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那天佟老先生稀里糊涂被夫人带出老友——《时务报》编辑家小院,一路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去川沙的路上虽非一波三折,却也不是顺顺当当就找到了樊家村并在那落脚,先说说贝当路佟府的厨子存璋师傅。
镜如跟回娘家的妻子简要通完电话,电话机放下时手轻抖了一下话筒没搁牢跌下,秀才眼头活络一把抓住,重新搁好。他往木然的厨子手里塞了几块光洋,叫他每个月跑一趟电话公司,要不然人家见户主两月不付租费,会将电话停机的,那样他妻子和他都会打不进电话的。
“存璋师傅,等会我们离家,你不用出门相送,今后也万不可同人讲起佟家老少去向。”肩上挎着父母和他自己换季衣服的镜如向厨子鞠了一躬说道,然后把脸转向母亲,“母亲,您还有话跟存璋师傅交待吗?”
“没啦,我想讲的也就这些。要说还有,那…那就是我们这个家交给你了,存璋,它现在完好,我们回来时它最好…依旧完好…完好无损。”母亲大概觉得自己太贪了,这桩事对孤身守家的厨子是勉为其难,所以一句如此简单的话讲得疙疙瘩瘩,语速也较往日慢了不少。
“母亲,那…那我们走吧!”
镜如若有所思地出了客厅,走在前头。母亲回过头看了看住了整十年的佟府,她不晓得这一离去是不是还能够回来,在春风里看花谢花开,她低下头迟疑了一下,往怀里紧抱着的棉袍上蹭了蹭,也顾不上那棉袖满是亮得晃眼的油腻。
存璋缩着身子在小院目送少爷和太太静静地离去,他的眼睛里有问号,有惊叹号,觉得十年前保定府老爷被贬谪时一家人带上他厨子一家为南迁而昼夜驰达的情景浮现于眼前。正恍惚间,忽听少爷近前发话:“存璋师傅,我不在家时,若丹尼先生有事相求,你一定要出手相帮,就算你替我还老师的情”。佟镜如快到大门时又折回说这番话的。
“嗯,好,一定,一定,少爷你尽管放心……”存璋说着说着,手里紧紧抓着一件老棉袄,他一双精神、清澈的小眼睛慢慢潮润了。
丹尼敲响两家之间甬道的铁门时,厨师在街上走着没听见,不过就算听见了耳朵不是摆设又能是什么,这佟府除了少爷小夫妻俩谁听得懂那洋枪国的鸟语?太太隐约听见了,她以为隔壁的丹尼催佟镜如交那什么西洋国语的作业哩,所以她在厨房安心地搓她的汤圆,忙儿子的生日宴呢。离开甬道,母亲听见儿子的脚步咚咚作响,镜如他以为厨房里还有厨子在,所以谨慎地把母亲喊了出来。
太太没有朝儿子多问什么,毕竟有以前那些险畏的事铺垫,风也罢浪也罢算是历经过了,所以在儿子不方便言说的情况下显得还算镇定,没有一惊一乍,很快收拾起细软,倒也利索。她看儿子整理完衣裳后裹上包袱皮去了客厅打电话,太太听见大门有响动,知道一准是上街采买的厨子回来了,太太将樟木箱的盖子一盖,便跑到厨房,待厨子过来二话不说上去就扒存璋身上的衣服。
“太,太太,您,您这是做甚?”捧着醋坛子的厨子没有防备,突然结巴,话里带着一丝慌乱,他既要护着手里的醋坛子,又要护着身上的棉袄,他生怕太太扒他衣服的样子被少爷看见,那他在老爷面前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拿你的棉袍派用场,快,快,快脱了!”
看太太不由分说就要扒他厨子的衣服,存璋还真是头回见文静的太太如此野蛮,他抱着醋坛子整个人像被冻住似地呆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见存璋睁大他那双永远睁不大的小眼睛还在发愣,太太差点瞪大眼睛尖叫起来,“让你把棉袍脱了,耳朵不好使吗?”太太将他手里抓着的老爷一件老棉袄往厨子怀里一塞,走了几步回头压着嗓门说道,“你不嫌弃老爷比你矮的话,我们等歇歇走后,你,你在我们屋里随便挑一件穿上吧!”
