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阿三剃头店一前一后来了俩客人要理发,都是回头客、熟客,顾家女人姝芬放下手里刚盛的粥,走到门边热情地招呼。
“师母,我来了,我、我来了!”圆脸上双眸灼灼却略显疲倦的小学徒从街角气喘吁吁跑来,紧赶慢赶还是晚来了一步,稚气的脸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这回师母没有让他先去厨房喝粥。
按说民国小学徒该住师傅家,晚上要比别人睡得晚,早上要比别人起得早,天蒙蒙亮时得起来烧火煮饭、生炉子、倒痰盂,师傅家里的家务活都得搭把手,白天为店里生意应接不暇,每天黑白不分地忙得屁滚尿流的。士蓝街打弯的东街口好几家街边店的小伙计都好羡慕顾家小学徒,他们几个还不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还不能跟主人围坐一桌吃饭,活做得不够精细或者手脚稍稍慢了些,有时候还要被老板训斥,徒弟想替自己辩解几句,没门!顾师傅家的小学徒家住郊区,在学堂里开过眼,不算一字不识的睁眼瞎,正是考虑到他能写字,看上去长得不赖,人也机灵,所以嘎许多年没找学徒的顾师傅身边多出来一位稚气未脱的男孩子。不过小学徒家里爹撒手走了,弟弟妹妹好几个都还小,娘一双手忙不过来,所以师傅特许徒弟每天晚上在店里晚饭后把剃头、洗头用具和刮刀布洗干净,把剃头店打扫清爽便可回家,晚上即便有客人要剃头、刮胡子都是师傅自己对付,让大儿子做帮手,给客人洗洗头。但是小学徒的小妹半夜里总是闹床,童工哥哥天快亮时睡得死死的,他被母亲二话不说就拽起来,不是提着菜筐,就是跳着粪担,到自家菜地不是锄地、浇粪、整菜畦就是刨菜,冬天大白菜,春天小青菜,秋天花菜、毛豆,到家菜筐、粪担一丢,从西郊跑着到士蓝街顾家剃头店。小学徒跟师傅说他在家里吃完早饭来的,但心细的师母总是会给学徒留半碗粥,不管他有没有吃过早饭。
那天早上,小学徒又一路跑来,剃头店排门早被师傅卸下了,炉火正旺,小徒弟一到就看出昨夜师傅接待过客人,他赶紧张罗起来,把理发工具和店堂都弄清爽。完了,用手又探了探炉上水温,撸撸袖子先给客人洗头了,脸上的汗水没顾上擦一下。
早饭囫囵吞下去,系好围裙,顾师傅就上岗了,拿起剃刀忙乎起来。“小黑板放了没?”师傅抬眼问道。
“放外头了,价码改好了,师母刚才关照过了。”徒弟一板一眼地说道。说是小黑板,其实顾家支在士蓝街上标剃头价码的就是几块烂木板钉在一起,上面刷过一道黑漆罢了。剃头的价码跟米价一样,每天都在浮动,顾师母心算特好,折算价从来没有弄错过。
不多会阿三哥从镜子玻璃里看到一个黑影在门口晃了晃,探头探脑张望一下又缩了回去。拿剃刀的停下手里的活,转身走到门口,见到来者,嘴微张着哈腰,然后低眉顺眼地问道:“汪警官,您理发?”
束腰蹬靴的汪警官没想到刚一现身就被顾家剃头的一眼瞧见,不过这正是他心之所愿,这样他正好怡然进门,而不被人怀疑是有备而来,这样大家说话、聊谈不会提防他,他想问点什么也就如囊中探物。汪警官满脸堆笑,警棍在他手心里轻轻有节奏地敲击着,“嗨,正巧路过,这随手一摸头发老长了,最近忙得都忘记剃头这茬了。嗨,一月不修一回瓢,影响警容市容呀!”
“都像您这么想就好了,我阿三生意就好做多了!”阿三师傅生意场上的客套话说得溜溜的,恰似他家的剃头刀不用每天磨也是铮亮如古代将军的佩剑。不过这一大清早见了那风流成性的老警察,听那不请自来的‘黑皮’一番顺拐上门的造假自述,顾师傅心里还是咯噔一下略略吃惊:那家伙哪崖缝里蹦出来的,贼头贼脑的,他可从来不上这打理头发的呀!
