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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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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三十七章 往事并不依稀

最先感到裘先生异样的是吴太太,而非裘太太。

“陶妈,陶妈,你来一下!”佟孝友推开卧室的北窗,探着身子向窗外厨房的方向喊了几下。

去马斯南路的第二天一早,佟家二少爷见两只脚都打起了水泡,他躲在自己屋里咬牙将大的水泡扎破,想涂点外用药了事,却遍寻无着,想起来向陶妈讨要碘酒,他本想大声问“陶妈,咱家碘酒放哪儿了?”但是转念一想,小事一桩怕惊动母亲,就改口轻呼让陶妈去他屋里。

家里的大事小情陶妈都在心里码着,像碘酒那样的常用药,家人不一定晓得最近被谁动用过放哪儿去了,但问陶妈一准没错。不过,那天一大早,陶妈就被太太派出去上街了。老爷的生日快到了,家里得准备一些庆生的么滋,到时候大舅妈率两个儿子、裘大爹夫妻俩和隔壁的丹尼先生都会上门祝贺。二少爷以为陶妈在厨房帮厨呢,就习惯性地喊陶妈。

虽然小儿子卧室朝院子一头的门关着,他母亲还是听见了儿子屋里的动静。“孝友,你咋还没去上学,磨蹭啥呢?”佟太太在院里催促小儿子快去学校,母亲一边挥舞着剑下腰半蹲一边淡淡地笑着说,“时间不早了,还在屋里做啥,侬阿是描眉呢还是画眼呢,男孩子可不许磨叽!”母亲揶揄了儿子几句,没见有回应觉得不大对劲,提着剑走到小儿子房门前,轻声说,“我进来了啊!”

坐在床上等陶妈的佟孝友没料到‘剑客’突然上门造访,他慌乱地想把赤着的脚缩回被子里去,来不及了。母亲捧起儿子的脚皱起眉头心痛得大叫“哎呀”,把去街上购物半路折回刚进门的陶妈给吓了一跳。陶妈丢下手里的漆篮,快步走进二少爷的屋子,见了公子哥一双血赤糊剌的脚底板,忍不住也声声慢声声快地“哎呀呀”起来,还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呀,我走在大街上就是觉得心神不宁,果真有事,哎呀呀,灵足嘞……”

陶妈护犊子比太太有过之而无不及,幼时二少爷一到冬天陶妈就寸步不离地护着,生怕体弱多病的小公子风雪中受凉;一到春天花粉洋溢的季节,陶妈就尽可能地不让容易花粉过敏的孝友接近姹紫嫣红的花絮。那天早上陶妈提着漆篮都拐到第二条街了,但心里面不知为什么一阵一阵小抽紧,七上八下的有说不出的不安,她索性提着空篮头回家了,心想回家看看再出门,反正也不差那么点功夫。

“孝友,侬昨天夜里厢跟裘先生逛街,不会是穿了那双新皮鞋吧?”陶妈和颜悦色地问道。

“嗯……”孝友点了下头,停住不说了,脸微微涨红。

“我说不让穿吧,侬结棍来西(你厉害),还是穿了。”母亲埋怨起儿子,“自找的,不晓得新鞋走远路要扎脚啊?”

佟太太没想到头晚她去给人上课,离家前她叮咛小儿子莫穿新皮鞋莫穿新皮鞋,她以为儿子听进去了,没料到儿子答应好好的结果还是穿着新皮鞋逛大街去了。母亲自然是心痛儿子的,她后悔夜里厢离家前没有将那双诱人的新皮鞋给藏起来。

“大舅从广州寄我的皮鞋奈能老束之高阁,我以为大爹带我去马斯南路是车去车来,所以,所以嘛就忍不住穿新鞋子走一遭嘛。”

“说得嘎轻松,侬看看,侬迭双脚一时半会好不了,侬以为呢?”母亲说。

“妈,不就两个水泡嘛,又不是枪伤烫伤,至于吗?”

“怎么,嫌我和陶妈大惊小怪啊?”

“我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就一个弱不禁风的瓷器娃娃啊?!”

“瓷器娃娃?哈哈,那可是侬自己给自己戴的桂冠哈…我们可从来没那么认定过,陶妈,侬讲呢?”

