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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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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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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街》连载

第一章 “三年困难时期”

赵跃进出生在“三年困难时期”的前夜。这段时期,正是共和国建立之初,在经过了“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公私合营”等一系列重大的社会变革,和改造之后,人们高喊着“赶美超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大炼钢铁,大“放卫星”,似乎猛然间看到了理想的曙光。

在农村,从互助组,初级社,再到高级社,“人民公社”,人们就像一步一步地登上了天堂一样,大家对新的憧憬和喜悦溢于言表,就连刚刚出生的孩子,都被年轻的父母们取了个响亮的、被深深打上了时代烙印的名字。

就在赵跃进他们出生后不久,社会上一种浮躁的心态已经达到了顶点,很快地兴起了一股“浮夸”之风,当时有一个口号,叫做“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粮食亩产从几百斤一下子被虚报到了几千斤、一万斤,甚至是十万斤!上级领导喜笑颜开,普通群众精神亢奋,突然凭空冒出来了这么多的“粮食”,人们就像暴发户一样,心里想着该要享受一下幸福的生活了!

于是,接下来集体食堂成了标配,人们也不用下地干活了,还可以好吃、好喝、好玩,顿顿都是大鱼大肉,餐餐都有吃不完的食品。大吃大喝、胡吃海喝,还不用自己掏钱,世界上哪里还有比这样还要好的事儿呢?人们是被一种虚假的繁荣,和狂热的梦想蒙蔽住了双眼,以为从此都要过上这种不愁吃,不愁喝,不受穷的好日子了,再没有人想到粮食的来之不易,也没有人再心疼粮食的可贵了。有的人躺在大树底下,摸着吃得撑饱的肚皮,一副无比享受的样子;有的人吃不完就直接倒掉,厨房里、食堂外,到处都可以见到浪费的粮食;有的人自己吃饱了不算,还要拿回家去喂狗喂鸡。这样一来,造成了大量的浪费。本来就是虚报的产量和浮夸的成绩,再加上底子本身就薄,物质匮乏,哪经得住这样折腾法儿?不久就开始出现了粮食渐渐地不够吃起来,甚至有的地方开始出现了断顿、饿肚子的现象。俗话说,祸不单行,不久又碰上了“老大哥”背信弃义,撤走专家,还被逼还债的事情。再加上一系列天灾人祸,这下让人们终于尝到了狂热后留下的恶果!

食堂很快就散了伙,接下来是所有物资供应也异常的紧张了起来,没有吃的,没有用的,什么都没有了,最严重的是有些地方渐渐地出现了有老弱病残被饿晕,甚至饿死的情况。人们的生活仿佛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地狱里。

这样的反差真是太大啦!

赵跃进一岁多刚要学走路的时候,正好是饥荒闹得最严重的时期。那个时候青壮年劳动力都上了水库工地,那是政府的重点工程,可以得到政府专门拨付的保障粮食。虽然是不能完全吃饱肚子,但是一日三餐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的。最遭罪的就是那些老弱病残幼了,他们没有劳动能力,只能在家里寻找东西果腹,只要是能吃的,都被他们用来充饥。先是吃光了家里的陈糠旧米,以及所有能够嚼得动的东西,然后再剥光了村里村外以及山上全部的树皮,到最后只能去吃“观音土”了。这“观音土”是一种白颜色的泥巴,有点儿滑滑的、黏黏的,不仅没有任何营养,而且吃进去容易,拉出来难。因为“观音土”在人体内被吸收变干了水分以后,排便就成了大问题。由于排不出来,吃了观音土的人不仅全都鼓起了大肚子,而且还浑身浮肿,体质弱的人抵抗力差因此就被活活地撑死掉了。所以,那个时候死掉的大多数是些老人、病人和幼小的孩子们,青壮年倒是很少见。

赵跃进的父母当时也上了水库工地,奶奶带着他和还未成年的小叔在家艰难地挨饿度日。有一天,奶奶看他实在是快饿得不行了,又不舍得让他吃观音土,就让小叔拿根绳子绑在背后,将他背到了父母的水库工地上去,那意思是看能不能够讨得一口半口吃的,缓口气儿,挨过一阵是一阵。一来到水库工地上,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饿得只剩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一时间也是急得手足无措,潸然泪下,心疼极了,毅然决然地把当日午餐两个大人自己的定量全都让给他吃了,他们和小叔只好用他吃剩下来的,和了一点儿野菜勉强充饥。

