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春寒料峭,倒春寒悄然来袭了。
白天在辅导班里人多热量大,并不觉得天气到底有多冷。可是到了晚上,回到栖身的空空荡荡的教室里的时候,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似的。教室的窗户上没有玻璃,只是用破旧的塑料布蒙了一层,寒风从破缝里漏进来,直往人的身上钻。人的毛孔此刻好像是专门为它打开的通道,寒风顺着这通道直入五脏六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感觉得凉冰冰的。
自从那次吵过几句以后,赵跃进和田卫星都是各干各的,彼此互不干扰。此刻田卫星可能是找张爱英去了,只剩下赵跃进一个人,他冷得上下牙直打架,只好打开棉被来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样才感觉到好过了一点儿。可是裹着被子学习,被子很容易从身上滑落下来,露在外面拿书的手更是冻得僵住了,连笔都握不住。他只好放下书笔,不住地往手上哈着热气,终究是无济于事。学习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田卫星还没有回来,他只能一个人裹着被子睡下。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屋顶,盼着天早点儿亮起来。
第二天一早,赵跃进依然按时起了床,可当他开门的时候,忽然看见远处吴爱社向这边迎面走了过来。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直到听到了她跟自己打招呼的声音,才相信这不是在梦中。这真让他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吴爱社款款地来到了他的面前,脸上红扑扑的,胸前一起一伏,姿色颇有一些动人。只见她一边手里拿着一件毛衣,一边手里拎着一篮子鸡蛋,说这是他妈让她给他带来的东西。她说:“今天因为要来公社团委开会,所以起了个大早,怕在路上耽搁迟到了,一路急急地赶路,没承想刚好碰到你这时候已经起床开门了,真是碰巧得很啊!”
她说得倒是轻松,可赵跃进却听得出她那急呼呼的喘气声。他知道,即使是空着双手,十里乡村土路走下来,也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更何况她两手还拿满了东西。赵跃进看看她那通红的脸蛋儿,再看看她那手上被寒风吹得裂开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心里边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他用感激的眼神望着她,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吴爱社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傻愣愣地,莞尔一笑道:“看你那傻样,在镇上住了几天就变傻啦?不认识人了吗?瞧你这种眼神儿,看得人家心里直发毛的。”然后,话锋一转,又说道:“这几天来寒潮了,天气真冷,你怎么穿得这样少呢?可别被冻坏了,赶紧把这件毛衣穿上暖和暖和。”
赵跃进连忙接过毛衣来看了看,他不相信这是他妈妈织的。粗略地估算一下,光买毛线的钱就差不多要值她小半年的工分了,他妈妈哪里舍得啊!他请了假来上补习班,家里又少了一个劳动力,不仅要少挣工分,还要少分口粮。他不挣工分不说,还要吃家里的,拿家里的,家里哪还有多余的钱来给他买毛线织毛衣呢?因此,他猜想这件毛衣肯定是出自吴爱社之手。他知道她会织毛衣活儿,小时候他还曾经向她学习过织毛线的活儿。那是在“文革”时期,大家人手一本“红宝书”要随身带着,因为拿在手上干活不方便,所以就有人用旧毛线织了个小口袋背在身上,大伙儿一下子都跟着学了起来。那时候赵跃进和吴爱社都还小,他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找来旧袜子,拆洗干净后团成团,然后用来学织小口袋。女孩子心灵手巧,吴爱社一学就会,然后再手把手地教他。赵跃进却手脚笨拙,常常是织了拆、拆了又织,结果是线团都被他折腾得七零八落了,小口袋还没有织成。最后还是吴爱社看不过去了,接过去帮他完成的。赵跃进用手摩挲着毛衣,心想,她为了赶织这件毛衣,一定熬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吧?还有那毛线针不知在她手上扎伤过多少回呢!想到这里,赵跃进的心里顿时有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
既然这毛衣是吴爱社给自己织的,那她为什么又不明说呢?她到底是怎样想的呢?赵跃进实在是有些猜不透。俗话说,女孩子的心,海底针。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在吴爱社的催促下,将毛衣穿在了身上,这一下,确实感觉得到身上暖和得多了。她帮他前后抻了抻,然后满意地说道:“嗯,还好,蛮合身的。大红色穿着喜庆,吉利,保准你这次一定考得上!”