姝芬见汪警官放下身段,低着头‘钻’进这逼仄的老店感到奇怪:向来嫌弃咱老顾家剃头店的人麻溜溜地登门,还说自己是路过的汪警官这唱的哪出戏啊?汪警官适才跟顾家男人门口的对话,不仅姝芬听得一清二楚,连隔壁、对过的几户人家都听到了。邻居们早起站在楼上的木板走廊上,见从不找顾三剃头的老警官莅临寒酸的顾家剃头店,都好生奇怪,家人间小声嘀咕着,他们跟姝芬一样心里陡起疑云。南货店林老板见家里老的少的都好奇地朝顾家理发店张望,拿出平素极少用的警告语气说道:“都给我离汪明鉴远点,那家伙不是满肚子女人就是满肚子官司!”
顾家剃头店历史悠久,打阿三他爷爷那辈就做这营生了,比卖碗平雅丽家公爹出道还早。阿三哥的手艺不错,穷苦人家的上店里剃发刮脸不仅被伺候得舒坦,而且能聊到一块,但店简陋得很,店的开间也不大,富家子弟、大老板、‘衙门’里做事的都不上这店剃头,与拉车的、挑粪的、修脚的那些臭苦力共用一把剃刀,说出去怕被人寒碜。别看剃头店不像街边烙饼的、开酒馆的、卖肉的营生一开档就得喝来吆去的,一把剃须刀虽薄得不能再薄轻得不能再轻,但能把刮胡子的、剃头的、掏耳朵的人分成三六九等,分出阶层、阶级和结交的圈子来。
阿三听说那个悦来客栈的案子由汪警官负责破案,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会来,不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要是真那样笑面虎大驾光临一准没好事!附带说一句,前两天顾师傅听姝芬无意间说起过,说平雅丽家伙计在梁老板家里见过穿苏绣旗袍的女人画像。小伙计说世上还有这等漂亮的女孩,他只略略看了一下就被女孩高贵的美给震撼到了。姝芬只听说过悦来客栈的事,没见过那个在舻山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穿苏绣旗袍的女人,姝芬说她也想去响铃家看看画像中还活着的女人,但没去成,被她男人一把拦住了;男人说一个刚走的死人去看她干嘛,不吉利,会粘晦气霉运的;姝芬想想也是,就罢了一睹画像里高贵、冷峻女人芳容的念头。这当儿,汪警官的突然‘造访’,让敏感的剃头师傅顾三脑子转得乡下水车似的飞快,他急速联想着,但不露声色地赶紧让汪警官落座,让小学徒给老警察沏茶,老警官和善地笑着赶忙摆手阻止,腰间的皮带也不见了,看样子是落座前解下的。真行啊,汪警官就这样让自己这‘衙门’里做事的人跟几个臭苦力自然、亲切地坐到一块去了。
“别,别,一大早肚子在家都垫饱了,一只角也腾不出再装啥么子了……”老警官不愧是老警官,出门前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进顾家剃头店前他要装作正巧路过,进店后还要防着店里的小学徒被阿三或者他老婆支走,所以汪明鉴宁愿干等着,不让学徒囝离开他的视线,他觉得小学徒若在店里见到、听到过什么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毕竟十四五岁还是孩子,乳臭未干没有城府嘛!再说这大清早他汪警官绕走到这爿剃头店,量他顾三不敢也来不及跟某人串通,量他剃头的不敢关照徒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嘛。汪警官就是想趁众人还浑里浑吞中,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捞到他认为有价值的信息。老警官毕竟是老警官,他想达到的效果就是他一出马探案就事半功倍。本来嘛,背地里有人喊他老秃驴,他顶上头发稀稀拉拉的,别说一月不剃,就是两月不去打理它也不打紧,不是为了案子而来,他老汪才不会委屈自己光顾这穷光蛋挥发汗臭味夹杂脚臭味的地方!