 “是啊是啊,阿拉孝友硬气着呢,说不定将来还要给我们意外惊喜呢……”陶妈的恭维恰到好处,“不过今朝事出有因,做一天瓷娃娃也无妨……”关键时刻,陶妈从不含糊,她既不得罪太太,也不乱说话让少爷难堪。

“陶妈说的极是。孝友啊,今天要不请假算了,等些些(等会儿)我给你们校长室打个电话……”母亲这算是征求儿子的意见,没等母亲提着剑出屋,被她小儿子劝住了。

“不行不行,妈,今天我如论如何不能窝在家里!”

“为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一早就狠狠心扎破血泡吗?”

“是啊,为什么?”

“现在将水泡挑出血,下午就结痂了,我的脚落地就不成问题了。”孝友的如意算盘打得哗哗响。

 “小孩子,懂什么,这两天得少走路,别挤兑伤口,否则好得慢。”母亲好言相劝,她不晓得下午小儿子学堂里还有一场演出,每学期期中考试结束学堂都要组织学生唱唱跳跳放松一下,其他学校也会自带节目到孝友的学校助兴演出。孝友他们班准备的是一出传统折子戏,话说战国时赵国上卿蔺相如在回车巷遇到傲慢自大的廉颇廉将军的故事,孝友扮演一个给蔺相如出行类似举牌开路的小吏。虽说少一个‘清道的’演出还能照常进行,就是舞台显得空落一些,但孝友不想因为他的缺席让演出留下遗憾,毕竟高举官衔牌、乌鞘鞭、尾枪的小吏凭空少了一个,留余的需要在舞台上重新合练两遍,原先跟鼓乐合拍的步子不一样了嘛,要不然匆匆忙忙上台演出会乱了蔺大人和廉将军的节奏,所以佟孝友他的脚再疼也不能请假窝在家里。

孝友不同于其他同学,他在学校里演个有名有姓的角色也罢,演个一句台词都荒腔的小马弁小伙计也罢,都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喜滋滋地告诉大人,让家人跟着孩子一起分享快乐。但凡学校演出孝友他都上台,但极少告诉家人,他说给裘大爹听,也不告诉爹妈,他怕为了他粉墨登场,他的爹妈弄不好又要为了小儿子这点事吵架,争来争去好没意思。父亲听戏有瘾头也常给上海滩扬名立万的台柱子捧场,但内心却极端看不上唱戏的,佟大学士说梨园行最早的连成班的人哪个出身不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认为佟府里出去的少东就是八大轿子抬也不能上戏台子臊眉耷眼出乖露丑去,他不希望儿子没成为天下人追逐的所谓大明星、名角儿,弄不好先被富家千金小姐甚至某个富婆包养了去,那样岂不打读书人的脸?母亲则认为佟镜如瞧不上唱戏的是佟镜如的一己之见,吴老师主张二子可将登台演戏当作一种爱好,当作终身职业二小子估计天分不够,老天爷没赏孝友饭碗,天生不具备一副好嗓子。于是夫妻俩在儿子热衷于演戏那个问题上就拉锯式地各抒己见,两个人将知识分子争强好胜爱挣面子的异质表现得淋漓尽致,说着说着难免话走音走调就红起脸来。

陶妈很快找齐了碘酒、棉签、纱布,在孝友的脚上小心翼翼地上药,然后用纱布薄薄缠了前脚掌,找了一双厚实的袜子给孝友套上,将二少爷的脚轻手轻脚塞进一双干净的白色胶鞋里。“脚迭个破法,非要去学堂吗?”陶妈还想挽留二少爷好生在家歇息一天。

“非要去,不要紧,好着呢。”佟孝友在地板上蹑手蹑脚试着走了几步,要说不痛,那是假的。孝友把门边的椅子往自己跟前拉了拉,坐了下来。

“反正期中考试考过了,今朝在床上躺一天,辅导功课嘛有妈,侬用不着担心拉下课的。”母亲她不晓得儿子下午要登台,吴老师还在挽留儿子在家休息一天。

“我不跟你们说了,我得去学校了,同学们都等着我呢!”

“去吧去吧,臭小子,犟死癞头……”母亲拍了拍儿子的头,她赞赏儿子的不娇气,也无奈儿子的倔强,她要是知道儿子有强烈的集体主义荣誉感,她会不会还拿‘犟死癞头’这类词语比喻曾经瓷器娃娃一样羸弱的臭小子呢?

