牛儿是何等人物?在他父亲的葬礼上站在台子上抓着一沓百元人民币打赏乐队的派头是芦花荡村民挂在嘴边的嚼头;儿女结婚典礼时一溜旅游车回村拉村民去省城赴宴的壮观是芦花荡村民百年不遇的风光。风光是由腰杆儿支持的,乡邻们没有实力攀比,即便为别人捧场也乐此不疲。虽然,牛儿经营铸钢趴下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收拾些散碎银两也有东山再起的垫底,村里人迷瞪着眼的功夫,他又玩出了新花样,小煤窑红红火火上马了。
牛儿的底牌就是芦花荡人的底气。当然,从牛儿、锁柱和支书组织报名的时刻起,他们三个人已经是传销组织的‘家长’级了。
强强和他的表弟留来、叔叔都报了名;支书家的叔侄姑舅报了五个;锁柱觉得这是个帮村民发家致富的门路,发展了十几个人;牛儿不但发展了本村的亲戚,还把周围村子的亲朋也卷了进来。窑村的俊俊把两头奶牛卖了,庄稼人出粪拉杂物,总得有辆车,俊俊只留下一辆破四轮拉粪、收秋用。红杏眼馋大伯子寻到了赚钱的门路,便赶紧叫宝宝把存在银行的钱拿出来报上了名;三家庄的海生和三个狐朋狗友商量好了一起出去;考虑了几天,杨海把铺子扔给老婆看也报了名。看见小张村的纪平、年生和杨海都要走,有生也想去,可是,没人肯借给钱,便只能偷偷地遐想一下,然后,颠着肚子自我安慰:钱难挣,屎难吃,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出门在外哪有家里受用?
三家庄的海生常年出入赌场,本来缺钱,因而出去捞一把的欲望尤其胜于他人。他是独子,有一个姐姐还远嫁陕西。海生小时候叫父母宠坏了,老婆儿子尚且不管,年近八旬的老父母更是无暇顾及。八年前镇政府上马万亩梨园,把他家的十五亩地规划进去了。他游手好闲不肯老老实实闹地,整天在外面鬼混,父母规劝的话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都当了耳旁风。那年娶了红杏,为了叫他自立,父母把他们名下的五亩地分给了他,海生哪里愿意侍弄土地,锄草、授粉、疏果、套果袋都是缠手的活计,他放任惯了,根本养不住心。刚刚起步,梨树没有挂果,他没心计作务,总是抱怨父母让他闹果园是屈才了,把活计都推给了红杏。这几年,在县委县政府的统一调控下,这一带的梨园成了气候,酥梨一直远销到上海、广州一带,给果农带来了不菲的收入。有了钱,果农忙不过来就花钱请外乡的农民做几天短工,海生则是每年大包干,把五亩地全部转包给一个农民,乐得身子清闲自在,每天照常出入赌场,果园所得都变成了他的赌资。
海生听说去了南宁每天聊天、唱歌、打麻将就可以分成,正合了他的口味。可是没钱想也是白想,他想到了父母。是啊,老父母银行里有钱。可又想,回了家父亲正眼都不看他,会垫钱给他吗?难说。他想给父母买些礼品,譬如烟酒,或水果、牛肉之类,可是不过年不过节的,突然给父母拿回家他真的不习惯,父母也不习惯,哪怕是过生日也好。说起生日更难住海生了,他从来不知道父母的生日是几月几时。在海生的眼里就剩下人民币面值了,至于佝偻着身子的母亲牙齿是不是又脱落了?身患高血压的老父亲头发是不是又白了许多?他真的不知道。思来想去,海生还是厚着脸给父亲买了两瓶竹叶青,给母亲买了两袋平遥牛肉,为他久已不曾迈进的那道门槛预热。
海生提着食品袋忐忑不安地回到家,在门前的老槐树下迎面碰到老父亲推着车子,车子后架上别了一支短木棍挑着一桶垃圾。海生忙把食品袋提给父亲,自己推过车子把垃圾倒掉。父亲愕然地瞪着浑浊的老眼,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母亲见是儿子回来了,纵有多少怨言也都化为乌有,她只是乐得脸上一片灿烂,紧赶回老屋整点饭菜。
