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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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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三十二章 蛮烟瘴雨下的师徒俩

漆亚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三代,在外公家洋房里长大,打小亲眼所见的是上海滩中上层锦衣玉食奢侈的生活,但他并没有成为十里洋场花钱阔绰甚至暴殄天物的达官贵族的公子哥儿。亚明的外公非等闲之辈,早年跟随清末实业家张謇兴办民族实业,拥戴张謇“实业救国”的道路,在上海商界的名望不可小觑。外公不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古董,他既不支持女儿‘束之高阁’做殷富家庭的花瓶,也不反对唯一的女儿像劳工子女那样出门寻事做。对于漆亚明这个被上海人称作“乡下头”的海岛舻山漆家的二孙子,外公外婆对他的抚养亲历亲为,不交由家里的女佣代管。洋房里的女佣倒有两个,腾出手来养育一个阿囝不成问题。

但是,将外孙亚明交给娘姨,外公考虑到佣工基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怕是她们很难控制育娃的火候,很容易无原则无底线地呵护娃,反而将一个白纸一样的孩子宠溺坏了,如同作画的卑躬屈膝又爱画蛇添足硬生生将一幅基底很不错的宫廷画给描黑了。外公向亚明的母亲作了保证,不把亚明养成骄横恣肆的人,才争取到了将小外孙寄养在跟前。其实,外婆接下小外孙是有顾虑的,她养育的一双儿女都自食其力,绝非纨绔子弟,但人都说隔辈亲,她觉得看护亚明辛苦是小事,万一将孩子养成骄纵顽劣之人或温室里的花朵娇嫩不堪,那可是出力不讨好的活,最不该最可怕的是毁掉孩子的前程,孩提那可是做人打基础最重要的时候。

亚明被他母亲送到外婆家后,母亲并没有甩手不管,每个周末是母亲的亲子时刻。“这天下还有许多人吃不饱饭,冬天没有棉衣。”在商务印书馆做校对的母亲常常这样跟亚明说。

“他们为什么要冻着,妈妈,棉衣很贵吗?”五六岁的亚明仰着圆脸问一周一逢的妈妈。

“因为穷人填不饱肚子,所以棉衣的事让位给了粮食。”一旁的亚明的父亲解释道。

“嗯,那,那,等我长大了开个大工厂,做很多很多棉衣,送给穷人,可以吗?”

亚明的父亲拍拍小儿子的肩,所有鼓励的话语都包含在手势里头了。母亲蹲下来抚摸着儿子的圆脸,很认真很肯定地说:“当然可以,当然!爸爸妈妈到时候都帮你的忙,叫上你哥哥,咱们做那么多、那么多棉衣……”亚明的母亲用手装着手势,在胸前把两手间的距离越拉越宽。

亚明的父亲知道妻子的良苦用心,他们需要经常校验儿子的人生步伐,他们不害怕二儿子没出息,即便长成‘二货’也不揪心,就是害怕这棵小树苗一不留神成为心弯眼斜的歪脖子树。亚明的父亲发觉妻子说话,无论什么话题都能顺拐着带上大儿子,不用说把大儿子漆宁宁丢在舻山让爷爷带着,这让一向主张做独立女性的亚明他母亲的潜意识里负有程度不浅的抱憾和歉疚,只是她从来不直接说她错过了大儿子的童年。

亚明为人处世学他母亲独立、收敛、同情弱者、平等待人,他把外公给予的零花钱替班上(因原材料猛涨,父亲作坊倒闭)的同学垫付过学费,给老师生病的老母亲抓过药送去。结余的光洋他积攒起来,到暑假去舻山时总是匀出部分给他双胞胎哥哥,而哥哥总是将钱全数交给爷爷。最后,那些钱跟着二孙子又悉数回到了上海。爷爷总是有办法,像个魔术师似的,把小孙子给的钱变回到亚明地方,有时候塞进行李,有时候裹在鱼肚里跟一堆鱼干扎一起,总之到了上海才被发现。

“钱是咸的。明明,你怎么将钱跟咸勒鱼捆一道?”亚明的母亲替从舻山独自回上海的儿子整理行李时,第一次见袁大头跟抹着盐粒的鱼干捆一起,拿着银元往鼻子底下嗅嗅,忍不住问小儿子。儿子还没答话,当妈的咯咯笑起来,还以为“小句头(小孩)”怕在回上海的船上那些钱被偷才将不可一世的袁大头绑进咸鱼里的。

“钱可能是咸的,它也会是黑的,当然它给予人们许多甜头,让无知、贪婪的人为它发疯,被它迷幻……”漆亚明知道又是爷爷将银元还给了他,他一边用上海三友实业社毛巾厂生产的毛巾揉擦刚洗干净的头发,一边嘟噜嘟噜地念着什么。

