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女人来画像的那晚,小热昏名角儿响铃自己做了碗葱花鸡蛋面,一个人坐在灶边喝了,整理整理弄弄干净,又在厨房一声不吭小坐了一会,便跟丈夫告别直奔戏场。梁画师给人画像太投入,都忘记提醒一下老婆,没像往常那样说一句:“响铃,时间不早了,啊!”
去戏场的路上,晚饭后散步的碗店老板娘平雅丽见了步履不再轻快又走得有点急的梁家太太,赶忙说:“响铃姐,来得及,莫慌,莫慌!”
响铃一听见平雅丽的声音,她稍稍放慢脚步,略僵硬的脸朝碗店老板娘努力挤出笑容。小热昏角儿不笑还好,那么勉为其难的一笑,让平雅丽感觉一丝前所未有的瘆得慌。
平雅丽散步的方向朝跟响铃相反,老板娘笃悠悠慢吞吞地走着,跟街坊邻居热情打着招呼。没多久,唱戏的发现卖碗的居然走在她身后。原来没等响铃走出士蓝街,折返而行的平雅丽三步并作两步就赶上了响铃,她一路跟响铃说着话,直把响铃送到戏场门口。有平雅丽这一路相伴,响铃莫名其妙低落的心情好了不少,上台唱戏也就顺风顺水,虽说观众不多,但掌声蛮响。
响铃跟平雅丽不算是最好的朋友,但她俩之间有某种天然的因素将两个原本脾性、追求完全不同的女人‘拴’在一起,因为她们老家都在安徽,她们前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徽州人,后来也都离开了徽州。所以,平雅丽遇见响铃,她俩能扯几句走调的徽腔。
别看平雅丽年龄比响铃小了好几岁,但她前年就生下了老二,一儿一女都是孩子奶奶看大的。要不是这两年乱象丛生的,说不定她的第三个娃儿早就呱呱坠地了。也别看平雅丽没怎么念书,娘家也不是舻山本地的,但她在家里的地位是旧女子们都羡慕的。换句话说,平雅丽在家里占统治地位,家里的事她说了算,她男人——那个卖碗二世说了不算,除非他的想法、他的打算跟老婆娘平雅丽刚好契合,否则对不起,碗店老板只好收起自己的主意,乖乖地听老婆的。碗店老板一开始受不了老婆的强势,他和舻山城里的男人一样,对女人在家里说一不二的霸道,他反抗他抵制他喝了半碗自酿的米酒就想开骂。不过,头天夜里想好的措辞常常被酒一激吧居然忘得像一只空碗——一干二净了。这已经不是碗店老板头次想在老婆面前发作,不过前几次都以男人的失败而告终了。后来,卖碗二世不再为自己在家中地位卑微而纠结,因为屡次证明自己听老婆的没错。譬如,卖碗一世跟卖碗二世都想着平雅丽能怀第三胎,但平雅丽却坚拒,她想尽办法避孕,她说这天下太乱,舻山迟早也会乱阵脚的,到时我们家万一卖不出去碗,孩子们多了养不起,他们就会受苦受难的。没想到,平雅丽的话没有两年果真预验了,这乱世索性翻了筋斗,孤岛舻山前途未卜啊……
那天晚上,画室里修饰画作的梁画师开始抽第三根烟了,他的两道眉往中间拧巴成个大大的“川”字,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画里的女孩照旧吝啬她的笑容。梁渊面前的画还是老模样,那孤高自许、敏感戒备的女孩望着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丝激情,一丝丝暖意。她会是谁呢?梁渊由近及远,把他熟悉或认识的,把城里来画过画和听说过的富贵人家小姐、官太太一一捋了遍,把项上的脑袋都想破了也想不出那女子的出处。不过,梁渊可以肯定的是:从女顾主的神态、衣者来看,那姑奶奶要么是官太太,要么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一般生意人家也穿不起双面绣的云锦苏绣旗袍……还有那枚胸针,鸽血色的宝石镶了十几颗,不但色泽华丽,宝石上等,而且琢磨、抛光的手工不是一般工匠能打出来的。但是,舻山城里的阔太太、阔小姐一多半跑到台湾去了,她不像混迹上流社会的风尘女子,更不像误入花柳巷的穷家女孩。那么她会是谁呢,我怎么画她的目光,让她怎样从画里看到画外呢?梁渊用手扳扳画笔,快把自己的脑袋瓜子都想痛了,还是不知道如何精准修饰、点睛。
