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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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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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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噻,这,这什么人呀?不得了不得了,咦呀,现在小姑娘都敢光着让人画,羞死祖先啦……哎呀呀呀,啧,啧啧啧,羞,羞…羞死人唻!”蹬着驼绒筒靴、衣着光鲜的女人,晚上进梁琪家门一见摊在桌上的一张画,比见了白骨精、蜘蛛精、琵琶精什么妖孽的还要诧异,用舌尖顶着门牙咂着嘴连声“啧啧”,还在“光着”两字上用了重音和慢节奏,她咋咋呼呼感叹时精心雕饰过的双峰眉毛都快夸张地高耸到前额发际上去了。以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早驰名国民老街的平姨双眼放光,一张比一般人阔些许的嘴巴,像她家店里卖的戳了许多窟窿眼的洒庭喷嘴壶,毫无顾忌地随性地往外喷着。

1986年的冬至夜不算太冷,士蓝街卖碗、卖小型厨具的什货店老板娘上门时,梁琪豆青色羊毛开衫外面套着专门画画时穿的深色褂子,正接听母校美院夏亦农夏老师长途电话,见母亲生前朋友平雅丽上她家,来不及收起桌上正落款的画。客人的一通大呼小叫,梁琪脸上略略闪过一丝不快,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不去挪那张画像了,她觉得自己当着客人面若是手忙脚乱地移走那张被世俗社会看作不堪入目的画作,多少有点打人脸的意思;若是母亲地下有知,女儿这么不待见自己的老友,也会不开心的。

平雅丽猛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将一道来的光头葫芦上留着一根小葱似辫子的七八岁孩子扯住,挡在她暗紫色直筒呢子裙装后面,朝梁琪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平姨,来了。”梁琪放下电话机,一边把客人引到木沙发旁,一边脱去衣襟上蹭满油墨的褂子,指指木沙发椅说:“坐吧,平姨”。

“噢不,不坐啦,打搅你了,琪儿,我家那死老头等不到八点就把我和孙子撵出来了。”平姨比电话里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多,她从城中走到城北,路上走了近半小时,虽然腿脚有点累,但她环视了一下窗明几净的屋子,紧紧拉着孙子的手,生怕他在琪儿的屋里乱跑。平雅丽早听说琪姑娘她男人洁癖严重,凡有外人坐过他家沙发,他都要让自己女人将沙发套卸下来水洗。若是梁琪出差或被美协暂借去小岛渔村带渔民画画,男人一般是不在家接客的,若是自己单位下属或乡下穷亲戚来看他,他们告别后家里坐过的红漆木制大背椅蒙上了报纸,等着女主人回家换洗椅垫。梁琪的家里呢跟人相反,人家是老婆被男人宝贝似地供着哄着,一年四季双手不沾阳春水。她家呢,男人傅凯歌高高在上指手画脚,他有一颗又小又大的心脏,说它小,那个学医出身的男人平素苛刻到毛巾挂的位置一成不变,刷牙杯子男左女右并排放在盥洗台上,老婆要是刷完牙将杯子搁错了位置,他一旦发现他的玻璃杯放到右边去了,一定返身走出卫生间先不忙着拉屎撒尿,跟老婆说:“哎,你杯子又放错地方了,这个月第三次了啊!”说傅凯歌心大,家里的煤气罐气点不着了,他都可以视若无睹,由着老婆楼上楼下找人提罐换气。幸得梁琪住在丈夫单位公租房,男人原先医院同事们都晓得傅凯歌傅局长不食人间烟火,人家在卫生局前途无量人才可畏公事繁忙啊,大家帮忙着提提煤气罐、提提米袋、瓜果什么的,照应照应他老婆琪儿,也好让画家省些体力、时间给左邻右舍写个结婚帖子,过年写副春联。那些大材小用但跟写写画画关联的事情,琪儿一次也没推脱过,所以家里的重活苦活被楼里的邻居们承包了,所以她男人早出晚归只忙单位的事。未及不惑的傅副局长还兼着局里的工会主席,他要帮局里家属们解决婆婆妈妈的问题,大到结婚离婚分房换房,小到和工会干事陪超生女干部去医院做人流,上门为家属婆媳之间打架斡旋劝架,至于自己家头痛脚疼的事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平姨识趣,她见琪儿一个人在冰冷的屋子里,也不问不提那个梁家小白脸女婿。“琪儿,听说了吗,你姝芬妈说顾佐滔最近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天天丢掉生意,忙着写字,听说书才写个开头就有出版社来买版…版……”

