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后,赵跃进果然被挡在了高中的大门外。因为当时的“土政策”规定,升高中首先得由学校推荐,然后再由大队批准。尽管赵跃进的学习成绩是最好的,升学的欲望也是最强烈的,可是,就因为得不到学校的推荐,也得不到大队的批准,因此他就上不了高中。
他真是后悔啊!当初自己如果听了教导主任的话,不跟吴爱社一起转学,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境地了!留在原来的学校里,起码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也可以得到老师们的喜爱和关照,特别是在加入组织和升学这两件关键的事情上,如果有老师们关照的话,就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子的。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酿的苦酒还得自己喝。
赵跃进心里愤愤的,想说这种制度是谁设置的?真是太不公平了!因为你出生在曾经比别人富裕的家庭里,因为你的祖上比别人勤劳,比别人会经营,就要剥夺掉你受教育的权利;还有,仅仅只凭一个人的家庭出生,别人就可以划定他的阶级属性,这种方式不仅粗暴地践踏了人群的自主归属权,还强逼着你的身份认证永远只是对立面,真是荒唐之极的无稽之谈!难道后辈非得继承先辈的衣钵吗?这是不是在证明这样一个悖论:穷人家的孩子永远是穷人,富人家的子弟永远是富人呢?这种悖论在世上能够成立吗?
再来看看那些家庭出生好的吧,有些人根本就不爱学习,却被硬塞到学校里去了,他们并不珍惜这样难得的机会。他们在学校里感到度日如年,他们厌学,甚至是弃学。这种结果不仅与制度设置者的初衷背道而驰,还造成了教育资源的巨大浪费。这是多么地令人惋惜和愤恨啊!
惋惜归惋惜,愤恨归愤恨,可是人生的路还得走下去。赵跃进小小年纪,就要去面对歧视和受排斥的残酷现实。不能上学了,他就只好去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因为干不了重活,就只能跟着那些老弱病残做一些轻松的活儿,比如摘棉花,收绿豆,晒粮食等等,干的活儿不比大人少,所能得到的工分却只有大人的一半,这又是一种新的不公平啊!每当这种时候,他心里总是悲哀的想,与其这样苟活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好在过了不久,情势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农业机械开始普及,公社决定为各生产队培养一批拖拉机手,要从刚毕业的初中生中招一部分人,组成一个高中速成班,去学习拖拉机的驾驶技术,这就相当于现在的技校了。很多家庭出生好的同学们都上了正规高中,现在就只能从没上高中的那些人当中去挑选了。就这样,赵跃进这才侥幸地上了这个所谓的“高中速成班”。
那时候,初中高中都只有两年的时间,课程本来已经压缩得不成样子了,而这个高中速成班,学制更短,只有一年。虽然原则上是一边学习文化知识,一边学习拖拉机的驾驶技术,可其间还要抽出一部分时间在农忙时节去“支农”。另外,为了贯彻落实“五七”指示,进行勤工俭学,还要上山去砍柴火。砍回来的柴火,一部分留在学校做饭用,一部分拿去卖给需要的单位,卖的钱用来补充教学经费的不足。这样一来,本来就不多的文化课便被压缩得少得可怜了。何况当时因为这是一个临时班,没有计划订购到课本,所以上课的时候老师要一边抄课文,一边讲解。再加上有些老师是临时抽调的,现在的教学内容跟他原来的教学内容完全不一样,因此他还得边复习边教学,这样不仅教学进度慢,教学内容也很有限。尽管赵跃进托上了高中的吴爱社买了一套他们的课本,终究因为老师没有时间教,他本人也受大环境的影响,刻苦自学动力不足等原因,在这一年的高中速成班中,根本就没有学到多少文化课的知识。这将给他以后的人生道路留下不小的遗憾。
不管怎么说,当时能上这个高中速成班,赵跃进已经是感到非常的幸运了。尽管能学到的知识有限,总比没学可上还是要强很多。况且,还可以学到一门拖拉机的驾驶技术呢?