这时,快到了戏场散场的时候了,梁渊丢下手里的画,把烟蒂碾灭在烟灰缸里,匆匆出门去接老婆,他不放心大肚娘老婆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回家。回家的道上,梁渊只顾挽着响铃的臂膀,安静得像只吃饱喝足舔着髭毛的猫,一路连叫也没叫唤一声。梁渊稍许偏重的踏步声跟他大肚娘老婆响铃略略吃重的脚步声,在士蓝街回响。
梁渊默默地挽着响铃的臂膀路过打弯斜对过平雅丽家的碗店,路过林老板的南货店,推开家门,梁家楼上楼下都是淡淡的烟味,虽然画师刚才出门前连楼上阁楼的窗都打开了,但依然有雪茄烟的味道残留,梁渊甚至还嗅出屋里有那不明来历的女人味。“咦,你抽烟啦?”老婆在身后冷不丁问他。
“哦,抽,抽了…客人留下的,扔…扔了怪可惜的,老刀牌烟,好好好烟……”梁渊不安地搓着手,心扑通扑通加速跳起来,他觉得自己太奇怪了,什么坏事都没干,在老婆面前竟然吞吞吐吐地想去掩饰什么,心就那么虚,自己这是怎么啦?!幸好还沉浸在唱戏成功喜悦里的老婆,没太在意梁渊的失态,一个人洗漱去了。梁渊怕老婆着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把窗户一一关好。梁渊绝对没想到,从那天起,这梁家老宅如鬼魅缠身阴魂不散。
睡到三更,梁渊做了个噩梦,梦中那孤高自许、敏感戒备的女人在乱石岗里看着他。梁渊走过去,她不见了,梁渊转身时又见她朝他咧嘴莞尔一笑,上唇的美人痣跟着嘴角扬起来,那笑容里夹杂着一个女孩俏皮、撩人的劲儿……就在梁渊三步一跌五步一趋慢慢走近她,伸出手快要拉住她时,那图案秀丽、针法活泼的苏绣旗袍一晃不见了,女孩捂着脖子化作了一缕薄雾,绝尘而去,那飘渺、迷乱的烟说不上是白色还是青色……梁渊睁大眼睛四下细看,烟雾中他看到了那乱石岗原来是荒墓乱冢。梁渊惊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后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躺在身边睡得死猪般的妻子,半靠在床头,陷入了沉思。天快亮时,梁渊又沉沉睡去,直到早晨响铃做好了早饭,他才睡眼惺忪地下楼,张嘴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
“梁大公子,你昨夜里厢讲梦话了!”妻子在饭桌上夹起一个煎鸡蛋放进大公子的碗里,说话间一对小细眼定神望着梁公子。
“是…是嘛,可能…大概…也许是累了……”梁渊端着碗沉吟一会,答话时眼睛飘向一边,他又埋头喝粥,把鸡蛋退回到响铃碗里。响铃自从怀孕后,梁渊规定老婆每天必须吃一枚鸡蛋,日子再怎么艰难,这孕妇的待遇不能改变。
响铃看了一眼丈夫,见老实巴交的画师都不敢抬头和自己对视,见老公恨不得掉进碗里,变成粥更好,响铃忍不住心里打起鼓来:这可真是结婚以来的头一遭,我刚才喊他“梁大公子”,梁渊他都没反应,哪怕笑喷半口饭也好,这要搁以前,梁公子准会手伸过来摸摸我小热昏的脸,打趣着说道:“咦,迭能啥情况,响铃你没事吧,别拿你老公寻开心啦!”