“汪警官,您先来吧!”顾师傅刚才已经同早来的顾客打了招呼,送走了第一位客人后,顾师傅想让汪警官插个队,早点完事让活阎王早点离开,也好让人早点省心。这时候,顾师傅想起“没做坏事心也虚”那句话来,他侧身看看低头掸着椅子上碎头发的小学徒,不易察觉地苦笑了一下。
“轮到我了吗?没有吧,等等,等一歇,谁早来谁先理嘛!”汪警官不想那么快完事,他推说没有轮到他,这样他好再坐一会,跟周围的人套点近乎对他有利。
穿警服的汪警官如此讲究排位,小学徒含笑瞧了他一眼,想把警官头先给洗了,老警察摆摆手说他习惯先剃后洗,他不想让那小学徒碰他头面,那小犊子是不吉利的果儿,听说他克爹。汪警官自己打小没爹,他倒不是真害怕命运不济的男孩子触碰他那颗高贵的头颅,他是不想让顾三停下来有闲功夫闲想,他虽然第一次到顾家理发,但顾师傅的能干、聪慧他老汪早有耳闻,而且他刚才在门口已经从顾三眼睛里读到了剃头匠内心对他这老警察突然临门的那么点不爽。
“汪警官,我不客气了啊,谢了哈……”见汪警官执意按照排队秩序,那个愿意让汪警官先剃头的顾客就不等顾师傅请他,嘻嘻笑着一屁股在理发椅上落座。顾师傅的理发推子一歇不停地推着,嘴巴也没空着,跟陆续到来的顾客寒暄着。
轮到汪警官了,他坐到理发椅上腚还没坐热就抛出话题,“阿三,咋样,生意捺能?”
“还好,还好,马马虎虎,有口饭吃。”
“最近梁渊可有来理发?”汪警官就这么单刀直入般神速地把话题自然而然伸延到了梁渊身上。
“上趟子来过,不过有一阵子没上搁搭(音,这里)理发,可能去别的店剃了吧?”阿三答道,不过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跟汪警官一样也掼出糯米般的上海腔。
“听说过吗?梁老板外头有女人……”汪警官故意小声地问阿三,剃头师傅正摁着警官的后脑勺剃发。
“没听说过呀”,阿三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没有的事,乱传的吧!”
“我没听错吧,梁兄也成风流公子了,不会吧?”
“是啊,是啊,我们没听错吧?”
等待剃头的开染店的、穿棕棚床的男人七嘴八舌小声扯着,这舻山城里,认识‘狗鼻子’梁渊的人不夸张地说挤挤挨挨排满一整条士蓝街不算多,梁画师的技艺大家个个竖大拇指,他的品性呢大家也心里有数。所以,老警官一说梁渊采野花的丑闻,马上有人站出来质疑。
“汪警官,外头的人听风就是雨的,有些人就喜欢嚼舌根,我们跟他一条街的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明明是说汪警官听风就是雨的,但小业主聪明,话这么一说,既不得罪老警察,也没听风就是雨的在背后说梁老板坏话,在现场的人谁要是到外面去嚼舌根,也不用怕话传到梁画师那儿去。
“外头都已经传疯了,说梁老板金屋藏娇,那女的芽其(音,非常)漂亮,还是上海人,一只鼎。”汪警官说着猛地抬起头,坑坑洼洼的一张脸跟顾师傅面对面煞有介事地说道。幸亏预计到老警官那颗高贵的头可能突然动起来,也幸亏三哥技高一筹,要不然老警官头上推子的削面猛然别进去,免不了受伤,头顶着纱布过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去哪地方风流快活了,被人家男人逮着了给一顿打的。
阿三按着老警察的瓢,从镜子里偷偷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刚刚对汪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判断对极了,老奸巨猾的汪明鉴果然不怀好意。阿三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急着去回答老警察的话,弄不好,每一句都关系到梁兄的身家性命。“梁老板不会是那种人吧!他每天店里、家里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偷女人,你们说呢?”阿三一边说话,一边照常剃头,还替老朋友梁渊劈直(说了公道话)。
“那你就小看他了,他是不是经常去上海?”洗完了头,汪警官又坐到理发椅上问道,一边从警服里掏出一块自带的干毛巾,擦了擦流到嘴边的汰头的水。
“梁老板以前上海倒是经常去的,他陪他父亲去进药材,药材一路下来谈判、压价、进货、运输、出货,一个人做不来的,谁都晓得的。”三哥照实直说。
“那他最近一次去上海是啥辰光?”汪警官又问道,眼珠子急速地摆转着,剃头师傅没料到老警察会搬出这个问题。
“最近一次,最近……”阿三一手拿着给老警官修发的木梳,一手举着剪子,支支吾吾地装作想不起来。剃头的确实打老警察进门开始,对这个不同寻常的客户察言观色,还对老阎王此次上店理发的动机的思量一直悄然进行中。不过,顾三和汪警官之间的较量,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清楚,旁人没看出来,小学徒更是没察觉出师傅为了梁老板在和老警官智斗。
“今年三四月份,上海被共产党打下前。”一旁给客人洗头的小徒弟直起腰兴奋地插嘴说了句,他以为师傅忘记了,就好意提醒了一下。师傅狠狠剜了他一眼,心里呵斥道:就你话多,给我闭嘴!小徒弟情不自禁伸出舌头,又很快卷了回去。
“汪警官,你把头朝后点,我刮刮胡子,看你那胡子有些时日没刮了吧?”