夫人不晓得出了啥大事体,但她晓得如果不是事出有因,眼下非同小可,儿子不会那么峻肃地跟她说话,丹尼先生也不会将锁死的铁门第一次敲得哐当响,那平素“你好、谢谢”挂在嘴边的洋人关键时刻连熟练的中文都忘到脑后了,不晓得跟镜如嘀嘀咕咕说了些啥,一对师徒卷着舌头有话不好好说,演戏给谁看呢?太太拿起厨子的棉袍就往客厅走,也不给还在发呆的仆人任何解释。要是动不动给下人解释,那主人和仆人不就没啥区别了,女主往常是这样认为的。而那天下午,女主人确实不可能给厨工任何解释,她没有时间,儿子说过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虽然母亲她不知道灾难可能正凶神恶煞般地袭来,也不知道耽搁一分钟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可怕后果。佟太太苦笑了一下,她用厨子的棉袍将收拾好的细软包裹起来,准备在路上有必要时让儿子穿上,总之不能让人家将他们的秀才儿子一眼就瞧出来,太太她心想就算兵临城下且手执令牌捉拿老爷,她做母亲的首先要保护儿子,就是豁出老命她也要护住老爷的独苗苗,护住她大孙子佟孝文的父亲。
太太始终认为自己做女主人做的还不赖,起码颐指气使的趟数不那么多,起码不像其他财东那么挑剔,经常小题大做一大堆埋怨:菜咸了淡了,圆子羹甜了腻了,汤团馅子的猪油放多了放少了,说鱼眼睛看上去像死鱼,说猪肉摁下去弹性不足,撇着嘴嫌弃红丸子白丸子鱼丸子三鲜丸子四喜丸子鲜虾丸子炸得过火了……其实,太太在厨子面前一向摆着架子,说客气也可以,说不太客气也可以,厨子习以为常了,端人家饭碗,老财东哪个不是这样嘛,佟太太还算见了仆人脸上多数情况下带有笑容的。
存璋师傅的厨艺在贝当路算不上最好,但他温和的脾性和对主人不卑不亢的服从,是最让人觉得舒服的,他的忠诚度也是首屈一指的,裘汉璎他那个养父就非常欣赏存璋的为人。老丝绸商认为厨艺是厨子的看家本领,但比起作为家仆的忠诚度,厨艺还是位于其次。存璋在主人落难时,没有选择放弃,他领着山东籍的妻子从保定一路跟到上海,他做这个决定前甚至没有问过老知府:到了上海他厨子的家人有没有落脚的地方,他的妻子和才五个月大的女儿会不会无处可居。
当然,裘家老爷念佟府厨子的好,也是事出有因。有一年,上海的倒春寒老厉害,凛冽的北风中居然下起了冰雹,下学的裘家大公子跟同学在路上捡拾鸭蛋大的冰雹玩,互相抛掷打闹着,后来其中两个同学半道被家里的仆人叫上黄包车接走了,只剩下汉璎和另一个比汉璎年幼的学弟,两个人还在路上扔冰雹,一路嬉笑追逐着。哐当一声,汉璎滑倒后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小学弟一看汉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摔得可是不轻,一时没了主张,索性拐进弄堂逃之夭夭了。路上行人不多,各自行色匆匆,密集的冰雹又使得视野受限,趴在冰粒子上的汉璎不晓得是没被人看到,还是没有人愿意出手相助,反正没人上前将他扶起来。幸好他带着棉手套,手没冻僵前他抓住地上的一根竹棒试图站起来,可是试了几次脚和膝盖疼得他战栗,根本无法站立起来。汉璎艰难地爬行了几步,钻心的疼痛曼延全身,也不得不放弃。那时候,路上只要出现一辆黄包车马上被行人叫走了,步行的人也少得可怜。
佟府小眼睛厨子在对过横弄堂,他一只手撩起剃头师傅家的棉帘子,一只手摸摸刚被师傅刨得光溜溜的头,刚出来,差点被冰雹和寒风摁倒。也就在厨子一个踉跄的同时,他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横马路上躺着一个人。
有人从对面走来,厨子问道,“那边有人摔了?”