响铃的目光逮住梁渊不放,心里一惊:莫非我夜里厢离家唱戏时,那帅猫小哥跟那漂亮旗袍偷腥了……很快,她又推翻了这个荒唐的推测,这个不敢也不想越雷池半步的男人,自己最了解了,但她又确实愿意相信丈夫真真正正地潜藏起难以启齿的心事。“你,你没…没事吧…吧?”响铃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然后死死盯着梁画师,狐疑又不甘的目光在梁大公子身上扫来扫去。
“没…没…没事……”梁家大少爷低着头幽幽地答道,看上去画师愁云暗淡,跟旗袍女人光顾前判若两人。
其实,昨天夜里唱戏回来,响铃就已经看出了问题,梁渊接他回家的路上和床上,都没有像往常那样问问响铃:唉,戏唱得咋样,听戏的人多吗?老板给你们带夜宵了,我猜猜,响铃,你是不是吃了芥菜肉馄饨?可从夜里厢到现在,梁渊什么都不想跟响铃说,像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这让响铃百思不得其解。响铃想,梁渊就是跟不跟小叔去台湾那么重大问题上,都没有犹豫过为难过,他在命运的选择上都那么决绝那么果断,那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人,让自己老公这么牵肠挂肚又独自担当呢?因为丈夫这么多年对响铃百般呵护死心塌地,所以梁少奶奶也就怡然自得躺在蜜罐里,对身边男人的警觉、防备的小女人心思,她响铃不存一丝半缕一鳞半爪,这么多年连说说双关语敲敲边鼓,提醒提醒男人莫在外头花簇簇,以暗示本家女人不是睡狮的‘咄咄逼人’都不曾有过,哪怕轻描淡写的告诫都未曾出口过。
响铃她相信丈夫甚至胜于相信自己,她觉得自己毕竟是唱小戏文的,承蒙梁家看得起,虽然洁身自好,但戏子在江湖混的有名堂的,哪个不是背靠大山,要么达官贵人,要么抓起银子随便撒的公馆老少爷们。自己运气好唱工好,还能编笑话,有钱的、着迷的捧个场,但自己在上海刚出道时、嫁入梁家前,也是被姐妹们开玩笑似推着坐过行长、局长、师长的大腿。昨夜里,那带着老婆孩子来看戏的几个长官在戏散后就让勤务兵塞给自己好几个‘袁大头’,他们的赏钱足够买听奶粉。虽说眼下舻山岛和大陆海上天上都已隔绝来往,但大陆的奶粉总有一天又会到咱舻山岛。
梁太太慢悠悠地把稀粥滑进嘴里,每一口每一勺吃的都是心思,心思绝对比白粥还要黏糊稠密。梁太太梁夫人第一回尝到了生活中的酸枣苦瓜,女人都有的醋坛子她也开启了,打翻了,醋流得遍地都是,都快流到南货店、印染店、碗店,流到士蓝街整条街上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先前活过的几十年那不过是一杯凉白水温吞水,太没有故事和情节了,那样的戏太没有看头没有嚼头了!
天马行空漫无边际地想到这里,响铃意味深长地瞧了一旁心事重重喝着稀粥的丈夫一眼,小眼睛眨巴着苦笑了一下。响铃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不像市井女人,家里还没地震,自己先乱了方寸,哭闹不歇,还以死恫吓,又不肯离婚,又把丈夫的馋猫脸在众人面前抖个干干净净。响铃半碗粥落肚后想好了,自己对自己在心内说:人都说女人怀孕时,男人最会出事,梁渊这回瞄上别的女人也算在情理之中,我得放他一码,但骨头还是要整整他的。要是丈夫真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只要不露脸不公开,自己要心知肚明但不戳穿他们,让小业主自个反省自个回归。梁渊要是自己不觉醒,一条道走到黑,自己就带走孩子回上海娘家,让他梁家断了烟火,这可是要梁兄命的。在‘狐狸精’和孩子之间,梁渊肯定义无返顾地选择孩子,这一点自信,响铃还是足足有余的。还有,梁画师要是临时起意,偷了个花骨朵也就算了,哪个男人见了年轻漂亮的女孩迈得开腿呀?!咱乡下梁老爷爷——梁画师的小叔公不就在八十多岁时,还抓着手里拽着棕榈绳的十四五岁卖柴草的女孩不松手嘛!不过,像警察局汪警官那样乱了伦理、跟自己老婆娘家的嫂子上床,那就坚决打上门去,反正戏班里会耍武功的小青年很多。想到这里,放下稠密的心思和浅薄的粥,梁渊家中的大肚娘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抓起街上大饼店煎的酥油薄饼,站起来走动走动。
“你夜里厢起身时差点坐到我了!”女人快要走出厨房时突然回头,张大着眼睛用标准的沪语说了一句,又意味深长地瞄了小梁哥一眼。梁少爷心里一震,用余光偷偷瞥了一下上楼的妻子,发现小热昏的屁股下坠了不少,人也开始发福了,下回再唱戏恐怕没有两年三载不成。
天亮前下起的瓢泼大雨依旧如注,黄包车夫躲雨都躲到街边的南货店、剃头店、画店门口了。梁渊的魂还在外面游荡,他第一次尝到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滋味。饭后歇息了一会,响铃提着篮要出门买菜,梁渊拦住她,接过篮子关照妻子:“回头有客人,帮我招呼着点!”
响铃点了下头,轻轻捅了一下丈夫说:“你快去快回!”
