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怀中的婴儿,继续想着心事。
也许是巧合。公元180年,曹操二十五岁,因为受堂妹夫宋奇(宋奇是曹操堂兄弟曹仁的亲妹夫,汉灵帝时的国舅,由于宋奇姐姐色衰,受何皇后迫害,宋家遇难)的牵连被免去官职,偏偏此时在家乡谯县闲居,才遇到了刚才一幕。他看不惯华家的仗势欺人,就让堂兄弟曹仁曹洪拦阻。
在老家,他留心世事,操练兵马,候时而动。
回到谯县,曹操一直心情沉郁。一是功名不顺,二是家庭生活也颇让他烦心。他十七岁娶了谯县丁溪大户丁大善人的女儿,是谓丁夫人。丁夫人倒也端庄秀美,却久久没有生育。曹操又纳了丁夫人随从侍女刘氏作妾,刘氏先后生下了长子曹昂、长女清河。这些儿女尚未长大,可刘氏早早下世了。曹操曾怀疑过丁夫人,怀疑她对刘氏动了手脚。怀疑归怀疑,只是并无真凭实据,他也不好发作,难过了好长时间,把孩子交给丁夫人抚养。这丁夫人对孩子倒也十分上心,曹操对刘氏死后丁夫人的表现尚且满意。曹操盼儿孙满堂,可丁夫人偏偏是姑娘鸡,只吃食,不会下蛋。
看卞家班演出,曹操深深喜欢上了卞淑曼,喜欢她那红润的石榴花色的瓜子面脸,喜欢她新月眉下那双灵动的杏子眼,他整个人都融化在了那灵动的目光里了。他爱她青春美丽的貌美如花,爱她清瘦身材婉转歌喉表现出来的美艺。多子多福的观念让曹操产生了纳卞淑曼为妾的强烈愿望,这愿望像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得他寝食难安。当华三彪子低胖子带家丁调戏卞姑娘时,卞淑曼的言谈举止表现出了一种高贵不屈的气质。正是这种气质像磁铁一样强烈地吸引住了曹操,使他进一步加深了对她的喜爱。于是他不顾得罪世交华佗,毫不犹豫做出了英雄救美的决定,让堂弟曹仁曹洪救下了卞淑曼。
现在赢来了卞淑曼真情的感谢。曹操微笑着看着美丽的卞姑娘说:“卞姑娘,实在冒昧,我想出五千两文银贴补你的家用,让你从此陪伴我一生,你可愿意?”
卞淑曼看看曹操,见他刀样的粗眉毛下细长眼睛里射出犀利、深沉、智慧的光芒,他不凡的相貌显露着年青有为的英雄才气,非昔日开阳县干瘦豆芽样的百里宰老头与胖墩墩华家三少所能比拟,心中荡漾起一股春阳下碧水般的涌动。她拱手行大礼示谢:“多谢恩公出手相救,奴家不要分文,情愿侍候恩公一生。”
“哈哈。”曹操朗声大笑。他安排好了卞家班的生计,经得卞淑曼父亲的同意,像摘到仙桃的猴子一样,火急火燎地带卞淑曼回到城中自家写着“大司农曹府”的院落。他要报告家人,好尽快与卞淑曼结合。
他带领卞淑曼进到城内十字大街西北角高大门楼上悬挂一横幅鎏金匾额,匾额上“大司农曹府”的大院,见了母亲丁老夫人(作者注:《三国志魏书》记载姓丁,另说姓邹)。丁老夫人正跪在南海观世音塑像前拨动念珠闭目诵经。曹操拜见了母亲,向她讲述了卞淑曼的遭遇,说了想纳她为妾的事。他给卞淑曼使个眼色,卞淑曼施礼向丁老夫人问安。丁老夫人跪在佛像前眯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并不理睬。整个房间弥漫着松香的味道。丁老夫人嘴里没有说话,心里对儿子的行事十分不满。因为在汉代即使纳妾,也同样讲究门当户对。在丁老夫人的眼里,曹府是何等高的地位?丁老夫人瞄一眼卞淑曼的衣着打扮,就知道她本是倡伎之人。她宁愿让儿子纳几个贫家之女,也不愿纳一个倡伎小妾。丁老夫人吟诵一段真经,睁开眼冷冷地答道:“想不到我儿想女人想疯了,竟然成了挖篮里就是菜的主,先问问你夫人愿不愿意,纳了她,你就去别院居住。我不想再见到你们!”说完继续诵读佛经,不再说话。
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像一股寒冷的冰风迎面刮来,让卞淑曼原本一颗火热的心顿时凉了一半。她万没想到,慈眉善目的丁老夫人对倡伎会有如此的偏见。
这丁老夫人娘家在谯县属于名门大户,且儿媳丁氏是她娘家人的宗亲侄女,自然亲近丁氏。这并不是她反对儿子纳妾的全部理由,她主要嫌弃卞氏倡伎出身,看不上卞淑曼的身份。
曹操知道母亲的想法,是不同意纳倡伎卞氏。但他喜欢上了卞淑曼,父亲在京城洛阳做官,他得自己当家纳了卞氏。他领着卞淑曼去见正妻丁夫人。卞淑曼行礼问安:“大夫人可好?”
