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些日子,曹操眉头紧锁,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卞淑曼的心好像天天被一根无形的绳子吊着。她问曹操朝中事情,曹操要么不言,要么训斥她。卞淑曼派曹知卞秉再去街里打探消息。
曹知探后回来报告。听一街两巷的人纷纷传嚷,何进被宦官杀了。卞秉说,他听说丁原正与受大将军何进召来的董卓在京西开战,丁原被董卓杀害。董卓进了京城,洛阳城内乱糟糟的。
“该死的董卓!”卞淑曼深深皱几下新月眉,长长的叹了口气。
阴历十月,下了一场小雪。
这天很晚,曹操才从官府回来。他喷着酒气,看看熟睡的曹丕,又去书房看了曹昂。回来小声嘱咐卞淑曼,只留几个年迈的家奴护院,准备一日,两天后你务必迅速带领家人回谯县老家,越快越好。过不多久,我很有可能回老家找你们,也有可能再把你们再接回来。
卞淑曼看着曹操眉头紧锁的脸,感觉自己的头发一颤一颤地长。她非常担心,预感有大事发生。她不愿回家,不想看老夫人与大夫人乌云密布的脸。她探问究竟,遭到曹操一顿训斥:“让侄儿曹安民与卞秉带领家丁保护你们,你只管依计而行,多问无益。”
天明,曹操早早吃了早饭,与卞淑曼告别。他嘱咐卞淑曼这几日公务繁忙,不能回家,你一定按照昨晚我的吩咐行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他抱起曹丕亲了又亲。曹丕摸摸曹操怀里的七星宝刀,吵闹着要玩。曹操道,这是用两坛九坛春酒才得到司寇王允大人所赐,万万不可玩耍的。曹操又叫来曹昂叮咛了一通,嘱咐他听你二娘的话,帮二娘照看好弟弟。
曹操让曹安民、卞秉带领部分家丁护家,自己要带上曹洪及一些家丁走。卞淑曼嘱咐曹洪,照顾好你大哥。曹洪道:“放心,有我在,大哥就会安然无事。”
他们骑马而去,路上荡起一阵夹杂着雪迹的土尘……
当日,卞淑曼要求家人抓紧暗暗打点行装。
曹昂在洛阳曹府练兵场上耍剑,这剑叫倚天剑,这倚天剑是父亲的佩剑。曹操本来有两把宝剑,一把倚天剑,另一把名为青釭剑。只见曹昂握在手中的是一截剑柄,不见长剑剑身,但是,在北面的墙壁上却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剑影只存片刻。
曹丕拍手叫好:“大哥,教教我……耍剑。”
曹昂收势,握着剑,道:“这是咱父亲的心爱之物,他带着青釭剑,家中这把剑存在书房,不让任何人碰。再说。你还小,根本拿不动。”
曹丕不服,要过剑来举了两举,没抬起手来。曹丕便吵着闹着骑马玩。曹昂牵来自己喜欢的“青鬃白骆马”。曹丕看着十来岁的哥哥,伸出拇指:“大哥,你真神了!”
曹昂扶着曹丕抓好攀鞍踩住马镫,让他上了能行战马,自己在旁边牵着马走。曹丕骑在马上手舞足蹈地笑。那“青鬃白骆马”浑身雪白透亮,正昂首“得儿得儿”地前行,突然那马脚下一滑,昂头扬蹄一声嘶鸣。曹丕一惊从马上掉了下来,摔得屁股青了一块皮,脚脖子瞬间淤青肿起老高。曹昂报告了卞淑曼,连连道歉:“都怪昂儿粗心,磕住了弟弟。”
卞淑曼安慰道:“没事的。”她跑过来,抱起曹丕,看着儿子肿起的脚脖子,心疼得落了泪:“丕儿,疼吗?”曹丕咬着牙:“不疼。”他不让娘抱,打挺着非要下来继续骑马不可,被卞淑曼强行抱走了。
家人来看曹丕摔得啥样,卞秉看着曹丕的脚,心疼得落了泪:“不知我外甥脚骨是否损伤?”