当时,周丰收也上了这个班,他是赵跃进姑姑隔壁家里的孩子。自从姑姑出嫁以后,因为他跟姑姑的感情特别深,所以经常到姑姑家里去,姑姑每次都给他弄好吃的。姑姑没孩子的时候,他就跟姑姑姑父三个人一起睡。后来姑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晚上就借宿在隔壁周丰收家里,因此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周丰收是一个苦孩子出生,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带着他和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小弟弟过日子。一家五口起初只能靠他妈妈一个劳动力来养活,日子过得相当艰难。后来他的两个姐姐稍大了一些,连学都没去上,早早地就参加了生产队里的劳动。初中毕业后他本来也不想继续上学的,可是这个班毕业以后就能当上生产队里的拖拉机手,比一般的社员们能多掌握一门技术,所以他也来上了这个高中速成班。
周丰收的父亲生前是一个木匠,他们家的房子被他父亲设计成了一个公屋的样式,就是中间的客厅很大,几乎占了整个建筑的百分之八十,客厅的一边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只占百分之十的样子,另一边是厨房,跟房间差不多大小。整栋房子只有一个房间,里面只能摆上两张床,就再没有多余的空间了。这种结构似乎是专门为他们孤儿寡母设计的,全家都睡在这个房间里好彼此照应。他母亲领着两个女儿睡一张床,周丰收跟他弟弟睡一张床,赵跃进去了以后就跟周丰收兄弟俩睡。在他们家借宿的夜晚,半夜里赵跃进总是被一阵接一阵的嘘嘘声吵醒,当他睁开朦胧的睡眼,在黑暗中意识到是周丰收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在往马桶里撒尿的声音的时候,他连忙尴尬地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脑袋,眼前却禁不住地浮现出一幅幅撒尿的画面。稍大一些以后,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渐渐地就去得少了。
周丰收的劳动能力特强。因为他父亲去世得早,孤儿寡母老实巴交的过日子谁都求不上,所以他很小就干起了本该大人才干的活儿,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看他个子不大,身体也很单薄,可干起活儿来比大人也差不了多少。那个时候学校里经常上劳动课,不是在学校的试验田里挖沟垒堰,就是到生产队去支农插秧。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能比其他的同学们要干得出色得多。再加上人老实又听话,所以还在上初中的时候,老师就让他加入了共青团组织。这次上了高中速成班以后,老师还让他当上了班长。
好朋友当上了班长,赵跃进不由得既嫉妒又羡慕。心里不服气地想,入个团还是真管用啊!连这个长这么大从来什么干部都没当过的人,现在都当上了班长了,自己为什么不抓住机会,争取也弄个干部来当当呢?于是他对周丰收说:“你当上班长了,现在可以说是老师面前的红人,说话老师肯定会听的,那就帮我也跟老师争取一下,给我也弄个干部来当当吧?”
周丰收心想,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当干部,虽然头上有团员这个政治光环,在劳动上也是一把好手,可在学习成绩上,自己跟赵跃进相比,确实是相差得太远了,他担心别人会因此而不服他。如果能让自己的好朋友也当上干部,俩人就能形成一种互补,互相照应,别人就不敢不服了。于是他就去找老师说了这事,老师告诉他说,班委会的干部已经全都被他安排好了,就只剩下几个小组长还没定,就让他先当一段时间的小组长再说吧,等以后有机会了再进班委会也不迟。
其实赵跃进最想当的是学习委员,既然老师这样说了,他也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先从小组长干起了。心想老师可能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只要在这个平台上好好地表现表现,以后进班委会就不是没有可能的了。所以开学以后,他果然很快地就显露出自己超强的学习能力和组织能力来,除了课堂上的内容一听就懂外,不仅能帮助同学们学习,还能主动自学一些老师没讲过的其他内容。那个时候很多同学都是以应付的态度来对待学习的,所以尽管老师讲得很费劲,他们在底下始终听不明白,作业基本靠抄别人的。因此赵跃进每次都是第一个完成作业,然后把作业本拿给他们去抄。另外,对那些半懂不懂的同学,他还要不厌其烦地做讲解辅导,俨然半个老师似的,这就是在帮助其他同学学习了。那个时候,虽然不是太看重学习成绩,但是有哪个当老师的,是不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学生的呢?没过多久,老师就让他取代那个学习成绩特别差的团员同学,当上了班上的学习委员。这下他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又到学校发展新团员的时间了,这次有周丰收当班长,自然要帮赵跃进解决掉组织问题了。起初,在班支部开会讨论准备要发展赵跃进的时候,总会有人拿他的家庭成分来说事,周丰收就对那些人说:“你们要搞清楚,他家是富裕中农,可不是地主富农。党的政策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富裕中农,打击地主富农。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说:‘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如果我们的这个组织,让这样家庭成分的人加入进来了,这不正好说明,我们是在认真遵照毛主席的教导,模范执行党的政策,团结和培养无产阶级的合格接班人吗?”