“钱,钱未必是枯燥而无味的,用对了地方,钱的作用是其他东西不可替代的。”亚明父亲一本正经地补充道,这样的词难不倒他,亚明的父亲在省城念书时就迷恋上了话剧。

“先生,你,你是说如果,如果用对了地方,钱的用途不可估量……”

“是呵,是啊,说得极是……”

“先生,先生,先生请您留步,我还想跟您讨论钱和法权、公道、利己主义的关系……”

“明明,这是你们学校上趟子校庆时编排的独幕剧吧?”亚明的母亲被这父子俩精彩的对白逗乐了,她问道。

“对啰,对啰……”初中生亚明有点欢呼雀跃的意思。

“怪不得听上去嘎耳熟…”亚明的妈妈用一块湿毛巾擦拭着混杂了鱼腥味的钱,满脸含笑地说,“还是你爸来三(厉害),儿子去年上台演过的戏,这当爹的还记着台词哩”。

“承蒙太太夸奖,不过咱俩去年受邀在台下看儿子演出,我不光带了耳朵、眼睛,还干了件顺手牵羊的事,怎么样,没想到吧?”亚明父亲蹲在地板上一边用小毛刷刷着皮鞋,一边露出伪装诡谲的笑容。

“漆先生,你是说你在儿子学校做了回‘三只手’,我,我没听错吧?”亚明的母亲有点愕然。

“没错,你,你没听错。当然这件事并不构成犯罪,小儿科级别也算不上,漆太太,你莫担心,‘三只手’不是谁想做就可以做来着,没有身经百战,谁也不是与生俱来的神偷。我这顺手牵羊夸大其词了…啊,开个玩笑,夫人可不要动辄问罪,给我上纲上线啊……”亚明的父亲本想说说玩玩,见妻子信以为真,说着说着他屏不牢,笑声愈来愈大,在屋子里萦绕,似乎冲淡了舻山刨盐勒鱼的腥味。

“啊,爸,我晓得你为什么说你顺手牵羊了,我猜啊,上回校庆时我们同学放椅子上的演出节目单是不是被你拿走了?!”亚明将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

“是呀,是我拿的,要不现在我怎么还能将你们独幕剧的台词给背下来!”父亲承认挺爽快,他一脸无辜,他没有想到一张演出单还能带来什么‘后遗症’!

“爸,你还不如顺手牵羊呢?牵只肥羊回家,我把同学叫来都还能沾你的光大饱口福呢!可那份演出单在我同学眼里比一头羊还珍贵嘞…你,你,我怎么说你好呢?”小白脸不讲情面地‘拷问’起了父亲。

“我不晓得这是你同学的啊。再说,去戏楼子、剧院、礼堂观演出,谁没捡过两张演出单啊?”父亲的潜台词显然是:怎么啦,区区一张演出单,小子你至于这样小题大做责问老子吗!

“哎呀,爸,你也真是的,你拿了我们同学的东西,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你还记得吗?那天演出结束时,你妈碰到了她的同学,两个人在一边聊,我见一个椅子上有演出单就随手翻了翻,那东西制作虽然简单,但里面有你们班独幕话剧的台词,我瞧了瞧同学们都走光了,以为那份节目单被哪个同学扔了,于是就将它揣进了怀里,后来一直,一直放在我办公室。”

“爸,不是我说你,你晓得伐,就因为你的‘顺手牵羊’,我同学为了他去向不明的节目单伤心地哭了一顿咧……”

“哎…哎呀,居然还有这等事!那,那对不起,对不起,是爸不好,爸不好……”亚明的父亲丢掉鞋刷子,去洗了洗手,走回到小儿子跟前说,“等新学年开学了,亚明,你一定替父亲向那个同学道歉。这几天呢我在办公室找找,那份节目单我们几个同事传来传去都看过,大家都说你们班的独幕剧挺有意思,但愿那东西还在……”

亚明的父亲连连向小儿子道歉,可是儿子并不买他账,还在向父亲穷追猛打,漆先生不由自主地盯着儿子看,他觉得这是小儿子第一次为了同学这么一桩小事,揪住他老子急赤白脸地跟他过不去,儿子的话语里甚至还带有谴责的意思。

“那天演出结束时我们同学他因为那几天闹肚子,憋不到散场去了厕所,他把节目单搁在椅子上,等他回来他发现节目单没有了,就在礼堂里到处找,回到教室还问了许多同学是不是拿了他的东西。”

“这件事你爸有谬错,你看他惴惴不安的…明明,啥时候你把那同学约到家里来,我们请他一起喝个下午茶,好好向人家检讨检讨。”

“哎呀,平生做了回糗事,害得你的同学还哭了一顿…亚明,爸爸说这件事你过几天回外公家,别跟外公说起来,啊……”

“噢,对了,明明,那张节目单对于你们是不是有特殊意义啊?要不然,再去向学校要一张,应该没什么问题。”母亲向亚明建议,不过她也好奇,一张演出单怎么会令十四五岁的追风少年呜呜涕下呢?