“不晓得,大概是叫花子吧……”那人缩着脑袋走远了。
厨子戴好帽子,把手缩进棉袍里,拐出弄堂朝贝当路走去。他要赶回去烧晚饭,为了比在贝当路省两分剃头的钱,厨子多跑了点路,从佟府出来时天阴沉着脸,剃好头想不到老天砸下来嘎大的冰雹。厨子一刻也不敢耽误,就是冰雹砸在脸蛋上、脑袋上生疼,也迎着凄厉的北风往贝当路走去。
俄顷。
“哎哎,怎么样,要我扶你吗?”厨子弓着腰蹲下来问摔倒在地的人,他觉得这个人像乞丐又不像乞丐,看穿着蛮体面,但身边有根打狗棒,他估摸着那人摔伤了。
“帮我,叫,叫一辆黄包车……”那趴在地上的人腮帮子也摔破了,他呻吟着说道。
厨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蹲下来扒拉了一下摔倒的人,保定腔的惊叹句“次儿喽喂”冲口而出。
存璋师傅背起‘乞丐’就走,走了两里地,才看见一辆黄包车。摔得皮青脸肿的公子后来从老丝绸商手里接过家业,他做了沪上不算小的老板,在那个年轻的资本家眼里,老丝绸商和存璋都是他的贵人。那天,要不是存璋师傅倒回来走到他身边,认出是裘家汉璎,赶忙背起来就走,说不定他就冻死在路上了。
就凭对逐出京城的老知府不弃不嫌和冰雹雨中救下自己大儿子这两件事,裘汉璎他老爹看好佟府厨子存璋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说汉璎,你给我听好了,哪天要是存璋师傅失业了,你好歹要帮他的忙。”裘汉璎的养父如此这般叨叨的絮语,也不知道跟他养子说了多少遍。
“裘先生,侬嘎喜欢存璋师傅,依我看侬索性搭伊(把他)招到阿拉屋里厢来烧饭算啦!”裘汉璎的养母同样的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老丝绸商听了总是笑而不答。
当然,裘太太晓得,她的话全然是开玩笑,而她丈夫的话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是父亲对儿子的一种叮嘱,也是老爹对儿子的一种信任,老丝绸商的太太就从来没有听见她男人跟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这番地叮嘱过。裘家跟佟家的关系到后来延续了几代几十年,其实不仅裘汉璎是纽带,佟府第三代孝友是纽带,佟府厨子存璋也是。
裘汉璎年少时也迷过京剧,他父亲会为他定做各种戏服,买各种行头,养父除了跟裘汉璎没有血缘关系,概与亲生父亲没啥区别。可是,裘汉璎的要求并非每次都能满足,因为有时候养父去了苏杭跟人谈生意,他要一件在台上抖搂的戏服就不敢跟养母说。十五岁那年,也是裘汉璎在学堂读书的最后一年,他在学校演出队出演一个在富人面前低眉顺眼而在穷邻舍面前摆阔装富的钟表匠,那所教会学校还要求他们用英语说台词。校长是个白皮肤女人,那出戏是她写的,她胖得一走路就喘气,但奇怪的是她在台上指导学生演戏就跟他人没啥区别,也不喘粗气了,也不腿麻手麻了,她说的比唱的好听,而且她在汉语和英语倒换中轻松自如,只是中文台词带着南腔北调,台下观摩的观众听了不时爆出阵阵笑声。
离学校正式汇演还有一礼拜的时候,电报局的报差扯着脖子敲响了裘家的大门,“电报,电报!”
不等母亲差遣,裘汉璎拿了养母的私章,从报差手里接过电报回到客厅。
“快看看,侬爷(爸)都说了啥?”见大儿子默不作声,正在跟几个老板娘打牌的养母又说了一遍,“侬爷讲啥了,侬咋老半天不说话?”