还有人说:“赵跃进的学习成绩比我们谁都要好,而且他还主动自学。这样的人是只爱学习,不关心政治的,是走‘白专’道路的典型。现在无产阶级需要的是‘又红又专’的接班人,不需要走‘白专’道路的接班人。”
周丰收驳斥道:“谁说他不关心政治,是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呢?他的学习成绩固然是比我们谁都要好很多,那是他聪明好学的结果;但是大家有没有看到?他不光只是文化课的成绩好,每次政治课考试也是第一名呀!还有,班级和学校里每次出墙报,办大批判专栏,他不仅是主办人,还是主要撰稿人啊!难道说,能够写出那么优秀,那么有分量的大批判文章来的人,他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吗?难道说能够把大批判专栏办得如此精彩,如此完美的人,他是一个只走‘白专’道路的人吗?请问在我们这些团员们中间,有谁能够写出比他更漂亮的批判文章来呢?又有谁能够把墙报办得比他更好呢?依我看来,这不是他自愿要去走‘白专’道路的,而是我们中的有些同学在有意排斥他,逼他去走‘白专’道路!如果我们不能够用正确的眼光来看待一个人,不发展这样的同学加入我们的先进组织,帮助他成为一个 ‘既红又专’的无产阶级事业的革命接班人,那就完全失去了我们这个光荣组织的先进意义了!”
就这样,在周丰收说服下,后来大家一致举手同意通过了赵跃进的“入团申请”,学校里自然也是一路绿灯。可是到了公社团委书记那里,情况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他只看了看赵跃进的家庭出生,也没看大家对他的评价,就随手大笔一挥,在申请表上面只写下了一句话:“此人需要继续加以严格考验。”因为那个时候对于那些家庭出生不好的人,组织上都是用这种方法来进行多次严格考验的。像赵跃进这种家庭出生的人,很多因此一辈子都解决不了组织问题,被排除在组织的大门之外。这真是有理没处讲,打掉了牙齿还得往自己肚里吞啊!
当周丰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很有一些替赵跃进抱不平的,但他又能怎么样呢?那个时候发展团员都是公社团委书记说了算,所以他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地去安慰他了。当赵跃进得知自己又一次没被批准的时候,虽然他早就预料得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还是心里委屈得不得了,伤心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直落。周丰收见状,除了替他非常的惋惜外,可是又找不到其他的办法来安慰他,只好说:“不要气馁,下次再争取吧!”
赵跃进听了这话,心想,他是尽了力了,要怪只能怪自己家庭出生不好。他一把抹掉眼泪,坚强地对周丰收说:“下次就下次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伤心只是因为我有些弄不懂,为什么一个人要求进步跟他的家庭出生有关系呢?难道家庭出生好的人就革命,家庭出生不好的人就不革命了吗?那些老一辈的革命家们,有很多都是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里的,就拿毛主席家来说,也可以算得上是富裕中农家庭了,这又该怎样解释呢?算了,说这些没多大意思。咱们还是到新华书店看看去吧。”
买书和看书是他最大的爱好,周丰收想也只有书本能让他尽快忘掉不快了,于是就陪着他去了新华书店。两人来到镇上的新华书店,准确地说,这只是镇上供销社的一个专柜,赵跃进一眼就看中了一本《写作知识》,可是一看定价八角,在那个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年代里,谁家里都没有闲钱,尽管他俩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全都翻了过来,却连一个分币都没有找到。这八角钱对于他们来说,就仿佛是一个天文数字。因为那个时候一个壮劳动力,一天只能挣两三毛钱。当他看到赵跃进一脸失望的样子,这时忽然想起,学校在勤工俭学的时候,他曾经负责把柴禾卖给过餐馆,于是他急中生智地说:“不就想买下这本《写作知识》吗?我有办法弄到钱了!”