丁夫人出身高贵,也是知书达理端庄美丽的女子。此时她正在宽敞的外客厅与曹昂、长女清河说笑谈论,见曹操领个年青倡伎过来,脸骤然像六月的天阴沉下来。她高傲地昂起头来,眯起眼嗤着鼻子斥责卞淑曼:“称呼我大夫人,难道还有个二夫人不成!”
卞淑曼赶快赔礼道歉。
曹操让曹昂与长女清河回避,给丁夫人说了卞淑曼刚才被凸鹰眼低胖墩华三彪子欺凌的事情,说了想纳她做妾的打算。
丁夫人恶狠狠地道:“夫君纳妾,如能找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妹妹,我自可接纳。我不会生养,你与我的陪嫁侍女刘氏,生下昂儿与清河,我并未抱怨半句。刘氏走后,我待俩孩子如同己出。但你若纳娼妓为妾,我一万个不答应。你若铁了心纳她,自可离开我走得远远的。你记住,日后休来烦我!我与昂儿、女儿清河一起过日子便是。”
卞淑曼心的热度霎时降到了冰点,她万万没想到这样美的人儿,竟会说出如此尖刻的言辞,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
“好,如你所愿。”曹操皱皱眉头,刀样的眉毛展了两展。他安慰卞淑曼几句,让仆人曹知套上马车,命年长些的丫鬟曹嬷嬷领卞淑曼去谯县城东的曹家庄园去住。曹知二十七八岁,细腿麻利腰,走路脚下后面荡起片片沾着积雪的泥土。
曹操带卞舒曼前脚走。丁夫人后脚快步走到丁老夫人房间,扑到丁老夫人怀里放声痛哭:“想不到他会这样无出息!”
丁老夫人劝道:“孩子莫哭,只要咱俩不理那卞氏,她就无法在曹府生活,放心,用不了多久,让她自己离开曹家……”
曹操带着卞淑曼出了广亮大门,高轮带帷幕的輏车已停在石狮子前的蓝八砖铺成的宽道上。猎猎的北风,吹动着卞淑曼缕缕凌乱的青丝。曹嬷嬷要搀扶曼儿上车,卞淑曼看着曹操怯怯地说:“恩公慢行。为了一个卞淑曼,失去你们夫妻恩爱不是上策。婢女以为,你还是把我送回卞家班为妥。望你三思。”
曹操瞪瞪眼,浓浓的刀眉展了展眉梢:“我最厌恶以身份地位取人!她是她,你是你,你休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铁了心,要纳你为妾!”他扶卞淑曼上了车,替她拉上了车门帘,骑马随后跟车行走。
车轮碾压着路上的积雪,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卞淑曼坐在车里,双臂抱胸,显得很是无助。她想着刚才丁老夫人与大夫人冷冰冰的话语,禁不住再次落下泪来。她感觉,车在前行,她的人生之路也开始了艰难的行程。前途就像眼下的雪光与傍晚的霞光混合在一起照耀着的原野,让她感觉渺茫一片。
曹嬷嬷拉拉卞淑曼的衣袖道:“少夫人莫要伤心,丁老夫人与丁夫人本是同宗姑女亲眷,两人自然很是亲近,且眼框有些高傲,但我来曹家二年,知道她俩的心地还是善良的。曹家老爷与少爷也都是好人。你熬过眼下困难的时光就会好运当头。”
一路上,曹嬷嬷断断续续给卞淑曼讲了她听说的曹操家中的情况,曹操祖父弟兄三人,曹操爷爷曹腾如何当了宦官,他的姑姑如何嫁到夏侯家,等等,让卞淑曼了解了曹家大体的情况。卞淑曼咬咬嘴唇,暗暗下定决心:“卞淑曼既然走了这一步,就一定在曹家取得一席生存之地。”
曹操家除了城中那个大院,在城外还有四处庄园。这四处庄园实际上都是曹家练兵场所。其中城东的庄园在一大片茂密的柳树林中,一弯溪水常年从庄园大栅门前流过,绕树林一周。庄园里空气清新,环境优美,曹操平时常来暂住,他喜欢在这里吟诗作赋,习武练剑……
曹嬷嬷对沉思的卞淑曼道:“少夫人放心,我们少爷是性情中人,他既然纳你做妾,日后保准会真心待你。他英俊潇洒,才能出众,一定能有个好的前程,你跟他必然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像我们做下人的,自然是没这个福份的。”