“当然有特殊意义。之前我们一起演独幕剧的一个同学说呀,说他姥爷跟洪深先生是同乡,他们经常走动,后来姥爷把我们独幕剧的抄本去光明剧社拿给洪先生看,让他提提意见,想不到他不仅看了,还提笔给我们写了几条意见。演出前两天,姥爷从学校讨要了几份演出单折子送去洪先生那里,请他给每张折子签名,洪先生二话不说操笔署名,说要送给我们演独幕剧的几个同学,所以我和演剧的几个同学都老珍惜它了。”亚明绘声绘色地说着。

“那里面的故事还挺有意思的…哎,明明,以前妈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想不到洪深那么大个名人还给你们几个中学生指点,难怪,难怪你们那个节目压轴不说,还评上校庆最佳节目,原来背后有高人呐…我说嘛,台下那么多家长一点都不吝啬他们的掌声……”听得出,亚明母亲满心欢喜,虽然事情过去快一年了。

“这件事我跟外公说过,在外公家里我还给外公外婆他们演了演嘞。”亚明想起去年一人扮演多个角色,在外公面前初露锋芒,不禁有点飘飘然。他模仿起外公的样子,晃晃脑袋把手插进兜里,走到桌边把家里的烟灰缸拿在左手,用右手操起桌上的一支派克钢笔权当作雪茄烟,将‘烟’往手里的烟灰缸上弹几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没想到潜斋老弟(洪深,号伯骏,字潜斋)对你们几个小屁孩还挺当一回事的……”

“我很同意你外公的看法。明明,这样吧,妈妈向你保证,若是你爸将那份演出单弄丢了,妈无论如何想办法不让这件事留下遗憾……”母亲说道。

“你有什么好办法?”父亲把手交叉抱在胸前问道。

“实在不行,我让父亲想办法找找洪深先生……”

“找洪深,怎么找啊?”男人两手一摊,走到妻子身边蹲了下来。

“你忘了啊?我父亲当年和虞洽卿、朱葆三他们出资入股南洋兄弟烟草股份有限公司,洪深先生留学归国后最初就在那家烟草公司上海总公司任总经理的私人英文秘书。父亲与洪深先生私交不算笃厚,但算是老熟人了。实在不行,我让父亲出面找找洪深先生,这点情面我想洪先生不会不给,让我父亲打脸的。”母亲将手里一摞乌贼鱼干放进泡菜坛子,上面撒上一点辣椒粉,这都是她从母亲家里的女佣地方学来的。然后,仰起头跟她先生说道,“麻烦给我倒杯水”。

“为这丁点大的事你要找你父亲,你不是一向不找父亲麻烦的吗?”亚明父亲不解地问道,手里端了杯水。

“为我自己和为我儿子,那是截然不同的。因为我们大人引起的失误,还是尽量弥补了好。”母亲呷了口水,声音柔和地说。

“不过,老爷子知道了这档子事,肯定愿意帮助你,在他老人家心里,亚明的事头等重要。”

“所以明明,妈跟你说,你呢开学后想办法弄到一份学校校庆演出单,我呢,想办法请洪深先生在折子上留名。还有,明明,退一万步说,如若咱们的努力都失败了,那,那就把你珍藏的那份给你同学吧,毕竟是我们错拿了他的东西。你说呢?”

“那,那,那好吧。”亚明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亚明,爸下午专门去趟办公室……”父亲说。

“今天礼拜天就甭去了吧,反正明天就上班了。”母亲说。

“礼拜天办公室人少,我找东西更方便。再说早点找到早点安心,我的过错也可以早点纠正嘛。”父亲诚恳地说道。

“明明,你们的独幕剧洪深先生都感兴趣,看来还真不错嘞。”母亲换了个话题,她想让屋子里的气氛不再纠结、尴尬下去。

“那你们知道谁是这出独幕剧的主笔吗?”亚明歪着头问父母。见父母一脸茫然地摇头,亚明露出坏小孩一般的神情说,“猜不到吧,再猜,再好好猜猜,我给你们两分钟时间。两分钟啊!”

