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跃进的童年几乎是伴随着饥饿和病魔一路走过来的。由于营养不良、致使他体弱多病,再加上当时缺医少药,从幼年到少年时期,赵跃进几乎是一直被病魔缠着,隔不了几天就会生出一场病来。疟疾、贫血、麻疹、感冒等各种疾病轮番上阵,就像赶不走打不绝的苍蝇一样,经常是这病还没好彻底,那病又来光顾他了。
那个时候的光阴似乎走得特别慢,他在痛苦中挣扎,艰难地度着一天又一天。当时奶奶已经带着小叔分家另过,父母也给他添了四个弟弟妹妹,要养活他们五个孩子,大人肩上的负担更加的沉重起来。再加上妈妈本身也有病,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时间自然就会减少了,而生产队里的粮食是要按照人头加劳动的工分来分配的,因为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主要劳动力,所以他们家经常是寅吃卯粮,这个月的粮食不够吃,就要预支下个月的粮食来吃,下个月再预支下下个月的。所以到年底决算的时候,他们家常常是超支很多,不光是粮食,还欠生产队里的钱。为了还上这些超支款,父母就得超负荷地参加生产队繁重的体力劳动,根本就没有时间来照管他们。赵跃进是他们家里最大的孩子,他除了要跟疾病搏斗外,照看几个幼小的弟妹们,也成了他的责任。
在生病的日子里,他常常躺在门口的草堆上,或者是横卧在特地为他支放在堂屋里的木床上,一边还要下地做饭(尽管他根本就没有胃口吃得下饭去,父母忙得连做饭的时间都没有),他不做饭全家人都得挨饿;一边还要招呼弟妹们不要跑远了,如果出了什么事,这笔账就得算到他的头上。他老是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还经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恶梦。在梦里,他经常是被人追赶着,所以不得不拼命地逃跑,眼看着就要被别人追上了,万分情急之下,他只好纵身一跃,一下子就悬到了半空中。他的双手各拿着一顶蓝色的破布帽,他将帽子像划桨那样轻轻地划动着,身体就在半空中慢慢地浮了起来,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升高,一会儿又下降,整个身体就像气球一样浮在空中,追他的人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只能在下面干着急,他却在上面得意地笑。
有时候,他梦见自己飞着飞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像鸟儿一样,就从空中跌落了下来,身体迅速地向下坠落。空气在耳边擦过,血液像浪潮一样地向头顶上涌去,似乎要喷薄而出了,他只得拼命地团缩紧自己的身体,任他滚落下去。不知过了多久,通的一声,感觉身体终于落到地面上了,这下血液也像泼水一般的从头顶哗地一下跌落下来。不知道是哪儿在痛,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不舒服法,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股酸痛的感觉,让他难受极了,好像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过了很久很久,当他终于缓过气儿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身大汗淋漓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随着他渐渐的长大,身体好像强壮了一些,这时候的他不再被病魔折磨了,就成了一个十分顽劣、异常调皮,而且异常遭人讨厌的捣蛋鬼。除了上树掏鸟窝、摘桑葚,下河摸螃蟹、捉泥鳅外,他还逗狗撩猫,撵鸡驱鹅,真是上天下地,无恶不作,如果有人阻止他,他不分好歹地就要跟人吵上一架。因此,很多人都非常地讨嫌他。有次,他把别人家一条半大的狗仔装进了一个笼子里,然后拿了根木棍子去捅它,他每捅一下,那狗就要嗷嗷地叫上好几声,他再捅一下,那狗又是一阵嗷嗷地叫唤。他玩得十分地起劲,没想到这狗叫声传到了村外,传到了正在地里干活的人们的耳朵里。这时有人终于找到了惩治他的机会了,正当他在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突然后脑勺上重重的挨了几棍子。他顿时感觉到了头上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正当他准备开口大骂的时候,回头一瞧,猛然看到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外号叫作“铁匠”的妈!