“版权。”琪儿轻轻插话。

“对,对,版权,版权!”平雅丽见梁琪对她刚才见到裸画的失态不太开心,赶紧找了个梁琪愿意听一听的话题缓和一下屋里沉闷的尴尬。

“是吗,佐滔哥这些年每天里里外外接待人,应该积累了不少素材,好啊!”果然梁琪一听眉开眼笑,跟刚才换了个人似的。

“是啊,是啊,剃头的嘛,三教九流流氓阿飞,好人贼骨头都要打交道……”平姨还想说什么,被琪儿打断问她有啥事找她。“你看我,你看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平姨把孙子往梁琪跟前一推,把来意一讲,又顺带着说了一些她年轻时跟画家母亲的往事。平姨想让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琪儿帮着带带小孙子学画画,她想自家男人和公公都卖碗,儿子在国营土产公司门市部也卖碗,卖坛坛罐罐,卖板刷竹筛砧板菜刀棕绳吊水桶煤炉子,算起来卖碗有三代了,她儿子的儿子万不能再卖碗了,这卖碗世家得调调口味换换活法,但孙子读书悟性差点,将来考大学估计没戏,所以一致决定学画不失为一个好出路。

梁琪辅导过岛岸往来的船工、码头边卸沙子扛麻袋的苦力、爬通信杆子的机修工画画,但从来没在家教人习画,何况还是孩子,她丈夫嫌吵。本来梁琪准备实话实说,不带孩子习画,但人家说了她平姨跟梁家渊源深着呢,还在老梁家落难时帮过忙,画家就不好意思直截了当拒绝教孩子画画了。梁琪过去有点不喜欢平姨,她对母亲年轻时结交那样一个能说会道、能把死人说活的朋友总是闹不明白,不过今天实打实地打了一回交道,她隐约觉得平姨不完全是传说中的像个彻头彻尾的碎嘴子加二百五,虽说有点俗不可耐,但家里有她倒显得热闹,她一来这缺乏人气的屋子顿时温乎多了。

“平姨,我跟你说,画作的事你千万别往外传!”平雅丽客客气气告别时,女主人又一次郑重地叮嘱她,裸画的事让平姨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能外露。

“不会的,放心好啦,平姨知道,知道管住自己这张嘴,绝口不提!”就差指天发誓,平姨再三保证口风要紧,扯着孙子回士蓝街小木楼了。平姨说过,她这辈子从18岁嫁给卖碗的,打那开始睡在碗上,睡在扫把上,身上不是碗窑味就是芦苇荡气息,规矩嘛,不是样样精到,但出卖朋友的事她是绝不会干的。

接下来梁琪大致想了想办画展的一系列事:租场地,跑文化局,跑市里的专业协会,制作宣传画册,邀请媒体宣传口记者和相关领导出席开幕仪式,间或还要跑政府机关、央企国企、乡镇工厂,自身的全市工人群众文化工作还得兼顾好。对了,还要安抚画中人,尤其是还在一所大学念书的女孩周瑜,因为她在梁琪的画里是半裸出镜,小姑娘的勇气如若撑不到画展开幕那天或者画展期间中途变卦,宁肯按照协约赔偿画展损失,那就只能半途撤画。而那张写实风格的画偏偏是美院大画家们看好的画,若它被撤这对于画家梁琪无异于是一场措手不及甚至算得上剜去至爱的灾难。

腊月廿八晚上,梁琪白天跟着总工会领导去了几家单位慰问,回来下班晚了点,她夹着几幅别人送来请她指点的乡村农民画稿,走出市总工会大门后经过文化馆再拐出弄堂,见老父亲坐在沿街一家文房四宝文化商店的台阶上,琪儿赶紧走上前问:“爸,爸,你你,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路过这里,听说你还在忙就等了等。”父亲见了女儿,刚刚还是满面愁容的他立马浮现笑容,起身时像赖小孩似地死死拽住女儿的手。父亲的腰背紧了,一时站立不稳,琪儿扶着父亲,知道他坐地上有一会了。父亲一直把女儿送到家门口才离开,琪儿不用猜也想到自己前天被一个老男人在街上拦住一顿臭骂的事肯定传到父亲耳朵里了,所以他就挺身而出为女儿保驾护航来了。

夜色拢起,琪儿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回到家,琪儿忙了一阵,招呼眼睛盯在报纸上拔不出来的男人吃饭。梁琪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煮饭洗衣的事都是女人操持,哪怕男人下班到家早,也是拿张报纸笃笃悠悠地坐等。晚饭后,梁琪的丈夫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报,他冲着正在收拾餐桌的老婆的背问道:“你画展的事怎么回事啊,弄得满城风雨的!”

