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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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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三十四章 海宁才子

端午节前一天的早上,漆亚明一大早从佟府出发去公董局,持枪的警察喊着“小赤佬”放了小伙子进去。

“爷叔,我进去了噢。”漆亚明向法租界公董局背枪的鞠了一躬。

“小赤佬还挺讲究礼节的,积德修好,不像某些人,眼皮朝上,小嘎嘎一个,好像我欠他一贯钱似的,跟我犯冲……”巡逻的资深警察见老孔正好又迎面走过来,装作没见似地自言自语。他此番话就是故意说给老孔听的,因为老孔的儿子小辰光找爹找到公董局来,见了巡逻警察爱答不理,为此警察大爷那么多年一直为当初没有照章办事而驱赶那‘小瘪三’自个耿耿于怀,一想起来心里就略略不快,仿佛说出来就好受些。

老孔在公董局就一打杂、跑腿的,他的职位不及背枪的,背枪的手里好歹有个说话硬气的家伙,虽说不能随便让子弹飞,但有枪杆子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哇?当年有一职员见半大不小的老孔儿子往公董局伸了伸脖子,揪准机会啥都不说就径直往里闯,人家遇见小嘎子的爹就憋伐牢(忍不住)同老孔说:“你家儿子煞嘎,闷头就往里闯,新鲜啊,闯王李自成啥辰光撒的种,阿拉(音:辣)奈能呒听说啊?”那个人语气夸张,将阿拉平声字说成了仄声。

“小子欠揍,您多多包涵。”老孔说话时略略低着头,背也塌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家奴,抑或习惯了以头颅朝下、肩膀弯斜示人的码头搬运货物的脚夫,就差卑躬屈膝了。老孔他一个打杂的虽说资历不浅了,但话语权似乎并不随日月见长,老职员了说到底还是个跑腿、打杂的。不过,现如今人家小孔见了巡逻警眼睛未必夹他一下,反正老孔遇见公董局背枪的腰姿挺拔多了,原先的客套说辞也省略了,再也不陪上笑脸说“有事您吩咐”之类的话了,这让握枪的警察爷浑身不舒服。“哼,不就小瘪三掌管几天印把子嘛,横什么横!”

就在亚明那天进入公董局之前,大概也就相差二十分钟,望着老孔在楼梯口上去又下来的背影,警察在心里愤愤泻了口恶气。这也让巡逻警对不知名而有礼貌的小赤佬亚明的到来不仅多了一份好感,也高抬贵手少了一份跟职责匹配的蛮缠式的盘问。

“哎,老孔,孔大少都上报了,昨天我在《新闻报》上看到的。”走廊拐弯处,有人跟老孔热忱地说。

“迭个(这个)啊,登报了,嘎快啊?”老孔面露喜色,其实他早拜读那条‘豆腐干’新闻了。

“华商纱厂的生产情况、劳资双方的景况令政府不安,你家小孔是受政府派遣去抚安、斡旋的吧……”

“正是,正是,替政府做事嘛,迭个礼拜尽在几家纱厂转悠嘞……”

“看看,看看,我说嘛,孔少爷小时候我就看他有气象……”这话说得恰到好处,做爷娘(爹娘)的听了这样的话谁心里不舒坦?

(妈妈的,做人还可以那么圆滑,泥鳅!警察不出声地骂了一句,闻其声不用见其人,背枪的警察大爷就知其人。原来那‘泥鳅’过去是公董局某小组的一个小头头,就是他当年唾沫横飞,斥责警察失职,说为什么放‘小瘪三’进公董局,而那个被骂瘪三的小孔当时就在不远处跟老孔说着话。警察放小孔进公董局既不被跑腿的孔姓娃儿领情,又被小头头责骂,难怪那么多年资深警察把这么小一件事揣在心里)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说完,老孔丢下楼梯拐角向他示好的人,步履轻快地走了。尽管老孔晓得同事放下架子主动跟他攀谈,人家是冲着他儿子新近手里捏上了政府部门的印把子,在他面前讨他欢欣,老孔也就十分享受这份迟来的连带式的致礼,才懒得将记忆翻出来,去回想以前公董局同事见了面可是连声“老孔”都鲜少称呼;公董局里的洋人更不必说了,外国佬在租界那可是中国人不敢冒犯的祖宗,老孔他一个打杂、跑腿的‘支那人’仿佛是空气般存在。

跑腿老孔的儿子在政府里做了几年小跑腿,自从人家‘产房传喜讯’——升了,公董局一帮原先见了老孔一副‘公事公办’嘴脸的人,脸上总要挤出一点谄媚不像谄媚、讨好不像讨好的笑容来,这让带枪巡逻的警察心里嘀咕起来:瞧公董局这帮爷,你们端的又不是政府的饭碗,发洋财的何苦在小跑腿的爹跟前卖笑呢?“做一个洋奴还不够,难道还要,还要蹭那软骨头政府的霉运,何苦呢?”扛枪的在心里自说自话,舌头在嘴巴里震动“噗噗”几声,音量不高但声音清晰,不过没让人察觉。

“董大哥,我来了。”亚明熟门熟路来到楼上董家驹办公室。

“哎呀,小阿弟,怎么是你,门房没难为你吧?”董家驹几分钟前捧着杯子去楼梯口摆满热水瓶的大茶几上续水时,从临街的窗户恰好看到了拿着布包进入公董局大门的漆亚明。

“没有,没有。”亚明的眼睛里飘溢着纯净的光芒。

“没有就好,坐,快坐!”

“我不坐了,爷叔一摊子事还等着我回去忙乎呢。”

“侬爷叔最近身体可好?”

“爷叔最近拜一老爷为师,满脑子古董鉴赏,嘉兴老家的人来府上拜访,带来了老不少的粽子,爷叔忙得和老家人都没见上一面叙叙……”这套说辞,亚明是在去公董局的路上想好的,他思来想去前前后后都没毛病没破绽。漆亚明被师傅差遣了几回,他应该想到师傅不是一般人,那么师傅干的事也就肯定不是一般的,所以他这小徒弟有点光亮也要照着师傅,方方面面替师傅和家人想周全了。 亚明的师傅想历练历练徒弟,所以迭趟子出来,师傅没有像前几趟一五一十都向徒弟关照好:路怎么走,话怎么说,遇到盘问的怎么脱身,这回只是依旧说不要在董大哥面前提他佟孝友,就说爷叔让捎来的粽子,因为老同学平素常说那句话:无功不受禄。

“老家来人了?”董家驹问道。

“来了,前天来的,瞧,这些粽子,都裹出端午的流派嘞……”

“小弟,你真应该去写诗或画画,瞧你说的,粽子都论流派嘞。”董家驹没有喊亚明的名字,每次“小弟”来面见他也从不提及佟孝友,他谨慎地保护自己的同志和未来有可能加入革命阵营的小同志。

“董大哥,我,我,我书念得太少,啥都成不了,成不了。”亚明不好意思地局促起来,他抿了抿嘴向董大哥说道,“爷叔让我拎几只粽子来,爷叔讲让你家人尝尝”。漆亚明从拎去的大袋子上方拎起一串粽子,不动声色地给师傅的同学看,也是给其他警务处人看。其实,粽子的下面垫了一件稍厚的衣服,衣服下面还有一小包大头光洋,是师傅积攒起来的。董家驹将袋子里的粽子匀出些分给了同事,下班时拎着粽子还给放漆亚明进来的那个在院里巡逻的警察分了两个。

