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沉的,天空中淅淅沥沥地飘着细细的雨雾,像雨又不是雨,像雾又不是雾,像风又不是风。它飘飘洒洒,飞飞扬扬,晃晃悠悠,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打伞吧,就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因为雨雾不是在作垂直运动,而是飘浮在空中,做着横向移动;不打伞吧,要不了多大一会儿,头发上就会凝结起露珠般的水珠儿来,身上的衣服也是潮乎乎的,黏在身上,极不舒服。这雨雾就仿佛愁云惨雾般的,围绕着人,包裹着人,驱不散,赶不走,使人的心情感到异常的压抑和沉闷。
现在是江城的“梅雨季”,是一个爱长毛发霉的季节。此刻,赵跃进的心情也像这梅雨天气一样,雾蒙蒙、湿漉漉、沉甸甸的,已经都快要长毛发霉了。尽管他为平息这场挤兑风波接连出招,使出了浑身解数;尽管他殚精竭虑,运筹帷幄,试图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可是形势并没有朝着他意愿的方向发展,挤兑的队伍也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散去。因此,这场挤兑风波不仅来势凶猛,而且还十分的有韧劲儿,大有愈演愈烈,向着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发展的趋势!
今天是六月十四日,如果念成“6.14”,谐音就是“路要死”。赵跃进并不是一个相信迷信的人,甚至还有些非常地反感和排斥这种迷信的思想。但是在此时此刻,只要转眼看看外面雨雾中排列成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挤兑队伍,赵跃进的内心不能不有一种压了块大石头的感觉,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所以,他禁不住地会朝这方面去想了,既用来自嘲,又用以自叹,好像这样就可以帮他舒缓一些压力似的。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日子对他来说,是不是真的就隐藏着某种心理暗示,自己的路就要走到尽头了呢?难道之前所做过的那些力挽狂澜的努力,那些殚精竭虑的谋划,那些筚路蓝缕的打拼,那些梦想中还没有完全实现的美好愿景,到今天就要戛然而止,全部都要付诸东流了吗?他心里是多么地不甘心啊!
面对如此险恶的环境,赵跃进已经感到了有些心力交瘁,也有一些厌烦情绪了。他想逃避,可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这里除了他,没人能比他更爱这份得来之不易的事业了,也没有人比他更有办法来对付这场挤兑风波了,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继续跟那些挤兑的人拼下去。可他又有些秦驴技穷的感觉,所以他的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既麻木,又不甘心的状态之中,这段日子他都是这样度过来的。长江信用社门前排列着的长长队伍,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他们就像黑压压的乌云似的,一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这种时雨时雾的天气也持续二十多天了,不仅仅只有赵跃进,整个汉正街都像被笼罩在愁云惨雾中一样。不过一切都还得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尽管这么多天来,每天雷打不动地按时用大卡车拉着装钱的大铁皮箱子,在全副武装的武警押送下,鸣着警笛,从金库往长江信用社里运送着现钞头寸,可是人们就像司空见惯似的,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是依然照旧地排列着队伍,盼望着早点儿轮到自己,就又可以提取出一笔现金来了。人们从一开始不习惯,到渐渐地习惯了这种方式,仿佛这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似的,如果哪一天不来排队了,信用社里看不到那垛现金墙了,路上再不见运送钱箱的大卡车了,反而还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什么抓挠似的。
人们排着队,无聊地看着天空,时不时地闲聊几句有关天气的话语;有时候看着这运钱的大卡车,也会打趣似地议论几句,“看啊!这些铁皮箱子里到底装得有没有钱啊?或许空空如也吧?这大概只不过是赵跃进施的障眼法和缓兵之计而已呢!这么长时间了,每天一大卡车,即使有再多的钱也该拉完啦!就像望梅止渴似的,望得我们的脖颈都要变细了!何必画地为牢地让我们天天在这里排队呢?既然有那么多的钱,还不如就让我们一次取光算了!何必要这样每天的折磨人、糊弄人哟!”