“姆妈,爸,爸说杭州还要呆一个礼拜,还要去苏州,月底才能来。”裘汉璎手里捏着电报纸,声音越说越轻,头也低了下去。
不过,打牌风头正健的母亲并没有注意到大儿子的情绪变化,她只在意手气,她手里的牌运是她那个时候最关注的。倒不是对大儿子漠不关心,就是二儿子在场,打牌的母亲也是迭副样子。
“倷拉(你们)裘老板也真是的,月底来就月底来好嘞,又不是新婚夫妻舍不得离开,还拍个电报,10个字至少一块光洋好伐,一封电报好交交有么滋好买了,日子不是迭能样子过的!”
裘汉璎养母瞥了那个小老板老婆一眼,心里说道:难怪侬一家门子只能发发小财……
“女人呐,男人宠着,外出怕女人牵挂,来封电报,说他不会过日子;要是出门音讯全无也不来信,就又要怀疑他是不是花心大萝卜,跑到外面搂着别的女人,怕是把家人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另外一个牌友举‘棋’不定,手里摸到的“七条”还没想好是否掼出去。
“男人也分人的,裘先生要是花心大萝卜,这上海呒男人好相信了。”坐在裘太太对面的老板娘一边说一边低头将面前的牌又看了一遍。
“倷拉几个不要光顾说话,快点出牌,好伐?”裘汉璎的母亲催促道。
“汉璎,等歇就吃饭了,侬还要出去呀?”裘母问道。
“姆妈,我去去就回。”
裘汉璎的母亲见大儿子往外走,望着养子的后背说道,“侬阿弟呢,把他叫来,每天放了学不知道回家……”
“姆妈,阿弟我这就去找。”裘汉璎晓得阿弟放了学就跟人踢球,不踢到天擦黑是不会回家的,至于先生布置的课后小抄晚上潦草写一些就睡大觉,父母和老师拿这个公子哥儿毫无办法。家法倒是有,可以揍一顿紧紧皮肉的家伙什也有的是,可那是严苛养子裘汉璎的。
怀揣心事的裘汉璎出了门,直往佟府去,见厨子正蹲在厨房门口刨芋艿,没等汉璎开口,厨子一抬头看见了裘家大公子。
“怎么啦,汉璎少爷,你不会是找我吧?”
“正是。”
“怎么,听上去好像老大不开心。”存璋师傅站起来,去厨房给裘汉璎端了条板凳,怕凳子上有烧火落下的草木灰,随手抹了抹。
“汉璎少爷,咋啦,看你眉头紧锁的,怕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吧?”老知府太太这会正好上厨房给取暖的铜制火熜添加烧透的木炭,见了汉璎少爷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佟太太,我,我回家了。”见突然走来佟太太,汉璎没等坐下就急忙出了佟府,本来他想请佟府的厨子帮个忙,存璋师傅是个热心肠的人,汉璎想或许他能够帮到自己。
“你追上去问问,裘汉璎肯定有事找你,快去!”
有了太太这句话,厨子扔下手里的活,出了佟府追到贝当路。果然,裘汉璎有事找厨子,但又不愿意当着佟太太的面说出,他怕佟太太转身把他汉璎有求于佟府厨子的话告诉裘家母亲。
“太太,少爷小时候穿下的考究一点的汉式棉袍家里还有吗?”从贝当路一回家,厨子问道。
“怎么个考究法?”
“前襟有镶嵌,袖口包织锦。”
“少爷小辰光穿下的棉袍有是有,前襟有镶嵌、袖口包织锦嘎考究的恐怕都被人要走了,就是有汉璎也不能穿啊,他个头比我儿子高半头呢……”太太没等厨子说那前襟有镶嵌的旧棉袍有何用,已经被她猜到了,就爽直地说道。
“也是,也是……”存璋耸耸肩嗫嚅着,又蹲到灶披间门口削芋艿。
“汉璎迭个样子的棉袍没有吗?”