亚明刚才乘出租车去公董局时没有去翻动兜子里的东西,只是把东西抱在怀里,他从来不翻看师傅让自己去交给他同学的东西。正是亚明的举动让师傅能够相信他,师傅认为他的徒弟人可靠可信,办事也麻利、迅捷。这样,那个公董局入党多年的年轻‘老’党员,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爷叔’交给党组织的大额党费安全地带回家,再安全地转交给松江县委。当然,佟二少爷办的那些事,佟府上下是无人知晓的,至少他佟少爷认为是那样的。佟太太没有也不想替儿子管理财务,老爷更是主张儿子的财务独立,所以他们老两口还以为二儿子这几年握刻刀挣来的银子都攥在手里,等着往后讨媳妇、过日子呢。

亚明一早去了公董局,太太一早去隔壁串门,太太每隔上一段时间必去隔壁邻居家问候主人。

“陶妈,一封信我搁这儿了,今朝抽空你去邮寄了。”老爷说完去了庭院。正拿着抹布在客厅做每日保洁的陶妈走近紫檀木茶几,看了一眼信就知道老爷 写给谁的,尽管陶妈不识字。

“老爷,有电话找您!”不一会儿,陶妈朝院里喊道。

“太太呢,让她帮我接一下。”老爷在院里忙活,正在兴头上,不想脱身也脱不开身,被花迷住了。

太太在邻居家顶多呆一小时,回来后在卧室翻箱倒柜找东西,自顾不暇,隐约听见老爷的话,用手背拢了拢头发,走到房门前轻搓着手低声说:“哎呀,先生的电话我接不太合宜吧,万一又是红颜知己打来的,尴尬来西。陶妈你说呢?”

“噢,对对对…哎哎哎,不对不对……”陶妈捏着她自己缝的抹布,想要表达什么,想要附和什么,忽而说对,忽而说不对,还前言不搭后语的。其实,陶妈想要说的是:太太你不想接海宁才子的电话,我也支持你,你这样子是对的,可是这次并不是那个拎不清的‘浆糊桶’打来的。

陶妈正想说什么,快人快语的太太抢在她前头发话了。“陶妈,我的手不太干净,要不你替老爷接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传声筒了”。太太用这种诙谐的语气说话,不像开玩笑,她认定那个电话又是‘那个人’打来的,因为第二天就过节了嘛,那个人有节前打电话问候佟先生的习惯。不过,太太轻松诙谐的用语,看得出她不是在装傻充愣,她好像既没有谴责老爷的意思,也没想要高度关注老爷在她以外的女人。等老爷洗了洗手到客厅拿起电话听筒,只听见急促的嘟嘟嘟的忙音,对方已经挂机了,这让太太更加相信那只电话就是那个人打来的,那个人心虚了,挂机了。顿时太太心里那种阴郁的沉渣习惯性地、很快地在胸间泛上来。

老爷接电话总是推三阻四,太太晓得个中原委,佟先生倒不是怕什么挥之不去的红颜知己相思病害得不轻,追他追到家里来了,先打个电话侦察一下,老学究在不在家。先生他将接电话的任务落实到陶妈头上,说白了他是怕热衷于为国民政府捧场的政治掮客,在电话里跟他探讨时局,然后劝他多写文章,多利用学识和名望做个制度和制度衍生的各项活动的推手,鼓手,继续参与风俗调查和陋俗改良活动并通过演讲、出版通俗刊物等形式向社会进行推介。佟先生并不是对国家大事抱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态度的人,他是个对国家未来发展充满理想化期待的人,他深知了解民情、整饬风情是治理国家的重要手段之一,他对社会改造思潮曾经寄予厚望。说实话,老爷不是没有被说动心过,两年前国民政府内政部发起的风俗调查和陋俗改良活动在各地兴起时,他第一次被请去政府投入经费出资辅助的国民教育馆,信心满满,他这个‘读书人’早已盘算好要在政府这盘棋路中和其他文学艺术界名人、能人、匠人与头上戴着各种光环的政府要员、商海大亨一起,做一个擂狼皮鼓,筛动金锣的卒子。

佟先生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出门,穿着低竖领浅驼色中装,下套一条深色西裤,皮鞋被陶妈擦了又擦,三七开的头发是太太给打理的,还上了点蜡。还没走出贝当路,后面开来一辆军用吉普,在他身旁刹车停了下来。佟先生回头看了看行人,他以为吉普车等他身后的什么人。

“佟先生,您去哪儿?”待车停稳,有人坐在车里问他。

“是裘公子吧?”佟先生朝车里说话的人仔细瞧了瞧问道,因为没太见一条街老克勒的儿子裘大少爷穿制服,所以有点不敢认。

“是啊,是啊…我听父亲说,先生今天要去国民教育馆,正好,我跟你同路,可以稍你一段。”

“噢,你们走你们的吧,不要管我。”佟先生向吉普车挥挥手,自顾自又走了起来。

“老先生,裘处长在等您。”车上下来个军装风纪扣敞开的年轻人,不由分说拉着佟先生上了吉普车后座。

这是佟先生第一次乘军车,也是第一次跟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穿蓝黑色“公服”的裘公子挨坐着那么近。“长远辰光没见你回家了,裘处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视察?”虽然刚得知裘大少爷荣升处长,佟参议不愧在政界混过,那一声处长喊得自然,声音不带半点磕绊。

“佟参议,你就不要抬举我了,我还不是你打小看到大的,比起您佟老先生我算啥么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裘大少爷在吉普车里笑语盈盈,既有对佟先生的真心崇拜,又有年轻有为的自傲,说话也一点不顾忌什么,但他通过称呼巧妙地点了点过气老参议的身份,这样既显得尊重佟先生,也显得他裘处长的人脉关系不一般。

“还在南京?”

“还在南京,从大学开始就一直待在南京,没动一动。”裘少爷答道。

“昨日回的?”

“噢,不,前天搭乘总统府参谋部一辆公务车回的上海,本想去苏州住一宿,大家都特想去寒山寺敲敲钟,想想公务缠身,算了……”

“怪不得这两天没见你父亲上街开车兜风,原来儿子来了。咦,我要去国民教育馆,他奈能晓得?”佟先生问裘专员。

“政府昨天来了人动员家父去国民教育馆讲讲话,他应承了下来,才得知你今朝要去国民教育馆,老爹晓得后就跟着我问我,说佟先生大学问,在国学和政治、经济学领域都有建树,应该去国民教育馆给民众讲讲话,他一个老资本家是否就算啦,讲自己的发家史估计招徕不了多少听众。”裘处长半侧着身同后座的佟参议说话。

“不一定,不一定,你爸爸可以跟年轻人讲讲他爸爸的奋斗史,你爷爷年轻时可没少受罪,如今的家大业大是一步步拼出来的……”

“佟先生说的极是,民族资本家不找外国资本做靠山的,哪个不是在油里煎三回,再在火里滚三回,成功者寥寥。”

“我记得缉私署的车子不是迭个样子,哪弄的军车?”佟先生话锋一转,问起车子的来路,他怕自己弄不好坐上了蒋先生领衔的特务处车子。

“淞沪警备司令部我一个中学同学晓得我公务来沪,他给我派了个专职司机。”

“佟参议,你好!”开车的专职司机——驾驶排长稍侧过脸,跟后排的佟先生打招呼。

“你好,你好!”佟先生半仰的人赶紧将身体往前靠了靠,稍顿,佟先生说,“没想到我还能蹭一回军车,谢啦,裘公子。”佟先生听说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车子,稍稍不安的心平复了下来。

“佟叔,孝友最近忙啥,我爸说他现在像个大忙人,很少上我家探望大爹了,他小时候我爹爹可是把他当儿子看的,有时候我见了都嫉妒。”