自从梁琪办画展的事提到议事日程上,这傅副局长的官腔都打到家里头来了,常常对女人阴着脸,琪儿发觉自己对同个屋檐下一天到晚满腹心事又一本正经的男人愈来愈不顺气,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看了看‘同居’男人,懒洋洋地应答着:“没啥,挺好”。

“怎么个好法,说出来听听!”男人道。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女人说。

“不想跟人说,那你别让人难堪呀,跟着你我也被人背后说长道短指指戳戳,你说什么滋味!”男人没好气地说。梁琪老公和梁琪这样冷飕飕的对话,已经有些时日了。

“我前几天出差前不是想跟你说来着,你说等等再说;我说我长话短说,你说你要给镇上的父亲写封信,没空听我说,后来你也没问我。”梁琪望了她男人一眼,傅副局长一脸无辜的目光似乎在说“有吗?那今天说行不行?”女人拿上抹布到厨房间洗了洗,折身一边抹餐桌一边说,“今天嘛,今天算了,你也甭问了,我得赶个工作报告,明天一早得交差”。

“那好,到时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有必要为一张画弄得鸡犬不宁吗?”刚才还在抖二郎腿的傅凯歌起身关上阳台门,斜眼看了琪儿一眼,说:“ 一个堂堂局长老婆差点挨人耳光,你说你这事传开来你不臊我都替你臊得慌!”傅副局长把手里的报纸使劲唰唰抖了两下。

“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可怕的,要臊你尽管臊去,你这个人就…就只会扫兴!”梁琪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自己差点被人挨打这事风吹草动传得这么快,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男人冷笑了一声,“我扫兴?笑话,那你有本事别让我败兴啊!你说你当局长家属多年了,你风头还没出够啊,好端端的做个工会干部不好吗,非弄什么乱七八糟画展,尽给我惹是生非!”

“人家要找茬我有什么办法,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个无事生非的女人!”

“你不办画展,不就万事大吉啦,再说你服个软把那画撤了,天又不会塌下来,你让人家剑拔弩张,弄得跟你苦大仇深似的。我三番五次跟你说过我们不是一般人呐,你…你,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总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人老百姓也不在大街上跟人干仗呢!”

“对不起,我的事让你难堪了,可我就是个认定了方向不轻易缴械投降的人,办画展我乐意!”梁琪也是寸土不让,说话时故意把刷锅洗碗的声音弄得挺大。

“那你等着找抽吧!不过你放明白些,别跟人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人家旁观者看白戏的还以为你这年轻女人勾引老男人要钱不成被人追着打呢!”傅副局长的样子阴阳怪气的,他的脚边堆着一大摞报纸,还有一些时政类刊物。

“人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那幅画我是不会撤的!”

“梁琪,你怎么那么自私,为了一幅画你宁愿葬送你老公前途,你顾忌顾忌我好不好?”傅副局长的口气带点央求的味道。

“你有事说事,扯得上前途嘛,看你说得神乎其神的,你怕啥,天塌下来由我顶着呢!”正在厨房刷碗的女人扭头硬生生地说了一句。

“就怕天塌下来压坏的不是你是我,我不跟你开玩笑,啊,傅太太,你是我老婆,你的一言一行都会牵累到我,不是我想多了啊……”傅副局长顿了顿,起身走了两步,明明是好事却心怀鬼胎似地压低嗓门说:“我我,我现在是关键时刻,我不想坏你事,你也别坏我好事,我没跟你开玩笑…啊!”傅副局长使劲踢了踢脚边那堆报纸,仿佛这样能出出心里的不快。

“你别这么危言耸听好吗?现在又不是过去,一句话,一幅画,就可以把一个人定性成右派、危险分子,把人弄进牢去,把人身上的标签摘得一干二净!你不用吓唬我,傅凯歌,我清楚我在做什么!”三十多岁的梁琪既不是一般的女人,也不是应声虫一样的官太太。

“我说你怎么那么不听人劝,家里人又不会给你使绊子,可你也不要黑我嘛,让我跟着你被人误解,那怪话乱传谣言四起的,你难道不晓得话传来传去传到后头会变味变样的,我们总不可能一个个去跟人解释呀!”傅副局长拍着手里的报纸,情绪愈来愈控制不住。

梁琪见状,也不管不顾,依旧梗着脖子,但声音低了些,“真新鲜,解释啥啊,这人活在世上哪个不被人背后说,谁爱说谁说去!”