卞淑曼道:“我跟他不图享福,只要不让人下看,不受夫人的气就行了。”
车子过了木桥,看门的兵丁开了木栅大门,有人接了车马,曹嬷嬷搀着卞淑曼,把她送到自己的住房中。
曹操的住房,外间是宽敞的待客厅,最为明显的是西墙上张贴着下山虎壁画,壁画两旁挂着刀枪剑戟。当门摆放着一张条形桌案,桌案上摆满书籍。条案前下面,是一张黑色宽长的龙卷尾桌案;桌案两边地下,摆放着镶边的密草席榻。内间靠窗处,安放一张梓木虬龟大床,床头的吊杆挂着一把宝剑,吊杆的铜钩吊卷着草青色的帷幕,靠帷幕叠着几床棉布被褥。也许是曹操喜欢这种布置,后来他有五处宫殿,住室差不多都是这样布置的。
曹操扶卞淑曼在床上坐下,亲切地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到热腾腾的火盆上。卞淑曼要亲自下厨做饭,曹操不许,让女仆曹嬷嬷做好饭菜送到客厅。
此时曹操心中闷得发慌,他抓住卞淑曼的手轻轻地搓揉。卞淑曼像一只温顺的小母鹿伏在曹操怀里,止不住地落泪。曹操也替卞淑曼难过,他万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通情达理的丁夫人见到卞淑曼会如此无礼,她完全失去了大家贵妇的典雅。
饭菜上桌,菜肴溢着浓浓的香气。曹操扯着卞淑曼的手来到外间客厅,两人同坐一旁。曹操道:“曼儿包涵,让你受委屈了。”卞淑曼低头不语。曹操倒上两杯自家酿造的九坛春酒,道:“曼儿,我纳你为妾没用婚聘六礼,仓促之际让你随了我,多有怠慢,可乐意否?”
卞淑曼接过酒盏,抬头让过曹操强笑道:“家主是妾身恩公,能侍候家主是奴婢所愿,岂有不乐之理呢。”
曹操听后“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卞淑曼沾沾嘴唇,呛出两眼泪花。曹操拿出一块雕刻着一只舞凤的晶莹剔透的吊玉,亲手戴在卞淑曼的脖子上:“这是我最为喜爱的对玉,一凤一凰。凤玉送给你,我佩戴凰玉。愿与子偕老。”卞淑曼幸福地笑了。
饭毕,曹操抚琴,卞淑曼起舞歌唱,夫唱妇和,好不尽兴,直到银月爬上中天。室外不时传来兵士打更击柝的声音。
曹操将卞淑曼揽在怀中:“你多才多艺,能娶到你,实乃上天赐操的福分。”
卞淑曼依偎在曹操怀中,幸福地落泪:“能依附家主是我心中所愿,只是……”
“有我在,你尽可放心……”曹操把炭旺旺的火盆端到里间,抱起了卞淑曼把她轻轻放到梓木虬龟床上。
映着雪光的银月,透过窗子照到梓木虬龟床的帷幕上。灯火摇曳,罗帷帐飘逸晃动……
几番云雨之后,曹操熟睡。卞淑曼看着身边的曹操,七尺身材,刀样的粗眉毛,多髯,细长眼睛半睁半闭,仍从眼缝里射出犀利的光,自有一股隐隐的杀气。卞淑曼有些怯生,又有些幸福。想着终于花开有主,自己成了他的女人,止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一直到过春节,丁老妇人都不准许卞氏进城内曹府。一直到开春,卞淑曼依旧住在东庄园。她命人在院中桃树旁栽种一棵石榴树。她望着石榴树咬咬银牙暗暗地想到:“这棵桃树来的早,花开的也早,的确很美,那它也不能鄙视弱小的石榴树。我既然成了曹操的女人,就要像这棵新栽的石榴树一样,在曹家扎根、长干、生叶、开花、结果。最后要像石榴果那样笑得咧开嘴唇,除非石榴树枯折……”
回忆以往六七年的日子,一个“愁”字怎可概括得了呢!现在自己生个儿子,生个儿子就有盼头啦。可自从她做了曹操小妾,曹操多在外少在家,在外也无定所。如今,家主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