“是啊,是啊,这不是公务忙嘛,最近他娘的不晓得碰上哪路鬼神,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汪警官还想嘚啵嘚啵说什么来着,被剃头师傅按住脑门子,剃须刀行走在下巴颏,老警察不敢再说什么,任凭一双手一把刀在脸上做足文章。
“适意,适意!”汪警官摸着被阿三刨得光溜溜的脸颊,带上警帽,系好皮带,心满意足大踏步地出了理发店。
“慢走,汪警官!”三哥送走了汪警官后,倒吸了口冷气,浑身像中了魔法似的好一会不得劲,心里也乱糟糟的。
“师傅,汪警官没给咱钱!”小徒弟这一喊,顾师傅想起来了,刚才穷想着如何对付老警察的话,把这茬倒给忘得净净光光了。
“师傅,我追过去,去要回来,咱不能给他白干!”小徒弟理直气壮地说,要不是师傅拦着,年轻人早冲到街上去追赶汪警官了。
那茬能跟他较真吗?你跟他要个剃头钱,转头他可能要了我们的头!师傅鼻子里哼唧了几下,只好只认倒霉。顾师傅他不是二傻,比起梁渊聪明多了,他知道自己一个剃头的不能得罪吃皇粮的,区区一个剃头钱弄不好被活阎王背地里算计,那心怀鬼胎的家伙手段子辣呀!顾师傅他心里嘀咕归嘀咕但决不出声:这货在舻山白吃白喝的还少吗,让人为他白干白忙乎的事还少吗?顾师傅背转身,自个对自个不出声地说:别自讨无趣了,就当我们给舻山城里一个恶霸、无赖剃了头,算了,算了……
小徒弟见师傅没吱声,自顾自为炉子加煤,给客人洗头。
汪警官前脚刚走,顾师傅就大声嘱咐刚进门的老婆:“姝芬,今天早点烧饭,啊!”
“天亮饭落肚,八点刚过,又想着下顿饭,咋啦,八戒光顾侬肚皮了?”姝芬刚从菜市场提着一篮子菜回来,说笑着择菜洗菜去了。
老家伙这头也剃了,还不费吹灰之力从剃头的嘴里掏出重要信息:今年四月梁老板去过上海,而悦来客栈那个死者就是那个时候再次从上海到舻山的,时间吻合;再说梁老板向来衣冠整齐,穿得蛮体面的,跟悦来客栈侍应生阿珍远远见过一面的那个跟死者会面的男人正好年龄相仿……太好了,汪警官为自己手里案子添加了线索,心里美滋滋地想:局长不是想快点结案吗,这下好办了,就捉拿梁渊,他不承认也死磕他,谁让他夜里厢接待那女的,活该他梁某人倒霉!汪警官摸摸口袋里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值钱的钱,想好了先把梁老板逮进来,以后再讹他,谁让那小赤佬看见我连个腰都不哈,眼睛朝天看,画个破画还上门讨钱,这回我要好好治治他,天助我也,让他放点‘血’,以后见了老子学乖点……
汪警官在去警局的路上兴奋地想着,本来他准备剃头后到悦来客栈去,再找客栈那帮拖地抹桌子的侍应生寻点线索,这下他直奔局长办公室,哪儿都不用去了,束腰蹬靴的汪警官顿时觉得浑身蛮劲倍增,走起路来趾高气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