他妈生性脾气急躁,又因为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沉重的家庭负担,再加上生活的艰难,对他们兄妹几个根本就没有耐心来管教,总是在他们犯错的时候,用打骂这种简单粗暴地方式来狠狠教训一顿了事。这样打骂的次数多了,别人就拿她跟打铁匠作比,送了个“铁匠”的绰号给她。
他妈打他用的是一根竹条子。这种竹条柔韧坚固,用它来打人的好处就是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当地的孩子们都挨过它的打。当那竹条抽打在他身上,赵跃进感到疼痛难忍的时候,他就本能地用手去护住自己的脑袋,可是竹条抽打在手上比抽打在头上更加地疼痛。俗话说十指连心,在他妈妈连抽了几下之后,赵跃进觉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再放下来一看,除了手背上满是紫红色的血印儿外,头上也隆起一道道的血楞子。看来他妈妈手上是使足了力气的,直疼得他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赵跃进不止一次地吃过这种被打的亏,可是小孩子无记性,所以他妈妈就一次比一次打得更狠,说是为了让他长记性。在他实在是挨不住了的时候,于是就捂着脑袋赶紧逃跑。他越跑,他妈就越追着打,跑着跑着,他来到了一棵苦楝树下,苦楝树干光秃秃的,非常光滑,没有抓手的地方,像这样的树他平常是绝对不会去爬的,可当时在情急之下,也顾不了那许多,他一下子就麻溜地爬了上去。直到骑在了高高的树杈上,他才长长的喘出一口气来。他妈妈或许是因为够不着他了,也或许是怕逼急了他会从树上摔下摔出个好歹来,只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气咻咻地扔下竹棍走了,他这才仿佛如释重负。
后来他才听人说,无缘无故地逗狗叫唤,那是要惹老天爷发怒下大雨的。当时大人们正在收割稻谷,最忌讳老天爷下雨了,假如他逗狗真的把大雨给惹来了,那满地的粮食岂不都泡了汤?以后的粮食不是更加不够吃了吗?他妈妈本来就是容易生气上火的人,再加上有人别有用心地当她面儿埋怨,撺掇得她心头火起,这就活该他饱尝这顿“竹条宴”了。
弗洛伊德在《梦的释义》里说:“梦是愿望的满足”。难怪他总是做着起飞的梦,想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有到了被人够不着的空中,才会得到一点儿安全感。他骑在树杈上,就跟梦里浮在天上一样,满足了他躲避危险的愿望。
那天中午他没敢回家去吃午饭,大人们因为要急着上工也没有去找他,只是将午饭留在了锅里。等大人们走远下地了以后,他这才敢从树上溜下来回家去吃饭。他妈妈这次下手打得确实有点儿太重了,让他的手上和头上都肿起了一条条的血楞子,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才逐渐地平复。等结痂长出新肉来,那已是大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这次挨打让他记忆特别的深刻,以至于令他终生难忘。这以后,在大人的引导下,他开始学着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农村里的孩子夏天都是打赤脚的,因为这样既省钱又省事,还耐久。即使被尖刺刺伤了,把尖刺拔出来,挤出一点儿败血,不用上药也不用包扎,过些时自然地就长好了。不过,赤脚因为没有任何东西保护,所以也是最容易受伤的。因此,只要看一个人脚上的伤疤多不多,就能判断出这人是不是小时候生活在农村里长大的。
有一天,妈妈为了看住小跃进不让他惹事,就把他带到了自己干活儿的地方,还找了一份割猪草的事儿来给他做。其实也不在意他能割多少,只要不让他闲下来闯祸就行。未曾料想到,就是在这次割猪草的过程中,差点儿又让他丢掉了小命儿。
那天,他边割猪草边玩儿,一会儿从田埂上溜到田埂下,一会儿又爬上田埂去,还在上面跑来跑去。就在他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脚下忽然踩住了一根“木棍”一样的东西,这“木棍”身子不仅曲里拐弯、皮肤上还疙疙瘩瘩的,而且还会自己动弹,更没想到的是这根“木棍”突然地会在他的脚上啄了一口,他立刻害怕得大叫了起来:“妈妈妈妈快来呀!妈妈妈妈快来呀!我被蝌蟆咬了一口呀。”
蝌蟆是当地对青蛙的一种叫法,他妈妈听到了他这样地叫喊,本以为只是小孩子在闹着玩儿,心想着蝌蟆怎么会咬人呢?只是以为他被吓到了,就想着过去安抚一下他。没想到,走近前来一看,他小小的脚背上沁出了一团血珠儿,再一看周围地上,根本就没有他所说的什么蝌蟆。他妈妈这一下就慌了神,心里判断那绝不会是什么蝌蟆咬的,极有可能是被蛇咬了。到底是什么蛇呢?如果是被水蛇咬了,那倒不用担心,因为俗话说得有,水蛇的技术不高,一口只能咬个疱。这话一点儿不假,由于水蛇无毒,牙又浅,如果被它咬过之后,最多只需要挤出一点点儿的血水来,再拿清水冲一冲,就像被蚂蚁叮了一口似的,过后不痛不肿,要不了多久,伤口自然就会愈合了,也不会留下什么伤疤和后遗症。可如果要是被“土聋子”咬了,那可就麻烦大了!