“妈!”海生端起碗,嗫嚅着开了口。
“哦,作甚?孩儿。”
“芦花荡的牛儿这几天招工咧。”
“嗯。”母亲不知儿子要说啥。
“我也想出去做点事,得先投资六七万咧。”
“甚咧?”老父亲霍地一下站起来,把碗一放背着手悻悻地出了院子。
他怕了,听儿子一说钱,老汉头皮就发麻。这个赌鬼就是个无底洞啊,老两口指望不上儿子就指望梨园养老咧。
“妈,相信我一次吧,用钱儿是买十轮自卸车呢,这才不到一半的钱,另外的钱是老板投资咧,修完高速就把车归我们了。”
海生解释了老半天,母亲才彻底弄清楚儿子的意思。多少年了,父母没有为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少操心,难得他歧路回头,当妈的能不支持吗?早离开村里的赌窝早省心,她没有犹豫,只是嘱咐儿子出门要小心。母亲唯有希望儿子挣了钱再娶个媳妇回家,这样,就是闭了眼也就息心了。海生顺利地在银行提了七万块,临走,母亲让他把酒和牛肉也提上了。父亲血压高不能沾酒,母亲仅剩的几颗牙齿也已然松动,平遥牛肉再绵软也咬不动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男人们要走就绊住了女人。杨海一走,杨海家婆姨就不能到鸡场上班了;而竹叶儿家红杏已经把两个小孩叫婆婆带着,改香不能再把两个小孩推给竹叶儿,何况还得闹地呢,她只好辞退肉鸡养殖场的工作。庆儿家的老婆和好几个婆姨都辞职各回各村了。一下子十几个婆姨们都要辞职,把个鹏鹏愁坏了。
究竟是真是假?这一股风头实在不小,也有人怀疑这个消息的可靠性。坐在鹏鹏的办公室里,鬼头三儿就非常清醒。
他说:“要买车人家大老板不会买?要人们坐在那儿歇着身子拿钱。这算什么作项?真是闻所未闻。”
“我把纪平叫来问问吧?”何明说着打开手机约纪平过来走走。
“我觉得肯定是传销。”鹏鹏说。
“嗯!这么多人投资,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纪平来了。本来心里就忽上忽下定不准,听他们三个都说有猫腻,纪平决定抽身退出。
从秋初一直折腾到快过中秋了,芦花荡的婆姨们一再坚持让老汉们吃了八月十五的月饼再走,才让那些急于一夜暴富的农家汉子沸腾的血液稍稍平静了几日。
霞霞约了嫂嫂、二嫂去城里买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她们的男人要出远门了,得买两身干净衣服。虽然南方冬天不冷,羊毛衫也得买一件,再买一个大旅行箱。至于,香皂、洗发露、毛巾、脸盆,牙具一类让他们去了广西买就行,虽然这些男人在家从来不买这些东西,但是,老婆不跟着他们得学着自理,路上也不好拿不是。把东西置办齐备,赶紧张罗着打月饼,吃是吃的,带是带的。去了广西可买不下家乡的月饼,这可是独特的家乡味呀!霞霞和婆婆在一块过,不用操心烤制这些吃食,改香和红杏就得自己做了。
眼看男人们都要出去,一桩心思一直压在胸口,让霞霞觉得不好做人。
吃过晚饭给蛋儿洗涮毕,霞霞把蛋儿抱到奶奶那厢玩了一会儿。
霞霞说:“别玩了,早点儿睡吧。”
桂香铺展开大花褥子,把印着一对小狗的小枕头放在褥子头压了压,抱过蛋儿说:“让你妈妈回去吧。俺蛋儿就爱听奶奶的数儿歌,是吧!”桂香摆摆手让霞霞过他们那厢去。
桂香抱着蛋儿念起了从她妈妈那儿传下来的童谣:
认针咧,做线咧,
做的袄日作甚咧?
嫁俺居女咧。
几时嫁?腊月初八哈。
咚咚呛,娶来啦,
俺居女不嫁啦。
因为什?
