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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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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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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街》连载

第一十六章 “你是太阳”

听了吴爱社的话,赵跃进心里掀起了一层一层的波澜。他想,吴爱社说得对,俗话说,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的呢?男孩子不去追女孩子,难道还要女孩子来倒追你不成?可是怎么去追呢?这件事还确实让他有些为难,当面去说自己肯定是没有这个勇气的,那就只好用自己最拿手的方式,先写首诗去试试看吧!接下来,他让自己的小宇宙来了一次小小的爆发,提起久违的诗笔,写下了一首情诗。其实也不能算是情诗,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一种心情而已。

诗写好后,他又想了想,诚如吴爱社所说都是真的,如果李超英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自己亲手交给她,那岂不是挺尴尬的。于是他把它交给了吴爱社,请她帮忙转交给李超英。那个时候谈恋爱的人,都是请人帮忙转交信件的。

吴爱社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看到这是一张折叠的纸片,没用信封。她想,这一方面说明赵跃进对自己的信任;另一方面,这也证明了这张纸片上没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的东西。既然如此,何不打开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呢?看看他到底写了一些什么,该不会是什么情呀、爱呀,令人肉麻的东西吧?吴爱社在背人处偷偷地展开纸片来一看,只见那上面只是写有一首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你是太阳,

我是月亮,

我们同在

蔚蓝色的天上。

你冲破黎明

撒播阳光,

我挣脱黑夜

追寻明亮。

漫天星星,

是我眨动的目光;

浩瀚银河,

是我澎湃的血浆;

我要追随在你的身边,

日日夜夜

为你守望!”

读完这首诗,吴爱社禁不住抿嘴一乐,微微一笑。心里暗道,想不到这家伙还是个大诗人呢!原以为他只是会写些大批判文章,亦或是写点儿应景的所谓抒情散文,再或者写得几首表决心似的“打油诗”而已。这些东西充其量只能被布置作业的老师看了喜欢,拿来给同学们做做范文罢了。没想到,他写起真正的诗来也能写得这么漂亮!这么有激情!能在短短的几行诗中把自己的心意表达得既隐晦,而又不失激情;既寄予了美好的愿望,又不让人觉得突兀。李超英说得没错,他还真的是个才气横溢的大才子啊!现在看起来,这家伙的孤傲,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还确实是有些儿底气的哟!这李超英看人的眼光确实也是有点儿独特的呀!要不然她怎么会那样地欣赏他呢?他俩要是能成,还真是才子配佳人啊!想到这里,一股怪怪的酸味翻涌了上来,为什么我就收不到这样好的情诗呢?如果有人也给我写来一首这样的情诗,我要一辈子都将它珍藏在最保险的地方,等我老了,再翻出来看的时候,那该是多么浪漫的一种回忆呀!只是可惜呀,自己长这么大,只能说在政治上还算是春风得意的话,可在情感上还真的是一片空白啊!

她真有些不舍得把它交出去呀!可那毕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只能遗憾的过过手罢了。

一连几天,都不见李超英有什么动静,赵跃进心里就有些沉不住气儿,难道是吴爱社的情报不准确?也有可能是李超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其实人家内心里根本就没那层意思?好在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既没署名,也没有亲手交给她,避免了许多的尴尬。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如果自己的投石问路得不到对方回应的话,就该知难而退,就此作罢算了。可是,这下赵跃进的那股倔强劲儿却被激发起来了,他想,越是别人以为不行的事情,自己就越是要把它办成!他决心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要亲自去找李超英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赵跃进和李超英虽然同在一个大队里,但不同小队,平常生产劳动都不在一块儿,只有到了冬闲季节搞水利建设的时候,才有机会在一个工地上出工。即使在一起出工,也只是看得到人影却搭不上话。赵跃进懂得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的道理,他耐心地等到了收工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李超英一个人落到了最后,他想这就是自己接触她的最好机会了。他肩上扛着一件白天劳动的工具,有意识地慢慢地放缓了脚步,让自己一步步地向她靠近。夜幕在渐渐地降临,离工地近的人家里,这时已经冒出了炊烟;离工地远的人都急匆匆地在往家里赶。路上人影稀少,没有人在意他的举动,这似乎是在给他们两个人创造一种机会。

这样的机会赵跃进是不想放过去的,他停了下来,朝着李超英望了过去。眼前的李超英早已不是小时候那种胖都都的模样了,正所谓女大十八变,正处在青春期的她,已经出落得十分的标致,像一朵盛开的花儿一样,浑身散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只是那个时候的男女青年,都不敢公开地谈恋爱,特别是还处在恋爱萌芽期的姑娘小伙儿们,更是害怕被别人看到。这一方面是受当时的政治气候所迫;另一方面也是受传统教育所致。单身男女在一起,既要顾虑到别人的闲言碎语,免得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又要顾忌到政治上的影响,以免被人揪住了小辫子,说成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所以,往往要谈恋爱的人,就像是在搞地下工作似的,都要避开别人的眼光,偷偷地约会。

等李超英走到面前,俩人面对面四目相对的时候,赵跃进才开口单刀直入地问道:“喂,我给你写的那首诗你看到了没有啊?”