“你,你存心气我,梁琪,我说不过你,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话撂这儿,你不撤那幅裸画,到时真被人舞枪弄棒打得鼻青脸肿的,别找我诉苦啊!”傅凯歌扬了扬手里的晚报,看上去是真被老婆气到了。

“该我受的事我自作自受,我哪回找你倒过苦水?”梁琪背过身去,眼睛有点潮润。

“我知道,知道你厉害,你能扛,宁夏支边十年你都扛过来了,你跟我结婚后那些苦能算苦吗?再说,过去是你自己闷声不响要扛着的,其实我可以为你分担一点的。不过,这回不行,我不能出意外,你也不能给我出纰漏。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正好是我关键时刻,这次升级对我很重要,很重要,明白吗?”

梁琪原本心想,自己男人官至副局级,在四面环水的岛上也算混出名堂,在家摆摆官架子摆摆谱也由他去了,自己能忍则忍,没想到先生对官阶如此器重,真是官迷一个!想归想,但是梁琪没有去打断男人的话。

傅副局长站起来,坐下,好像沙发长了刺似的赶紧又站起来,惴惴不安地说道“这次,这次我自己已经够紧张的了,我现在真怕你有什么好歹,你就不要再给我添堵,让我难堪了,我是真没有心情替你分忧解难了。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但我还是得说不是…真的,那幅画不是一桩小事,你固执己见别人拿你没辙,但人总要洁身自好,不要让人授之以柄,你说你为了一幅画弄得满大街的人看你跟老头吵架。我的大画家,你这是要烈火自焚,弄不好会让我引火烧身,陪你一起作死的呀!”傅凯歌在桌边踱步,说着说着伸出右手,用指关节重重敲了敲身边的桌子,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微过激的举动。

“我说你别这么官迷好不好,不就升半级,副局到局长,看把你弄得神经兮兮的,要真当不上,我看你疯了不成!再说,你做你的局长,我画我的画,我画画碍你什么啦?”梁琪固守自己的阵地,言语间不肯退让。

“我说你想得倒轻巧,好像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哎,大画家,你说你和我撇得清吗?再说你难道不想承认,现在你已经给我添乱了!”‘踏踏’,一听门口有人走过,傅凯歌的嘴巴紧急刹车,屋内一片寂静。过了会,傅傅局长又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以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让你当好贤内助,别在外头呼风唤雨,想一出是一出的,尽想出风头,这样不好,会让你老公身败名裂,会伤害到无辜的。现在上上下下据说都提出那幅裸画该撤,你不听我劝,总该听听文化界头头脑脑的呼声吧!”男人说得没错,到底是当官的,政治觉悟不低。

“我这不是按照程序办画展嘛,我又没有自行其是,好像把你做我活靶子似的。再说我又没做出格事,让你如临大敌,你不要自我加压嘛,我都不怕,你怕啥?”女人毫无怯色,定定地迎着男人说不上是愁苦还是愤懑的目光。

“你不怕可我怕,人家现在已经发出警告,你再我行我素,你不怕到时候展馆被人砸烂不说,其他画作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什么画展不画展,一张画能抵抗一副拳头?我说你怎么那么死心眼,现在咱完全有能力有时间把问题苗头堵住杀灭,没有必要一意孤行不见棺材不落泪嘛!”傅傅局长两手一摊,样子看起来很真诚。

“本来嘛,不见棺材落啥泪啊,还有希望救赎嘛!我没有你那么悲观,法制社会有法可依,街头小混混无法无天的年代早过去了。”