“可不是嘛。我等些回去跟孝友讲,让他抽空多去看看裘先生。不过孝友不是你,有编制,穿国家的吃国家的,捧的是政府大饭碗;孝友他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吃饭,一刀不下去,一分不上来,呒办法,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

“佟先生,侬大概不晓得,整个贝当路爹爹就稀罕孝友,他说他不相信孝友会捏一辈子刻刀,他说他亲耳听见不同的算命人说孝友长大是个干大事的人,是个为生民立命的人。”

“算命的也就奉承两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美言嘛自是他们的拿手本事。”佟先生说。

“人家算命的可没说我能成大器,只说我是小诸葛,关键时刻不含糊……”

“你那么年轻就当上了缉私处处长,这不是出息是什么,事实胜于雄辩嘛。”佟先生说。

“可是在我老父亲眼里,我那一身‘皮’不如我堂弟裘医生的白大褂…家父昨天晚上跟我聊家常还说起孝友呢,说他不浮夸不骄矜,做事稳重专注,带徒弟也带得像模像样,反正在他眼里,孝友浑身上下没缺点……”

“你爹爹看人一直挺准,但看孝友可能要看走眼了,我家二小子手艺人,难以入流,成不了什么大器……”佟先生说着轻轻摆了摆手。

“佟先生,你可不能把孝友看扁了,说不定他是条蛰伏在龙潭里的蛟龙呢……”裘处长用不着拍佟家马屁,但他拍了,拍得还挺响。

“这话是你爸说的吧?”

“嗯。老爷子还说,说孝友他看着长大,以后孝友要是遇到难事,要我帮他,不能推诿。昨晚我堂弟也在,他跟我弟也这么说。”

“你爸对孝友就是偏爱,没办法,与生具有的缘分,就像我看老大孝文,满心欢喜;对老二就不那么看好,小时候病秧子一个,读书了堂上调皮捣蛋,害得别人也上不好课;还丢三落四,要不回家小抄忘写了,要不上学忘带簿子,整日不知道想些啥。”

“许多有作为的人,小时候都不是一板一眼的乖乖囝,三岁看到老,这句话并不适用每个人……”

“佟老先生,您慢慢下,我停这里了,再过去马路有点窄,车也多……”司机说着将车子慢了下来。

“呀,国民教育馆嘎快到了,哎呀,我得下去了,下去了。”佟先生一边推开车门,一边侧身说道,“回家替我问候裘先生啊…谢谢,谢谢!”

佟先生跟裘公子互相道别。望着远去的吉普车,佟先生站在马路边静思了半分钟,他想呀,要不是亚明的母亲反对亚明做缉私警,亚明现在说不定也穿着蓝黑色“公服”,神气来西。

佟先生走进国民教育馆,首先来到馆中馆——图书馆,见有不少人在此浏览,神情专注;听见不远处有嘈杂声音传来,老爷子过去一看,原来是游艺室,茶余饭后在此弈棋、拨弄丝竹的人满为患。佟先生坐下来跟大家闲聊,知道来者有贫民、夜校教员、码头工人、丝厂女工,也有来瞧新鲜的几个政府公务人员。老参议与馆内工作人员攀谈,对国民教育馆的趋向和引领作用的发挥大致有了了解。第二次再去国民教育馆,工作人员递给佟先生一张纸,请他以民众生活方式的改造之探讨做个专题讲演。

后来佟先生发现,政府赞助设立的国民教育馆也好,民众馆也好,作为强制性制度安排的产物,一旦更多考虑的是政府偏好和愿望,存在的制度缺陷和弊端导致绩效的流失逐渐加大。再去国民教育馆,和馆内工作人员坐下来也确实聊到了主题,但许是老是讲道德教化、现代国民意识这样的焦点问题、中心任务,大家的思想审美、文化审美开始出现疲劳。后续工作讨论中,只要有人话锋一转,大家就扯东扯西,直至完全走题走心,一说到妓女、狎亵的话题滔滔不绝。佟先生拂袖而去,来到图书馆,想清静清静,没想到索书读书的地方,更是裹挟着与读书氛围不匹配不和谐的场景。几个打扮称不上时髦但衣着整洁、得体的年轻女郎围着馆内一张圆桌,各自面前躺了一本书,个个翘着二郎腿,书连翻都没翻,却热烈地喋喋不休地讨论着香奈儿五号。佟老爷不是孤陋寡闻的糟老头,他早就晓得香奈儿五号就是风靡世界的一种香水。他搬了条方凳,离姑娘不远的墙角坐下来,拿出随身带的纸和笔。

“哎,我跟倷拉(你们)讲噢,幸运的5号晓得伐?”靠窗的一个姑娘说道,她身穿淡蓝色连衣裙,裙摆的一半打着褶皱,还有一半上面缀了一朵同样淡蓝色的花,长得比较瘦削,披着齐肩的长发。

“不就是可可·香奈儿的圣器嘛……”同桌的女伴操着北方口音说。

“是呀,侬当阿拉乡下人啊,滑稽嘞……”说这话的姑娘留着齐耳短发,听她快捷的语速和带有磁性的声音,好像是电话局里接电话的电话小姐。

“我没有记错的话,侬是青浦来的伐,咋不是乡下宁(人)呢?”那个靠窗的女孩舌尖顶着下排白净的牙齿,含笑而挑衅地望着青浦乡下人。

“哎呀,苏北小娘(小姑娘),讲拨侬听也伐要紧(讲给你听也不要紧),阿拉是宁波人,不是青浦人,阿拉爹爹姆妈蹲蹲(住住)青浦好伐……”疑似电话小姐瞬间收起笑容,话也冲。

“宁波人貌相好啊,真是的…苏北人咋拉,侬去问问弄堂里的爷叔,三分之一,可能还要多,伊拉(他们)敢说自己不是苏北人子孙?”靠窗的女孩有点光火了。

“好嘞好嘞,好端端说着香奈儿香水,咋比起老祖宗来嘞。”有位圆脸姑娘站起来解围,图书馆内正在看书的一些男男女女时不时地扭头看两眼窗边占着绝佳位置的几个姑娘。

“啥辰光我要有一瓶香奈儿香水,就去哈同饭店汰个浴,然后,然后……”

“别然后然后了,美死你,我喷不起,你也用不起。”操北方口音的姑娘笑嘻嘻说。

“就是,在梦里喷喷幸运5号香水吧,据说一瓶香水就需要用到1000朵茉莉和12朵玫瑰,捺能不死贵死贵的!”

“将来我一定要嫁个肯为我买香奈儿香水也买得起的男人。”苏北小娘坚定地说。

“凭侬迭个貌相、身材,侬梦想成真十拿九稳,祝侬早日找到意中人。”

“可惜不能在迭个地方捧杯,要不然阿拉几个人为梦想干杯!”