“裘家二公子有,但是汉璎少爷真没有,要不他用不着上我们这里求援了……”
“说来说去,还是有区别,尽管领子得子,先领养了汉璎,后才有二公子……”佟府太太边说边往卧室走去。
“你看看,这件可以吗?”不一会,太太拿了件棉袍出现在厨子跟前。
厨子洗了洗手,拿过太太递来的棉袍,拎起来打量一番喜不自胜,连声说道“太好了,汉璎说的钟表匠穿的就是迭…迭能样子的衣裳……”存璋师傅一高兴,操起了半生不熟的沪语。
“蛮蛮好嘛。”太太不知道是指厨子的沪语说得蛮蛮好,还是她能帮上汉璎这件事蛮蛮好,太太指了指棉袍含笑说道,“汉璎个头跟侬差不多,侬穿穿看,够长不够长啊?”
“肯定够长了,短点就短点,反正钟表匠撸起袖子干活,不碍事,不碍事的。”
厨子不是不愿意试穿那件考究的棉袍,他是怕自己身上的葱姜味沾在领口、袖口上,那可都包着华丽的汉式织锦;再说他知道那件衣裳的来历,他一个仆人可不敢随意穿老爷喜欢的衣裳。
“侬不记得了,迭件衣裳还是老爷的一个旧友送的,那是同僚的老婆亲手缝制的,有些年头了,要不是老爷他过去穿官服,后来一直不舍得穿,怕早就穿破了。”
“太太,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这棉袍领子和袖子的滚边织锦好像被我老婆换过一回了。”
“是的,换过一趟了,也就你老婆被老爷信任,换作别人,老爷是绝不会让外边的女人动他喜欢的衣裳的。”
厨子想起来,那个老爷的旧友因为出生于非高门贵胄之家,属一介寒门儒生,在官场常被人看不起,也就佟老爷高看他,时不时请同僚到家喝酒小酌,所以人家心灵手巧的老婆给知府老爷和太太各做了件棉袍。想不到两件半织锦、滚边的棉袍拿来后,连少爷都说织锦的花纹好看,衣裳做工考究、精致;知府和太太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也恰恰是因为喜欢,那两件棉袍冬天很少穿,看上去还有七成新。
太太从灶披间出来,回头望了望厨子,她心里说道:存璋就是存璋,他明明晓得老爷有汉璎要的棉袍,偏偏问镜如少爷有没有滚边、镶嵌迭个样子的衣裳…太太轻轻说了一句:存璋,存璋会做人呢。
裘汉璎演完了也趾高气扬也卑微如草芥的钟表匠后,并没有将佟老爷的棉袍还给佟太太,因为佟太太说老爷说那件棉袍送给裘大公子了。那件棉袍汉璎他也不舍得穿,年年秋天拿出来翻晒,在阳台上一个人轻轻背诵一段钟表匠忽而唯唯诺诺忽而疾言厉色的台词。其实,问佟太太借棉袍前,裘大公子问过胖校长,“钟表匠穿皮草登台可以吗,校长?”
“你说呢?”
“钟表匠有三个小囝要养,一大家子的嘴巴靠他修手表养活,你说他穿得起珍贵华丽的皮草吗?”胖校长见裘汉璎不说话,又追问了一句。
“Impossible.对伐?”女校长自问自答。
“我知道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好了伐,就算你家有皮草,你也不能拿来穿上,你一个钟表匠穿成这样,岂不抢了主角的戏,晓得伐?You are only a supporting role. You must have it in your mind(你只是一个配角,你必须牢记在心) .”女校长扳着裘汉璎的肩膀像是嘱咐又像是提醒,叫他上台一定得牢记自己是个配角。
半晌未开腔的汉璎连连点头,一群同学走上前,毕恭毕敬地见过校长,然后拉起汉璎的手,大家搂肩搭背地走了,有个同学还将冰冷的手放在汉璎微微发烫的脸上摩挲着,孩子们的笑声远远地还在荡漾,胖校长远远地还看着那些跟她一样热爱戏剧的学生。
“校长,裘汉璎的半织锦棉袍若是借不到,那怎么办?”学校办公室长廊上一个男老师问道。
“是啊,借一件全织锦的棉袍反倒好借,但棉袍的棉布要细,做工要考究,领子和袖口还要包汉式织锦,前襟还要有精致的镶嵌、滚边,这样的半织锦棉袍不好找哇……”另一个老师也担忧地说道。
“I know,I know. You are not worry.”校长笑眯眯地说道,“不用愁,我相信他…他一定能借到,那孩子常常给…给我们惊喜,不,不是吗?”白人胖校长她做好了准备,要是裘汉璎真的借不到她要求的那种式样的棉袍,她就将自己刚到南京时一个中国朋友送给她的有苏式织锦滚边、前襟有镶嵌的棉袍给汉璎穿着上台,据说那苏式织锦是用经线织造花纹的提花机织制的,那又有织锦滚边、又有镶嵌的棉袍给汉璎穿估计就是太宽了点,肩膀撑不起来,汉璎他太瘦了,不是好的衣架子。
