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的跟剃头的两个男人在楚河汉界的博弈握手言和,让剃头世家的顾师傅初尝胜利的喜悦,虽然只是平局,但对于十来年和梁渊交战屡战屡败的阿三哥来说可是难得的‘破冰之旅’,这让一向棋不如人的剃头师傅喜不自禁,也难怪他恋战,不顾人家家里有大肚婆而拖住画画的不让走。剃头师傅这点沾沾自喜换作他人也会,毕竟梁渊的棋艺在士蓝街是数一数二有目共睹的,连舻山许多高手也敌不过他,不敢在梁画师面前自吹自擂。
碗店老板娘平雅丽说过,她说士蓝街徽州女婿梁渊身上有宝仨:棋艺、画技、狗鼻子。平雅丽那徽州小女子挺能总结的,响铃听说后‘呵呵’笑出了声,说三宝多好听啊,一唤一念,便想起母亲在她儿时带着她四处流徙时常念叨的安徽三宝:芜湖螃蟹、徽州墨、泾县宣纸,所以她怀孕后有一趟(有一次)在家跟丈夫打趣时说以后小阿囡出世就管梁小哥“三宝爹”来着。
这时候用“身在曹营心在汉”来形容梁渊再恰当不过了,虽然人坐在顾家,但梁先生总觉得魂魄被一双无形的手往身体外面拽。这倒不是因为棋局大意失荆州被逼和的原因,也不完全是家里有个孕妇让他牵肠挂肚,他觉得自己前天还好好的心脏有说不出的难受,好像一忽儿被利爪抓挠,一忽儿被吊挂在半空中七上八下的,他开始后悔来顾家下棋,他原本打算下完一盘就借故离开顾家。现在他指望第二盘开局时,来一个要理发的搅乱一下三哥的节奏,那样他就可以从剃头店脱身,一个人去街上走走,说不定能碰上那姑娘,兜里揣放了一天的那枚胸针便可以归还她了。那枚不寻常的饰物和梦里那缕突窜的青烟,让梁渊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姑娘画完像离开时对他那莞尔的一笑,他想快点遇见那女子,把人家名贵的东西快点给完璧归赵了,他想自己快活了三十年,万不可让一枚胸针将人生清白名声给玷污了。
梁渊越是如坐针毡想离开棋盘,顾师傅越是想让棋友坐下来,他晓得梁老板不是个‘输’不起的人,他想弄明白画师灵魂出窍的原因。梁渊喝了一口顾家阿大递过来的茶水,默默整理着棋盘,眼睛一直朝下瞅,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梁掌柜满腹心事。向来能说会道的邻居要么默不作声要么惜字如金,阿三望着过去快乐或郁闷都溢于言表的对手,心里的奇怪劲还在往上涨。过去梁渊跟响铃怄气,面孔擦黑(脸色难看)地找阿三下棋,三哥不用废什么周章,甚至不用问面对面那老兄,画师自己竹筒倒豆,跟剃头师傅说夹在老婆跟婶母之间做人有点难,还说响铃看不惯他梁渊爱抱邻人家的孩子。阿三师傅回回谈笑风生幽默风趣,用不了一盘棋就把梁大公子的气捋顺了,心平气和地回家跟老婆又腻在一起了。梁老板按阿三哥说法去做,家里有事让响铃跟婶母去商量,让精明能干的婶母多拿主意;别人家的孩子少眼馋少抱抱,顾及不孕不育老婆的面子。
“顾老哥一定是泥瓦匠转世投胎的”,这是平雅丽对三哥精炼的评价。阿三哥就是有这本事,张家长李家短的什么囧事到他这里都能斡旋,和稀泥的本事天下无双,把人劝得服服帖帖,弄得平平整整,像剃得干干净净的脑门子,把生活中的阴霾、把夫妻间结下的‘梁子’剃得活塌精光。
可是,这会梁老板的嘴巴仿佛住进了门神——把住关卡了,看来响铃把男人放在火里烤了炭里炙了,欺负得够戗!要不然,要不然,那,那是为什么,难不成这家伙吞死苍蝇了?魂魄丢在街上了?剃头三哥盯着梁渊心里嘀咕着,默默地向对手抛出一连串问号。士蓝街光绪年著名剃头爷的三孙子,他认为自己头遭说梁渊魂魄丢在路上丢在野地里,没有言过其实。他希望梁老弟有什么忧烦痛快倒出来,就是天要塌下来也在快塌下来之前,跟他这好友说说冤屈倒倒委屈,总比一人默默扛着强,说不定碰上的什么难事、烂事就有了转机,就雨过天晴了。
第二盘棋才落下两三子,剃头师傅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梁渊:“哎,悦来客栈死了人呀,听说了吗?”
