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不等人,萝卜、胡萝卜都入了菜窖。秋色被一波一波的西北风褪尽了。早种的冬麦却已破土,把一线生机还给了这个萧条的季节。夏丽的肚子也不等人,那个被负气的年轻人抛弃了的胎儿,急等着一张温暖的床。这个世界会欢迎他吗?给他的是什么,是悲还是喜,是苦还是甜?这个无辜的小生命不知道,等着他的命运交响曲将怎样托起他明天的生命之重。是啊,明天是未知数,唯一已知的是他还在娘胎里,就已经失去了父亲那一双大手的温暖。
如今,年轻人卖掉婴儿离婚的事,时有所闻。似乎女人重新找寻幸福的空间大了,然而,孩子获得爱的空间却小了。夏丽怎么舍得让自己已经失去父爱的儿子再失去母爱。命运不再给夏丽回旋、选择的余地,血管里流着中国传统女性温顺血液的夏丽,拥抱了生活的无奈。
彼此都是离过婚的人,对对方的条件不再苛求,夏丽和宝宝的谈话异常顺利。夏丽默认了上天赐予她的这一个身体瘦小、比较绵软、有点实在、精打细算的男人。她也将获得‘后妈’这一顶难戴之冕。
虽然是二婚,两个农民家庭毫不含糊,把金钱与婚姻的交易,再次摊在桌面上,说得丁是丁卯是卯。
在竹叶儿心里,有一台天平。一头是红杏,一头是夏丽,红杏要复婚的话,还要三万块,而比较夏丽的人品,夏丽这头就是给四万也还划算。当小姑子桃梅和她商议时,她的天平向夏丽倾斜了。而婚后的夏丽比较婚前的她已大打折扣。
桃梅和桂香说:“俺哥哥嫂嫂也不是很宽裕,两个儿子娶媳妇都已经花费了十几万,要按今年流行的彩礼数目,九万、十万的肯定拿不出来。虽说夏丽头婚那一年是八万八的谱谱,而宝宝那年是六万八的行情,俺嫂嫂说给夏丽四万八,不知你们满意不?再说,宝宝房间里家具家电还都是新的咧,夏丽嫁妆也不用陪了,过去就行。至于霞霞和强强还是按原先说好的,九万八的价。咱们车走车道,马走马道,一码归一码,好不好?”
石生忙完活回来坐在沙发上,呲着黄牙抽烟,听两个婆姨叨歇。
桂香心想,按说夏丽的彩礼应该俺提才对,他们倒先打算好了,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不过想想,原来是自家孩儿着急嫁人才寻到人家门上的。便点点头说:“就这样吧。”
桃梅赶紧接口道:“俺就知道你们两口子通情达理。不过,甚是甚,俺哥哥说定亲的戒指,夏丽要有,那是人家的,他们再给夏丽重买一个新的,也算做老人的一点心意。不要委屈了咱女子。
桂香说:“说得正在刻道上。其实,钱是小事,不要叫俺夏丽受了制才是真的。”
桃梅说:“那是肯定的。有我咧,我给你打保票。要说俺嫂子的为人,你们是老同学还晓不得?咱孩儿进了门保准受不了制。”
桂香说:“有你这句话,俺就歇心了,最要紧的是俺夏丽有了安身处啦。”
这时,沉默了半天的石生,吐出一口烟雾开口说:“咋过门咧?到底不是甚光荣的事。就悄悄地去了又恐怕亏待了俺孩儿。只怪命不好,俺孩又没做下丢人败兴的事,咋地也得置办几桌酒席,和亲戚厮见厮见。也算明媒正娶罢。”其实,石生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心里惦记的是亲眷们的厮见礼。
桃梅沉思片刻,说:“这倒难了。敲锣打鼓地办吧,兴师动众的不合适……”
桂香说:“村里人们都晓不得夏丽离婚了。这样行不行?咱就喝出的强强定婚咧,把亲戚们请将来,捎带着夏丽过了门。强强和霞霞结婚还按原先定好的日子。”
桃梅和石生都说这样最妥。
这一桩把幸福拴在打枣杆子上的婚姻,通过了彩礼和脸面的审核,就着桂香的忧虑,媒人的唾沫子和石生从黄板牙缝里吐出的烟雾,终于成就了。可悲的是,夏丽,这一份爱情的祭品,被民俗观念的天平称来量去,又一次被仓促地供在婚姻的祭桌上。夏丽无怨无悔地奉上了她的感情、肉体,还有她及孩儿的幸福。
洞房里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心跳耳热,夏丽像一台被数控的机器,按别人设置的程序,一步一步地,机械地重复着结婚、生育,这一系列农村妇女延续了千秋万代的生活。在这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她的一点点墨水派不上用场。一场悲剧的结尾没有悼词,没有盖棺论定,匆匆揭开了下一场不知是喜剧还是悲剧的序幕。
铁牛湾的顺昌日家玉琴正忙着往架上摞玉米穗穗,她捶着腰对老汉说:“想想孩儿们小时候一家人红红火火地可有意思咧,那时候咱俩年轻力壮,啥也不愁。咱们家一星期吃一袋面粉呢,你说我每顿饭和一大盆面也不觉得累呐。”
“是啊!那时候心胸大咧,盼孩儿们快点儿长大,盼孩儿们早早地出息咧。现在倒好,孩儿们长大了出息了,咱们人也不中用了。”顺昌日感叹说。
玉琴把最后一捧玉米穗子上了架,伸了个懒腰,拍拍身上的土屑和老玉米须。笑着说:“不中用?我看咱夏丽生下孙孙你有精神没精神?”