与赵跃进的心思正好相反,在这些挤兑的人群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的心里是希望长江信用社,也像幸福信用社那样早点儿垮掉的,赵跃进也该像李超英那样去跳楼!因为越是像这样久拖下去,就越是让他们难以安宁,也越是让他们厌烦。所以,长江信用社垮掉了,赵跃进也跳楼了,那么就能够快些清算了。尽管这些人心里也明白,自己的那点儿钱数在信用社庞大的数目面前,只能算作沧海一粟,九牛一毛而已,但是,只要这些钱还没有真正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就会担心哪一天自己还存在信用社里的钱就取不出来了,就变没了。所以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不敢退出挤兑的队伍,一定要坚守在这里,直到将自己的钱全部取到手为止。这些人完全是自己被自己的恐慌吓破了胆,大多数人纯粹是小农意识在作怪,认为别人都在提现,自己不去的话恐怕会吃亏的,即使整日整夜,风餐露宿,耽误经营,也要毫不怜惜地守在这里,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安心似的。而赵跃进呢?他最大的担心,就是弄得不好自己真的将会要步李超英的后尘,最后也落得一个破产清算的下场了。为了保住信用社,保住自己的这份事业,即使想尽了办法,拼死也要平息这场挤兑风潮。这就像战场上的攻守双方,一方向要攻破对方的防线,另一方想要死守住自己的阵地,互不相让。其实,起初赵跃进采取的一些措施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收到了一些效果的,经过他的一番劝说后,有一部分人受到了他的鼓动,立即拿钱入股成为了长江信用社的股东,一时间让信用社的实力增强了不少。受到他们的影响,很多人纷纷地退出了挤兑的队伍,长江信用社的门前也一度平静了下来。但是大多数人还只是在观望,这时候他们不敢贸然入股,也不敢放心地在家里睡觉,似乎在等着这股挤兑风潮平息下来,也似乎在等着这股挤兑风潮又卷土重来。因为现如今的这个时代,已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时代了,无论是规模体量,还是客户群体,与过去任何时候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仅靠少部分人的反向操作,也是根本解除不了大多数人的恐慌怀疑情绪的。这不仅因为人们以前穷苦了,也穷怕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些积蓄,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呢,说不定突然间又要变成穷光蛋了!所以,赵跃进现在不仅仅只是在跟那些普通的储户们斗智斗勇,而是在跟普遍残留在人们脑海里的,所谓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自给自足式的生活习惯,生怕自己吃亏的“小农意识”在作斗争,也是先进的理念在跟顽固的传统观念在作斗争!所以,这场斗争异乎寻常地艰难。
只要看看眼前的这种局面,赵跃进心里就能不寒而栗。现在的多福路上,已没有任何的车辆在行驶了,这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停止了经营活动来排队参加挤兑,进货出货量锐减的缘故。因为道路被堵,这里也被交警当成了重点路段来疏通,引导车辆朝别的方向开走。原先宽阔的大马路上,现在不仅被前来挤兑的人群排列成了浩浩荡荡的八路纵队,还被一些小商小贩占驻在路边,他们在向排队的人们兜售着各种饮料、盒饭、以及各种零食,还有小板凳、雨衣、雨伞等商品,从这些平日的“大老板”们身上赚取着利润。八路纵队的两边,是隔开距离、排成两排、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他们是来维护现场秩序的,保持着威严的站姿,无形中也给排队的人们形成了一种高压的态势。这些武警战士是赵跃进特地经过申请,由上级指派来的。因为赵跃进平时跟这支武警部队经常有一些互动联系,还多次主办过拥军爱民的联欢活动,也送过很多慰问品,所以关系非常的融洽。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经向上级申请,上级也是出于维护现场秩序的考量,就派出了这么一支队伍来。这样就形成了一种现象:两边是威严而且全副武装、整齐站立的武警战士,中间是低头耷脑,神情抑郁,萎靡不振,衣着杂乱的挤兑人群,不明就里的人,如果看到了这幅场景,还会以为是哪个监狱在转场呢!
排队的人群每隔一段时间,就由排在队伍前面的武警战士打开栅栏,有时候是放十个人,有时候是放二十个人,让他们进到长江信用社里面去办理手续,取款提现。这样做是为了减缓信用社内的人潮压力,这些人就像开闸放水似的,只要栅栏一打开,人们就欢呼雀跃般的向前一阵猛跑,都想抢在别人的前面冲进门里去,然后是你挤我、我挤你的挤成了一锅粥。到了里面按规定每人每次可以从自己的账户里最多提取出三万元的现金,之所以从五万降到三万,一是为了减慢挤兑提现的速度,二是为了照顾到后面其他人也能取到钱。如果让前面的人取多了,今天的量用完了,后面的人势必就无钱可取了。这势必会造成人们更大的恐慌,人们也似乎适应了这种方式,反正不能够一次性的取出自己账户里面的全部款额,无非就是要多排几次队而已。所以,他们在取完这笔钱后,立即出来交给前来接应的家里人,然后又回到挤兑的队伍后面去继续排队,准备再一次的轮到自己进去取钱。甚至有些人还分工合作,前面有人开始进去取款了,后面又有人已经排进了队伍里,如此周而复始般的轮回着,难怪排队的人数终日不见减少,反而还像静止似的一动不动。