李超英嫣然一笑,故意地逗他道:“什么湿啊干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跃进发急道:“难道吴爱社没有把我写给你的那首诗,交到你手上吗?”

李超英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喔,你说的是那首诗啊!那上面前无称谓,后无落款,我还以为是哪位无名诗人的遗作呢!原来是您的大作啊!拜读了,拜读了。那你写的不就是什么太阳啊月亮的,我揣摩了半天,就是不解其意,为什么月亮要去追赶太阳呢?还要守候在太阳身边。难道他不怕烤吗?正好,今天碰巧遇到你了,那就给我讲解讲解吧!”

赵跃进沉吟了半晌,心想,都说女孩子心细如麻,她怎么会猜不出诗里的意思来呢?分明就是在故作姿态,假装迟钝嘛!况且,诗里所表达的意思,岂是能够解释得清楚的呢?读诗的人读出什么感觉来,他就是什么东西。这下赵跃进仿佛是有些泄气了。于是,他故意地打马虎眼道:“可不就是太阳啊月亮嘛!月亮追太阳又不怕烤,那不正好说明他心里有点儿阴冷嘛?这没什么好讲解的,你如果读不出来它是什么意思,那它就是没有什么意思啰!”

“哟,还故作深沉状呢!别以为别人看不出你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来,你就打死不承认吧。那么好的一首诗,被你这一通乱解释,真是在暴殄天物呀!我要是说句真心话,你可别骄傲啊!那首诗写得还确实有点儿打动人哟!只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有胆量给我写诗,而没有胆量当面交到我手上来呢?搞得跟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似的,一首诗还要经过第三人的手,难道你们男孩子也像我们女孩子一样的会害羞吗?”

“害羞又不是你们女孩子们的专利,男孩子有时候害害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这恰好说明我对这事的慎重态度呀!我也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你既然看懂了我的诗,而且还觉得有点儿那么动人,那为什么就不给回个消息呢?就是只简单地随便写几个字,或者画幅简笔画也行啊!弄得我好几天心里老是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还以为自己不是那种写诗的料,写出来的东西打不动人呢!”赵跃进假装嗔怪道。

“你是说让我读了你的诗后,给你写篇读后感吧?不用写,那我现在就当面告诉你,这首诗很有深意,意境也相当不错,只是有些朦朦胧胧的让人不好把握。你把太阳和月亮描写得那样缠绵,是不是另有深意啊?”李超英故意装出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说道。

“难道你真的没有从中读出什么言外之意来吗?”

李超英莞尔一笑道:“什么言外之意?哈哈,费了这么多事,原来是要我读出你的言外之意啊!请恕我愚钝,我还真的没有读出什么言外之意来呢!”

赵跃进哀叹道:“看来我是在对牛弹琴啊!”

“什么什么?对牛弹琴?你把我说成是牛了?别以为就你聪明,别人全都是愚蠢的牛。以我们女孩子的敏感,你的那点儿破心思早被我看得像显微镜下的标本,纤毫毕露了!看来呀,你对我们女孩子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哟!”

“我哪能了解呢?女人心,海底针嘛!”

“嗨,你还别不服气,我们女孩子大都心思缜密而又敏感,特别是在感情上最怕受到伤害了。因为我还弄不清楚你的感情是出于真心呢?还只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所以呀,对把握不准的事情,我还想继续观察观察后再说。”

“难道你也要像公社团委书记那样,让我永远地接受考验下去?那何时是个头呢?”

“我可没有他那样的铁石心肠。”

“这么说,你这是在准备批准啦?”

“什么批不批准的呀?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难道你忘了你曾经说过的我是你的小猪猪的话了吗?”

“这么说来,你是要做我一辈子的小猪猪啦?”

“想得美!可别得寸进尺哟!”

“那你还在想做别人的小猪猪啊?”

“乱说!你把我看成是什么人啦?看我不撕了你的这张嘴!”李超英说着举起手来,佯装要打他的样子。

赵跃进一把挡住她的手道:“别别,可别弄脏你这纤纤的玉‘猪爪子’。我以后还等着天天吃你的‘红烧猪蹄’呢!”

“小心我这‘红烧猪蹄’齁着你!现在还没吃着呢,就这样地油嘴滑舌了,倘若吃多了,岂不舌头上跑起火车来啦?你要小心我天天用这烧红的爪子来侍候你哟!”

赵跃进想起了小时候脸上那一道道的血印子,边讨饶,边说道:“我愿意,我愿意!”

李超英被他逗得咯咯地大笑了起来,说:“迂腐气又冒上来了不是?我是逗你玩的,你以为我是那种铁石心肠的女人喇?我哪里舍得哟!好啦好啦,我相信你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还不行嘛!”

赵跃进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心里头觉得真是愉快极了,也美极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正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此刻他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看,百看不厌啊!李超英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没话找话地说道:“你知道现在我们女孩子心目中的对象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吗?大家经常在一起议论说,找男朋友就是要找有金日成的长相,有毛泽东的思想,有周恩来的才能这样的人。依我看,这个标准对你们男孩子来说,是不是要求得太高了一点儿啊?有没有感到压力特别的大呀?”