漆亚明的父母互相瞧了瞧,起初谁也没吱声。

“是你们班长写的吗?”母亲问。

“不,不是。”

“是你们班艺文委员的大作?”父亲问。

“No!”拖着长音,伴随着亚明频率长短不一的笑声。

“行,行,跟我们捉迷藏…投降了,投降了!”母亲装出失态地嚷嚷着。

“猜不到了,告诉我们答案吧!”父亲用求助的眼睛望着小儿子。

“我说是我哥为我们写的,你们相信吗?”亚明伸伸舌头,眨巴着眼睛,替哥哥宁宁保密了那么长时间,他有点小得意,也为让课余时间紧张的哥参与弟校庆的事有点小歉意。

母亲倒没有责怪小儿子,只是听说自小住在“乡下头”的大儿子还有编剧的才能,感到不可思议。“你哥啥时替你弄成的?”母亲忍不住问道。

“课余弄成的呗……”亚明晃着脑袋,跳起来想摸房顶,够不着,这幢小楼红墙黑瓦,老房子有高度,是亚明外公当初从南通迁移到上海时购置的。

“下回可不要再占用你哥时间了,听见没有?”父亲收起笑容叮嘱道,尽管他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亚明还是从父亲笑容骤无的脸上,读到了一些责怪的意思。

“晓得,晓得!漆家门里再出个曾祖那样的人,哥是你们唯一的希望嘞……”亚明朝父母侧歪着脑袋,在走进自己在父母家的房间前探出半个脑袋说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保证不打扰他了!”

亚明的父亲欲言又止,他想说的话不张嘴,亚明母亲也晓得:亚明小儿除了不是块读书、做学问的料,其他能力还是可以的。亚明母亲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腰背,意思是不要在亚明跟前那样生硬地拐着弯暗示大儿子是要出人头地的,他的时间非常宝贵,这样会挫伤小儿子做人的积极性的。

那年亚明14岁,他母亲觉得儿子似乎早熟了点,毕竟他打小呆在洋房里,不是穷人家孩子八九岁就得为温饱问题跟大人在道上混。不过让母亲欣慰的是:这十多年来亚明跟他外公外婆这‘钱袋子’、阔太太住在一个屋檐下,父母唯恐小儿子多多少少沾染一些‘铜臭味’的担心是多余而不必要的。

午后,亚明的父亲急匆匆去了商务印书馆,很快在他的文件柜里找到了有洪深先生亲笔签名的演出单,他兴冲冲地拿上就走,一分钟也不想耽误。

“漆先生,怎么刚来就走?”楼下一个女同事问道。

“有件东西拉下了,孩子等着要嘞。”漆先生如实告之。

“是你家明明吧…我听我父亲说,他春上去拜访你岳父,在家里看见明明了,说那小家伙长成帅小伙嘞…怎么样,快要读高中了吧?”

“到时候再说了,看孩子的造化咧…哎,对了,你那里有最近几期的《小说月报》(1910年7月创刊于上海,商务印书馆主办印行)吗,借我几本……”

“有,有,我给你拿去。”

……

漆亚明的父亲踏上西洋进口的脚踏车风驰电掣般地骑回家,一进门就嚷嚷着:“明明,明明……”

“嘘”,漆亚明的母亲连忙摆手,轻声说,“孩子睡着了,昨天晚上在船上肯定没睡好,别吵着他…啊”。

转眼,漆亚明16岁了。亚明果真没有像哥哥那样考取高中,但他的动手能力让他走上了靠手艺吃饭的道路。漆亚明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三代,跟他哥一样成为他们那个年代富而不骄的年轻人。他们有翅膀吗?没有。最初是没有的,只不过跟其他富家子弟略略不同的是:他们双胞胎兄弟心里想的不仅仅是自己和这个父系、母系两边都可以炫耀一番的家族。

就在16岁那年,漆亚明被爷爷交给那个留日归国生后,住回到父母家,每天早晨从父母家换乘电车赶去佟府。出了家先是步行,穿过两根弄堂,到街对面乘一辆灰扑扑旧塌塌的车,坐上几站去黄浦江边十六铺。然后换乘那条早年的法电‘辫子’电车,从十六铺经外滩转公馆马路[1],过八仙桥,转入宝昌路[2]后一路向西,经格罗路[3]、吕班路[4]、金神父路[5]、亚尔培路[6],再往西经福开森路[7],到台斯脱朗路[8]下车,再步行约400米到徐家汇贝当路[9]的师傅家。有时候车与车衔接的时长等得让人焦心,有时候十六铺站汽车来了,人太多挤得水泄不通,亚明一见人多总是不愿踩着别人的脚或扶着旁人的肩膀上车,他等待下趟子汽车而让别人先走,这样路上来回时间至少两个钟头以上。