“对,对,我们几个为可可·香奈儿的圣器干杯…这样吧,我们拿书权当作酒,大家碰一下如何?”北方口音的女孩提议道。

于是几个姑娘抛开嫌隙,拿起各自的书半卷着碰了一下,然后跳到了另一个与读书没什么关联的话题。看来这几个姑娘经常在一起碰面,又去不起排场大的地方,来免费读书的国民教育馆正好满足了她们谈天说地畅聊无阻的交友需要,或许她们幻想着能在国民教育馆遇见肯为她们买香奈儿香水的男人。这时候,佟先生第二份演讲主题拟写稿也完成了。老先生不主张年轻人上国民教育馆口若悬河经天纬地,把别人看书的场地给占了不说,还影响其他人安静用心地读书。当然,他同时挺感谢那几个来蹭图书馆约会、聊谈的姑娘,她们的谈话启发了先生,所以他的讲演稿从姑娘们的话题切入,说到国民教育和国民素质问题,写得很畅快。

去国民教育馆这是前两年的事了,现在两鬓染霜的佟先生对政府的失望日益加重,他总是刻意回避那些政府要员,也不想去参政议政,他推脱的最好的理由是自己愈来愈老了。

现在回过头去接上佟太太上面的话题。老爷有红颜知己吧不是空穴来风,而且那位女士还挺执著,从年轻时仰慕佟先生学识渊博转为喜欢先生,而且情感专一,就是守着相思形影相吊,多少年了既不嫁人也无地下地上情人,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与佟老先生隔条马路独居,一年给佟先生写几封信,至多五六封,也从不邮寄,总是走30分钟路投进佟府门口的报箱,然后再走30分钟路到一家她经常投稿的报馆楼下,借电话拨通佟府电话。要是佟先生自己接的电话,仰慕者就开门见山:佟先生,我给你写了信,这是我写给你的第xx封信了。要不就跟先生说,我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短篇小说你读了吗?没读不要紧,我截取了部分写在信里,希望下趟子见面能当面听你赐教。

从那个人给佟府打电话的声腔里不难听出,她是个极度自我的人,跟一个上海滩著名学者交往,称得上忘年交,但说话总是自问自答,在电话里很少留给佟先生答话的时间。但是,佟先生却非常赏识她,认为她那样做是怕过长时间占用报馆的电话。一般来说,大学女老师那头搁下电话,佟先生这头恰好从陶妈手里接过了信。陶妈是个机灵人,她将其它的信放在茶几上,唯独将编有号码的来信亲自交给老爷。女士给每封信都编了号码,从二十三岁风华正茂的年岁写起(后来一直写到三十九岁),以不变应万变,虽然青春不再、风光不再,但她的痴情不变、思恋不移。每次节前问候电话和来信通知电话,要是接电话的不是佟先生本人,最早时说句道歉话,说电话摇错了,后来同样情况女士就闷声不语,‘那个人’挂断电话一走了之。时间一长,太太对家里的电话铃声敬而远之,有好几次她在市政管理机构任职的大哥从办公室打来电话,见每次接电话的人都是陶妈,就跟自己的妹妹开起玩笑,“你们家聘陶妈做兼职电话小姐了?”

“差不多。”佟太太说。

“那你们必须给陶妈加薪”,哥哥在电话那头说他不开玩笑,“你们晓得伐,电话公司里的电话小姐月薪老高嘞,每个人穿的都体面,一溜的高跟鞋、烫发,有的还抹了口红,指甲上涂红搽绿的;还有电话先生,穿着月白色绸子长衫,头发梳得根根服帖,比你家那个上层社会名流还气度翩翩……”

“哥,你还是老样子,做官就没有一点官样,还那么喜欢逗我玩,哥,你以为我还五岁呢,我都快四十了……”

“四十岁怎么啦,你嫂子比你还大几岁,她在盐务公司样样活拿得起放得下,连总经理都…都买她几分帐呢。”佟先生的大舅哥想到自己十六岁就考取大学的妹妹早年辞职归于家,于是他后面的话就含混、低声起来,比妹妹还要爽朗的大哥可能意识到自己言语刺激到了妹妹的‘软肋’,就赶忙说起正事,“妹,我跟你说,妈被我弄到上海来了,告诉你一声,这个周末你带孝友来吧,我听你大嫂说,说你好像人瘦了许多,看上去还,还,还肤色幽暗……”

“你直接说我相当憔悴就得了,大哥,用不着绕弯子,有件事我想跟你聊聊。”

“什么事啊?”

“电话里就不说了,我等会还要跟贝当路裘太太一道去静安寺烧香,他们家儿子和我家孝文都要考大学了,我们得去求求菩萨保佑。”

“…妹呀,哥跟你说,菩萨并不是全能的,有的事你需要自己把控,不要等局面乱得很、一团糟再收拾就晚了。当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非此即彼……”慧智的大哥虽然没听妹妹说什么,但他很快猜到了妹妹这一两年印堂发黑、眸子黯淡的原因,也知道妹妹为什么有心思一个人扛着顶着的缘故,她就是怕她自己的情绪低落到谷底和无法抑制而外洩的情绪引发家庭环境的恶化,从而影响到考大学的大儿子。

佟太太一直没吱声,大哥以为妹妹没在听他说话,就喂了几声,问道“妹,你在听吗?”

“我,我在听,哥,你说,你说。”

“我不跟你说了,等会我要去华商电气公司,一台汽轮发电机今天进行设备引进合同意向书签订,我得去现场见证。”

“你怎么嘎忙,嫂子说你一天忙到晚,电气公司设备引进你也要去过问?”

“你忘了,你哥是干什么的,市政管理机构,哪儿不去嘛,自来水公司、电车公司、电厂、水厂,跟民生有关的,都别想将事情踢给别的部门,人家也不会接你碗里的残渣余汁。听说以后上海还要成立市政府公用局嘞。”

“哥,你再给我半分钟行吗?”

“行,行,你说,我听着呢。”

“哥,你,你怎么那么熟悉电话公司的事情?”

“不熟悉能行吗?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啊,电话公司基本建设也归我们管啊,虽然业务指导不是……”

“那儿美女如云,我是怕,是怕……”

“你怕什么?妹,我发觉你变得前怕虎后怕狼,好像忧心忡忡的,怎么啦?看来这个周末我得单独跟你谈谈。好啦,我挂了,啊。”

听大哥对电话公司情况如数家珍,做妹妹的害怕大哥去电话公司去得勤了,美女成堆的地方,万一跟哪个电话小姐一见如故,已过不惑之年的大嫂怎么办。佟太太是怕自己的经历被大嫂复制,所以她虽然没有将一个妹妹的担心全部说出来,但起码有点暗示、有点提醒作用。搁下电话机,佟太太独自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往事在眼前潮水般横流。

佟先生与那个人初次‘邂逅’,时年四十几岁,他学贯中西著述广涉优雅内敛谈吐不俗,迥异于他那潦倒古板的国文老师徐镜澄,也不像他的海宁老乡王国维勤俭谨慎,他写文、讲演谐趣横生,做人、行事翩翩入流,是上海滩中青年女性的‘猎物’。一般说来,学养兼具且成功又成熟的男士往往被知识女性崇拜。佟太太也是知识女性,对丈夫的崇拜就多于挚爱,所以她对自家头顶光耀的先生与一个年轻女性一直不即不离地‘勾连’着,她网开一面,从来不为男人莫须有的‘轧姘头’又确实有一个比她这个妻子年轻有为的知识女性默默存在而跟丈夫闹掰。陶妈呢,干脆叫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人为‘浆糊桶’,因为佟府邮箱里的信是陶妈每天必取的,所以那个‘浆糊桶’她来信的频率和老爷回信的勤勉与否,她这个佣人都晓得。陶妈之所以称人家‘浆糊桶’,她是觉得老爷并不厌恶‘浆糊桶’,要不然干嘛总是给‘浆糊桶’回信呢,所以‘浆糊桶’总是黏糊着老爷,心甘情愿地做了十几年黏性十足的‘浆糊桶’。所以,陶妈认为太太不愿意替老爷接电话是情理之中的事。

