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查来查去,也没查出别的问题来,就只能抓住“农贷”转“商贷”的问题不放了。其实,即使在调查组内部,也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意见,一方认为,不按上级规定执行,擅自将政府扶持农业的贷款资金挪作商业贷款,为本单位获取高额利润,这样做既违背了上级的初衷,又冒了贷款不能够及时收回来,耽误农时的风险,政治上没有和政府保持高度的一致,对这种错误做法绝不能够迁就姑息,要给予坚决地打击严惩。
另一方则认为,这是充分理解并实践“改革开放”的最好典型,不仅打破了旧的常规,还实践出了一条新的路子,值得表扬和提倡;况且既没有耽误农时,又让资金提高了利用率,还为本单位盈了利,实在是一条改革开放的好思路。何况改革初期是允许试错的,即使有不够完善缜密的地方,也是可以在以后的工作中纠偏改正的,更不能将人一棍子打死,阻止了改革开放前进的步伐。
双方辩论来辩论去,僵持不下,最后只得上交给领导来裁决。行长权衡来权衡去,觉得两种意见都有成立的理由。但是,发展经济不能和政治任务起冲突,经济任何时候都是和政治紧密相连的,经济必须服从政治,这就是所谓的政治经济学。如果把经济和政治分开来了,即使经济取得再好的成绩,一旦政治上出了问题,那就是大问题,不可等闲视之。为了给当事人一点教训,更是为了以儆效尤,所以决定,撤销赵跃进的经理职务,责令立即收回所有贷款,坚决杜绝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从上级领导的坚决态度来看,赵跃进觉得只是撤职,没有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已是万幸。尽管如此,这种结果还是给了他很大的挫折感,内心里对上级这样处理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认为,所谓改革首先应该是要改掉那些陈规陋习,革除那些阻碍经济发展的条条框框,更是要把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分开来对待。“文革”早已经结束了,再用“文革时期”的那套方式方法来对待改革中发生的事情,是不能够适应时代的发展的。不革除旧弊,让人戴着镣铐跳舞,那岂不是要耽误改革大业?这样的改革又能取得什么样的成果呢?这么多年来,体制内是积习难改,旧思维,旧方法,全都是阻碍改革开放,社会进步的不利因素,如何深入的开展改革,发展经济,确实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大做文章的。对于这些,现在只能是寄望于上级了,甚至是上级的上级,直至中央,期望那些决策者们一定会认真考虑,拿出一套好的方案出来。不过,现在对于赵跃进这样的小人物而言,只能是静心地等待了。
等待等待,等待何时了呢?不过确实是无官一身轻啊!赵跃进又回复到了先前那种清闲自在的状态,原主任已顶替了他的经理职务,两人的职位再次掉了个个儿。现在他只需要按照领导的意思,按部就班地做事就行了,不用自己去动半点儿脑筋,也不承受任何的压力,因为那一套工作流程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另外,为了避嫌,他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外,再也不想关心其他的事情了。因此,现在的空闲时间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得多了。
自从赵跃进被停职审查开始,吴爱社为避他以权谋私的嫌疑,也为给他减轻一些外界的舆论压力,主动地辞去了农机厂的会计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可是时间一久,她觉得自己这样闲着也不是一个办法,首先是家里除了赵跃进那点儿缩了水的工资外,再没有其他的收入,孩子要长大,以后的开销肯定会节节攀升,为了给自己找点儿事做,也为了改善一下经济环境,更为了给孩子储备教育基金,她就想着让赵跃进去汉正街拿点儿小百货回来,自己就在信用社门口的空地上摆摆地摊儿,多少总可以赚点儿以贴补家用吧?没想到,赵跃进听了她的话,到汉正街去走了一趟,不但没拿回来半点儿东西,却说他发现了一个绝大的商机!他跟吴爱社说:“这地摊你就别摆啦,挣那点儿小钱儿还不够作路费用的,不如我们到汉正街做大生意、赚大钱去吧!”
吴爱社一听,马上质疑道:“世上哪有这样好赚的钱啊?你只去了一趟汉正街就想去赚大钱,你以为那条街上遍地是黄金呀?”
“井底之蛙了不是?难道你没听说过汉正街真的遍地是黄金吗?只要你弯得下腰去,放得下架子,脸皮厚点儿,手脚勤快点儿,既然别人都能赚得到大钱,我就不信我比别人笨些,赚不到大钱的!”
“那你的工作不想要啦?”