转眼,裘汉璎承继了老丝绸商的绸庄,不成器的弟弟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父亲看不上他,连一向护犊子的母亲也竭力主张将绸庄给大儿子,她知道要是那绸庄交给亲生儿子,一定会毁在二公子手里。裘汉璎做绸庄老板的第二年,就给佟家老爷做了一件秋衣:丝绸的,花色淡雅,很适合老知府穿。裘汉璎和佟府厨子的关系一直很好,存璋那天下午一个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快一个时辰,不知道如何是好时,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裘家的大公子,他想去问问裘汉璎,裘家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做做,否则他闲得不好受。但是,老实的厨子没有想到这一点:万一汉璎少爷问他,他该怎么回答:这佟府的人都走光了,这是怎么回事?
存璋套了件干净的衣服,正想走出佟府往裘家去,突然听见甬道那边想起哐当哐当的敲击声,厨子这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在敲甬道的铁门,他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呒然地向甬道走去。他还以为是丹尼先生家已经歇了一个多月的花匠上工了,想要给佟府花籽或花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天了,花工是应该忙起来了。存璋不紧不慢地走着,还在客厅脱掉了刚才套上去的洁净的外套,生怕搬花盆时将外套弄脏。猛地他听见哐当哐当的敲击声又响了起来,厨子脑门的温度窜升,他赶紧走出客厅,往甬道跑去。
“存璋,存璋师傅,我,我太太摔倒了,你,你能帮帮我吗?”丹尼先生听见厨子的脚步声,停止了敲击,他慌慌张张地问道。
“是吗?摔伤了吗?”厨子急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摔伤,我搬不动他,你知道的,我搬不动我太太!”
“别急,丹尼先生,我马上来,马上!”
说来也真是巧,存璋一出佟府,见裘汉璎经过佟府正往他自己家走去。
“汉璎少爷,大少爷!”
“呀,是存璋师傅啊,您喊我?”存璋一路正埋头想着绸庄的事情,一见佟府厨子着急忙慌地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快,汉璎,快!”存璋师傅一边说着一边领头往丹尼先生家里赶去,后头的裘汉璎很快跟上了,裘大公子一脸的困惑,他搞不明白为什么让他一起去镜如的英语老师丹尼先生的家,而且存璋师傅还那么焦急、紧张。
丹尼先生在学校台阶上打滑摔倒使左手受了伤,但不影响他上课写板书,但是要搬动倒在地上的人高马大的老婆真是难为他了,所以丹尼只好向佟府的厨子求救了。
“三个男人跑上了二楼的卫生间,左手吊着绷带的丹尼在一旁看着指挥着,裘汉璎和大厨存璋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将头朝下且卡在盥洗盆和马桶之间的丹尼的太太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不要坐起来,太太,不要坐起来,万一你的肋骨断了,坐起来会伤害到心脏的,听我的!”丹尼先生在一旁大声说着。
丹尼先生的太太在德国人开办的医院里一通检查后,丹尼听医生说他夫人脸上有擦伤,手摔伤了,脚踝磕肿了,胫骨骨折了,他一屁股坐在医院的长凳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幸好肋骨没有断,没有内伤,上帝保佑!”