曹知道:“听人说华三彪子在洛阳做了武官,华佗现在洛阳居住,我去找他,让他给小少爷料理一下。”
卞氏看看儿子肿起的脚,点头应允。卞淑曼派曹知到洛阳华佗住处去请,得到答复:“不在家。”到第三天曹知才在华佗书房里找到了他。华佗坐曹府车来为曹丕敷药治疗,这样误了三天启程的时间。
到第四天黎明。卞淑曼正要领家人出发回老家,一看,早有官兵包围了曹府。半晌时分,一个羽翎军中尉军官,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黑袍,腰挎宝剑。他带着许多士兵,闯进府内,连声高喊着“捉拿曹孟德,不许他跑了”,里里外外搜查。他们并没搜到曹操,因为曹操自从那天离家并未回来。
官兵不准曹家人外出。卞淑曼头皮发麻,心急如焚,暗恨自己没听家主嘱咐及时离开,以至于铸成大错。“家主现在在哪里?”她急得流了泪,暗暗埋怨自己。如果不能把家人平安带回谯县,自己有何颜面再见家公。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个乞丐进到曹府,不要吃的,说要面见卞夫人,有要事禀告。卞淑曼在曹嬷嬷陪同下见了他。那人小声说:“我是后将军袁术的家人,袁将军与曹将军关系甚为密切,他让我来府报告,说曹将军行刺董卓未遂,改名换姓带家丁逃跑,半路上被陈宫捉住斩首。现在曹将军人头正挂在城墙外的高杆上,袁将军让你们想办法赶快逃回谯县老家去……”
卞淑曼头懵了一下,顿感天塌地陷一般,眼前一片黑暗。她强忍住眼泪,回到屋内,看着院中的古椿树,那棵树像是瞬间枯萎得黯然失色了。她感觉自己来到洛阳,生活刚刚泛起了浪花,又瞬间跌入了低谷。她心想,无论如何,要把孩子和家人带回谯县。她擦了把泪,不动声色,派曹知化装成乞丐到街里打探消息。曹知回来掉着泪说,少爷被砍头的消息在街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卞淑曼把凤玉握在手中,抱着小儿子,在房中偷偷哭泣。曹丕拉拉她的衣襟,拍着自己的胸脯:“娘,别哭,有孩儿我呐!”
卞淑曼拉着他的手:“娘没哭,有丕儿在,娘什么也不怕!”
家主走后,是一寒冷的冬天。
曹嬷嬷来报,外面有个军官模样的人要见少夫人。卞淑曼洗了把脸,出了门去见那人。她估计应该是袁术派的人来通报消息。只见那人低胖的身材,头戴长冠,身着袍服,腰挎宝剑。仔细看,那人凸鹰眼、塌鼻子、说话粗嗓门。卞淑曼有种很熟悉的恶心感觉,她很快认出,来人是华三彪子。
低胖子华家三少从百戏楼见到卞淑曼,到眼下在洛阳见她,十个年头过去了。可他感觉,眼前的卞淑曼虽然已经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了,可她除了身体稍显虚弱之外,相貌身材好像一点没变。她那红润的石榴花色的瓜子面脸,依然美得让他心动。那略显弯曲的新月眉毛下的杏子眼里,依然流露着聪颖、善良、智慧的颖光。特别是她的身材,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却仍然有着姑娘扶风弱柳的苗条。
华三彪子低胖子瞪起凸鹰眼,哼了哼塌鼻子着低声说:“卞淑曼,我忘不了你。如今孟德兄已经不在人世,曹家身处险境,我愿意救你跳出水火。我救了你没有他图,只想让你给我舞上两曲,万望答应。”
卞淑曼弯曲的新月眉毛皱了两下,一双杏子眼里喷出火来:“华老三,我宁愿为夫君而死,你快滚!”
华老三“嘿嘿”一笑,怏怏而去。他回头瞪瞪凸鹰眼道:“卞淑曼,你们一家人会困死在这里,你会后悔的……”
卞淑曼唤来曹安民、卞秉,道:“送客!”
华家三少悻悻地走了。
晚饭后,天上的星星在不安地眨眼,远处传来狗吠……
卞淑曼正对着孤灯垂泪,突然“啪!”地一只飞镖正打在窗棂上。卞淑曼一惊,她出门观看,见一瘦子“嗖”地上到了屋顶,后有两个身轻如燕的身影追了过去。曹安民来到近前,道:“婶子快屋里去!”
卞淑曼进屋,抱住俩孩子。一会曹知与曹嬷嬷在窗外小声嘱咐:“少奶奶放心……”
卞淑曼仍心有余悸,她哪里安心得了呢?