漆亚明父亲见自己小儿子早出晚归挺辛苦的,曾有过短暂的动摇,要不是亚明铁了心要跟满嘴跑洋腔洋调的师傅学习下去,恐怕亚明的外公先插手让小外孙换离家近点的别的工作干上哩。外公说要给小外孙买辆轿车,省得亚明天天挤车,外公的好意也被亚明的母亲谢绝了。外婆见蜜罐里长大的二外孙离开她家去了佟府学艺,心疼得很,亚明他妈去一次娘家,老太太就跟女儿叨咕一次:“要不让亚明在家歇两年,长到18岁再拜师也不迟嘛”。

“学艺,学艺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半途而废,万事开头难,外婆,我不怕嘞。”亚明礼拜天在外公家时,手握一把刻刀,说话时眼睛还盯着玉石一眨不眨。

去师傅家做学徒的翌年夏天,上海像进入雨季,老天爷还挺‘眷顾’上班族的,总是趁人上下班时来场瓢泼大雨,不把没钱乘黄包车的人淋个透湿而不甘心。那时,次等有钱人坐黄包车,高级有钱人坐出租车,上等有钱人开私家车。黄包车不便宜,出租车更贵,坐一回的士,要正经花掉四五块大洋,相当于普通白领小半个月工资嘞。漆亚明当然不是兜比脸还干净的身无分文之人,而且他兜里揣的钱足以在路边朝出租车挥手潇洒地大喊一声:“Taxi! Come here ,please!”但是,亚明除了师傅派他出活必须乘出租车外,几乎都是坐电车来回。这样,从台斯脱朗路下车后步行到贝当路,若遇上大雨,再有喜怒无常的大风,头上的伞像旋风中的降落伞没个准形,漆家小少爷亚明就回回淋成落汤鸡。

“师傅,早上好!”那天,漆亚明浑身透湿,照例先去给师傅请安,亚明到佟府的时候,师傅一般跟他家人正用早餐。

“佟老先生,早上好!”

“佟太太,早上好!”漆亚明按例给这座洋房的主人问好。

“孩子,吃了吗?”吃斋念佛的太太见了亚明,总是喊他“孩子”。

“吃了,太太。” 漆亚明站在厅堂里,绘着彩画的水门汀很快淌起水来。

“好啦,好啦,赶紧把湿衣裳脱了去!”师傅扔掉手里的汤勺,过来催促徒弟说,“以后遇到大雨,从台斯脱朗路站头下车,不要步行到贝当路,迭条路有点长,得坐黄包车,省得淋成没有一根羽毛是干的……”

“迭,迭条路叫黄包车蛮难叫格,等黄包车来的功夫,我走走也到了。”亚明淡淡笑了笑,不过看得出被雨浇了一身的他怪不舒服。

“那这样好了,以后遇到大雨,你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向楼里的主人问好,也无需像别的徒弟那样谨小慎微地向我这个师傅请安。”

“这…这样,岂不破了行业规矩,不好,不好,不合章法!”小徒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规矩都是人订立的,不破不立嘛。”师傅又坐回到餐桌上,扒拉着碗里最后几口薏米绿豆粥。

“这,这……”亚明嗫嚅着。

“好啦,别傻站着了,赶紧,赶紧换身衣裳去。”师傅向他挥手,佟府的太太——师傅的母亲也向他摆手。

此后,每逢暴雨天、台风天,亚明早上一到师傅家,第一件事便是扒掉身上的衣裳,亚明他母亲为儿子准备了两套衣服放在师傅家。师傅家的老娘姨很贴心,每次将亚明徒弟湿漉漉的衣服给洗了,将溅满水渍的鞋子给刷了。

还是亚明17岁的那年夏秋。那天,漆亚明起得早早的,拧开自来水用冷水拍了拍脸,拿了个煮鸡蛋就离家,比平素出门早了半小时多。头天晚上,亚明听了上海气象预报,知道台风要来了,所以一早就匆匆出门,生怕路上大雨羁绊了自己。亚明乘‘辫子’电车从台斯脱朗路下来,果真碰到哗哗作响的大雨,风一阵阵的,卷着雨,将一顶黑布伞推来攘去,人对雨伞的控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到师傅家时鞋子和衣服都湿透了,鞋子一踩就吱吱出声,溅出水来。亚明进了师傅家直奔院里拐角的汰浴房,正扒身上外套呢,师傅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开亮壁灯说:“晚上回去跟你爸妈说好,得了,明天起就住我家了”。师傅的口气听上去不容置疑,没有留给徒弟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怎么行,太麻烦了,师傅!”亚明手里拎着湿衣裳,

“怎么不行啊,你昨晚回家后陶妈就把屋子给收拾出来了。”“陶妈”是师傅家上下对老娘姨的代称。

“哎,我说年轻的先生,你介意我说两句吗?”老克勒堵在汰浴房门口突然发问。

“噢,爸呀,您说您说!”