现在的汉正街上,真的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战争,虽然看不到任何的硝烟,却实实在在地正在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对阵的双方,虽然手上看不到任何的武器,可暗地里却是暗潮汹涌,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双方都在想要赢得这场战争,尤其是防守方的赵跃进,他像战场上的指挥员一样,殚精竭虑,运筹帷幄,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瓦解进攻方的凶猛攻势。但是,他的谋略屡屡被对方化解掉了,因为他们人多势众,而且攻势凶猛,致使他的防守措施常常在对方的久攻之下瓦解掉了,他又得另想办法。这样双方僵持不下,有时候,他会想起德国军事学家冯·克劳塞维茨在他的著作《战争论》中的论述,民众战争是令敌方最可怕的战争。一代伟人毛泽东也说过,持久的人民战争是埋葬敌人的坟墓。由此说来,赵跃进无论怎样挣扎,怎样抵抗,如果以一己之力来对抗众人之力,恐怕都是注定要失败的。赵跃进每当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要悲观失望起来,他是多么希望有人来助他一臂之力,实现惊天大逆转啊!然而,没有人能帮得了他,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能助他一臂之力,他只能像堂吉诃德那样,一个人拼尽全力,在大风中与风车搏斗着。
挤兑风潮久久不能平息,赵跃进心情非常的压抑。跟他相反的是另外的一些人,他们是既没有在信用社里存款,也不用排队挤兑的一群局外人。与那些参加挤兑的人心情不一样的是,他们此刻异常的兴高采烈。人们常说,汉正街上处处有黄金,也有人说,这街上人人都有生意头脑,只要你做个有心人,随时随处都能够发现商机,每个人都有经商当老板的机遇。你看,现在绝大多数的日常经营户们,都把主要精力放到了挤兑提现上来了,他们的生意是停下来了,但是另一部分人的生意却开始了,因为总有一些实在抽不出身来排队等候的商户,他们就只得花钱请人帮忙来排队,那些因商户们停止经营而闲来无事的“扁担”们,这下也找到了新的活路,那就是他们可以帮人排队占位。汉正街的搬运工全都扛有一根扁担,他们来自农村,因为没有经商的资本,或者是缺乏做生意的路子,他们就选择来到汉正街上做起了搬运工,随身携带一条扁担,可以用来帮别人挑货以赚取力资,所以大家就直呼他们为“扁担”。这些人平日里都是给商户搬运货物,或是给来打货的外地客商挑运货物,全都是要靠力气来赚钱的,现在他们没货可挑了,可又找到了另外一项新的工作,不用挑货,也不用下苦力,还可以穿得整整齐齐的,只要在那里替人家排上一会儿队,就可以挣到和原来拼力气一样多或者更多的钱,这钱赚得真是既轻松,又快活啊!他们中还有一些头脑灵活的人,索性别的什么都不干了,也不专门给人排队,只要自己先去占个好位置,等到快要轮到面前的时候,就有那些不愿意排队,又急于提现的人,来向他们购买位置,居然比专门替人排队挣得还要多,这可是无本取利的好买卖啊!
既然有人靠替人排队挣钱,也有人也发现了其他的商机,那就是自从开始排队以来,一些平时在汉正街摆地摊卖便宜货,或是做早点卖小吃的人,他们也发现了新的商机。再不用每天卖那些利润薄,干那些油脂麻花的事情了,只要弄一些盒饭来卖,就能比原来赚得多得多。因为平常卖给那些来打货的外地人的盒饭,只要五块钱一份,现在却可以翻倍卖到十元了;还有那些被人称为“挖地脑壳”的、没有固定摊位的流动小贩们,他们从家具店里批来小板凳,就在排队方阵的旁边出售。因为排队的人需求量大,一只平常只卖三元的小板凳,现在也可以买到十元了。这些汉正街的老板们,平日里是舍不得花这种冤枉钱的,现在他们为了参加挤兑,站立久了就觉得身体受不了,多花点钱也无所谓,所以致使这些小商小贩们,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赚到了比平时半年还要多的钱。甚至可以说,这段时间,他们比那些商户“大老板”们还要赚得多得多,这就是汉正街上最神奇的地方。
现在的情形是小贩们在笑嘻嘻的赚钱,储户们把钱取到手了的人也是一脸的笑意,唯独只有赵跃进是一个人在愁眉苦脸。他绞尽脑汁思考着对策,穷尽心思寻找着良方,前人所有应对挤兑的措施他都用过了,前人没有用过的方法他也试过了,总之是软的硬的虚的实的,所有方法全都用过了,就只差给那些挤兑的人们下跪磕头了,可就是平息不了这场挤兑风潮。最后,他不得不拿出了一招又狠又残酷又毒辣的手段来,那就是下令信用社全体员工们停下手头上的工作,前去动员各自的父母、亲戚以及朋友熟人们,赶快退出挤兑队伍回家去,每人每天至少要完成劝说十人退出挤兑的任务,如果完不成任务的,就要被停发工资,对于不配合、不积极、劝阻没有效果,完不成任务的员工,一律除名。这可是一道狠招,就像身绑炸弹,与敌人同归而尽一样,既伤害了员工与家人、亲戚、朋友间的感情;又疏离了员工与信用社之间的关系,更暴露出了赵跃进的歇斯底里。这伤害的不仅仅只是感情,更是信用社的声誉啊!
这时,天空中突然滚过一声惊雷,赵跃进心里禁不住一惊,这是雷暴就要到来的前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