而佟老爷呢,认为自己跟一两个仰慕他的年轻女性走得近了点,那只是精神层面的交流,他认为自己没做亏心事,没有对不起家庭,更没有对不起妻子,所以和‘浆糊桶’的关系一直不算松散地维持着。有时候出门去跟女孩坐在咖啡馆热聊,一聊一下午,出来的时候女孩在夜色下将瀑布般的头发靠在先生肩上,佟先生有时候用指尖轻轻撩几下女孩垂下去的黑发,先生被姑娘挽着臂膀,走在上海某条僻静的路上;有时候姑娘牵着佟先生捉笔的手倒走着,两个人一正一反,脸对着脸,在法国梧桐树下你一句我一句吟诵陆游的词,或者莎翁的十四行诗歌。一个学数理出身而古典文学家学渊源的女生遇见了一个晓英语的国学‘板砖’,自然一拍即合惺惺相惜。也许正是这样,让‘浆糊桶’产生了错觉,以为佟参议是死心塌地爱恋她的,只是碍于名望不想让原生家庭解体,不想让惯于捕风捉影的小报记者拿他们师生般的情谊做文章,所以‘浆糊桶’早已入列半老徐娘的队伍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将自己嫁出去。

女孩从来没想过自己要为名士佟先生去生个孩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风花雪月篇章翻过去后,那时候被追随者早先他而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要多寂寞有多寂寞。幻想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女士更不会去想因为自己的挤入,佟府太太的生活会不会感到拥挤了点,归根结底说古典文学研究所的女先生她只为自己着想,又爱着一个人,又不想为他付出点什么,她只想超凡脱俗而漫浪的爱情,只想永远拥有像诗歌里写的那样妙不可言的爱情;她才不把别人的痛苦当痛苦。但凡有点仁慈之心,当年听说她南京男友要跳河,她起码起恻隐之心去看看他,而她却决绝地将两个理科生、两个文化人、两个世家子弟的爱情拗断就拗断了,没有半点犹疑。

那天下午,佟太太先出门,她去看望隔壁的丹尼先生,白天救护车将丹尼送了回来,听说昨晚他的哮喘病又犯病了,这次是老丹尼自己叫的救护车,他怕午夜惊扰佟太太,据说差点窒息,医生说再晚几分钟他就没救了。太太一出门,佟先生紧跟着出门,小儿子问爸爸你去哪儿,他装作没听见自顾开门走人。

佟先生来到那个人住处,一长两短敲了三下门,然后匆匆离开,走七八分钟路停在路口,这是他俩说好的,要是没在电话里约好,他们就用这种方式心领神会地见面。女士要求佟先生那样做,也是不想她借住的房东知道她的私情,他们两个人毕竟有太多的年龄差,她不想让房东和左邻右舍的人知道她双脚踏进别人的围城深不可拔,也不想自己插入别人婚姻的事传到同事耳朵里去。所以,他们两个人喝茶也好,聊谈也好,总是选择离佟府、离她的大学、离她的住所都有点远的地方。可是,佟太太的大哥因为工作的属性,全上海乱奔,所以巧就巧在佟先生的婚外恋很快被大舅哥撞见了,但是大舅哥一直没有跟自己的妹妹说起,他总以为那是比自己还年长的妹夫跟仰慕他的学生一段流水般的恋情,始于精神层面,止于精神层面,也就手牵手念念诗喝喝咖啡什么的,彼此神魂颠倒不出两三月早各奔西东,就像古人说的那样: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他做大舅哥的就当啥也没看见,也别将看到的事情告诉妹妹,别让妹妹添堵了。大哥也曾经暗自发愁,他一度动摇,严重怀疑自己对妹夫正走在粉碎婚姻道路上的行为知情不报,对妹妹是不是算冷漠而坐视不管,她确认妹妹的天空中出现了灰色,铅云正朝着佟府飘移,而他这个大舅哥还在自己母亲和亲眷面前夸赞正人君子的妹夫,这是不是好笑了点,是不是不应该呀。

“一切情感的峰巅——美丽、自由的爱情/孤单单、静悄悄地来临/寻觅那被选中的一人/爱情扬起了繁枝,枝下的黑影/是生活的忘却,灵魂的倦寝/当他沉沉入梦的时分/爱情在他的睡眼上轻吻……“谁的诗,知道吗?”

那天,他们两个人又手牵着手走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梧桐树的树影忽而将他们的脸罩起来,忽而在他们的脸上摇曳着光影,姑娘侧着脸问旁边的先生有没有听说过美国诗人朗费罗,先生看了看小女友摇摇头回答说没有,对于美国诗人他说他知之甚少。

姑娘向先生扬着脸笑着说,“难为你呢,你们这代许多有为者都视西学为洪水猛兽,不像我们学国学而对西学兼而有之,呵呵,博学之材被我难倒了吧?”

“看你得意的,眉毛都快扬到天上去了…这样吧,我吟诵一首晏殊描写爱情的诗词——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佟先生在小情人面前,经常装才学疏浅,以便让牵他手的书香子弟在与他约会的有限时间里将天赋异禀充分展现,以搏红粉知己傲娇地、快乐地璨璨一笑,所以他选择‘栽’在美国诗人上,尽管他能用英语娴熟地朗诵流传于欧美的不少爱情诗歌。

“比起这首《清平乐·红笺小字》,我更喜欢晏殊的《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有气魄,格局大。”女孩说话时踮起脚尖跟先生比高矮,她的脸像早秋的红苹果,淡粉,绒绒的细毛,没有一粒斑点,看上去仿佛还有点婴儿肥。

“看来,你这教统计学的女先生,古典文学的底子不是一两天养成的,跟真正研究古诗词的学者有一拼。这样吧,咱俩说好了,下回有大学邀请我去演讲,凡是主题论古诗词的,我带上你,学生的提问由你来回答,怎么样?”

“行啊,我回答就我回答,难不倒我。”姑娘笑着满口应承,稍顿,她收起笑容说,“我倒是敢跟着你去大学堂说古论今,问题是,问题是你敢吗,我亲爱的佟大院长?”

佟先生低下头,埋头走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慢慢挣脱姑娘纤细柔滑的手,越走越快,也不管姑娘在后头轻轻喊他,叫他等等她。他又一次被姑娘戳到了心窝子,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大学堂国学研究院工作时,五十多岁的院长将自己亲戚的孩子也是瓯县县长家的独女,介绍给二十六七岁的他。那时候二十出头靓丽可人的吴老师刚刚从北洋大学堂毕业入职上海一所中学教物理力学(后调入私立上海大同大学),他是她的初恋,她家境优裕长相出众,本是百媚千娇的女孩却选择攻读物理,不过她轻柔的话语曾打湿他的眼眶。他们的恋情很快得到双方家长的首肯,也就顺风顺水地结婚生子,后来不出两年佟先生也就得以受到老院长的推荐,三十不到成为国学研究院副院长,人前人后那个而立有成的风光真是犹如古人一举登科。渐渐的缘于那个副院长职务,头上的头衔和光环越来越多,像滚雪球似的,许多年轻学者、大学教员出书、写职称著述,都把佟先生拉进里头,列入作者的学术故问,也因此佟先生的许多业余时间用来给弟子、学者写出版物的前言、序什么的,国学研究博学的名望罩了他几十年,他的弟子、崇拜者也是上层社会里政军警界都有。不过说穿了,若是没有遇见吴老师,或者遇见了却擦肩而过,佟先生恐怕没有如今那么炙手可热吧?