春节过得没一点新年的味道。
开了春。
曹操遇难的消息在家人中传开,侍妾们哭哭啼啼,几个门人准备打行李走人。曹府大乱,曹操的几个部下打算解散家兵,让大家各自逃难。卞淑曼想:“如果家丁一散,家人无人保护,特别是孩子,很容易遭遇不测。家人带不走,孩子带不走,她就成了曹家千古罪人……”她不顾内外之别,走出房来对将要散去的众属道:“各位,请听我说,大家都是曹公的人,理当同甘共苦,背主逃跑是很可耻的行为。曹君的生死不能光凭流言断定。假如你们今天仅凭传言逃归乡里,明日曹君平安回来,诸位还有什么脸面面去见旧主人?为躲避未知之祸,便轻率放弃一生名节,值得吗?”
大家停止了吵嚷,静静地看着这位美丽沉稳的少夫人。曹安民对大家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叔父不在,大家都要听我婶母安排。”
卞秉也说:“大家听我姐姐的安排。”
卞淑曼瞪一眼卞秉,不让他说话。对大家说:“我要亲自去找家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家耐心等候消息,如果需要离开洛阳的话,我会带着你们一同返回谯县。”
众属见卞淑曼如此镇定,都有了主心骨,顿时安静下来,皆说:“愿听夫人调遣,随夫人一起行动!”
董卓听说曹操已死,便撤去了对曹府包围的兵士,只留少数人把守,限制曹操家人出城,以待放长线钓大鱼。万一曹操没死再回到洛阳,以便迅速捉拿归案。
卞淑曼表面上从容淡定,实际上内心像被团烈火烧烤着一样。她决定按家主原来的安排,尽快带领家人安安全全地回到谯县,完成夫君的嘱托。曹安民说:“门外有官兵监视,城门已被封锁,官兵盘查严密,无法出城。”
初平元年(190)三月,董卓见关东军气势甚盛,对洛阳形成威胁,决定要迁都长安。迁都之前,董卓先毒杀前少帝弘农王刘辩;又因袁绍带头反对自己,便大杀袁氏家人,自袁绍叔父太傅袁隗以下,袁氏死者五十余口。董卓又胁迫献帝迁都长安,并驱迫洛阳百姓数百万口同行。途中百姓遭军队抄掠践踏,加以饥饿劳累,死者不计其数。董卓又下令将洛阳的宫殿、官府、民房等全部烧毁,方圆二百里化成一片灰烬。董卓本人屯兵洛阳,与关东军对抗。
时局危急,不容迟缓,可时间偏偏像钉在了毁弃的日晷盘上,过一天比一年还长。卞淑曼严令家人不准外出,不惹是非。家丁停止了练武,曹丕除了读书写字,卞淑曼不再让他在家园练兵场上戏耍了,让他看着弟弟不要乱跑。她暗中派人四处打探曹操消息。有人告诉她,人们传言陈宫杀的并非曹操,而是个死刑犯。还有人说曹操与袁绍起兵了。曹知打探消息回来说,人们传嚷,董卓也要撤回长安了。几个侍妾提议,赶快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卞淑曼命家人秘密准备随时返乡。
四月初二的傍晚,随着“隆隆”的雷声,西北风刮来了满天乌云。几点大雨滴砸起路面几缕尘烟,接着大雨夹杂着冰雹的滂沱大雨铺天盖地而来。院中的树全成了光秃秃的和尚脑袋。
一群难民在曹府大门口叽叽喳喳,央求到院里避雨。门军推推搡搡要赶走难民。卞淑曼见此情景,心中一喜,她感觉逃离洛阳返回谯县的机会来了。她劝住门军,让难民进到院内。让曹知把他们安排在空闲的房子里,让曹嬷嬷为他们准备吃的。
第二天早晨,虽然没有了冰雹,但小雨毫无停歇的意思。卞淑曼命家人穿上破衣烂衫,只带些细软银两、贵重东西,让士兵把武器用破被子包起来放车上,全混在难民群中溜出曹府。
茫茫雨雾中的大街空空荡荡的,无人与车马行迹。卞淑曼抱着小儿子曹彰,拉着曹丕,坐在车上,领着这群“难民”,顶着细雨顺着大街来到了东城门。
东城门紧闭,几个门军身着铠甲手握长矛威风凛凛地站立门洞两旁。
衣着破烂的卞淑曼下车上前说:“军爷行个方便,我们都是伊水难民,洛阳城大乱,我们想回到老家去。
“这么多难民呀!”一个年长的兵卒喃喃地说着,向楼上喊:“校尉长,有一大群难民,要出城。”
城楼上回:“严格盘查,如果实属难民,尽可放行。”年长兵卒逐一检查,发现他们全都破衣烂衫,车上尽是些破被烂褥,便开门放行了。
出了城,卞淑曼提到嗓门的心落了下来。她发给那些乞丐一些盘缠,带着家人赶快上路。他们刚走二里多路,后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群骑马的军人拦住了去路。来人一个高瘦子咧咧老鼠嘴用尖嗓门道:“站住。想走,比登天还难。”矮胖子瞪着凸鹰眼,哼着塌鼻子声音的粗嗓门道:“嘿嘿,卞淑曼,看看我身后的人,想从我眼皮下逃走比登天还难。我安排好的,等你们出了城才抓你,就是想带你远走高飞,去过不愁吃穿和平安定的日子,你还是答应我的请求吧……”
雨“唰唰”地下着,卞淑曼被淋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一看是低胖子华三彪子,抱紧孩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华老三,你好可恶!为何三番五次行苟且之事!”