想想抱孙孙的美气劲儿,顺昌日看着玉琴咧开大嘴傻乎乎地笑了。B超查了是小子,每当想到孙孙在大炕上爬啊滚啊,顺昌日一切烦恼都没了。人活一辈子图甚呢?不就是图个亲热,活个人气么。
玉琴说:“夏丽走了有日子了,快生了也不回来。鹏鹏也是,都走了半个月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夏丽生孩子也不回来?”夏丽走后,顺昌日和玉琴还只当是孩儿们生气咧,过几日就好了。可是,预产期越来越近,也不见夏丽回家踩个足踪。
玉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顺昌日让玉琴问问鹏鹏啥时回家。
玉琴进屋拿出手机:“鹏儿吗?”手机刚刚接通,玉琴迫不及待地说。
手机那头,鹏鹏听到妈妈的声音,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告诉妈妈,到底出啥事了?孩子?”
鹏鹏说:“离了。”
像听到晴天霹雳一样,玉琴说:“你说什么?妈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妈妈,我和她过不下去了,离了。”
“哪阵阵咧?咋能这样样,咋地能这样咧?你们也太任性了。眼里还有大人没啦?儿大不由娘,妈管不了你啦,这来大的事就这样随便离了,妈养你这来大容易吗?给你娶媳妇容易么?”玉琴数落着儿子潸然泪下。
鹏鹏哭了:“妈,我也不想离。可是,不知咋的就离了。她每天就知道钱、钱的,我累了。妈,这会儿的人们咋的只知道钱呢?我再也不找了。”
听着儿子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玉琴噙着泪花不好再说责怪的话,她放下电话,软软地靠在玉米囤上喃喃地自语:“孩儿咧?孩儿咧?”玉琴悲从中来,终于止不住热泪横流,指着顺昌日的鼻子说:“都是你。都怨你没本事,叫俺儿也跟着你受委屈。借甚的钱呢?盖甚的房呢?盖了房叫谁住呢?连进了门的媳妇都走了呀。”
一阵秋风刮过,刷拉拉扫下一地核桃树叶。
顺昌日抱着脑袋无有话说。玉琴哭着说:“咱孙子咧?我要抱孙孙呀。”她抱住顺昌日,夫妻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两个老人哭罢,痛定思痛觉得不能就这样由这些不懂事的娃娃们的性子来。夏丽虽然犟,可也不是绝情寡义之人,才喝了几碗米汤呢?就这样自作主张,过日子不是小孩子摆人家家,说翻脸就翻脸。不行,就是磕头祷告也得把夏丽唤回来。玉琴打电话让鹏鹏回家一趟。可是,龙城那边公司老板揽了三个装潢生意,主家怕冬天来了冻酥了水泥,所以都着急在立冬前完成最后一道工序。老板把伙计们都按一个大工搭配两个小工分成了三拨同时做三个装潢工程。一个萝卜一个坑,鹏鹏又是大工,一个人撂下就直接影响三个人的活计,都得停工。鹏鹏说过一个星期才能抽调开呢。
顺昌日等不及再过一个星期。第二天上午,他先找到村长,请村长帮忙和自己去芦花荡走一回回,把儿媳叫回来。既是成人之美何不乐而为,村长二话没说答应了。顺昌日即刻提了两瓶杏花村,一条‘软云’,一盒冠云牌平遥牛肉坐着村长的车去看亲家接夏丽。
一阵冷风过后天阴了,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前面乡镇公路上一片细雨蒙蒙,雨滴滴在汽车轿子顶棚上刷刷地响,挡风玻璃上雨滴越积越多,像十几条蚯蚓曲曲弯弯地从顶棚爬下来挡住了人的视线。村长打开雨刷器,雨刷器刮出一个个扇面,顷刻就又被雨布遮挡了。顺昌日心里苦闷,只是盯着前面晃来晃去的雨刷器,那些刮掉又蠕动着爬行的蚯蚓像爬在心脏上一样,挠得他心烦,一路上想着心思没有话说。
汽车进了芦花荡,在石生家的红漆大门右侧靠了边。