“是嘛,没听说,怎么啦,又是老头?”梁渊头也未抬,手里夹着一枚棋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以为又像前些年那样有老年旅客住岛上客栈而突遭病故。
“不是老头,交关(非常)年轻。”阿三哥加重语气说道。
“年轻的也会猝死?这可是我梁某人头回听说。”梁老板略感惊讶的语速些微快了点,但他眼睛依旧盯着棋盘,对客栈死人事件似乎提不起多大兴趣。
“哎……”三哥长叹了口气,低着头遗憾地说:“不是猝死,是自杀,自杀!”剃头师傅突然神经质地叫起来。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自杀?!”梁老板执棋的手悬在半空,盯着阿三哥,说完嘴巴微张了好一会,直到剃头师傅咬着嘴轻轻颔首。“女的还是男的?怎么死的?哪里人?”梁老板两只眼睛瞪成金鱼泡眼一样圆,连珠炮似地问道。
“女的,夜快抵(音:崖夸低,傍晚时分)来店里剃头的人说那女的服了毒药,烈性毒药……”三哥夹着棋子埋头幽忧地答道,继而瞅了瞅梁渊说:“你今天呒做到生意吧,要不然怎么没听到一点传闻?”
“是啊,一单生意都没有,空手空脚又一日,愁死人哩……”梁老板既为他自己也为自寻短见的那女人叹了口气,突感嗓子眼有点紧,他干咳了两声后提高嗓音问了一句:“那女的昨夜里寻短见的?”
“是呀是呀,昨夜里寻死的,今天下午才发现的,救不过来了,哎,哎…作孽啊作孽!”三哥着实为那个女人难过,他说不下去了,重重地复叹。
“是我们本地人吧?”梁老板问道。
“不是,听说是上海大老板人家小姐,汪警官同手底下人说,那女的套在身上的那件苏绣旗袍就值老鼻子钱了。”剃头师傅的鼻子连连“哼哼”了几声,这似乎是一个苦力一个低贱的手艺人,第一次对一个富贵之人表示出莫大的不屑、偌大的蔑视和极大的不理解。在剃头师傅看来,平素的日子就有苏绣旗袍上身,即便遇到天大的冤屈或者绝命的难题,也应该生而不死。那些豪门贵族动辄就寻死,我们穷人我们做苦力的有时连口饭都吃不上,赤贫的人家衣不蔽体缩身破庙,怎么办,是否早应该一头撞南墙,以死抗命运之不济,以死抗贫富之不匀?
剃头师傅的话音未落,梁老板“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她有苏绣旗袍?”蓦地,梁渊身上的血全往脑门上涌,他说不出来是惶恐还是吃惊地望着剃头师傅,他原本想说:死对她或许是一种解脱,但‘苏绣旗袍’这四个字一出三哥口,梁兄仿佛顿时变为一座活火山且一触即发。
“怎么…你,你认识那女的?”三哥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丢,错愕地问梁老板,眼睛里分明闪着硕大的问号。他认为梁公子对那决绝而去的女人有适度的惊讶是应该的,作为仁者敬畏生命嘛,但过分的应激反应显然惊到了剃头师傅。
“不…不认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我,我不认识,不认识,她怎么可以这样把自己给了结了呢?!”梁画师手里的棋子滚落到地上,他哆嗦着双唇语无伦次地说道,他的心嘭嘭直跳,心律大概每分钟180次都不止了。
“依我看呀,肯定是个为情而死的大傻瓜,太可惜了…哎,哎吆妈呀!”剃头师傅“哎吆哎吆”惋惜得不行了,他尤其惋惜那件穿在死人身上的苏绣旗袍,他的鼻子一热又“哼”出了声,三哥忿忿地说:“有苏绣旗袍穿的人还自杀,我们穷人咋办,真让人想不明白呀!”