赵跃进反唇相讥道:“你有什么办法弄到钱啊?是偷?是抢,还是你想把裤子脱去当啦?”
那个时候因为穷,大家都说脱裤子去当这种自嘲的话来解嘲。周丰收说:“当然不是,咱们可以到山上去砍些柴火来卖给餐馆啊!这样不就有钱替你买下这本《写作知识》了吗?”
赵跃进一听,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马上赞成道:“好啊!这个办法真是太好了!”
可是上山砍柴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首先,那个时候上山砍柴来卖是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如果被抓到了,那是要拉去挨批斗的,这样冒的政治风险太大了;其次,两个人白天要上学,只能晚上干,而晚上上山又有野兽出没,弄不好那是要丢小命的。但是晚上的好处是不容易被人发现,如果能抢在天黑前上山砍柴,天一黑就下山,这样既可以避人耳目,又可以躲开野兽,真是两全其美。
说干就干,他俩提前做好了准备,那天放学以后,周丰收就急匆匆地跟随赵跃进回到了竹林湾,这里离山上近一些。他俩放下书包,拿起家伙什儿,一口气跑到了山上。山上有很多树木可以做柴禾,但是只有栗木才能卖出好价钱来。俗话说得好,除了郎舅无好亲,除了栗柴无好火。栗木一般都是成片生长的,躲在其他树木的后面,对于上惯了山的人来说,找到生长栗木的地方并不是很难。他们凭着经验,很快就找到了一小片栗木,马上动手砍了起来。才砍了不大的一会儿,天就黑下来了。由于怕野兽出来伤到自己,他们只得整理好已经砍下来的柴禾,赶紧地下山去了。
到家后一称重量,发现砍回来的栗木柴火只有一百多斤,一个人挑嫌重了点儿,两个人分开来挑的话,又嫌轻了点儿,于是两个人索性摸黑再到村旁的河堤上,去砍了一些乌桕树回来凑数。乌桕树乍一看,跟栗木的颜色有点儿相近,但是烧起火来就差远了,如果趁着天色未明之前去卖的话,买家不仔细分辨是看不出来的。
第二天,俩人起了个大早,把昨晚砍回来的柴火分成两担,各自挑了,快步如飞地向镇上赶去。因为害怕买家发现了他们的猫腻,所以他们要赶在天亮之前卖到餐馆里去。到了镇上,过秤的时候,两人的心里都很紧张,生怕被人看出破绽来了。好在当时正是餐馆最忙的时候,那人只是瞟了一眼,也没仔细地瞧,就全部当做栗柴给收下了。
两个人拿着到手的钱,像做贼一样飞快地逃了出来,生怕别人发现后会来找他们的麻烦。直到跑了很远,料想别人不会再追来了的时候,他们这才放下心来。这次卖柴火,每人分到了两块钱,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手上拿到这么多的钱,而且还是自己挣的,心里真是高兴极了!俩人拿着钱马上就去了书店,可是新华书店这么早还没有开门。他们只好又来到街上转了一圈,肚子早饿得咕咕地叫了起来,于是他俩又找了一家另外的餐馆,每人掏出两毛钱来,各买了一碗猪肉炖粉条。这猪肉粉条端在手上实在是香啊!他俩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可来不及细细的品尝,因为害怕上学迟到,两人三扒两下粉条就进了肚子里。
来到教室门口分手的时候,两人约定,中午休息的时候就一起再去书店买书。可赵跃进却等不及了,中午一下课,没等周丰收,就一个人先跑到书店将那本《写作知识》买了下来。周丰收知道后生气地对他说:“本来说好了我俩一起去书店的,你知不知道我是准备买了这本书当礼物送给你的。你怎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自己一个人跑去买了呢?”
赵跃进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不就是我这次没入成团,你想要安慰一下我吗?你的心意我领了,没这个必要。为我入团你已经尽力了。再说,你我手上的钱都是辛苦赚来的,我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