毛衣是大红色的,看来她在织这件毛衣的时候很是花了一番心思,用这种大红色来增加喜庆,给他鼓劲儿,真是用心良苦啊!赵跃进心里一阵激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但是,他望着她,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俩是一个村里的,而且还隔壁挨隔壁地住着,两人出生只相差几十天,几乎是前脚踏着后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打从娘胎出生起,俩人就几乎是形影不离了。那个时候,他们的父母都很年轻,又都很要求进步,积极地投身到新社会的建设当中去,忘我地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因此也抽不出很多时间来照看他们,就在自己出工的时候,把两个小孩子带到了地头,让他们俩睡在同一只摇窝里。一边劳动,一边照看着,如果谁的母亲先来奶孩子的话,看到另一个饿得哇哇大哭,二话不说,抱起来就用另一只奶头往嘴里塞;谁的衣服被尿湿了,顺手拿起另一个的立马穿上。两个孩子俨然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双胞胎。稍大一点儿,两人在一起学走路,学说话,学做游戏;往后又是在一起放牛,一起上学;她为他涂红紫药水,他冒着危险为她驱赶咬人的恶狗;他响应她的号召,不计后果地随她一起转学,她帮他进学校宣传队还想让他在政治上取得进步;还有,她帮他入团,还帮他介绍了李超英。俩人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内心深处会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感来,一下子让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如果说,这是一种依赖之情的话,就像那次在学校宣传队里吧,俩人之间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意思,那时只是想跟她在一起说说话儿,可没想到却被老师们误会成了谈恋爱,还因此让他受到了处分,吓得吴爱社再也不敢跟他单独相处,所谓依赖之情也随之无影无踪了。再后来,毕业回生产队后,看他过得不如意,政治上不能得到进步,吴爱社就想尽了办法要帮助他加入团组织,虽然没入成,但她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帮助他。再后来,她还帮他和李超英牵上了红线。直到这时候,他俩都没有朝男女感情那方面想过。这一方面,是俩人的政治地位相差悬殊,因为吴爱社家不仅是贫农成分,而且她父亲还是大队里的干部,她本人也成了那个时代里的宠儿。在学校里是学生会主席,回队后又是团支书,在人们眼里,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就像是两辆背道而驰的火车,越驶就离得越远。如果说,这样的两个人之间能够产生爱情的话,那就好比要王母娘娘爱上董永——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另一方面,爱情是需要神秘感的,有了神秘感才能够相互吸引。这两个人自小就在一起耳边厮磨,对方呼出的气息,有什么嗜好,吃几碗饭,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还有哪些生活习惯等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一样地熟悉对方,就连对方手上有几只螺,几个簸箕,彼此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神秘感何在?吸引力何在?还有,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吴爱社作为女孩子,她只能在自己已经拥有的社会地位这个平台上,再向上发展,如果要找男朋友的话,那自然要找各方面条件都比自己更高更优越的人,至少起码是个国家干部,吃商品粮的吧?女孩子在这方面是绝对比男孩子有优势得多的。而赵跃进呢?离这样的要求可以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这一辈子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那就只能被牢牢地困在农村里,做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整天的被干部们呼来喝去,脸朝黄土,背朝青天。不仅如此,就连他的后代,甚至是后代的后代,将会永远都是农民,子子孙孙都翻不了身。只要有一点点追求的女孩子,都会瞧不上他的。说得过分一点儿,像他们这样如此大反差的两个人,能做做普通朋友都是一种奇迹,至于男女关系,那就是瞎子点炮仗——想(响)都不想(响)啦!
但是,时势总在瞬息万变,犹如那无常的六月天的天气,一会儿还是电闪雷鸣,乌云蔽日;一会儿又云开雾散,阳光灿烂了。如今,转眼间俩人的社会地位,随着时势的变化,一下子像是要翻了个个儿,如果赵跃进能考上了大学的话,那他的社会地位,就比吴爱社高得多了!大学生是什么?是“天之骄子”啊!那好比是鲤鱼跃龙门,那可是人上之人啊!如此说来,以前俩人之间的鸿沟,一下子就能被填平了,而且还出现了新的鸿沟,只不过天平倾向了另外一方。原先高的那一头,现在变成了低的,原先低的那一头,现在又变成了高的了。所以这样说来,以前不可能的事情,现在就可以变成可能的了……此刻,赵跃进的思绪,就像那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恣肆汪洋。忽然,他被吴爱社的话拉回到了现实中,她说:“喂,发什么愣呢?补习得成了书呆子,不会说话了吗?快说说你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呐!”