“你看看现在这工作还有个屁的要头啊!事事受制,处处掣肘,口头上说是改革开放,自主经营,实际上一切权力在上面,规定了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使你不敢越雷池半步,否则,一顶政治错误的帽子扣你头上。是啊,有朝一日上级有可能重新认识,重新决策,相信改革开放也可能步入正确轨道的。可是我能淡定的无限期地等待下去吗?只怕到头来是‘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与其这样碌碌无为地等待下去,不死不活地混日子,还不如破釜沉舟,自己砸了这所谓的‘铁饭碗’,说不定在体制外更能适合我这样的人生存和发展呢?我想,如果挣脱了这份羁绊,去掉了许多限制,干脆脱光了一头扎进海里去,干一番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事业,这样岂不快哉!”
吴爱社说:“原来你这是要‘下海’呀!”她也知道他在这儿工作得非常地不开心,古话讲,树挪死,人挪活,换个环境,也许真的能让他成就一番事业也未可知呢?于是给他支招道:“你既然下了决心,这工作不想要也就不要好啦,哪里还不能活人呢?不过,汉正街也不是那么容易闯的,俗话讲,一根木棍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与其你一个人去打那里单打独斗,不如带领你那‘铁三角’的弟兄们,一起到汉正街去闯一闯,说不定就能闯出一片新天地来呢!”
这话说得对极了!赵跃进心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在外闯荡如果没个帮手,形单影只的,必定会遇到很多的麻烦,如果有人相互帮衬着,不仅有个照应,还可以起一些促进的作用,抱团同闯汉正街,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主意了!可是他俩能跟自己一起去吗?当时正是打工潮和经商潮奔腾涌动的高潮时期,很多年轻人大都不安心在家里务农,都想着出去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这就是体制外人的最大优势,他们没什么可留恋的,也没什么好犹疑的,只不过有些人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门路,不敢轻易迈出这一步罢了。赵跃进首先找到了孙红旗,当他把自己的想法一说,立即得到了他的积极响应。孙红旗早就不愿种地了,老吵吵着想要出去做生意,上次跟赵跃进申请贷款被他回绝了,可他心里想做生意的想法一直没死,总想着出去闯一闯,只是苦于自己一没本钱,二没门路,也不敢盲目行事。这次听赵跃进说要让他一起到汉正街去做生意,内心里早已是按捺不住,立刻举双手赞成,并且表示,只要是能跟着他去汉正街,即使乞讨要饭自己都心甘情愿。
田卫星当年和赵跃进一起参加高考辅导班,只因底子太薄,加上自己又不能像赵跃进那样潜下心来学习,还要受到张爱英的干扰而分心,因此那次高考考得是焦头烂额,成绩很不理想。结果是赵跃进上了省城的大学,而田卫星只能回到生产队去继续种地。这样悬殊的结果,让他一时间在人面前很有一些抬不起头来,唯一让他值得欣慰的就是,抱得美人归——他和张爱英终于成了一对儿。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收获,那是在高考结束后不久,当时的公社为了加强本地的师资力量,充实教师队伍,进行了一次面向社会的公开招聘考试,很多参加过高考中考落榜的考生,都参加了这次招考活动。结果,田卫星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当上了一名民办教师。这是他参加高考辅导班最大的收获,也给了他落榜以来的最大的安慰。当时他就这样想,“文革”已经结束了,时代翻开了新的一页,如果再像以前那样,在副队长的位置上混个几年,再混上一个正队长当当,往后还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当上大队支书。即使能当上大队书记,这也是农村基层干部能够达到的最高层次了。这种农村干部一不拿国家工资,二没有退休金养老,还是要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的从地里刨食,既没有上升的通道,也没有调走的可能,干上几年,迟早是要下台的。在台上的时候得罪了人,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可是等你一下台,人家就会设法来报复你。原来那些当过支书的人家里,不就经常被砸玻璃,扔大便么?你的家在这儿,你的人也一辈子都要在这儿居住生活,在台上活得风光,下台后黯然失色,心理落差那真是相差太大了!因此,他觉得这种农村干部实在是没什么当头,还不如当民办教师实惠。
当时的民办教师虽然不拿工资,可除了能在生产队里记工分以外,每个月还可以拿到国家财政拨付的八元钱的补贴,在那个生产队社员每天累死累活,只能挣到几毛钱的年代里,有了这八元钱,生活上就要比其他一般的社员家庭好很多。另外,最主要的是还有机会转成公办教师,只要当上了公办教师,那吃的可是商品粮,当的可是“国家干部”啊!这让田卫星心里不仅充满了一些小小的得意,还储存了许多美好的憧憬。