“孝友,孝友哎,我说你是借宿在爸这儿的,你认承吗?”

“爸,你什么意思呀,别拐弯抹角,您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可是直说了,是你让我说的啊…我,我不反对亚明住下,可是这件事你…你问过老子了吗?”

“爸,您这爱耍赖的痼疾不会又犯了吧?”

“老爷,不是我向着孝友少爷,人家昨天晚上饭桌上确实问过你,太太也当场答应过的。”陶妈来汰浴房收拾亚明的湿衣裳,她为少爷作证。

“昨晚我答应过吗?我怎么记不起来了,我,我,我当时在做啥?”

“爸,晚饭后您还能做啥,哪天不是捧个紫砂壶,一边拿根牙签剔牙槽,一边在那铜喇叭(电唱机)旁听梅兰芳听谭老板(京剧大师谭鑫培),不是吗?”

“听说梅大师嗓子眼不舒服,谭老板也告假一天,所以昨晚我不可能听他们唱戏来着。嘿嘿……”老爷煞有介事地替自己找借口。

漆亚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到这里,亚明算是听出来了,老克勒这不是想耍赖,他这是存心逗他小儿子玩哩。不过,亚明发现他师傅、陶妈都没笑,看来师傅的老爹经常出这样的‘幺蛾子’。

“老爷,您要是不点头,我怎么可能自说自话去收拾屋子呢?您要是忘了,我,我还可以再拉一个证人来,然后请太太做大法官……” 陶妈早听出来了,老爷又逗大家玩,于是她也故意寻开心说着玩。

“昨晚上我确实答应过,让亚明住下,睡了一觉,老子反悔了不行吗?”佟老爷捋捋渗出白光的小胡子,反剪着手在院里踱起步来,这会雨好像停歇了。

“我哪儿又招着你了,爸?我说您什么好,开口闭口老子,你有那么老吗?再说,再说,老先生您有老子的才,有老子的相,有老子的哲学,有老子的学识吗?”孝友也是经常故意气他老爹,习惯了,父子间尽耍嘴皮子玩。

“彼老子非此老子也,老子就是老子,以后老子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你佟孝友的老子,怎么,你不服吗?若是,老子倒要听听逆子是如何损他老子的!”

“师傅,我不打算住下,你们爷俩别为了我伤了和气……”亚明尴尬地插话。

“亚明,我把鞋拿来了,你赶紧换了,脚老湿着不好。”陶妈说着弯下腰要去扒拉亚明脚上灌了雨水的鞋子,直起身来用手背擦擦鼻翼又说道,“亚明,你就住下来,他们爷俩伤了和气,你也照样住下来。老爷和少爷爱打‘嘴仗’,我们都见怪不怪了……”陶妈的口气好大,亚明的目光忍不住在老娘姨的身上停留了好几秒钟。

“陶妈说的便是,孩子,我说你明天开始就住家里。”太太闻声过来,罕见地帮了儿子孝友。太太一向是中立派,凡老爷和少爷‘打嘴仗’,她笑呵呵地作壁上观,老夫人还挺喜欢家里活跃的气氛。

”哎呀,我的好太太,您怎么也孤立起老爷子来了,不该,不该,今天难道不是斋戒日,这会您应该是在静安寺,跪在蒲团上替我们这些六根不净的人祈愿不是嘛…不该,不该,太太您真不该裹入这尘世纷争中,跟我们这些有杂念的人胡咧咧,哈哈哈……”老克勒故意埋怨着太太,末了还是没忍住,笑声直冲阴沉着脸的云天。

“老爹,我就喜欢你这两句…不过亲爱的老先生,对不起啰,就算您是二十八颗宿星君下凡,三十二个帝天子重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天下没有后悔的药可买,您这老子就听儿子吧!”