曹安民让家丁们从车上的破被子里抽出武器,护住了卞淑曼与其他女眷们。卞秉抽出大刀来,挡在姐姐前面。
高瘦子管家华鼠嘴揪了几下老鼠嘴,用手一指,尖嗓门高声顿喝:“罪犯家属,把她给我拿下带走!”
曹知曹嬷嬷分站卞淑曼两旁护卫。
卞淑曼大声说:“安民,带你的人,开打!”家丁们,个个身手灵活,人人英勇善战。在曹安民带领下,他们以一当十,经过一阵厮杀,华老三带的人有几个被打下马来。有几匹马鲜血混着雨水直流。华老三一看不是敌手,道:“撤,报告董丞相去。”他们丢下几具尸体落荒而逃了。
当董卓听说曹操家人全部逃走,派人追赶,已不见了曹操家人的身影了。
卞淑曼带领家人,日夜兼程。一路上见到的都是麦子东倒西歪,逃荒人流离失所的情景。卞淑曼领着家人,历经艰险,提心吊胆,才回到了谯县。
卞淑曼身心疲惫地带领大家来到了曹府大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松劲,她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这时候她很需要在老院有个房间。有个房间不仅仅能快速消除眼下的疲惫,更重要的是这样就证明生了两个男孩的她在曹府有了一定的地位。
曹操家人听说她领着洛阳的人回来了,曹操父亲曹嵩与曹操的几个弟弟、堂兄弟出来迎接,现出愉快的神色。丁老夫人与丁夫人仍是一副滴水成冰的脸。她俩只对曹昂笑脸相迎,对曹丕、对卞氏新生的儿子都没正眼看上一眼。曹昂留在了丁夫人身边。丁老夫人冷冷的,道:“这里房间紧张,你还是回东庄园住吧。”卞淑曼含泪辞别了公婆,带曹嬷嬷与家仆曹知又回到了东庄园。
稳定下来,卞淑曼派人外出打探曹操消息,一直没有音讯。
她每天教曹丕吟诗写字,这一年曹丕四岁,自己骑在马上有人牵马慢行掉不下马了。有时候曹昂来到东庄园骑马,抱着曹丕飞驰,曹丕在马上大声欢笑。卞淑曼抱着小儿子看着他俩骑马,现出会心的微笑。
等曹丕骑马累了,下马喝水,卞淑曼给他讲了他父亲小时候的事情:“你父亲年轻时,和袁绍两人常常喜欢做游侠。他们见一家富豪抢了良家女子结婚,夜间乘机偷偷进入主人的园子里,到半夜大喊‘有小偷!’青庐里面的人,都跑出来察看,你父亲与袁绍趁机抢走了新娘,打算把新娘子送到她家。
他俩跑出来后,中途迷了路,陷入了荆棘丛中,袁绍跑动不了。你父亲又大喊,‘小偷在这里!’袁绍惊恐着急,赶快自己跳了出来,两人终于得以逃脱……”
俩孩子听得手舞足蹈,曹丕说:“我爹真有办法!”
她娘仨正有说有笑,打探的人回来报告:“那年九月,因为董卓专权朝政,废除少帝而立献帝刘协,引起京都的政治动乱,家主刺杀董卓未成,弃官逃离了洛阳。随后散尽家财在兖州陈留招兵买马,发起义兵,倡议天下英雄共同讨伐董卓。后来参加了关东诸侯讨伐董卓的行动……”
听说有了确切消息,家主并没发生意外,正在忙他的救国安民大事,卞淑曼心中整日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拍拍曹丕头,抱起小儿子举了又举,高兴地流出了眼泪:“丕儿,彰儿啊,你爹快回来了!”俩孩子也跳着乐:“爹爹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