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承基丢了魂似的回到家,面如土色,浑身像散了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似乎只有一丝气游荡在鼻孔。他躺倒在烟床上,叫人赶紧拿来烟枪,美美地吸了两口,半晌这才缓过神来。这时候,他又回到现实,他又想到刚刚被马步青解散了他的保安团,免去了他保安司令的情景。
“奶奶的!”他气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道。丫鬟吓了一跳,脚下一哆嗦,差点跌倒。
“老爷!”
“让老子再吸两口!”丫鬟赶忙装好烟枪,双手递过去。
鲁承基长长地吸了一口,悠悠地吐了一口气,浑身立刻舒爽起来,犹如腾云驾雾般轻盈。
“不是我不能,是他们拿刀子架到我脖子上,我能有什么办法?”他自我安慰着,“今天有酒今天醉,管他明天喝凉水!清鼻涕滴到碗里,现有的福先享上。这不,老爷我还是过得赛神仙的日子!”
过足烟瘾,鲁承基来了精神,从烟床上跳下来,使唤丫鬟:“去,把二太太和观木嘉叫过来,陪我说说话。”
“阿爸,阿爸——”一阵清脆的童声传来,二夫人阿南加措领着儿子观木嘉走来了。阿南加措忧心忡忡,眼睛里充满关爱。
“老爷,您没事吧?看把您累得,您要多歇息,别伤了身子。”阿南加措关切地对他说。
鲁承基一见观木嘉,心里乐开了花。儿子两岁了,长得胖嘟嘟的,圆圆的脸蛋,甜甜的笑声。鲁承基弯下腰把儿子抱到怀里,用慈祥的目光盯着他,儿子是他的未来,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
就在这时,手下来报:“鲁司令,西大寺的大喇嘛来了!”
“他们干什么来?烦人不烦人?你就去说我有要事,不见他。”
“司令,我们说了,他们不肯走,说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
“他不肯给我们说,说要给您当面说。”
“是吗,走,我们去看看。”
鲁承基来到燕喜堂,大喇嘛领着两个弟子站在门口相迎。
“大师来到衙署,请问有什么指教?”鲁承基爱理不理的。
“司令,我们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给司令您恭喜来啦!”大喇嘛恭恭敬敬地说。
“给我恭喜?我有什么喜?你们不会是来看笑谈吧?”鲁承基鼻孔里哼了两声,不太高兴。
“司令,真是给您恭喜来了。经过各方佛爷占卜验算,认定贵府公子就是第五世支迦活佛的转世灵童,我们特来恭请转世灵童坐床。”说着从怀里掏出哈达,弯身双手恭恭敬敬献上。
“什么!”鲁承基一定,大吃一惊,急了,他立刻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他们抢去。
“啊?什么!怎么会这样?”阿南加措也急了,“不行,不行!你们谁也别抢走我的儿子!”
说着一把从丈夫怀里抢过孩子,连嚷带骂,跑进内室。
“大师,我求求你们!你们放过我,到别外去找佛爷的转世灵童吧。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儿子就是我的全部。求佛爷放过了我们吧!”鲁承基几乎乞求了。
“司令,转世灵童,岂是随意!请您三思,尽快把灵童交给我们,让灵童早日坐床!”大喇嘛语气虽然低沉,却毫无商量的余地。
“你们给我滚——”
大喇嘛也不生气,再次双手合十行礼:“司令,万万不可生气,天意难违!告辞!”说完就和弟子转身回去了。
大夫人王长娥听说这件事后,幸灾乐祸。她来到燕喜堂,虚情假意道:“老爷,恭喜恭喜!观木嘉是转世灵童,就是佛爷了。老爷您就是佛爷的老子,阿南妹妹就是佛爷的阿妈,我也沾个光是佛爷的大妈了!”
鲁承基气得脸色铁青,对着王长娥咬牙切齿大吼一声:“滚!你这个苏妲己,你这个马柳精,你这个扫帚星!你这个不识好歹吃里扒外的货,你信不信老子这就毙了你!”说着要拔腰间盒子枪——他忘了刚才放到卧室了。
看鲁承怒火万丈,王长娥也不也再说什么,拔脚就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骂:“你看老娘什么都不顺眼,老娘说什么都不中听,老娘还不说了。”回到自己屋子里,就大嚎起来:“哎呦,我的勋儿,你为什么死的那么早?哎呦,我的勋儿,你知道为娘的日子过得多孽障?”
鲁承基本来心里就烦,看她这么哭闹,心中大为恼火。他提上盒子枪,怒气冲冲来到王长娥门口,一脚踏开门:“你这个扫帚星,还要蹬鼻子上脸不成?我看你再装神弄鬼鬼哭狼嚎!老子今天不崩了你,还不是人了!”