下了车,村长搓着手缩着脖颈打了个冷颤。这时,街上雨水淋湿了地皮,一股湿漉漉的雨水掺和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只看到年轻人们出出进进大扫除呢,顺昌日才想起来,曾听夏丽说过,强强收倒秋就要举行结婚仪式。
看见这两个不速之客走进院子,石生先是一怔,继而礼貌地说:“亲…家…,哦,你来了?”他撩起海蓝色珠帘,让客人先进,客气地说:“进居舍坐坐。”石生已经打发夏丽过了门,心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你他妈的后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桂香正坐在沙发上筹备强强结婚典礼的物品,茶几上堆着红的辣椒,绿的柏叶,黄的、水红的裱纸……,她见是顺昌日来了,慌忙把这些东西收在纸箱里,匆忙中几个铜钱和红毛线蛋骨碌碌滚到地板上。她圪蹴在地上收拾着东西想,他来做什么?人都撵了,难不成还要拿回彩礼咧?
桂香请顺昌日和铁牛湾村长在沙发上坐了,铁着脸倒了两杯茶,顺便把餐桌上的糖果盒里抓了几把花生瓜子端到茶几上,自己提了个三脚凳坐在对面餐桌上往小红纱袋里分装喜糖、花生、瓜子。桂香只是低着头一个一个装袋子,石生看着脚尖,顺昌日则侧过脑袋打量着墙上强强的婚纱照,几个人都尴尬地坐着,来的突然,双方一时找不出话题来。
还是村长打破了僵局,他干咳一声说:“咱孩儿办咧?”
“嗯。”石生翘起了二郎腿,静听下文。桂香支棱着耳朵听对方说啥。
村长说:“孩儿们大了就完成任务了。”
“唉!早咧。小有小的难养,大有大的烦恼,气不尽的肚子。”石生说。
“可不是么,俺闺女不知道做下甚的不是了咧,说离婚就离婚。俺祖祖辈辈可都是要脸的人那。”桂香附和着。
顺昌日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是。亲家……”
村长在茶几下踢了踢顺昌日的脚尖,亲家即使不摆谱也不能低三下四呀。他接过话说:“这不是唤咱夏丽来了?小孩儿们做事不计后果,咱们做大人的可不能给他们添油点火。俗话说,大盆盆要扣小盆盆。咱自家的锣锣鼓鼓还能叫人家外人敲咧?”
“接人?鹏鹏咧?鹏鹏咋地不来?”石生说。
“离婚是耍咧?想撵就撵,想叫回就回?以后俺咋往人前站咧?”桂香附和。
“鹏鹏,鹏鹏是要来……可是……”
顺昌日一开口,村长就接过话题说:“咱们大人要为孩儿们的生活考虑,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和气生财。家庭兴旺全凭一块好“压菜石”呢,你压住了就生财了。看嫂子也是精明人,这些道理比俺懂得多。”
“说啥也晚了!”石生着急家里的杂事,挪挪屁股。
“哦?”村长不解。
“俺孩是走投无路哭着回来的,总不能在一颗树树上吊死吧?”桂香听出顺昌日不是来索要彩礼,心跌到肚子里了。
“怎么了?不是吧?这才几天呢?”顺昌日将信将疑,急的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石生,希望这只是亲家的气话。
“嫁了。俺夏丽寻下好主主了。”石生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听夏丽说孩儿生下也不用你家养活,彩礼甚也扯球蛋,以后咱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日子吧。”
村长说:“兄弟,开玩笑咧哇?女子在哪?叫她出来说说话。”
“啥也能开玩笑?俺女子不嫁总不能把娃娃生在娘家吧?”他越说越生气,“嫁到窑村了,我还能把俺孩藏起来?”
顺昌日听得明白,呆呆地杵在哪儿。村长拽拽他的袖口,顺昌日跌坐在沙发上。村长知道再说啥也没意思,寒暄了几句便和顺昌日起身告辞。
顺昌日昏昏沉沉不知怎样走出来的,只记得桂香随后把烟酒都提到了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