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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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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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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街》连载

第二十一章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春去夏来,最恼人的不是酷热,而是蚊子。

刚来的时候,为了方便收拾教室,赵跃进他们也没有带蚊帐,其实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蚊帐给他带,现在蚊子再多,也只能强忍着了。一开始天气还不是太热,为了躲避蚊子的袭扰,他们还能够用被子从头到脚,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蚊子的尖嘴穿不透双层的被套,因此就叮咬不到他们。随着气温渐渐升高,蚊子也更加地肆虐,人在被子里面闷得实在是憋不住了,想打开来透透气,这时候的蚊子就像是开闸的洪水一般,汹涌的一拥而入,浑身上下被叮得满是大包小包。后来天气越来越热了,他们只好把课桌搬到操场上的露天里去睡。露天里的露气很大,每天早晨起来,头发上和被子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像是水洗过一样。

真正最难过的日子还是雷雨天气。人本来是困乏了才躺下的,可是刚刚睡得正香的时候,忽然间一阵电闪雷鸣,等你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来,大雨已经倾盆而下了。天空彷如一个巨大的莲蓬头,雨水倾泻而下,对准人的身体就是一顿猛冲猛洗,无边的旷野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浴场。这一来露天里是睡不成了,只得再搬回到教室里去。一顿忙活之后,人站在教室里的时候,身上的雨水和着汗水直往下淌,那股味道连自己闻到都觉得冲得不得了。这却是蚊子的最爱,一闻到这股味道,就像鲨鱼闻到了血腥一样,立即朝人身上猛扑过来。胡乱地一巴掌拍下去,手上血肉模糊一片,全都是蚊子的尸体。这时候,赵跃进突然大声地背诵起了《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这样,田卫星也仿佛受到了启发似的,俩人你一段,我一段他背诵起课文和公式来了,暂时忘掉了眼前的痛苦,屏蔽掉了所有的干扰,他们一直背到了第二天天放亮。这只是他们熬过的许多不眠之夜中的一个,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其实,艰难的日子跟紧张的高考相比较起来,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毛主席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可是赵跃进觉得,如果与高考斗的话,那可真是没有半点儿的乐趣可言啊!

高考如期而至,第一场考政治,赵跃进那个考场的监考老师居然刚好是曹老师,赵跃进紧张的情绪立刻放松了一大半。

说起赵跃进跟曹老师的关系,那真可谓是“不打不相识”。还是在赵跃进刚上高中速成班的时候,曹老师是班主任,开学之初,周丰收因为是共青团员,被他提拔当上了这个班的班长,而赵跃进的政治面貌是一片空白,只能在好朋友的提携下才当上了一个小组长。那个时候的赵跃进,在曹老师的眼里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学生,常常遭到忽视。赵跃进在心里感到愤愤不平,当时时兴写“大字报”和“小字报”,写批判文章用“大字报”,跟老师提意见就用“小字报”。有一次,赵跃进用“小字报”的形式,给班主任曹老师提了几条意见,要求老师对所有的同学都要一视同仁,对那些家庭出生好的同学要培养,对那些被团结家庭出生的同学也要培养,好让他们在政治上都能取得同样的进步,这样才叫真正的落实党的政策,实行毛主席亲自制定的教育方针。

小字报就贴在教室后面的墙报栏里。起初,赵跃进心里就像揣了几只小兔般的惴惴不安,一是担心老师会不会看到自己的这张小字报,如果他根本就不看,或者是看见了也不当回事儿,那自己岂不是白费了一回心思?二是害怕老师看到了自己对他提的意见,还公开地写出来贴在墙上,这样做是否会让他非常的难堪,给自己小鞋穿呢?那样的话,自己还不如不写这张“小字报”呢!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曹老师忽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他道:“大家都要向赵跃进同学学习,学习他大无畏的革命勇气,和敢于‘反潮流’的勇敢精神。赵跃进同学提的意见很中肯,指出了我作为一个老师,在以往的工作中做得不足的地方。我虚心地接受他的建议和意见,并在以后的工作中加以改正,并请大家和他一起来共同监督我吧!”

没想到,自己给老师提意见,还能被老师虚心地接受,赵跃进禁不住在心里生出一份敬慕之情。曹老师也说到做到,不仅加强了对那些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学生的培养,而且对像赵跃进这样学习能力出众,组织能力也很强的学生青睐有加。不久,赵跃进就被提升为班里的学习委员了,他还积极地协助班里的团支部,把赵跃进作为重点发展对象来培养。虽然后来因为他家庭成分的原因,又一次地被挡在了团组织的大门之外,曹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安慰他,鼓励他,让他继续努力,争取下次能解决。

赵跃进听了老师的话,以更加积极的姿态投入到学习当中去。后来有一次,学校为了配合形势发展的需要,准备举办一期大型墙报,因为曹老师写得一手漂亮的美术字,所以被学校领导指定为指导老师,曹老师就让赵跃进来当了这一期墙报的主办者。墙报所需稿件都是由各班推荐来的,由于交上来的文章质量良莠不齐,有一些需要修改,还有一些甚至要推倒重写,曹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就让赵跃进也跟自己一起来改。修改好了的文章,就用毛笔抄写在白纸上,然后再往墙上贴。到最后的时候,忽然发现还差了一块,这时候手上的文章全都用完了,如果临时找人来写的话,一来是时间紧,任务急,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到这样的“快枪手”;二来是即使找得到别人来写的话,也不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勉强写出来的东西也未必能合自己的意。曹老师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就在这两难之际,赵跃进二话没说,只见他一边凝思苦想,一边提起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功夫,他就急就出了一首诗歌,内容表达的是一个即将毕业的高中生,要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跟着共产党走,为建设社会主义贡献出自己全部力量的决心。诗中还结合当前的政治形势,用艺术的手法,作了一些歌颂和批判。这首诗歌既符合当时政治形势的需要,又契合了墙报的主题内容,真是恰当得就像是专为这期墙报定制的一样。曹老师接过来看了又看,心里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他没想到,赵跃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这么好的一首诗歌,既解了燃眉之急,又体现出了他本人的写作才能,还表现出了他多方面的文化素养,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令人刮目相看呐!