“土聋子”是当地对一种剧毒蝮蛇的叫法,它头呈三角形,皮肤呈土灰色,喜欢在草密丛深处藏身。由于它行动迟缓,也不像别的蛇类老远闻到人声就急急忙忙地逃开去,它好像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似的,人走近了只要不碰到它,它根本就是懒得动一动的。所以当地人称这种剧毒蝮蛇为“土聋子”。人一旦被这种“土聋子”咬了,蛇毒就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如果抢救不及时的话,或者是没有对症的药物治疗,那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妈妈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被“土聋子”咬伤了,就问小跃进:“咬你的蝌蟆长什么样儿?”
由于他当时实在是太小了,根本就分不清楚什么是蛇什么是蝌蟆,他只对蝌蟆熟悉,所以就随口说出来是被蝌蟆咬的。现在要问他那蝌蟆到底长什么样,他只能是一脸地茫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妈这时发现情况越来越有些不对劲了,他那被咬的地方渐渐地开始肿胀起来,皮肤的颜色也由粉红色变得灰暗了起来。这下猜都不用猜了,可以肯定这是被“土聋子”咬了。父母抱起他就急匆匆地往附近部队的卫生所跑去。当地人生了病都喜欢去部队的卫生所看病,因为不仅是就近,而且看完病还不用掏钱。部队卫生所里的卫生员们是部队临时培养的,最多只会一点儿打打针、发发感冒药、包扎伤口等救急的简单治疗方法,碰到蛇伤这样的重病儿就无能为力了。其中有个卫生员知道一点儿蛇伤治疗的知识,赶紧拿来绷带将小跃进的伤腿紧紧地系住,说是不让蛇毒急速蔓延。然后对他妈妈说:“这绷带不能解,要是解了的话,那毒气就会上升,如果到了胸口就会没命了。不如趁现在毒气还在腿上,赶紧将那条伤腿锯掉算了,还是保命要紧啊!”
他妈妈不舍得让卫生员锯掉那条伤腿,她不想让儿子从小就做一个瘸子。于是她又抱上他急急忙忙地去了镇上的卫生院。
镇上卫生院里有个老中医姓戴,特别擅长治疗疱疖等疾病。那个时候人们体内毒素多,身上老爱长疱生疖,又疼又痒,令人异常难受,他经常对得了这种病的人说的话是: “长痛不如短痛”。他在给人治疗这种病的时候总是心狠手辣,一边用一只手在疱疖上摸摸捏捏,一边另一只手上藏着一把手术刀,乘人不备的时候,突然对准脓包一刀刺下去,只听噗的一声响,顿时只见脓血迸溅得满地都是。这样治疗的效果果然是见效快,只不过伤口在愈合的过程中会死掉好几层皮去。所以人们给他送了个外号,叫做“戴剐皮”。
妈妈抱着小跃进找到这位“戴剐皮”戴医生,这时候他的那条小腿已经整个都肿胀了起来,绷带已经深深地勒进肉里去了,甚至连下腹也开始有些发肿了。“戴剐皮”果真是名不虚传,只见他手起刀落,对准小跃进腿上被蛇毒引发的燎泡一刀刺了下去,只听见噗的一声响,燎泡破了,从里面流出来的是涎水一样黄橙橙的毒液,他擦掉这些毒液,又找来几种治疗蛇伤的中草药,捣成糊状后,敷在了伤口上。然后说:“回家等着去吧。如果这孩子命大的话,将来一定会长成一个大小伙子的……”
谁都听得出来,他只说出了前半句话,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如果他命不大的话,那就只好给他准备后事了!”
这真的是危险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