佟先生和小姑娘偷摸着相爱,对糟糠之妻本就怀有歉疚之心,没想到姑娘还贸贸然提及他当年在太太亲戚庇护下先于他人荣升一事,此刻佟先生内心的不安和羞愧骚扰着他。他没有停在马路中央等急急跟上来的姑娘,先生走了半条马路回首默默地向姑娘轻摇了两下手,独自走了,像个路人似的,撇下同行的人,自己走自己的路,才不管路人是喘还是哭呢。佟先生整出那么一出,撇下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让她独自走在黑黝黝的马路上,南京姑娘差点哭出声,她不晓得自己哪里冒犯了佟大学者,因为他的故事她听得并不多。

站在一棵硕大的树冠下,佟先生远望着姑娘上了‘辫子车’,他也无精打采地回家了。那次回佟府,先生足足有一个多月晚上和周末都窝在家里,大儿子的大学考试也就平平安安地完成了。

佟老爷不知道他那见过N面的女性文化人,被陶妈安了个不算好听也不算诽谤的桂冠——‘浆糊桶’。佟太太从来没有喊她过‘狐狸精’,也没有照着陶妈叫,叫她‘浆糊桶’,太太对那个确确实实存在而她一次也没有见过、更没有打过交道的知识女性,有个更直接更中性的代称“那个人”。太太他不知道,他先生跟那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就被她大哥撞见了,时隔不久又不期而遇,只是大哥眼尖,他腋下夹着公文包,见梧桐树下有一对情侣挽着臂膀逆行,大哥赶忙和跟随他的课长说,“走,穿马路,去对马路找个地方坐会”。因为已经有一次遇见过妹夫和他小情人,所以大舅子一眼就认出了迎面走来的一对男女有体面的妹夫。大哥的下属还在发愣,因为刚才上司还在说快点,要不然回家又赶不上吃饭哩,没想到才走了两步路又说要去对马路消遣。吴大主任将下属拽赶到马路中央,佟先生正被女孩的什么话逗笑了,他没有发现横穿马路的是他无处不在的大舅哥。

那位女生当年在离大同大学稍远的一所大学读大四,其人嘛,1.60米以上的个子,弯弯的细眉毛,含情脉脉的眼睛,薄而红且微微上扬的嘴唇,精致的脸不用上妆也耐看,相貌和气质跟她后来的古典文学研究相当匹配。她是在秦淮河边长大的淑女,据说她的九世祖谋职江宁织造府,也就是说她的祖公曾经和大文豪曹雪芹的父亲共过事。她本科学的是数理,如果没有去听那场演讲,她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按部就班,早去了南京一家大公司,做她的精算师了;她未婚夫——年长她几岁的一个理工生留洋回来等她也等了两三年了。可是,她二十三岁那年,佟参议的一场演讲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她大学毕业后,自作主张留在了上海,在一所名气稍差的大学任教,教统计学,还任班主任,独自在上海活得风生水起。自然,她跟未婚夫的事泡汤了。

她的未婚夫来上海找过他好几次,那个留洋生以为他未婚妻习惯了上海的生活,不愿意回气候相对干燥、冬天比上海冷的南京,一度想把自己也弄到上海来工作,然后跟早已订亲的对象结婚。可是人家女孩说,你不要来上海,你来了我也不会跟你拜堂结婚。那个男生想不明白,几个月前他们两个人还一如既往地相爱,他来上海必定找她玩,她陪着他逛城隍庙,吃西餐,看电影;她回南京也必定找他聊谈,他陪着她去夫子庙,去鸡鸣寺,去秦淮河边散步。

这是怎么啦,这段好了好几年的两家人都认可的情,怎么就毫无征兆地拗断了?那个男生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个中年爷叔挤走了他,‘夺’走了他的心上人,偷走了他心上人的心。那个俊朗却懦弱的男生坐在苏州河边,独自涕泪横流,差点一个跟头扎进河里。他在离开上海前最后一次去大学找未婚妻,力图挽救感情,但是女孩避而不见,只委托同事给他留了一封信,分手信也写得极短,两张纸都没有写满。后来,女孩的几个兄长分别从南京、扬州、沈阳赶来,试图说服妹妹回心转意,但都败下阵来。无奈,南京的家人只好由她去了,派人稍上重礼去已经‘散伙’的准女婿家,请人家原谅小女的任性。

二十七岁那年,在大学当了几年教员的女孩考学,硕士转攻文科,方向是古典文学。据传她授课深受学生喜爱,而她本人又被她的导师赏识,回南京家中还被父母兄弟和族亲宠溺,因为偌大的家族里只有她一个女娃。就这样一个女性,她的任性和傲慢是与生俱来的,并非后天养成,而且她的清高和自以为是深入骨髓,并不是显而易见、肤浅的那种。那个南京女娃第一次见佟先生,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说‘邂逅’真的牵强了。于今,那场演讲过去十多年了,她也由花一般的大学生变成了古典文学研究所颇有名气的女先生,可是曾经的大四女生她一想起那场讲演,仿佛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天,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全是赶来听佟参议演讲的大中学老师和在校大学生,连私立复旦大学也有不少学生赶来虔诚地做一名听众。那位穿戴光鲜却不艳俗的女学生,被佟先生《西学在中国嵌入式递进之论》旁征博引妙趣横生的演讲所吸引,听到幽默精彩处跟在座的一起拍手鼓掌,带去的笔记本只写了一行字:今朝演讲主题和演讲人,然后是注解,便再没有了下文。她完全被先生的风采镇住,忘了往笔记本上再写点什么,她朝着演讲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风度翩翩抑扬顿挫的先生有没有注意到台下不远处有位披着长发、眼睛漾着娇羞粉彩的女娃子,天知道地知道也。演讲结束后,许多比她年轻的大一新生捷足先登冲到台上,姑娘们叽叽喳喳请佟先生给她们题词。那位在秦淮河边长大的淑女也想请学富五车的佟参议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签名,但见嘎许多女生将佟先生围得水泄不通,她打消了念头,在台下拿着笔记本将两手合抱在胸前,默默伫立好久才离开,离开时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望高大英俊风流倜傥的佟参议。

没过多久,大四女生轻而易举地从操办演讲会的一位校办老师那里,要到了佟府的电话号码,顺着华洋德律风公司(洋行大班与工部局董事合伙创办)电话号码这条线索,聪慧的女生又寻觅到了佟府地址。女生并没有上门横刀夺爱,也没有马上跟佟先生玩地下情,她用自己独特的一种方式表示对先生的崇拜和敬爱,她的第一封信足足写了十七八张纸,娟秀的文字,深厚的文学底蕴,跟她的非文科背景大相径庭,读书人一看都能猜到这是个出自书香门第的非一般的女子。

“老爷,你有封信,我给你搁客厅茶几上了。”

那天,在院子里汰衣裳的陶妈见邮递员摇着自行车铃离去了,就取出信报,见老爷在庭院给盆景剪枝,用惯常的语调语气跟先生通报了来信的信息。老爷经常有信,多半是向他讨教国学、经济学、社会学的一些年轻学者和大学生写来的,所以老爷也没有当即放下剪刀去拆信,他只是抬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噢,我晓得嘞……”

忙了一阵,老爷洗干净手,走进客厅,拿过茶几上的信一看,他情不自禁地读出了印在信封上的几个字,“大同大学”,于是他朝在院子里打太极的太太喊道,“吴老师,这封信会不会是写给你的?”

“离开大学都好几年了,谁还会记得我?”太太依旧打她的太极,一板一眼全是套路。

陶妈在庭院里忙碌着,听了他们夫妻俩的对话,她心想,我陶妈虽说不识字,但佟先生的大名那几个字还是认识的,那信明明是写给老爷的嘛。

那么多年过去了,佟先生还记得他接到大四女生第一封信的情形,让读信的他一下就被那个印象里几无的女生给吸引住了,无论是她峻拔甚于娟秀的文字,还是深厚的文学底蕴,都让他突然感到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在胸间盘桓。别说佟先生了,就连亚明的师父都还记得他爹爹当时的样子,那时佟少爷不过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对男女间的爱情那是莫知莫觉,但小男孩看见了父亲拆信时见夹在信里一张照片突然掉出来时的惊诧,继而弯腰捡拾照片时的惶惑,再是展开一叠信纸读信时某种不经意间眼睛流露出来的兴奋、赏识。

“谁来的信?”太太在庭院问道。

“噢,噢,一个学生……”老爷没有说是个女学生,照片的事他只字未提。

“又是跟你讨论国事、文学的吧。”太太拿一把剑挥舞着,转体的时候朝老爷读信的位置补充了一句,“我看以后啊,你干脆有偿指导得了,适当收点碎银子,省得找你请教的学生一拨又一拨,没完没了,累不累啊!”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来找我的学生都是他们老师介绍过来的,那些老师有些是我的学生,有些是你的前同事,还有些是孝文中学的同学,我无偿指导,应该的,应该的……”

“那今朝迭个大同大学的学生,要向你咨询什么呢?”