陶妈自告奋勇地说,“我去门口叫辆黄包车,孝友,侬等等出门”。

“这个嘛,这个嘛可以有。”佟孝友咧开嘴笑了,一得意蓦地站起来,脚落地时踩得欠小心,扎心的痛疼得二少爷嘴巴都歪了。

把二少爷送上黄包车,陶妈拎着漆篮心无旁骛地上街购物去了。

这时候,佟府里只余太太一人,她去隔壁探望了老丹尼,不一会回家伏案整理几本高中物理教材,打算晚上继续去离家三站路的一户家有高一新生的大户人家上门授课,同时还要给那户人家的小女儿补习数学和外语。吴老师作为家庭教师的口碑向来极好,她既收获了学生对她的信赖,也赚到了真金白银,互惠互利,一届又一届的高中生考取大学后把吴老师‘转让’给请得起家教的学弟学妹,让吴老师的学识那么多年没有白白浪费。

佟家老爷一清早腋下夹着几本书到对马路等电车去了,老厨子买菜去了,这会儿‘犟死癞头’去学堂了,陶妈外出了,家里只有太太一人。“好安静呢!”太太自言自语,不再嘁嚓卡嚓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地舞剑。她独自坐在客厅里,小儿子刚才一番话在她耳边回响,“我以为大爹带我去马斯南路是车去车来,所以嘛就忍不住穿新鞋子走一遭嘛……”吴老师刚才只顾儿子的伤情,没顾上把儿子的话回味一番,等静下心把那番话心里过了一遍,像恍然大悟又像弄不明白,嗻,难不成裘先生带着孝友在马斯南路走了很长路?不对呀,那不是裘先生的风格啊,大爹他带孝友游玩哪回不是车去车回,他很少让孝友走长路,他知道孝友身子骨虚弱,所以宁愿多花两块光洋也不会让孝友走漫长的路。可这回怎么啦,儿子居然把一双好端端的脚给磨得不成样不忍睹,看来头晚在马斯南路走了老长辰光,那怎么说也不像是裘先生的处事风格啊!吴老师感到有点奇怪,她猜不透裘先生的用意,以为是裘老板想着锻炼锻炼孝友的脚底板,她哪能猜到裘大爹在马斯南路差点和带着‘浆糊桶’轧马路的佟先生擦肩而过。

可是,令人费解的、更奇怪的事还在后头。吴老师一周三个晚上出门,几乎总是与喜好散步的裘先生在贝当路相遇,两个人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连裘先生身边的大黑狗也出溜地向吴老师示好嘞。自带着孝友去了一趟马斯南路,裘先生像换了个人似的,傍晚在贝当路散步遇见吴老师,裘老板急急忙忙横跨大街,好像有意识避免与吴老师面对面碰上;实在来不及跑到街对面去,就装作天黑没看见佟太太,低着头自顾自吆喝着黑狗。吴老师坐上电车把自己最近的行为捋了一遍,确认没有得罪裘先生和裘太太。要不是到站时电车上的铜铃叮呤哐啷响起来提醒了吴老师,想着心事的佟太太怕是早坐过了她要下的站头。

裘先生为了别人的事跟自己杠上了,一开始他在家跟太太不像往常那么爱说笑了,睡眠好像也没那么踏实了,有时候半夜坐起来一个人魔怔似地不说话也不吭气。过去生意场上遇到难事,裘先生也是那样,睡眼朦胧中的裘太太看在眼里以为先生是老脾气没改,所以也没太当回事。不过,裘太很快察觉先生与往常不太一样的地方,她见男人坐在院子里抽烟,他啥时回的家谁也不晓得,因为先生省去了那句每天回家必说的话,“我回来了!”

“汉璎,坐到客厅去吧,天冷了,侬要是想坐院里,就添一件外套吧。”

“不用啦,我不冷……”

“还是添一件吧,”太太说着将一件黑袍子塞在先生怀里,“少抽点吧,烟那东西吧把肺熏黑了再戒就来不及了……”

“哎,怡青,我问侬,侬要是,要是……”裘先生沉吟良久,说,“嗨,算啦,算啦,不说了”。

“说呀,说半句话,侬要急塌煞我啊?”