不要你外掏茅厕的,
不要你外砍地的,
要的是当铺儿掌柜的。
坐椅子,扇扇子,
游出来,摆进的。
念着念着就见坐在沙发上的石生,手里拿着遥控,头歪在一边打起了呼噜。石生太累了,桂香念儿歌,常常是蛋儿睡不着,倒是打发得他先睡了。桂香念完一段,看见蛋儿闭着眼迷瞪起来,她慢慢地欠起身子。
不料,蛋儿听见奶奶不念了,睁开眼说:“奶奶还有咧,我还要听。”
“哦,哦,哦哦。”桂香拍着望儿的身子。
“奶奶,我还要听,还要听。”
“好了,闭住眼,奶奶说。”
桂香念道:
咯噔,咯噔,桃花,
老婆婆想吃个甜瓜。
甜瓜苦,磨豆腐。
豆腐香,炒鸡蛋。
鸡蛋鸡蛋黄黄,
腊月里盖下楼房。
楼房敞口,
买下条花狗。
花狗会放屁,
一放放到爷爷地。
老婆婆有个儿,
卖房,卖地,
卖的老婆婆没处睡。
铺笸箩,盖簸箕,
头上戴着西瓜皮,
脚头压着破笊篱。
睡的老婆婆
嘚儿嘚儿打鼾水。
桂香看蛋儿睡稳了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喊醒石生让他到床上睡,自己去收拾一摊子家务活。
院子里月儿上了树梢,院子外面的那棵大樗树上,喜鹊窝沐浴在幽静的月色中。夜,格外地安详。
“这一走不知几个月才回来咧?”在被窝里霞霞对强强说。
“还没走咧,倒又说回来。”就要出远门的强强变得温柔的像一只猫。他调皮地说:“怕甚?无非是带一个漂亮女子回来……”
“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你敢!”霞霞一脚把强强踢到被子外边。
“呀!好厉害的功夫,一脚把我踢出国境线了。县里也是,办什么体协呀、舞蹈协会呀?操练了你们这些娘子军,以后大老爷儿们还活不活了?”强强边说便钻进被窝,死皮赖脸地贴近霞霞暖暖的身子。
“量你也不敢,再说,世上还有第二个瞎了眼的女子呀?”
“好哇!你!叫你见识一下,看你眼睛瞎了没啦……”
透过窗帘,快要饱满的月亮,把朦胧的月光洒在床上,屋子里盈满温馨透着甜蜜。
“唉!”霞霞推推躺在被子上一丝不挂的强强,“你们出了门不像在家里啦……”
“我们?”
“嗯!你和俺哥哥……还有俺,俺二哥。”
霞霞抬起头挪挪身子,枕在强强胳膊上。说:“俺二哥和咱二姐都各自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了,以往的事,本来就是错误,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看,你们闹得灯火不接,叫人家外人看笑话不说,把我夹在中间叫我左右为难咧。他就是不好也是我的亲二哥呀,你不看谁总得看我吧?过几天你们就要走了,出了门都是一家人,互相照应着就没人敢欺负了。我想,咱们请他们八月十五出去一块吃顿饭吧。”
强强没有说话。是啊,他能说什么?
这头犟驴,他不发脾气就是默许了。霞霞整理好被子看着窗外的月光,谋划怎样和那两个人说。
石生一直不同意强强出去,家里的猪场忙都忙不过来,出了外头能不能赚下钱,谁也不能保证。可强强一心要出去闯闯,他怎能阻挡住?孩儿们大了,有主意了!八月十五孩子们相跟着下了馆子,他心里清楚,那是媳妇们为男人送行呢。晚上,石生提着一桶饲料喂猪,心里有事腿脚也不利索,他不小心踩在一块半头砖上,砖头翻了个个儿,石生脚闪了一下摔倒在水泥过道上,料撒了一地。他扶着猪圈挣扎着站起来。刚刚移动脚,突然,感觉小腿的骨头钻心地疼起来,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霎时,汗珠子一大颗一大颗滚落下来,石生想,折了,一定是骨头折了。他继而朝着黑越越的天空大笑起来:“天意!真是天随我愿么!”
南下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九,石生住了院,强强再犟也犟不过老天爷的安排,他走不成了。
医院里石生左小腿打了石膏在输液。折腾了一夜一个上午,桂香没有闭一会儿眼。夏丽让母亲先回家休息,她和春儿轮换照看。吃过午饭,夏丽和春儿在床边坐着说话。突然,一阵铃声响起来,夏丽一看是鹏鹏的电话,怕是鸡场里出了什么事,忙走出病房。
在楼道里她接起来:“哎!你做甚?”
“你在哪?”
“医院。”
“什么?在哪?”听鹏鹏的口气,显然感到意外。
“哦,是这样,俺爸爸昨晚跌了一跤,腿骨折了。”
“噢!严重吗?”
“就是个那,打了石膏。看来得住一阵子咧。”
“哦,霞霞手机里给你请了假,我以为你生病了。明天我再去看吧。医院能不能走开?我有个重要的事告诉你,你赶快回来一下。”
“好的。”
夏丽嘱咐春儿照顾父亲,自己匆匆回了铁牛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