那个时候的人们虽然吃不饱肚子,在工地上干活儿却得下死力气,父母都是实诚人,偷懒耍滑不光要挨批评,就是自己在良心上也过意不去。父母饿着肚子干活,可时间一长自然就有点儿吃不消了。大人和小孩都要活命,如果自己不干活就吃不上粮食,那还不全家都得饿死吗?他们商量来商量去,认为如果饿死大人还不如饿死孩子算了,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大人毕竟比孩子重要。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父母只得狠心地做出决定,给他吃过晚饭后,让小叔再依然背着他回家去,那意思是看看在家里能不能找到其他的活路,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只能让他自生自灭了。小叔也无可奈何,只得听哥嫂的话,连哄带唬地背着小跃进沿原路走了回去。

上路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暗淡了下来,叔侄俩走到半路上时,阴沉了一天的空中忽然飘起雪花儿来了。树枝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怪叫声,路边的枯草也冻得瑟瑟地发抖。小叔当时只有十多岁,其实他也还只是一个孩子。身上负着重在风雪中艰难前行,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小侄儿呢?后来小叔拼尽了全力,冒着风雪走了几十里泥路,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家里。

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已是黑黢黢的了。奶奶从小叔背上解下赵跃进的时候,他身上已经冻得是冰凉冰凉的了。只见他双眼紧闭,开始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在路上挨了一点儿冻,所以才成这个样子的,奶奶本能地把他抱进怀里,想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取取暖,心想过不了多久就会缓过劲儿来的。可谁知,过了好一会儿,发现他不仅没有缓过来,而且一摸手脚都有点儿僵硬了,这才感觉到了有些儿异常。再用手试试他的鼻息,这才发现他竟然没有了气息!也许是先前被饿坏了,中午吃得又猛又饱,把胃给撑坏了,晚饭时又没有让他吃够,再加上一路上风寒雪冻的,小跃进毕竟体质太弱了,哪经得起这样折腾?一下子没缓过气儿来。这可把奶奶跟小叔给吓坏了!

小叔哭着说:“半路上我叫他还答应过的。他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向哥嫂交代啊?”

奶奶急得也是哭天抢地的。按说在当时那种艰难的生活条件下,死人的事早已是司空见惯,但是这次死的是自己家的孩子,不免有些格外的伤心,这比撕扯她的五脏六腑还要痛苦得多啊!一来是无法向儿子儿媳交代,活生生的孩子交给她,却硬生生地死在了自己的手上,不是粗心大意没有尽到悉心照护的责任,就是虐待孩子,让他冻饿而死;二来也无法向赵家祖宗交代,赵跃进是赵家这一代的长孙,身上寄托着多少人的希望和期盼啊,要是就这样死掉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奶奶懊悔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恨不得自己也一头在墙上撞死算了!

此时外面还在刮风下雪,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要通知跃进的父母,她也不放心让小叔去,要是再来个三长两短,那就是死也来不及了,只好等到天亮后再去。奶奶当时索性横下一条心来,想到那就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一回试试看吧!她跟小叔找来几床棉被,将小跃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塞进摇窝里,然后搬来几捆稻草在旁边烧火,将摇窝里烘烤得暖烘烘的。一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落着,一边不停地添着火,内心就像架在火上烧烤一样的疼苦难熬。到了五更天的时候,母子俩正累得精疲力尽,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喊声:“奶奶,我饿了!”

奶奶和小叔当时一惊,睡意立刻跑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喜出往外地立刻抱起小跃进来一看,发现他居然又活转过来了!这真是菩萨显灵,祖宗庇荫,上天保佑,人间奇迹啊!奶奶连忙一把抹掉眼泪,拿起火塘边的土罐,那里边煨着的是跃进伯父白天从城里捎回来的一点儿大米,那可是吃商品粮的伯父从自己嘴里硬省下来的一点儿粮食,既是为了孝敬寡母,也是为了抚养侄儿才送回来的。按说当时全国人民都在挨饿,他也是吃不饱肚子的,但是吃不饱终归要比饿死强上百倍。伯父是当兵转业后到城里去工作的,因此,他有国家供应的商品粮吃。他每次吃饭时都坚持让自己节省一点儿,好不容易积攒起来了几斤大米,趁休息天赶忙拿回家里来了。没想到送得是那么的及时,就是这么点儿大伯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粮食,今天可派上了大用场,救回了赵跃进的一条小命!

奶奶舀出土罐里煨得稀烂的米粥,一勺一勺地吹凉,再一口一口地给小跃进往嘴里喂,直到他狼吞虎咽地把那一罐热稀粥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这才彻底的缓过劲儿来了,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小跃进又下地开始蹦跳起来,奶奶和小叔看着又活转来的小跃进,高兴得一会儿流泪大笑,一会儿和他一起蹦跳,简直像是喜疯了一样!

这仅仅只是赵跃进刚降临到人世间后不久,遭遇到的第一次重大磨难,人生有更多的磨难还在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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