裘先生并没有接上太太的话头,他又接上了一颗烟,自顾自在烟尘中闷声大发财。裘老板弹着烟头,望着跟他一样虚亏的烟灰掉下去时露出的苦笑,给人传递着捉摸不定的感觉。

时间这样又过去了两天,太太的好奇心提了上来,先生愈是独自发懵,太太愈是找话题试图打开沉闷的气氛。“今朝子侬阿是想吃啥?”

“随便。”

“随便这道菜最难了,侬还是具体说说,我让厨子去乡下采摘新鲜果蔬。”

“随便。”先生喝完早餐的牛奶,喉咙管里又嘟哝了两个字。

“我求求侬,别那么稀罕字眼好伐,到底发生了什么,侬不能跟我坦诚相见吗,咱好歹20年夫妻了不是?”

先生扫了一下饭桌,用桌布擦擦嘴唇,说道:“我求求侬别问了好吗?”

“啥么滋?明明是我求侬,好不好?”太太一下语气急了起来。

“就算,就算我求侬。”

“什么叫就算,难道这几天不是我在吧嗒吧嗒说话,侬一声不吭,好伐?”

“我吭声了好伐!”先生狡辩。

“吭是吭了,嗯,那,好,饱了,不想吃,是不是这些,我没有冤枉侬伐?”

“侬说的没错,我承认。”

“我不要侬嘎爽快地承认,我要侬不要摆出一副让人垂怜的样子,好伐?”

“嗯那……”

“又来了不是,惜字如金,我最烦嘴巴放在脸上当门神的人。”

“侬烦我,我就更加要少说两句了。”

“侬又不是佟先生,人家大知识分子话精贵……”

“不要跟我提他好吗?”

“咋啦,你们闹翻了?”太太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侬想多了。”

“那为什么不许我提佟先生呢?”

“叫侬不要提就不要提,话嘎多做啥?”先生没好气地说道。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

“太太,南京少爷来信了!”裘府里下人拿着刚收到的一封信,喜滋滋地喊道,也将太太的话题截断了。

“看来先生有心事,他犯愁呢……”裘太跟着闷闷不乐起来,这一向和睦的裘府好似阴云密布,深秋季节院里两颗树上残存的树叶在风中瑟瑟发抖,一条黑狗蹲在老爷一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男主,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响声。黑狗真行啊,它可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主人家少言寡语的,狗懂事得很,它不在院里尽情地撒欢,狗爪子也极少弄出刨土、抓门、逗猫的响动。

接下去一连几天,裘先生看上去忧心忡忡的,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出有什么事让他犯难。裘太她想帮男人解围,但人家不说,说也说半句,没头没尾的把太太弄糊涂了,晚上太太提出上街散步,先生懒洋洋地说,“今天就免了吧,风太大,我看侬也多在家里蹲蹲吧……”

“侬担心啥呀?过去侬晚饭一落肚就往外跑,现在咋回事,想逐侬出门也逐不出去。”

为了让先生高兴起来,隔天裘太太换了个话题,说,“汉璎,今天晚上我们去听戏,怎么样?”

“侬,侬还是让吴老师陪侬去听吧……”裘先生对太太的提议提不起兴趣,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抑郁了,他几次张口想问太太,要是太太看见自己好友的丈夫在夜里厢同女子情意绵绵地轧马路,不用说那女子对佟先生早就芳心已许了,侬倒是跟好友说呢,还是装聋作哑三缄其口呢?裘先生觉得自己好难,明明看见了佟先生的风流之事,却要装作视而不见,装作啥都没有发生过,还要在佟先生的太太——墨林的家庭教师吴老师面前装出一切照旧的样子。别人做了亏心的事,照样腋下夹着书每天大摇大摆地走在贝当路,大方而主动地与路上相遇的邻居们打着招呼,倒是裘先生觉得他的眼睛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他们是那么欢快、轻盈地走在马斯南路,时不时地挽着手臂,女孩子走两步跳一步,正是她那个特有的走相引起了坐在汽车前排的裘先生的注意。事后他想起来春上在另一条马路见过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孩,那条马路不宽,裘先生从朋友家出来,走着走着听见前头有一对男女热烈的交谈声,好像在讨论古诗文,女孩子情到浓处就跳走着,像个豆蔻年华的小女生。

裘先生从马斯南路回来,半拉月都没有宽宥自己,他认为自己跟吴老师道出夜遇的事,那是得罪佟先生了;若是不说出来那是同流合污,对朋友不够朋友、不够义气。他要是知道吴老师宽恕着她的男人,她护佑着自己皈依的超凡独立的精神空间,护佑着这个家庭不让其分崩离析,佟府的生活一如既往照常进行着,裘先生会不会觉得自己要多少滑稽有多少滑稽,他这个对别人靴子里的脚连隔靴搔痒的挂念都是多余的人,是不是操心操出国界了啊?