“这是她的毕业论文,让我从文学的角度给她文字把把关。”老爷照实说,不过他这样说谁也听不出来给他写信的是个女生还是个男生,中国文字里“他”和“她”是同音字,不像其它国家文字,或者发音完全不一样,或者有前缀什么的,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写了好多张吧,我看刚才陶妈拿着信,好像信蛮厚的嘛。”

太太舞着剑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动作,因为信是她曾经任教过的学校寄来的,所以太太多问了两句。几分钟后,太太将剑戳在地上,有点奇怪地说道:“哎,奇怪了,我们大同大学是没有文科院系的,她的导师是谁呀?”

“你那时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现在各个大学院系多了,再说现在有的学校将学生挂名在其他大学的老师名下,但是毕业证上盖的不是那个老师学校的萝卜章。”

“是…嘛,看来我居家多年,处在文化淘汰边缘了,悲情啊……”太太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

太太这一问一叹不要紧,佟参议以为太太刚才看见了他将女生照片掉落的情景。他趁太太还在院里,走进卧室,在屋里踱步,将来信和照片放进他的裤袜抽屉不好,容易被陶妈发现;和地契摆一起也不妥,太太可能无意拿到;对啰,两门大柜子上面那只小箱子一年到头挂着锁,太太和陶妈平素都不过问,顶多陶妈隔一段辰光爬上椅子将小箱子擦擦灰,仅此而已。佟先生将小箱子拎下来,将信放进专属于他的那只小箱子,那里面放着他和太太恋爱时互通的信,互送的小礼物,还有两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佟先生将小箱子锁上时,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也不晓得自己要遮掩什么,为什么要心虚地遮掩,虽然没有心虚,但实际上他心虚了,因为其他学生来信,先生都是放在太太梳妆台的抽斗里,太太想看分分秒秒都可以看见。可是这封带照片的来信,先生想等哪天太太去静安寺烧香时再把信拿出来好好看看,要不然对于女生的帮助难以下手,毕竟人家学的是数理,讨论的是概率的随机事件。姑娘在信里什么都没说,洋洋洒洒十几张纸写的全是统计学研究和社会发展、和经济共振的关系,什么一维随机变量、多维随机变量,读读都拗口,把它看完也得有本事。除外只是说请先生对她的毕业论文在文字上把把关,然后用一行半英文说了说佟先生的那场talk show 。女孩子拿人家大同大学的信封寄信,玩声东击西,又要将自己推荐给佟先生,又要藏着掖着,虽然看上去做得百无一疏,但她最终还是百密一疏。她听说佟先生的太太经常上静安寺烧香拜佛,就自负地、自以为是地认为佟太太跟国内某些大教授、大名人的太太一样,也是个没有上过学的小脚老太,即使看到她的信甭说看不懂洋文,就是中文也只能望字兴叹。所以,大四女生最初坚信自己做佟先生的备胎,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动摇‘军心’,冲进佟府的围城。但是,她不知道佟太太十六岁就考取北洋大学堂,那所大学被后世誉为“东方康奈尔”,上课都采用外文书籍和外语授课,小姑娘信里那几句英语对太太来说小菜一碟,只是她不屑看、不打听而已。而且姑娘儿不仅严重低估了佟太太的自信力,还低估了佟家两儿子保护妈妈不受伤害和维护佟家良好家庭秩序的能力。

女士不计较佟先生是否回信,她只在意自己婉转地说出了仰慕之情思念之情,哪怕通篇只有一句话是那种情坚意思的表达。一开始,出于读书人礼节,对于女学生来信,佟先生逢信必回,而且对她论文的指教确实非常上心,帮她修改了两稿,先生认为自己应该帮助一个好学上进的学生。他跟女生之间的信通了好几封,顶多算有师生情谊。女生临毕业时提出要见见他,说要当面感谢先生。佟先生没觉得什么不妥,就跟太太随便找了个理由上街去了,出门前还将自己捯饬了一番。太太当时略有好奇地看了看丈夫,因为那次捯饬丈夫没有让她帮忙,他自己在太太的梳妆台前抹发蜡、梳头,真像是见小情人去,因为他梳头的时候刻意遮住了几根白头发。再后来,太太发觉丈夫一有大同大学来信就悄悄躲起来看,而且好几次谢绝了太太为他理发,并且周末借上街理发或去看望老师遗孀之名头,一出佟府就好几个小时,甚至大半天。

陶妈比太太灵光多了,她早就看出了老爷反常的变化——关注起体重、发型、皮鞋的铮亮度,中午绝不吃大蒜之类的东西,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陶妈决定帮助太太,于是趁着老爷出门的时候就暗示太太,不要太相信别人,丈夫也一样,再好的男人也会出轨。太太听懂了,她只需翻看梳妆台抽屉里的一叠信,就晓得大同大学的所有来信被老爷藏起来了。都是学术论文方面的信,干吗要藏起来呢?看来老爷心发虚了,看来那些藏起来的信有猫腻,太太郁郁地想。太太虽然不是一个精算师,但是她马上想到了那个珍藏着他们夫妻俩热恋时的信件和照片的小箱子,但太太迟迟没有动手。她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是不是自己得多疑症了,甚至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她认为自己并没有发觉丈夫无心顾家、爱家、爱妻儿了,先生明明做得挺好的,他顶多不完美而已,是不是自己瞎想,想东想西的,何苦呢?太太不是心脏太强大,她是过于自信,过于乐观,过于沉浸在风平浪静习惯性的生活航道里,她困惑这默契的婚姻难道触礁了?佟太太她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佟先生会背着她和孩子去寻找他中年心疼的人,而且隐瞒她隐瞒了那么久,若真是那样,实在不应该呀。因为婚前先生跟她约定:以后谁要是想撕裂婚姻,想中止婚姻中的韧性,除了尽早跟对方说,就是必须得承认自己否认对方在婚姻中的价值。也就是说,婚姻并不是桎梏,任何一方都有权利去爱生命中新出现也适宜他/她的爱人,但是对不起,不能欺瞒不能脚踏两只、三只船,否则失去家庭中所有,包括孩子。

就这样,在怀疑丈夫外面有了人和否认丈夫违约这种痛苦的纠结中又过去了大半年。一天礼拜天上午,阳光特好,空气里洋溢着早开的月桂飘香的味道,那是隔壁邻居丹尼家飘过来的。佟先生难得没出门在家里坐在书桌旁一上午了,太太知道先生又执笔在为一篇长篇大作上国学研究院专刊写推荐词。眼下,先生虽然没在国学研究院任职了,但还是有人找上他请他写专刊长文的推荐词。

”先生,你把小箱子的钥匙给我……”太太走到老爷身旁说道。

“做啥?”

“今朝天气好,我把阿拉老早子的信拿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晒,照片也在阳光背处晾晾,驱赶驱赶霉气。”

“信又不是画,晾它做啥?”老爷说。

“我刚才去看丹尼先生,发现院子里晾满书信,我想我们也让书信见见阳光和空气,不能老让它们闷在箱子柜子里。”

“太太,你崇拜丹尼我不反对,但是你一味地模仿他的生活习惯,我,我不苟同,不投赞成票啊,他几岁,你几岁啊?”