“苏绣旗袍,苏绣旗袍!”那件高领的云锦苏绣旗袍转过身朝店里的梁渊莞尔一笑,那情景就在眼前,挥之不去。虽然,梁老板并不清楚那个不留恋生命的自杀者何许人也,但他心里已经死死认定那个穿苏绣旗袍的客栈女人就是他画像里的那个梦幻般的女孩,就是他想快点找到并奉还她胸针的女孩。
“姑娘,你爽约了,我还等着你来取画,还你胸针呢!”梁渊的心里像有野草疯长,瞬间遮住了眼睛遮住了天空,他好想跑起来喊出来,不被荒草覆盖住;可是他踉踉跄跄地一跑,那野草就在他身后疯一样地长起来,他似乎跑不过野草漫坡的黑夜。
“苏绣旗袍,原本你应该活得自由又任性,但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命要任性地变成一张画,一张微不足道的画,叫我怎么顾惜它?”梁画师朝他梦里化作烟尘的女孩,在心里疯魔般地喊道,画师沮丧透了,整个人颤抖着,从头冷到脚,像个将死未死的人那样没有血气,软绵绵的像颗墙头草不用风吹就会倒下,此刻若是他一人,他会像寒蝉一样呜泣。响铃曾经说过,别看我家梁兄平时挺大度挺君子挺放得开的,要命起来就是一孩子一疯痴一老牛筋。
三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梁画师一反常态的样子,吃惊得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的脑袋瓜好像也霎时野草丛生,将满口牙齿绊住,将顶呱呱的嗓门堵塞,发出含混的唇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但心里狐疑而剧烈地喊道:这,这,这梁渊那么大反应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外地陌生人至于让你那样失态那样惶恐吗?!幸亏顾家男人是在下棋,若是在剃头,说不定心一惊手一抖这会儿剃刀像削铁如泥的利刃将人家来剃头的人给误伤了。“哎,作孽啊!”剃头师傅终于手按着胸膛喊了出来。
梁画师缓缓起身,推开身前的棋盘,身体僵硬、目光呆滞地回家了。他颤抖着手用钥匙捅开自家门的时候,左手扶着砖墙,梁渊他快倒下了……
妻子已经睡下了,梁渊没有开灯,一个人摸着上楼抱膝坐在不常来的阳台地板上。望着黑黢黢的夜空,他心里塞满了乱麻,又好像被抽空了所有,心脏只剩下血液循环。而那套血液循环系统似乎败亡着血小板,变得一个极不起眼的‘伤口’都能让身体流血,止不住地流,甚至快要淌起来,淌成碗大的创口。
梁渊双手抱膝埋头坐在黑夜里才半会,惊恐地望见阳台一角的太师椅,他奇怪那笨重的椅子怎么从楼下搬到了楼上,谁干的!他恐慌地扶着阳台栏杆起身,正打算去看个究竟时,他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苦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坐下。梁渊想起来了,这把陈旧的太师椅还是自己在叔婶去台湾前从楼下杂货间搬上来的,因为响玲喜欢坐在阳台上翻书,所以给摆放了一张。二婶在家时,也喜欢坐在这儿看街景。刚才脑子太紧张,梁渊误把这张椅子当作楼下旗袍女主坐过的那张象牙雕的太师椅了。
街上静寂无声,行人半无,梁渊终于有点缓过神来,开始把时间倒回去,那女孩幽灵般地闪进画坊,她的坐姿很美,她的神韵让人无法下定论,她将包里的钱物倒在柜台上……画师摩挲着太师椅,一时间脑子里颠来倒去的都是“如果”,幻想各种“如果”,幻想着“如果”能如果发生,该有的时光、该有的人生都在时间的刻度线里:如果我看她寂寥无语的样子,关切地问问她,她把委屈说出来也许就不想自杀了;如果晚上我让响铃带她去戏场,说不定也没事了;如果昨晚我追出来时多追半条街,弄不好就跟上她了;如果我送她一程,或者干脆送她到客栈,不让姑娘单身一人行走在黑漆漆的路上,她或许就与了断生命的念头交错而过了!这当儿,梁渊无法再拿“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宽慰自己了。
画师后悔得捧着自己发懵了一天一夜的脑袋,他用再也不可能实现的“如果”来追悔、责备自己,甚至觉得自己犯下了饶不可恕的罪行。明明清楚女子来画像的时间和神态、目光的表达及支付手段的过于大方,都不对劲,都有视死如归破釜沉舟的破绽,为什么不多问一句不深究一下?为什么明明看出姑娘站在枯井沿上不拉她一把,为什么自己那么冷漠无情?如果我开导不了她,为什么不陪着她到言语风趣的‘粘合剂’阿三哥店里坐坐聊聊,这条街上能说会道的人多了,众志成城会托不住一条生命?