这样惺惺相惜的两个人,今天在考场上相遇了,注定会有故事发生。开考以后,曹老师站在讲台上向全场扫视了一眼,当他发现赵跃进也在这个考场时,那抿紧的嘴唇和严肃的神情,似乎不易察觉的略微有些松动。然后是照本宣科似地宣读考场纪律,发考卷,接下来就开始考试了。赵跃进因为有自己相熟的老师做监考,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不少,他默默地低下头来专心地做起了试卷。可是做着做着,忽然被一道关于中美关系的题目给难住了。这是复习的时候没有接触过的内容,是当时的热门话题,他思考了一会儿,感觉到有一些话想说,却又觉得自己把握不准,一时又很难理出头绪来,但又不能被这道题耽误太多的时间,他只好把它暂时空留了下来,跳过去继续接着往下答题。

其实,曹老师早就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了。在赵跃进停笔思考的时候,他猜想他可能是被什么问题给难住了?于是他有意识地巡视了过去,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后,想要看个究竟,而赵跃进却只顾低头继续刷刷地答题,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为了不打扰他的思路,曹老师又轻轻地踱开去了。

考试时间过去了一大半,答卷上的题目也已经答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那一道题不知怎么答才好。赵跃进拿着卷子翻来覆去地看着,不停地摇着头,仿佛是狗咬刺猬——无法下口。只见他狠狠地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提起笔来欲写又停,一遍又一遍,看得出来他确实是被难住了。但他眼睛一转,心想如果能向曹老师求助一下该有多好啊!可这是在考场上,这样做,可是要违反考场纪律的啊!正在他抓耳挠腮、一副无助样子的时候,曹老师全都看在了眼里。心里也替他有些着急,在他的内心里,是非常同情他们这些大龄考生的,他们真是生不逢时啊!当他们刚刚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恰好碰上了“大炼钢铁、大放卫星”的时代,大人们只顾着积极地参加生产建设劳动去了,只能丢下他们嗷嗷待哺;当他们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时候,又碰上了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被饿得死去活来,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还吃不饱肚子,看看他们这么单薄的身子,就知道他们是多么地缺乏营养了;当他们到了该上学学习文化知识的时候,又遇上了“文化大革命”,那简直就是一场浩劫呀!一切文化知识都被当成‘封、资、修’的东西砸烂了,打倒了,学校里的教学秩序被打乱了,课本不仅变得又少又薄,学生们还要整天的被赶去学习“五·七指示”,进行“勤工俭学”,不是上山砍柴,就是下乡支农,把宝贵的时间都白白地浪费在课堂外了!现如今,论年龄该是恋爱、结婚、生子的时候了,他们却又要回到课堂里来,重新拿起书本,从头再来地重新学习起了文化科学知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要把过去耽误的时间抢回来,把过去荒废的学业补回来,谈何容易呀?可是不这样拼命又怎么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特别是像赵跃进这样的人才,如果不抓住机会,那就是一辈子都被荒废掉了啊!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被一道考题给难住了,如果没人帮他一把的话,他这些日子来的努力就很有可能会功亏一篑,那该是多么地令人扼腕叹息啊!曹老师心里矛盾极了,如果自己现在过去帮他吧,可是又受考场纪律的约束,还对其他同学显然是不公平的;不帮他吧,自己实在又有些于心不忍。望着他那无助而又绝望的神情,曹老师真是既怜悯,又惋惜,心里犹豫着帮还是不帮他一把呢?这样想着,他又踱到了赵跃进的身后,像原先在课堂上那样地俯下身子来,看了看,知道他是被那道中美关系的题目难住了,于是忍不住轻声地在他耳边说出了六个字:“三个联合公报。”

不知是真没听清楚,还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赵跃进下意识地大声“咹?”了一声。这一声让全教室的人都听到了,大家纷纷抬起头来循声望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看到监考老师正站在那里睃视全场的时候,就以为是他在提醒考生遵守考场纪律什么的,为了不被引起误会,大家赶忙又低下头去继续答起题来。

稍顷,在赵跃进眼神的期待下,曹老师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之后,再一次地来到了赵跃进的背后,弯下腰,这一次他真是豁出去了,又慢又清晰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互不干涉内政、台湾问题、国际事务合作。”

这是三个关键的词组,平时只要是关注过中美关系的人都知道这些。这一次赵跃进是听得真真切切的,他回忆了一下平时听广播看报纸时积累的一些信息,然后进行了一下综合,答案立刻如流水一般的从笔尖流泻而出。

第一场考试虽然经过了这么一点儿小小的波折,但是最终还是被他拿了下来。余下来的其他几科考试,赵跃进倾尽全力,最终全部都比较顺利地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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