“这跟年龄有关系吗?”太太问。

“当然有关系。七老八十的丹尼他需要翻看那些年轻时的信件,他坐在丹桂树下一边晾晒书信一边读读老信,这是一种最好的回忆方式,沉静在往昔岁月里,让美好的青春记忆在血液里行走。而你呢,离老还远着呢,以后再去整理那些信件也不迟。”

“你说我不老,可是我觉得自己老了,要不然怎么会遭别人嫌弃呢?”

“谁嫌弃你呢,我说嫌弃你的人真是守着金山讨饭吃。”老爷说得好极了。

“谢谢你的夸赞,但我还是想把我的过去拿出来跟我的现在见见面,也顺便像老丹尼那样回忆回忆美好的初恋。”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多愁善感话里有话……”

“你想多了吧,再说我哪里一味模仿丹尼先生的生活习惯,不就跟裘太太上街吃了几回披萨嘛!”

“何止,何止,丹尼他在卧室铺地毯,你也要铺;他老婆喊他名字,你也曾经问我能不能对我直呼其名;现在人家晾晒书信,你也嚷嚷着晒晒……”

“这样不好吗,人家裘太太对他老公就喊“汉璎”,裘太太跟我一起上街去披萨店时说霉季一过,她恨不得揭开洋房屋顶,好好晒晒。”

“太太,你要晾晒啥么滋,我来帮侬晒!”陶妈从厨房过来,擦着脸上的汗,原来厨房的炉子不知为啥火灭了,厨子老是弄不好,陶妈在帮厨子。

老爷一看陶妈要插手,赶紧说:“我来拿,我来拿…太太,你和陶妈去准备几个筛子,我索性将几箱子书都拿到阳光底下晾晒晾晒……”老爷要抢在陶妈前面,要不然那勤快的女佣若是见了小箱子里的信件,见他把大同大学写来的信按照号码堆放得齐齐整整的,万一问他,老爷,那些编号信年代不远,也拿出去晒吗?这样,在外面的太太听见了,也会进屋问他,你把什么信跟我们的信搁在一起啦?那样,他佟先生真的很不好回答了。那个小箱子是属于佟太太和他佟先生的‘私人领地’,其他人信件放进去锁在一起确实有悖常理,太太说亵渎了他们的情感也未尝不可。

太太一看老爷要将她支走,就搬着一个小的筛子,对搬着大筛子的陶妈说,“陶妈,老爷的一些书信,你是不是拿去给厨子做点火的引子了?”太太借着今天晾晒东西的机会,将她想了很久的话题终于给搬到了阳光底下,她知道老爷将他自己的‘好事’捂着盖着,她不能熟视无睹,帮老爷捂着盖着,任老先生贪得无厌——既心安理得地享受家庭的适意,又接受社会给予他的好评如潮,还滋润在小情人给予他的额外幸福里。

“啊,没有,没有,我晓得那都是老爷的东西,可不敢乱动。”

“那奇怪了,梳妆台里咋没有大同大学那个学生写来的信,我那天找东西拉错了抽屉,看最上面也就是最近来的那些信,没有一封地址是我们大学的,所以嘛,所以嘛,我想是你把老爷东西拿去给厨子用了。”

太太用意会的目光望着陶妈,陶妈其实不用太太瞪大眼睛,也猜到了太太的心思。太太装作责怪陶妈,陶妈也尽力不让空气中的火药味浓起来,她说“不会吧,我看那信都有号码,晓得精贵,后来都交到老爷手里的,不会丢的,肯定是老爷自己收起来了。”

“那信还编着号码,看来那个人是个仔细、用心的人。陶妈,你说呢?”

“读书人的心思,我们这样的粗人是猜不透的。所以,所以,前面的裘老板就说嘛,思想痛苦的人都是读书人,他们心思重,想得多,越想得多嘛就越痛苦……”

那天中午,一向在学校搭伙的二儿子突然回到了家。

“咦,孝友,你怎么回来了,没吃饭吧?”

“没吃。下午有美术课,我忘记带彩笔了,回家来拿。”孝友说

“陶妈,你将筛子搁这,你赶紧跟厨子说去,让他早点开饭,好让孝友吃了早点去学堂。”

“妈,我来帮你。”少爷见妈妈搬着大筛子。

“你去帮你爸爸吧,你爸爸说要把书信晾晒一下,你去帮他吧,妈这里能行,一会陶妈就来了。”太太说。

十二岁的少爷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一个病秧子,他有的是力气,他可不像别人家的少爷,脸色苍白,手无缚鸡之力,他每天独自走路上下学,在上海街头蹦蹦跳跳,走起路来脚步声呼呼响,身体好着哩,脑瓜子也好着哩。他见父亲在屋里将信几封几封往外拿,斯斯文文的,他拿了个小筛子,进到父亲屋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小箱子托底拎起来,然后来个底朝天,将信统统倒在筛子上。不料,那张女孩的照片飞了出来,看着照片低飞,少爷无意瞥见父亲的脸瞬间极不自然,像是在掩饰什么,他马上想起父亲前几年接到大同大学信时弯腰捡拾掉出来照片的惶惑样子。他不能确认飞到爸爸脚边的那张照片是不是父亲几年前捡拾的那张,少爷眼疾手快,从父亲手里夺过照片,盯着爹地,双眼写满疑惑,“咦,这不是妈妈呀,这是谁啊?”因为少爷也知道,这小箱子里珍藏的是妈妈爸爸年轻时互通的信和互送的照片。

“妈妈,这是谁的照片,我怎么不认识她呀?”二少爷拿着照片来到院子里,少爷他不晓得那会儿他父亲额头上的血管暴起且突突跳动,脸上尴尬的浮云突显,追出来不是,不追出来也不是,当然他没有追出来去到儿子手里夺照片,他知道自己若是这样岂不是此地无银二百两,不打自招呗!

“我看看”,母亲仔细端详了照片里那个人那张精致的脸,笑笑说,“不好意思,妈妈也不认识,可能是你爸爸老底子参议室的小文员吧……”

“可是她的照片怎么会在爸爸手里啊?”二少爷比前年十岁时会思索了,对呀,这是为什么呢?

“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一张照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母亲开始接过陶妈从屋里搬来的书信,晾晒起来,精装的丛书她让陶妈用旧床单盖起来,免得书籍晒得发黄。“还愣着干啥,孝友,快将照片还给你父亲去…去,去呀!”

“什么照片?”陶妈又去了一趟老爷的卧室,搬着一摞书问道。

“一张老照片。”太太把问题引开,关切地问道,“厨房的午饭怎么样啦?”

“马上开张。”少爷在屋子里乱窜,代陶妈说了一句。

“还马上开张,怎么,你打算把你爸爸的旧书都卖了不成,还是想开个旧书店?”太太跟小儿子打趣,这会儿其实她心里非常非常的难受,自己被丈夫背叛了两年多,佟先生却持有好丈夫、好父亲、好女婿的良好口碑。她想起为了这个家庭,她做出了许多牺牲,以至于她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被丈夫为了装门面而维持婚姻的牺牲品。

“妈妈,这些书你都读过吗?”

“没有,大多数没有读过。”母亲很坦然地回答儿子,“人是无法穷尽书的,再说读书多并不意味着明事理懂道理,做人比读书重要,儿子。”

“做人比读书重要……”儿子复述着母亲的话,他高兴地在院子里跳跃着,“妈妈,妈妈,我长大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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