就像是悬崖边突然勒马一样的,他立即勒住了自己像野马一样狂奔的思绪,讷讷地回道:“喜欢喜欢。”说完马上又不免觉得自己十分的好笑起来,人家不就是送你一件毛衣吗?这样想入非非的,未免太浅薄,太现实了吧?他在心里叮嘱着自己,你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牢牢记住,在你最寒冷的时候,有个好心人雪中送炭,为你送来了一件毛衣,你最该想的就是以后怎样去感恩,怎样去报答,而不是其他!
吴爱社又在他的脸上扫了一眼,体贴地说:“看你脸上又瘦了一圈儿,你要给自己多增加点儿营养啊!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顺其自然就好了。不管结果如何,这辈子只要努力过了,那就不会有遗憾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生也不仅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赵跃进眼睛似乎有泪光在闪烁,为了掩饰,他只好望着别处,坚定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失望的。我一定要拼尽全力,考上大学。如果今年考不上的话,明年我还要接着继续再考,直到考上为止。对我来说,想要改变人生,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又看了她那红扑扑的脸蛋儿一眼,心生怜悯地说道:“一路上寒风吹得很冷的吧?为什么不用毛衣把手遮住,那样手上不就不会被吹裂开口子了。”
“我不冷,一路走来身上蛮暖和的。用毛衣把手遮住?亏你想得出来!那样走路会很吃力的。再说啦,毛衣要是被我弄脏了,穿在你身上那该叫人有多难为情啊!”吴爱社不以为然地说道。
“毛衣弄脏了可以洗,看把你的手冻得裂成了这样,那该有多难受呀!”赵跃进有些心疼地说。
“嗨,没事的,农村人谁没被冻伤过?这点儿伤算得了什么呢!转头抹点儿蛤蜊油就没事啦!”
看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赵跃进心里更加地感动起来了。这时,吴爱社却话锋一转,说道:“时间不早了,就不耽误你啦,学习要紧。我现在要就到公社开会去了,要不然迟到了会挨批评的。我走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呀,读书是很费脑子的,千万记得多吃几个鸡蛋补补啊!这次吃完了,下次我来开会的时候再给你送一篮子来。”
她说完转头就走了。赵跃进本来还想跟她再说会话儿,她却连头都不回一下。他心里有些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她,直到她走了很远很远,身影被路边的树枝遮住了,这才若有所失地回过头来。望着身上的毛衣和篮子里的鸡蛋,在心里仿佛是对着吴爱社,也是对着他自己坚定地说道:“我绝不会辜负你的,等考上了大学后,我要用一生来感激你,报答你!”
“谁呀?一大早就在这里叽叽咕咕的,打扰了我的好梦哟!”这时田卫星也起来了,他昨夜很晚才回来。现在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对赵跃进抱怨道。
赵跃进依然站在那里,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背对着他说道:“没谁,是我在背书呢。”
田卫星看到了他身上的新毛衣,还有篮子里的鸡蛋,不无嫉妒地撇撇嘴,说道:“你就别骗我了,我刚才在梦里好像听到了女伢的声音,是不是有女的来找过你啊?看看还给你送来了新毛衣和一篮子鸡蛋,温暖牌的吧?看不出来你这个‘书呆子’还会搞地下活动呀?老实交代,来人是谁?是老相好呢,还是在班上新认识的?说出来也好让我满足一下好奇心嘛!”
“我哪有你那样好的桃花运啊?什么老相好、新相识,一个都没有。这些只不过是我妈托人给捎来的一点儿东西而已,你至于这样联想丰富,大惊小怪的嘛!”赵跃进揶揄道。
“还不老实交代清楚,我已经看到那女伢的背影啦!好像有点儿眼熟,可是又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呀?快告诉我吧!你如果不老实交代的话,那我就要瞎猜了!”田卫星有些不依不饶地说道。
赵跃进决心死守住这个秘密,不动声色道:“告诉你吧,我、不、认、识。”
那一篮子鸡蛋,赵跃进一个没吃,全都送给了曹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