“老子听儿子,可以商量。不过,孝友,你跟陶妈都说我昨晚听铜喇叭唱京戏来着,那我倒要问问诸位,我听的是哪一出哪一段?”老先生侧歪着头,他这是要故意考考家里人,看看主人和仆人是否关注他的癖好。

“哪一出哪一段?”亚明的师傅抓了抓头皮,他头晚上饭一下肚就去了暗房,父亲听哪一出哪一段确实不好瞎说。

“可不是那女中豪杰嘛,老爷平素总爱这样说穆桂英。”陶妈说这话时底气十足。

“噢,对,对,我差点忘了,《穆桂英挂帅》呗。”佟孝友一拍脑袋含笑说。

“先别高兴得太早,你们谁要是能把《穆桂英挂帅》唱一段,我,我便不改主意了。”佟老先生满脸堆笑,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窃笑的光。

“说话算话?”孝友认真地问他老爹。

“当然。”老爹捋捋小胡子,望着一干人,以胜利者的姿态微笑着。“我,我想听有琴师伴奏的…啊!”老克勒得意洋洋地瞧着大家伙,老爷子晓得这佟府上下会哼几句《穆桂英挂帅》的人多来西,但眼前那几个人中会拉京胡的恐怕找不出来,他知道孝友能伺候小提琴,口琴也凑合着能对付,但京胡从来没摸过。

“好,得嘞,我来!那个段子陶妈早会了,不过,今天亚明在家,陶妈,你将家里的京胡去拿来,琴师嘛,我就现场找一个,这,这难不倒我!”

佟府里的京胡是孝友他哥搁在家里的,他每年寒暑假带两个儿子到上海,总要抽空操几回京胡过过京戏的瘾头。这里顺便说几句,20世纪三十年代京剧空前兴盛,京胡的制作也出现了繁荣时期,不但乐器行业的牌匾改为胡琴铺,就连京剧界的名琴师们也招聘工人制卖起京胡来。孝友他哥那把京胡,还是从在天津大码头唱京戏唱红的某京剧大师的琴师作坊里淘来的。不过佟老爷对二小子嘎崩脆的应诺有点困惑,他扫了大家伙一眼,心想难不成这些人马中间还真有匹会摆弄京胡的‘黑马’?老爷在厅堂正中位置坐了下来,陶妈把老爷的紫砂壶赶紧端了过来。

少卿。

“少爷,京胡来了!”

“好嘞,亚明,接着,咱给老爷子好好露一手!”佟孝友将京胡塞进徒弟手里,虽说师傅心里也无底,但他佟孝友给徒弟漆亚明的目光带着十二分的鼓励和期望。

漆亚明坐下来,忐忑不安地把京胡咿咿呀呀地调试了两下,幸好他打小在外公家几乎每天跟着外公外婆听留声机放京戏,脑子里的《四郎探母》《穆桂英挂帅》等剧目熟得很,胡琴少时也专门拜师练习过,手里边京胡虽说“沾、打、柔、滑、抹”做不到样样精到,但凭着京胡的童子功,试拉了一段《穆桂英挂帅》后向师傅示意:差不多了,开始吧!这时,英俊少年漆亚明浑身的劲上来了,不再浑浑噩噩地忐忑不安。

这时,厅堂里聚集了不少人,佟孝友他哥到上海度暑假的两个十来岁儿子,还有佣工若干,都围着孝友和亚明瞧热闹来了。

孝友向大家作揖,“列位看官听好了,我佟孝友这蹩脚穆桂英可是开腔了…啊……”

围观的主人和仆人都把手拍得山响。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孝友气冲霄汉地亮相,还配有京剧舞台动作,他的嗓子唱女声还真像那么回事。

“唔,不错,不错,功底尚可。”老克勒听得春风满面。

“本来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以为只有你这老棒子才懂欣赏国剧啊……”

“我可没夸你,我是说亚明的京胡拉得不错耶,遮掩了你唱功的不足咧……”

“爸,要你夸二小子一句就那么难吗?”

“难,难于上青天,就不夸你!”佟老爷瞟了小儿子一眼说,“儿子,你给我听好了,亚明要住可以,就住你孝友的大房间”,师傅的爹指指孝友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有,你这师傅可不能像其他师傅那样,让亚明这学徒晚上为你打汰脚水,晨起为你叠被子、扫屋子…呼来唤去的,不允许,啊!”在佟府,少爷孝友生活上的琐事,他很少麻烦陶妈,都是自己动手解决,所以老爷怕儿子让亚明住进佟家后,少爷的臭脾气上来了,逮住徒弟让人干这干那。

“敢情老爷子你跟我过不去,搁这儿等着我呢!好,好,我绝对不让亚明做杂七杂八的活,我保证,起誓,起誓就免了吧。”孝友回头对陶妈说道,“陶妈,那麻烦你将我的卧具跟亚明的对换一下吧?还有,还有柜子里的衣服……”

“那多麻烦啊,我还是住那陶妈为我整理出来的房间吧,省得陶妈倒腾……”亚明说。

“不碍事,不碍事,我今天搬一些,明天搬一些,明天晚上一准弄完。”陶妈抱着亚明的湿衣裳,笑眯眯地走了。

“我说我还是别住了,我怕舻山的爷爷晓得后会骂我娇气,不就下下雨嘛,有什么好畏惧的!”徒弟说。

“敢情你是怕爷爷责怪你!漆叔又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你大可放心,他既然将你送到我地方学徒,其他的事我相信他一概不会插手,听我的准保没错!”师傅拍拍徒弟肩膀说。