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突然而起的青烟里,梁画师觉得走过去的是他自己疲沓的画魂,不是别人,梁画师浑不吝似的纠结引出的遗憾被自己放大数倍,他揪心他血堵他痛苦极了,他认为那个姑娘的决绝而去会让他抱憾终身。他觉得自己昨夜完全有能力救旗袍女孩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拔剑挥刀之前。他想起小叔曾经教导过他:不要为画而画,为技艺而技艺,为生意而生意;你是对有思想的人画像,你要让来客自己赋予画作的灵魂,每个人的眼睛就是画像的灵魂,所以你要抓住最本真的东西……可小叔去台湾的这几个月,他一个人撑着家,确实完全把画画当作赚钱的生意来做,当作糊口的营生了,而越来越忽略同顾主的沟通交流……梁画师的脑袋又麻又痛又沉,阳台上他用右腿一直压着的左腿也麻了,他用手抬着腿,站起来时脚绊了一下,他一下扶住太师椅,手却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仿佛椅子上坐着那面无表情的旗袍姑娘似的碰不得。
自小叔去了台湾,舻山一直阴晴无定,那晚,又下起了雨,还隆隆地响起了雷,这深秋季节舻山以前好像难得电闪雷鸣的,不知为什么还响了个闷声落地雷。一声落地炸雷声,震天动地的“唰”一下,白赤的光亮如同白昼。响铃被雷声惊醒,她揉揉眼,发现枕边竟然无人。都半夜了,梁渊还在洗漱,楼下隐约传来刷牙的声音。她合上眼,听见楼下的落地式铜摆钟敲了十多下,响铃又沉沉睡去,都说孕妇爱睡觉,此话不假。梁画师啥时钻到被窝里的,响铃不知道,她还不知道梁渊的灵魂不在梁家,他的灵魂出走了,被一件不平凡的云锦旗袍悄然无声地勾走了。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用根棍子撬着扁担掏了半夜粪的挑粪农民出城了,挑着菜担的郊区农民进城上街了,早起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女人们断断续续路过梁家画坊。
“昨半夜里,咋回事,打雷声听见了吗?”
“嘎大声音咋会听不见,半夜三更我被雷声吵醒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见了,老话头讲雷响惊蛰前,七七四十九日不见天。现在倒好,10月还打雷,滑稽伐,侬讲呢?”
“深秋打雷是不是不祥之兆啊?”
“阿拉海岛一直是5-8月打雷,现在秋冷天还打雷,看来舻山世道也要变了!”
几位妇女边走边聊着夜里打雷的事,从后面赶上她们的一个男人插话:“打什么雷啊,那是锁山上炮兵打炮,往城里照探照灯呢!”
“啊,原来是锁山上打炮呀!咋的,真要扼守舻山,像蒋大公子说的那样?”
“讲讲算了,蛮大大(那么大)上海都守不牢,舻山易守难攻不错,但兵败如山倒……”
看来对于国民党军队准备扼守舻山这件事,连岛上平头百姓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只是她们/他们说得比较隐晦而已。
梁渊他什么事都提不上兴趣做,喝了半碗薄粥蜷缩在柜台里,眼珠子一动不动死死地凝望着街上的雨帘,像个走火入魔的半痴。响铃见了失魂落魄的男人,心里的疑云又抑制不住地泛现:怎么啦,梁画师捺能又犯贱了?!梁渊明知道老婆在厨房忙碌一会就走到厨房门口偷瞄他,但他实在装不出正常、自然、乐呵的样子,他在老婆面前也就顾不上避讳了,半死不活地呆坐了一早上。响铃不知道老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晓得男人身体里亟需建立一个通气孔,将颓败的、蹩脚的有害气体排掉,他才能恢复勃勃生机,重新像一个正常的人。
“梁老板,汪警官请你去一趟!”汪警官底下穿着雨披的小警察推着脚踏车,站在店门口探头喊道。
“去哪里呀?”梁渊慢腾腾地从柜台里起身问道。
“你跟我走就是了!”小警察一边说一边用单手擦拭着脸上的雨水,路上他骑车时已擦过两回了。
“响铃,响铃,我出去一下!”梁渊回头朝厨房喊起来。
“哎,我晓得了,侬快点回来,我饭马上烧好了!”响铃拿着锅铲在厨房间探出半个头,朝腋下夹顶雨伞正准备出门的梁渊示意让他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