“好好好,算我胡思乱想,软骨头,那我求…求求你行不行,你把那幅画撤了,不是大家都皆大欢喜嘛!再说,再说你那些画都是清雅之作,夹一幅人体裸画,画风也不搭,现在社会保守甚于开放,你一个女子不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嘛!”傅副局长气鼓鼓地把报纸往沙发上一丢,站了起来,第一次跟老婆说出“求”字。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老婆办画展,我没有冤枉你吧!上什么画不上什么画,你就别操心了,劝我也没用……”琪儿知道自己这次筹划画展,傅凯歌阴沉着脸已经不开心了,现在为了一张裸画好似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更让男人有反对家里的女人抛头露面的话把了,所以这次她暗暗鼓励自己横竖不能做墙头草,人家说什么就做什么,她针锋相对不让步也不说半句软乎话。

“没见过你这样死硬死硬的粪缸石,就是榆木疙瘩也被我说动心了。你说,你说我当年怎么会看上个一条道走到黑也不知道变通变通的女人,见风使舵都不会,愚笨,哼!”傅副局长的脸气得铁青色,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了。

“后…后悔了吧,我可没逼你跟我这粪缸石同流合污,你觉得我不处处低眉顺眼,你日子难熬,那咱…咱,一个锅里的俩瓜捞出来分开各自晾着,谁也不欠谁……”琪儿也光火了,话更不中听。

琪儿跟老公吵吵架拌拌嘴不是没有,过日子嘛谁家没有磕磕碰碰,虽说先生不是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好在他不像别的当官的一飞黄腾达就换本子(结婚证书,琪儿外婆所言),没想到在单位里以涵养著称的老公居然说出如此绝情的话,琪儿做了那么多年听话的家属,再也不想委屈自己,一激动就表达了分手的意思。不过,厨房水池自来水流动的声音几乎盖住了女人不爽快的话音,琪儿突然打了个响响的喷嚏,捏在手里盛过肉末子的一个油腻腻的盆滑落摔在地上,那个双鱼龙泉青瓷盆还是琪儿结婚时平姨送的。不过,琪儿内心闪过想法,她觉得晚上傅凯歌虽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了她一顿,但好歹是结婚那么多年来两个人说话、交锋时间较长的一次,一个人骂骂她总也比晾着自己、没有人跟她说话强,男人如果火冒三丈全是为了女人好也没啥。琪儿的想法挺贱挺怪的,这些年她真的害怕下班,两个人呆一个屋檐底下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她真不想再领教孤独的苦涩了,但一想到离婚会让父亲难过,又死守着城堡,没有冲出围城的勇气,在缺乏阳光和温暖的鸟巢里无奈地蹲守了快七年。

傅副局长打死也没想到他这个婚后在家说一不二的男人,老婆这次非但不听话,还跟自己飙上了劲,都敢说分手了,居然还砸碗,这个豆腐郎儿子一时不知所措,抿着嘴说:“现在不行,要分也不能是现在,我的关键时刻,你没听进去吗?我,我,我忘了跟你说了,我跟另外一个副局长同时提名当局长。他嘛,没我年轻,只是中专毕业,和他比,我的胜算大多了!”傅副局长端着茶水杯习惯性地又想喊“琪琪,倒水!”他缩了下脖子坐下又站起来,在客厅里打转转,“哼,闹,闹什么,还摔碗,摔给谁看呢?!”年轻的傅副局长看来真生气了。

梁琪懒得跟先生解释,一个人默默蹲在地上,捡着碎瓷片,那个马上要扶正的准局长又坐在客厅门边的沙发上,看他那些总是看不完的报纸。客厅里的电视机正播送着法制纪录片,那个翘着二郎腿的傅大局长眼耳并用,专心致志地重复他的爱好,根本没顾上厨房里的琪儿,她一不小心手被碎瓷片剌了一口子。

夜里,琪儿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阳台上,把自己婚前婚后的日子想了一遍。她这一想不要紧,她觉得周身发冷,她忍不住收了阳台上自己手洗干净的一件厚外套披在身上,从二十几岁上大学到结婚这么多年一幕一幕往事闪过眼前。琪儿知道自己错过了一生最好的朋友做自己的亲人,但她不能伤害同时爱着自己的两个发小顾诚和顾佐滔,在他们兄弟两个之间选择一个,所以她在从宁夏农村招入美院后,一直埋头学业,早也画晚也画,跟人尤其跟男生交往极少,直到大三时,在她二十五六岁时选择了在医学院读临床专业的傅凯歌,他比她大一岁,他也是恢复高考制度前的工农兵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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