“晓得,晓得……”梁老板答应着撑起油纸伞出了门,他现在最需要忙碌,忙得尿没空洒,忙得屁都来不及放才能排遣多余的心思。
“哎,老公,看见烘番薯,买一个,黄心的最好!”响铃走到店门口,冲着梁渊的背影喊道。响铃虽大小是个角儿,但她脾气好,不摆谱,戏场老板请吃夜宵,她老喜欢点烘番薯、玫瑰年糕、煎青饼、酒酿圆子之类的南方甜食、土菜。
这会儿,正是上班时刻,街上人流涌动,梁老板一路跟人招呼着:“钱经理好!”“张行长好!”“金科长好!”“汪,汪警官早!”
“你…买菜?”穿着警用雨披的汪警官站在雨中,直勾勾地看着画师的眼睛问道。“嗯…”梁渊勉强挤出笑容,勉强地朝老警察点了下头,向前走去。小叔一家在舻山时,都是婶娘买菜做饭,他们一家刚去台湾时,乡下亲戚上门帮忖了些时日,后来响铃也慢慢学着做家务,所以梁渊几乎没有提篮买过菜,也难怪汪警官出于职业性好奇地打量他。自从梁渊为了一幅画把汪警官开罪以来,老警察一直不露声色地对梁画师‘关照’有余。梁渊以为自己只要夹起尾巴做人,谁也奈何他不得。其实,从那天起,汪警官向梁渊撒开了一张大网,只要梁画师那条鱼向老警察的那片海域一游,他梁渊就会被涨起,被束手就擒。梁渊不知道自己就是一枚雷管,炸响只是时间而已,只是眼下暂时还没有导火索引燃;没有什么媒介起催化剂作用,梁渊暂且还是安全的。
上午在雨地里走一趟街回来,梁渊脱了绵绸长衫,换了件稍厚的长褂,又整个人缩在太师椅上,呆呆地看着屋檐滴落成串的雨珠,两眼空洞干涩。跟往常不一样的是他手里空空如也,既不练画,也不琢磨小叔留下的画册。婶母在家时爱同小叔聊天,她说她对梁渊小俩口最心悦诚服的是:一个曲不离口,晾晒衣服独自一小会也哼着戏词;大侄子呢,拿画当命,跟他说话总归要被他拉到画题上,什么山水画、花鸟画,古代的八大山人,近代的黄宾虹、吴昌硕都让他如痴如醉。可眼下,画里那双瞬息多变的眼睛,那个神秘的女人,让梁渊变得魔怔入幻,画师梦中乱石岗里那缕烟时不时地冒头,把他的心绪撩乱了。
梁太太扭着重心下移的屁股,夸张地从厨房一颠一颠地走到丈夫跟前,噘着嘴撒娇:“都跟你说了,买烘番薯,买烘番薯,烘番薯呢?”
梁渊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把小热昏的烘番薯忘得一干二净了,赶忙堆起笑脸说:“哎呀呀,响铃,看我这记性,明天补,明天一定补……”
“补补…补啥呀,把梁兄的脑子好好补补,省得成天像吃了迷魂汤似的,哼!”怀着身孕的太太这么起码的要求没得到满足,她噘着唇线清晰好看的小嘴兀自到厨房忙去了,不过女人心里的揣测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下午,雨天画室更没人登临,梁渊索性上楼补了个觉,头天夜里没睡好,他整个人都不在状态。睡醒刚要起身时,楼下有人喊,“梁渊,信!”
“给我吧!”响铃走到门口从邮差手里接过信。
梁渊拿了件外套边披边跑下楼,“谁写来的?”
“台湾来的,大概是父亲或者小叔吧……”响铃说着递过信。以响铃对老公公这些年的了解,她觉得台湾来信应该吉多凶少,起码父亲已经有了固定的落脚处,要不然老爷子不会去台湾一去半年音讯全无,难怪梁公子这半年一直郁郁寡欢。
梁渊连忙拆开信看了起来,梁太太走到丈夫身边,几乎半蹲着替男人系上衣扣。梁渊这时轻轻地扶起妻子,两个人坐在一条红漆长板凳上一块看起信来。信是梁渊的父亲写来的,流落他乡又举目无亲的梁父一到台湾就生了一场病,被舻山籍的几个老兵从旅社接到台中,一住就是几个月,眼下和小叔终于住到一起,哥俩有了互相照应。梁父写封信来诉诉衷肠告个平安,顺便给儿子汇点钱,“将来生孩子、养孩子都是很花费钱的”,爹爹在信里说。读了信,梁渊领受到了些许宽慰:父亲把大陆运去的药材看来在台湾全脱手了,小叔也在台湾落定了,梁家老哥俩在台湾团聚了,这让梁渊自虐性‘作’了一天的心情好转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