幸亏人们闻声赶来,把他按住。
王长娥吓得浑身发抖,再也不敢哭闹了。
当夜,王长娥收拾好东西,悄悄出门出家为尼。只是她平时呼三喝四、作威作福惯了,怎受得庙里青灯?!不过这个时候也只有哑巴吃黄连,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鲁承基得知此事后,也懒得理她,面无表情,冷漠地说:“由她去吧。”
西大寺的大喇嘛几乎天天使人来,要迎接转世灵童观木嘉去坐床,阿南加措被逼的疯疯癫癫,一天到晚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一刻也不放手。
鲁承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这时候,衙署里又来了三个满脸横肉的人,他们腰里别着盒子枪,说是一条山马司令、炭山岭米当家、坪城滩藏红花派来向他讨要些钱粮的。
鲁承基听来人一张嘴,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子发麻——谁不知一条山的土匪马老五,炭山岭的土匪米老三,坪城滩上的土匪藏红花,三个都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占山为王,祸害四方,各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现在找上门来,这不就是凶神恶煞寻上门来了吗?想前些日子自己有保安团的时候还信心满满想收剿他们,现在他们竞公然上门来找事。
鲁承基本想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可心里没有一点底气,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发走这几个催命鬼的。
就在这天下午,马步青派他的王参谋来看望鲁承基。鲁承基一见面,觉得就有一肚子苦水给来人倒,一肚子委曲向来人诉说,可看看来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模样,话中有话,他才明白来者绝非为他解难而来,而是向他心上捅刀子来了。果然,王参谋客套话说完,又问起观木嘉被认定为转世灵童,三大土匪派人来要挟钱粮的事。鲁承基一听,这还了得,人家这是有千里眼、顺风耳,自己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只见王参谋摇了摇头,深表同情地说:“鲁司令,现在奉中央命令,解除你的司令,你本可以解甲归田,过神仙一般的生活。可你知道,现在社会动荡不安,土匪四起,你想过太平日子人家也不会答应啊。再说谁不知道你家大业大,这就容易树大招风。有道是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现在土匪都找上门来了,你还能过安稳日子?所以,我们马司令、你的干哥哥一心为你着想,想叫你搬出衙署——把它交给马司令保管,马司令给你一大笔钱,你的安全由马司令派人来保护。从此你天不管、地不管,什么闲心也不操,什么闲气也不讨,就过你的神仙日子,你看这样如何?”王参谋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了一把脸——他这么说话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你的干哥哥马司令可真是处处为你着想啊!”
鲁承基暗中咬碎了牙根,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挤出扭曲了的笑,说:“王参谋,谢谢你,托你给我干哥、你们的马司令带个话,兄弟在这十分感谢他了。他说的这个事容我再考虑一下。”
王参谋脸一阵红一阵白,告辞了。
然而事情来不及鲁承基想,观木嘉生病了,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只是昏睡。请来大夫看,也看不出是啥病。鲁承基急了,他觉得天要塌下来了。这时候,有来人偷偷告诉他,原来西大寺的喇嘛们不甘心,但碍于司令的权势,又不敢硬来,就别出心裁地用他们的办法处理——找来一只红色山羊,活活地掏出心脏,在心脏上插上刀子,供在阿米单尖护法面前,然后日夜念诵咒语,要将观木嘉咒死,好让他去另找别处重新转世。事有凑巧,观木嘉果然生病,鲁承基急了立即派人四处求医问药,终无疗效,眼看就要断气,鲁承基无计可施,他无助地仰天长叹;“天哪,真是人有三年旺,神鬼挡不住。人有三年背,左踏左窟窿,右踏右眼眼,放屁也砸脚后跟。现在就连大慈大悲的佛也来捉弄人了。”赶忙打发人通知西寺喇嘛,同意让观木嘉出家,但为时已晚,当天夜里观木嘉就断气了。阿南加措痛心疾首,因思念儿子,一病不起,没几天也去世了。
儿子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死了,自己的天塌了,地陷了,一切都完了。鲁承基躲进祖先堂大哭一场,第二天,他就把麦都沟、马场沟、大杏儿山、大小缸子沟、双大湾、扎开湾、石尕 石达 沟、大尘路沟、旧日沟、竹林沟、自兰拜、沙金沟、密拉沟、兰棚、开拉寺等15处山林卖与马步青,价74000块银元。同时,又将土司衙门大小院落共18处、花园1处卖给马步青,价7万银元,给法币36万元,马步青大部给他顶了大烟,布匹。
在买卖协议上签完字,鲁承基踉踉跄跄走出衙署大门,抬头看看世笃忠贞大牌坊,回头再看看六扇门,一思想祖先们生活了近二十辈子的家园从自己手上变为别人的,满腹羞愧涌上心头,他泪眼模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几只乌鸦伴着“哇——哇——”的粗劣嘶哑声飞过他的头顶。
斜阳中,鲁承基带着家人一步一回头,步履蹒跚,身影渐渐模糊,融入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