“亚明啊,你爷爷要是来了,我让他也住到咱家来,跟你住一屋,这样他想说啥也说不了了,吃人家嘴短呗…哈哈哈……”老克勒就是下雨天也把头发打理得油光铮亮,一说笑话不管别人有没有被逗笑,他自己先大声爽朗地笑起来,把手往身后交叉着又去院子里踱步了。

“老爷,有电话找您。”陶妈喊道。

“问了吗,谁找我?”老爷扭头问道。

“问了,他说他是在沪的中央监…监……”

“中央监查委员,对吧?”

“对对,中央监查委员,他说他姓侯。”

“又是那个上蹿下跳的‘猴子’,他还能有啥事,政治掮客…陶妈你去说佟老爷出去了,目前不在家……”

“这…这……”陶妈站在原地嗫嚅。

“这,这什么这,快去跟人说呀!”老爷催促道。

“陶妈,怎么啦?”打扮停当准备出门的太太走过来问道。

“老爷让我撒谎,又说他不在。”

“你难道没看出来,陶妈,老爷这是不想跟那些政客有瓜葛。没事,你就说老爷出去了。”

“一个候补的中央监查委员,又撺掇我参政议政啊,操笔为国民党的文化政策唱赞美诗,当我什么人啊?我才不做某些要人的御用文人,笔杆子一摇,黄金百两……”

“那些蒋先生跟前的红人怎么不邀请我参政议政啊,要不我安个参议头衔,偷乐还来不及呢……”佟府二少爷又跟老爷子开起玩笑。

“你还嫩了,想当参议,门都没有!不过,有门也不许进去,我跟你妈在后头拽住你脚,让你动弹不得……”老爷板着脸说。

“都什么年代了,佟老先生,您的父权观念,你的控制欲好像还停留在封建社会……”孝友少爷把双手往腰上一插,装作声讨父亲的样子。其实,佟少爷心里蛮开心,这么说,他佟孝友在政治上‘弱智’的假象至少骗过了民国初期的老参议——也算上海滩文化界名人的父亲以及全家人。

“我不管什么社会,别的人我没权力也没有义务管他,管管你小子刚好,怎么,反抗的意识又想窜升啊,哼…该干嘛干嘛去,别给老子横生枝节,这天下蛮烟瘴雨的有多黑知道吗?当下,政治乱象丛生,哪天汪蒋关系彻底破裂,把你夹在中间,脑袋搬家了都没地方哭去,还参政议政,给我悠着点吧,你没看到军警这几天满大街地窜来窜去,到处抓人,听说龙华监狱关了许多共产党员嘞……”在佟老爷眼里,他的二小子就是个政治上幼稚的二嘎子,老爷他自以为训儿子是保护儿子,是为了二公子好。

“好,好…好,我说不过您,行了吧……”少爷可不想跟老爷犟嘴,他发现过了六十五岁的父亲有时候对复杂的事情门清,有时候无论说话还是行为简单得愈来愈像个风趣的儿童,这也许是医学上说的返老还童现象是老人的神经系统开始加速衰老了吧。

“孝友啊,不是爹倚老卖老,爹在满清末期当过官,在民国政府里从过政,现在为什么对政治提不起兴趣,对国家的前途也死了心,你说说,爹这是为什么?”

“厌倦了,烦了呗……”

“还要加上‘失望’,失望,晓得伐?庄子说,夫哀莫大于心死……”

“那,那父亲,那你为什么对儿子的管教还不死心呢?”

“你学了法律都没啥想法,没当律师也没捧法政的饭碗,从政的心嘛,当然需戒了。不是老爹霸道啊,对儿子的未来武断又颐指气使,实在是眼下这个社会让人心生戒备,什么参政议政,纯属花架子,咱老百姓远离政治还来不及!”

佟老爷跟儿子急眼了,他没听出来小儿子是跟他、跟家人闹着玩的,是变着法地逗老爷子‘生气’。老参议是不知道小儿子真正的身份,他若是知道了少爷是为了让天下的穷人、让老百姓将来能够挺直腰杆参政议政,能够有话语权,有幸福感,这些年将脑袋别在裤腰上而努力地奋斗着,不知道老爷子将会作何想?


[1]今金陵东路。

[2]今淮海中路。

[3]今嵩山路。

[4]今重庆南路。

[5]今瑞金二路。

[6]今陕西南路。

[7]今武康路。

[8]今广元路。

[9] 1943年10月更名为衡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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