“马斯南路是新马路呀,按说那里不应该有鬼呀?”裘太太一个人心里直犯嘀咕。她把心里的疑虑同佟太太一说,吴老师笑出了声,“有鬼呀,有鬼也被我们家孝友一路给踩死了!”

“他们是走着去的吗?”

“那倒不是,据说走了半条马斯南路,孝友的脚磨破了好几处……”佟太太说出了大实话。

“咦,这就奇怪了,我亲眼看见他们坐上汽车的,难道,难道半道改走路了?”裘太太还是搞不明白,为啥去了趟马斯南路,老爷子的魂魄就不出窍了呢?那不是鬼影附体,又是咋回事呢?要说在马斯南路撞上鬼影,还能说得通老爷为什么摆出不可思议的样子,所以裘太太宁肯坚信马斯南路有鬼影,也不愿意去猜测裘先生本人出没出点啥事。

七八年前,裘家老资本家还在世的时候,裘先生有阵子也像眼下那样吞吞吐吐满腹心事,经不住裘太几次三番拷问他,裘先生坦白说老父亲要他再娶一房。老人家的理由是裘家门庭冷落香火不旺,到墨林这代就一根独苗,所以给儿子娶二房这理由靠谱,说不定两个儿媳妇有了竞争意识,抢着为裘家生儿育女呢。

“先生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我还以为生意场上落陷了呢…那档子事,我忖忖侬应该高兴才是啊!”裘太太不紧不慢地说着,在这突如其来的大事面前,太太反其道而行之,平素遇事容易激动这会反倒收敛起来变得镇静自若,让裘先生一时猜不透向来爱憎分明有啥说啥的太太怀揣的真实想法。

“有什么可高兴的,我爹他看中的女人我见过……”裘先生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

“那好哇,爹的眼力应该不错吧……”

“不错是不错,她家比你家有钱,她比你漂亮,比你年轻,或许还比你,比你能干……”

“别说了,我听着都满意。”

“可是我并不满意,我喜欢不起来……”

“什么理由?”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不喜欢一个人好像并不需要理由。”

“你这理由有点牵强附会,说不过去,连我都无法接受。

“太太,你是说我说的话不可信。”

“是的,可信度很低。”太太沉吟一会,踱步到套间的外间从高脚玻璃杯盘里抓了一把瓜子啃了几颗,倚靠着房门说,“你不要站在制高点,让别人对你的判断出现错觉”。

“她是成年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人,她服从她父亲的安排,至于她自己的想法嘛,我倒是从她家帐房先生那里听说了些。”

“她怎么说?”

“她说,她说她不爱我,也不喜欢我,她还说……”裘先生刹住车,没有继续向太太‘坦白’。

“看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我想。”本想汰汰手亲自去为先生铺床、换抱枕的裘太太,这下轮到她不高兴了,空气里紧张的气氛仿佛触手可及。毫无防备的太太想不到先生已经跨出了再娶的第一步,她居然还蒙在鼓里,要不是追着问,恐怕哪天二老婆捧着涂满红漆的子孙桶都要进门了她还一无所知呀。“悲剧呀,把我当啥宁(什么人)啊?”出身高贵且有内涵的裘太太,一想到自己将经历与人共伺一夫的后半生,就满心的不高兴,她用肘子将刚才打开准备找一对新抱枕的箱门关上,自嘲地说了一句, “哎呀,看我这操心的命!侬,侬和那女子真当见过?”

“是的,她当年留学欧洲时我跟父亲去送过她,这不,一晃好几年没见了。她父亲见他女儿还单身,就想促成她和我……”

“那好哇,她爹的眼力不错呀,裘先生人缘好着嘛……”裘太太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可裘先生听了觉得戳心戳肺,心想太太听说男人要再娶摆出一副局外人等闲视之的模样,还不如当面骂他几句‘负心汉’之类的话,这样他说不定反倒下下决心,跨出那一步。

裘先生这里耍了个心眼,说是当年见过那个小姐,其实他最近受邀去过人家公馆,还跟那女孩喝茶聊天。裘先生肚皮里的那点墨水,肯定是难以接上姑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话题,但是他谦恭而翩翩有礼的绅士模样遮掩了他文化功底的不足。裘先生离开公馆后,洋学生对她母亲说,“我不爱他,也不喜欢他,母亲……”

“我要你嫁给他,你不爱他没有关系,他有的是钱。宝贝女儿呀,你得学会如何取舍。”

“咱家的钱还不够吗,母亲?再说他家的钱到时候不一定属于我啊!”