“你说的这种标准对你们女孩子来说,那可一点儿都不高啊!我们男孩子也是有标准的咧,那就是找女朋友要长相像明星,说话像江青,干活像女兵,在家像母亲。只不过我想啊,假如大家都按照这样的标准来选择对象的话,只怕是天底下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如愿的了。那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该到哪里去培养接班人去呢?”

见他一脸自得的样子,李超英斜他一眼,连忙抢白道:“瞧你那一脸得意的样子,还长相像明星,说话像江青,干活像女兵,在家像母亲。这是你自编的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你就这点儿臭毛病不好,逮着机会就想卖弄一下,看来你是挨整还挨得不够!”

“你别生气呀!我只是说说好玩儿的。”

那天晚上,两个人似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回家,忘记了饥肠辘辘,也忘记了会被别人看到了说闲话,只知道愉快地交谈着,开心地大笑着。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儿,有停不下来的笑声,一直到了深夜,露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裳,他们丝毫都不知不觉。要不是怕第二天会耽误出工的话,他们想,如果时间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那该有多幸福啊!

那段时间,他俩白天都要参加水利工地的劳动,由于活儿太多,有时候晚上还要加夜班,这样无形中就减少了他们在一起的机会。所以,只要一有机会,他俩就会单独地呆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说,心里都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转折出现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是在李超英的姐姐生了小孩以后。

李超英的姐姐李赶美成人以后,嫁给了谈冬至,两人真的做起了夫妻。因为谈冬至的父亲在公社食堂里做大师傅,跟公社领导们的关系搞得很好,所以在他退休的时候,让儿子顶替他吃上了商品粮,被安排到了公社农机厂做了工人。谈冬至和李赶美结婚以后,通过疏通关系,他把她也安排进了镇上的单位里。两人的孩子现在满月了,李赶美休完产假要去上班,就让自己的妹妹到镇上去帮忙带孩子,李超英由此便离开了生产队。

分别前夕,赵跃进拉起了李超英的手,这是两人长大以后的第一次牵手,他深情地对她说道:“到了镇上以后,你可别忘了我啊!”

李超英这时也动了感情,眼睛红红地说:“你有空就一定要到镇上去看我呀!我会时时想着你的。如果没有空你就给我写信吧,反正写东西可是你最擅长的呀!”

赵跃进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他一定会的。作为回乡“知青”,他也何尝不想脱离农村,摆脱这种日复一日的繁重的体力劳动,到城里去做轻松的工作,过上体面的生活,可是这种奢望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当他看不到半点希望的时候,总是对自己的前途十分的渺茫,他哀叹老天的不公,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哀叹自己为什么没有降生在城里。现实为什么这样残酷?社会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条好的出路?其实,在农村里的青年人,绝大多数都有和赵跃进一样的想法,他们寻找着各种门路,试图跳出农村去,可是这对他们来说谈何容易?这时候李超英能够凭借姐姐的关系到镇上去,虽然还没有吃上商品粮,起码有了一块跳板。况且,女孩子相对于男孩子来说,她们的优势尤为明显,即使自己找不到门路脱离农村,也可以通过嫁人的方式,而过上城里人的生活。那个时候有四句顺口溜最能体现出吃商品粮的优势了:

家有商品粮,

心中喜洋洋,

月月领薪饷,

季季新衣裳。

一开始,李超英借回家拿东西的机会,回来过几次,每次都要设法跟赵跃进见上一面。可是说不了几句话就得匆匆而去,说是耽误久了怕姐姐骂她。虽然每次李超英都让他到镇上去看她,一方面是活路忙,生产队里不放假抽不出时间来;另一方面他也没胆量到她姐姐家里去找她,如果别人问起来他该怎么说呢?其实主要是自卑思想在作怪吧?所以每次他都只能盼着李超英回来,两人才能够见上一面。一段时间以后,她回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两人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候她回来了,也没有去找他,赵跃进也不知道她回来过。见不到李超英,他就按照她说的方法给她写信,他把自己对她的思恋,一股脑儿地全都倾泻在信纸上了。可是去的信多,回的信少。渐渐地,赵跃进感觉出李超英的心思起了变化,他想,她可能是在镇上住久了,眼界也开阔了,开始在嫌弃自己在农村没有出息了吧?

如果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她这样做也是有其道理的。假如她跟他继续在一起的话,不光自己这一辈子要窝在农村里修补地球,就连后代甚至是后代的后代也只能是做农民的命。这也难怪,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想嫁给城里人,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儿,这是人之常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样看来自己也不能怪她绝情什么的。

有了这种想法以后,赵跃进自觉地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也不再给她写信了。日子一久,这段感情就像自生自灭的野草一样,渐渐地枯萎下来,夭折而终。

再后来就发生了李超英跟他姐夫的那事情,赵跃进这时候想不对她彻底地死心,都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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