“地上有块小肥皂,滑…滑腻腻的,我没注意,一踩上去就…就滑倒了,来不及扶…扶墙壁。”德国医生察看伤情后,问丹尼的夫人她是怎么摔倒的,洋太太看上去还惊魂未定,她在卫生间滑倒惊叫的时候以为自己又高又壮这回摔下去可能丢命了……
“那小肥皂一定又是小家伙吹肥皂泡泡乱扔的……”丹尼说道。
“夫人1.80米不止吧?”医生问道。
“我有1.82米。”仰躺在病床上的太太接话。
“好在有裘汉璎帮忙,要不然存璋一个人也够呛。”丹尼站起来又是脱帽又是鞠躬,向两位中国男士道谢。
“丹尼先生,时间不早了,你跟存璋师傅一起回家吧,这里有我守着。”裘汉璎说道。
“不行,不行,还是我留下吧。”丹尼先生说道。
“您还是让小伙子留下吧,他搬得动你太太,等会上石膏还要搬动,反正护理我这儿有女护士,丹尼先生我说你放心回家吧。”德国医生诚恳地建议,他用生硬的中国话也说了一句:“上帝保佑!”
丹尼先生去支付住院费用时,裘汉璎问存璋,“存璋师傅,怎么不见你家少爷?”裘汉璎了解佟镜如,像这样邻居发生的紧急事体佟府少爷一定会帮忙的,况且佟少爷上趟子出国前一口标准的鸟语还是人家丹尼先生两夫妻教的,佟镜如可不一直喊丹尼的太太为师母的。
“少爷,少爷啊,少爷一家去乡下头了,走亲戚去了。”存璋师傅第一次向裘家的汉璎撒了谎,他的脸微微有点臊热。
“他们佟家在乡下头还有亲眷啊,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汉璎说道。
“有,有。佟镜如说过,上海除了大马路,其他地方都是乡下头。”丹尼先生接了话,佟镜如确实跟这位老师说过乡下头有蛮多亲眷,丹尼先生就是不知道他的弟子带着父母去了哪个乡下头。丹尼先生的话也在暗示存璋师傅,佟镜如带他父母出逃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裘汉璎。存璋与那个吊挂着左臂的外国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丹尼先生他不怕佟镜如家的事情被裘汉璎知道,他怕裘大公子知道后说给他母亲听,而裘太太有一大帮牌友,万一牌桌上一说,很快贝当路整条街的大小老板全都知道了,那样老知府一家五口的身家性命说不定就难保了。
当晚,厨子存璋一个人睡在佟府,他一闭上眼仿佛就听见甬道传来的哐当哐当的敲击声,弄得他怎么也睡不好,就索性穿上老爷的老棉袄,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提着灯走一遍。隔壁丹尼先生家安静得很,洋人丹尼许是累了,他合上眼很快进入了梦乡。半夜,丹尼突然坐起来,他似乎觉得有人在敲他家的大门。他披上衣服,再仔细听听,原来是北风在拉扯院里一间放置杂物的小房间的门。丹尼先生倒头又沉沉睡去,梦里他听见一匹马得儿得儿地快跑在英伦乡路上,这时他勒着马缰绳,他准备求婚的一番说辞想了一路也默默地复述了一路。因为有三个男人同时追求同一个女孩,而家庭条件最不好自以为不可能抱得美人归的丹尼却最终胜出,这使得丹尼即便在梦里赶着马车也在自言自语那句他喜爱的西谚:He is the best who laughs last (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 .
第二天天一亮,存璋就出门了,他不舍得叫车,怀里老爷那件旧棉袍裹着刚熬好的皮蛋肉粥,头天少爷的生日宴没人动过,家里冷盆不少,厨子拿了一些就往德国医生的诊所走去。他准备在那呆两天,照顾好镜如的师母。
吊着膀子的丹尼比厨子晚到,他一到诊所顾不得问妻子的病情,先给了两个中国男人一个深情的拥抱,一遍遍重复着洋枪国的鸟语:Thanks so much,thanks so much .My Chinese friends!
这回,不仅裘汉璎,就连存璋师傅也听懂了丹尼先生的话,因为有时候少爷让厨子去隔壁送丹尼的太太喜爱吃的馄饨,他们说的话就是这两句洋枪国鸟语:谢谢,谢谢,我的中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