“咱家钱再多是归你兄弟的,你的戏要想好听得自己去唱,好日子是要你自己去打拼的。”

洋学生看了看母亲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她本想说,“母亲,是不是在你眼里钱甚于一切?”最终,洋学生没有说出心里对嗜钱如命的老母亲的那份不满和不屑,她只是觉得母亲原本妩媚的眼睛今天看上去是那么令人心颤!

“裘家不是还有二公子吗,那个浪荡公子才是裘家的亲骨肉,母亲,您怎么将他给说漏了呀?”

“哦,那个浪荡公子呀,前两年喝醉酒从宝山回上海的途中掉进河浜淹死了,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洋学生母亲顿了顿,缓缓说道,“裘家大公子虽说是领养的,但他是裘家唯一继承人,他和他老婆都比你大十几岁,到时候他们老了,翘辫子了,裘家的钱和财产不都归你了吗?”母亲瞟了女儿一眼说,“当然,那需要你的肚皮争气,多生几个,即便对簿公堂我想审判官也会按照法理多判你几个子儿的,哈哈…哈哈哈……”

公馆里的母亲笑得很开心,笑声直冲穹顶下金碧辉煌的吊灯,但她的女儿却抱紧双臂,她觉得那天夜特别黑,天也特别冷。洋学生去自己的房间里找出在欧洲留学时围过的长围巾,披在发冷的肩膀上。她想起上海和那个国家根本不在一个纬度,年平均温度相差十多度,老姑娘知道她的冷来自内心,那是一种生理无法抗拒的寒冷。

也许,公馆帐房先生传出来的母女对话,让裘先生再娶的心意不那么强烈,尽管那是他父亲的意愿,他作为一个养子一个孝子,违背父亲的心愿是将自己陷于不孝不尊且悖于情理之中。“我跟父亲说,裘府也不是收破烂的,哪个女子想进门咱就得收下……”

裘先生突然甩出那么一句分量不轻的话,这让刚在太师椅上坐下的太太失态地嗖一下站起来,扔掉手里的瓜子,身体扳得很紧,她对着老公道出心中的疑虑。“侬迭个话啥意思,汉璎,难不成那女子不太正经?”

“岂止是不太正经,听说她替他父亲上银行争取贷款,为了拿下一笔款子她居然一屁股坐在人家银行行长的大腿上,你说她这样开放的女子还有什么事有她不敢做的呢?”

“她如此泼辣,咱爹难道不知道吗?”

“爹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怕我们回了这桩亲事,到时候被她爹在生意场上使绊子。”

“这…这,这个嘛,交给我!”裘太她想也没想先把事情揽了下来,她相信事情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你,你能成吗?”老爷真诚地问道。

“只要你不想上赶着要娶那个洋学生进门,我就有办法对付她。”

太太转身露出自信的微笑,她去汰了汰手,重新打开箱门,拿起给先生新买的杭丝绣抱枕,利索地换好。裘太向老爷交出‘请战书’,那事保准有希望,以过去的经验推论。裘太太格调和品位给人的印象像是城市手工艺者家庭出来的,她的能干在贝当路是出了名的,她如果愿意,身份可以是多重的,绸庄总务+裘府管家+绣娘+厨师长+园艺师+裘府大事拍板咨询师,等等。当然,裘汉璎再娶的事不是要去辅助做成,而是要去搅黄,那应该是裘太人生中第二次介入别人的婚事。