田卫星自从当上民办教师以后,由于国家“拨乱反正”,百废待兴,当时教育形势发展得异常迅猛,大队的学校里不仅有五年一贯制的小学,还设有“戴帽”初中。所谓“戴帽”初中,那是因为镇上师资有限,再加上教室、寝室等基本设施不完善,所以有条件的小学校里,就设上了初中班。由于师资力量缺乏,致使很多课程都没有人会教,田卫星仗着从高考辅导班上学来的那些东西,一时间炙手可热,既教初中语文,又教物理化学,有时候还要兼一下小学年级的体育课程。虽然整天忙得团团转,但是心理上既充实又满足,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被过度地使用了,只管一心扑在教学上。唯一让他不开心的就是,学校领导是大队指派来的,除了只会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以外,无论是在文化知识的层次,还是在教学能力和手段上,全都不如他。但是,这人却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去加强学习,提升自己,却把心思用在了其他地方。也许是自卑感太强了一点儿吧?还有就是害怕自己的位置坐不稳,反而是经常地担心田卫星会瞧不起他,更害怕自己的职务被他取而代之。因此,不仅时时处处提防着他,还常常向大队干部编排他的一些不是,故意找他的茬子,这让田卫星感到心理负担很重。
随着恢复高考后的师范毕业生增多,田卫星“民办”转“公办”的希望也愈来愈渺茫,且不说考试的难度越来越加大了,就是分配下来的名额也是愈来愈少,非常有限,全县连续几年甚至都没有一个转“公办”的名额,而且还在裁减民办教师的数量。后来因为乡中学(那时,公社已改称为乡了)缺少一名语文教师,他就被借调到了乡里的中学里。原本以为这次转为“公办”的机会要比原来大许多的,结果是不仅情况依旧不说,在这个公办教师占绝对多数的学校里,田卫星几乎成了唯一的一个边缘人,除了在教学工作上领导依然让他挑重担以外,在其他福利待遇上与别人却有着天渊之别,不仅得不到培训、晋升的机会,就连逢年过节学校里发放慰问物品也没有他的份儿。特别是最近有一次,学校为了换栽一种新树种,就将操场边上的老柳树全部砍伐下来,给学校的公办教师每人做了一套木质沙发,可是就没有他这个民办教师的份儿,这就让他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了!为什么干的是同样的工作,待遇差别却是这么的大呢?他心里真是郁闷得不行啊!
他在学校里受了气不说,回到家里张爱英还来给他添堵。自从“分田到户”以后,地里的从种到收,所有的活儿都靠张爱英一个人扛,田卫星只在农忙时节请几天假回来搭把手,还常常被催促着赶回学校里去。张爱英一个人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到地里去忙活,因此产生了不少怨言,时常对田卫星有些抱怨,说他现在是农不农,秀不秀,拿着那点儿微薄的聘用薪酬,既不能养活老婆孩子,自己也过得无比的寒酸,就连抽那点儿烟,也要买最次的。眼看着转成公办无望,还不如辞掉算了,这样也好一心一意的下地帮我干点儿农活。这么大个男人,指望一个女人来养家糊口,你活得真是窝囊啊!最可气的是,她还说:“我真是瞎了眼啦,当初为了气一气赵跃进,怎么就真的跟上你了呢?这辈子跟着你,我真算是被你全毁掉了!”
这话说得可让田卫星脸面上挂不住了,再加上他心里本就不舒坦,于是开口骂道:“跟着我怎么委屈你啦?有本事你找他去啊!也不想想别人会要你吗?当初你不是频频地向别人送过秋波么?有没有人理过你呀?要不是我,你这婆娘到现在兴许还没人要呢!再说了,当时要不是你让我分心,不让我好好地学习,兴许我也早就像赵跃进那样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有了体面舒适的工作了。现在我这个样子,这一切全都是拜你所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别提心里有多窝火啦!你还整天叨叨叨的,烦不烦啊?等明儿有一天我有了钱,找个佣人专门来侍候你,要不要啊?”
其实他的心里想说的是,早晚有一天,等我有了钱,就把你给一脚踹掉,看你还来不来烦我!可是说归说,想归想,生活还得照旧过下去,只是这心里边总觉得过得有些不开心罢了。就是在这个时候,赵跃进来邀约他,说是要让他们这个“铁三角”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来,三人结伴一起到汉正街去做生意,赚大钱去。
听了他这话,他连细节都来不及多问,就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本来那份民办教师的工作就做得窝囊受气极了,辞掉毫不可惜。于是他只跟校长打了声招呼,头也没回一下,毅然决然地就跟着赵跃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