说起来裘太太娘家在湖州算不上富甲一方,但在南浔古镇位列前六不成问题。裘太太娘家姓汤,有姊妹三个,都在旧学堂念过书,个个识文断字,上门提亲的多得都快踏破门槛。大姐、二姐,都是十六岁就订婚了,对方不是富户就是华侨子弟,汤家姊妹中最早嫁为人妻的是二小姐,因为她的未婚夫要去马来继承家业,所以不等大姐过门,二姐先嫁人了。三小姐怡青十七岁了还待字闺中,人家瞧上她的她瞧不上人家,她瞧上人家的人家说不敢娶心里藏不住事的三小姐。汤家太太一直要三小姐改改脾性,不要那么心直口快,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端庄贤淑的样,别一高兴就疯疯癫癫的,比男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汤太太每次提醒小女儿,三小姐都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记住了,记在心里了,可没过几天又心直口快想说啥肆无顾忌地说啥了,她母亲想拦都拦不住,只好气恼地摇摇头,由她任性去了。老太留下一句话说,以后三小姐就由她男人改造去了,谁愿意娶她,木匠泥瓦匠、修棕棚的、刻字印染的,都行。

汤老太太的话一放出去,上门提亲的除了木匠泥瓦匠、修棕棚的、刻字印染的,居然还有棺材铺定制棺材、为小酒馆挑水送水的小伙计。汤老太太一看大事不妙,想收回自己的话,说她是一时兴起说着玩玩的,全是为了打压三小姐的任性。可街上那些媒婆不放过汤家,是个男人都敢说给汤家的三小姐,也不管两个人是不是合适,媒婆殷勤地上门提亲,先拿了两边的好处费再说。三小姐也不含糊,说大姐、二姐都没让父母失望,我汤怡青也不让母亲失望,我就嫁那个棺材铺的小木匠吧,好歹他念过两年书,不是睁眼瞎。母亲一听急了,说三小姐你别乱来,这辈子你若是嫁不出去就一辈子守在母亲身边吧!在母亲看来,汤家三小姐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要是真嫁给棺材铺那个长着鞋拔子脸的锉子小木匠,岂不让南浔整个古镇的老少爷们都看笑话!

汤太太打死也没想到,原本跟上海绸庄裘二公子订婚的大女儿,居然悔婚,而且在大喜日子的前两天跟人跑了。

那天,天刚麻麻亮,大小姐就起身穿戴好,她晓得上海裘家绸庄几个长得精神的小伙计,近中午时会到南浔汤家挑嫁妆,然后从南浔走水路去上海。两天以后自己要出嫁,就是裘家二公子的老婆了。其实,从裘家给汤家下聘礼的那天起,大小姐在别人眼中就已经是裘家的儿媳妇了,只是要举行一个仪式罢了。大小姐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偷偷从门缝里望出去,见家奴一个也没起,楼上楼下鸦雀无声,她悄悄地支开朝街边的二搂木窗,那是她和他半月前约定的信号:一切准备妥当,家人都还在熟睡中。那时,一个长梯子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大小姐的窗前,一个身手敏捷的小伙子嗖嗖爬上梯子,把穿着绣花软底鞋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地接应下来,两个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他们先去了上海,然后从上海搭火车去了苏州。

火车上,汤家大小姐起了倦意,夜里她一晚不敢睡死,眼睛迷迷瞪瞪地等到黎明,当下终于跑出来了,她卸掉半月以来内心的紧张感,靠着木座椅想打盹,木头硬邦邦的实在是磕脑袋,很不舒服。她身边的男子想让女孩靠在他身上,又没有勇气将大小姐的头揽放在自己身上,毕竟他们一个月前还是浑身不搭界的两个年轻人。

“靠在我肩膀上吧,这样舒服点。”男孩子终于鼓起勇气,将女孩的头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女孩朝他温柔地笑了笑。为了防止女孩睡着将头滑下来,男子一直用手扶着女孩的脑袋,火车开了一路他斜着身扶了一路。

下了火车,男子领着女子直奔苏州城郊的一处民宅,那时天已经黑了。民宅里灯火通明,看来男子在上海中转时拍发的电报,舅舅收到了,年轻的小伙子拉着汤家大小姐,出现在舅舅面前。舅舅以为是外甥一个人到苏州游玩,一看到外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貌美的小姐,一下子愣住了。舅妈、表哥闻声都到厅堂来了,没等舅舅他们追问,小伙子自己长话短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大小姐,你只顾自己逃婚,你有没有想过,你夫家明天问你家要人,你父母怎么办?”

大小姐半晌没有吱声,她确实没有想那么多,现在陌生的舅舅一说,她脸孔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揉搓着自己的绸缎衣襟。

“逃都逃出来了,爸,你就不要责怪人了。”表哥走上前,出面将这一对私奔的男女给留在了家里。

“饿坏了吧,赶紧吃饭!”舅舅关上门,他不想将外甥‘拐’走南浔汤家大小姐的事在邻里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苏州离上海、离湖州都太近,万一外甥携富家千金偷跑苏州的消息传到上海或者湖州,外甥没有脸面不说,汤家也是丢尽面子的。舅舅也是跑过三关六码头的人,上海裘家绸庄二公子有多不成器,多少还是听说过一点的,所以他采纳了他儿子的建议,不再责怪外甥的鲁莽。舅妈见外甥旁边的女子不仅长得端庄,而且看上去安静、贤惠,她认定投奔他们的是一对好孩子。吃完饭,舅妈赶紧吩咐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为汤家大小姐支起一张床,舅妈认为既然两个孩子还没有婚配,那就各睡各的。

那一夜,把汤家大小姐‘拐带’到苏州的小伙子倒是安耽地睡了一觉。那晚,是汤家大小姐自打记事起第一次睡在普通的民宅里,竹板床跟火车上的木头靠背一样支楞得磕巴身子,她也不敢多翻身,因为一翻身,床板就吱吱地叫,好吓人。下半夜,大小姐累得不行,终于合上眼睛睡着了,不过梦始终缠着她。一会儿是母亲没好气地责问她,“天底下有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偏偏看上一个小裁缝啊?”

“是啊,天底下有那么多男人,您老人家为什么偏偏看上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还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公子哥儿?”大小姐在梦里反击母亲。

“裘家二公子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人家父母说了就等你嫁过去好好改造改造他嘛……”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一个大男人22岁了,每天晚上还要家里的女佣给他洗脚,姆妈,你说他羞不羞?”

“裘老先生只生育二公子一个,所以从小宠爱得不得了,也惯坏了嘛。”

“反正我不嫁,谁爱嫁谁嫁,不关我事。”

汤家大小姐在梦中梦到的往事跟昔日实际发生的事几乎一模一样:汤家大小姐得知母亲将在家里为她举行与裘家二公子的订婚礼,跟母亲一赌气就索性住校去了,母亲拿大女儿没办法,只好等她念完中学再提嫁人的事。后来怡青的大姐中学毕业了,裘家父母准备上门与亲家商议儿女结婚的大事。大小姐说今年二妹嫁人了,我再嫁人不合适,不是说一年内一家不宜结两次婚嘛,我等来年再结婚吧。裘家听准儿媳妇这话说得在理,就延缓了裘二公子的婚礼。

第二年的端午节前,裘家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准备迎娶南浔汤家的大小姐,婚礼准备中西结合。结婚三天前,裘家派出的七八个挑嫁妆的小伙计一早从上海出发,没等到中午一群人就到了南浔。可是那天一大早,汤家的女佣打开大小姐反锁的房门,见里面空空如也,老妇人大叫一声“不好”,手里端着铜脸盆的水都撒在了地板上,她惊慌失措地准备下楼,引得家里老老少少都跑上楼看个究竟。

还是三小姐怡青灵光,上楼一眼就看向窗外,见一个竹梯子还停在外墙,她挺有把握地说道:“不好,大姐跟人跑了!”

“你怎么知道你大姐跟人跑了?”母亲狐疑地看向三女儿,她严重怀疑大女儿的偷跑行为,三女儿弄不好参与其中了。

“快,快将那把梯子去拿进来,等会邻居都起早出门了,看见梯子搭在墙上我们该如何回答是好?”三小姐指挥家里的男仆赶紧去背竹梯子。

小女儿这么一说,汤家老夫人才将疑团从三小姐身上挪开,母亲确信幼女没有参与大姐的私奔。至于大小姐跟谁私奔,怎么私奔的,私奔到哪里去了,母亲的脑子用不过来,她来不及把时间倒过去好好细想推测一番,她现在最需要想的是等会裘家挑嫁妆的一堆人来了,他们汤家该如何跟人解释:赖婚,逃婚,悔婚?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汤家老爷上了岁数,一着急温度上来了,直接躺床上唉声叹气了。汤家太太在院里打转转,要不是平素睡懒觉睡到大中午才起的三小姐里里外外地指使着家仆干这干那,汤家早就彻底乱套了。怡青也没想到,大姐的悔婚,却将尚未婚配的自己给裹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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