舻山城中街店铺和客栈集中的地方原先开有一家茶室,老板是来投奔爷爷的年轻人。民国26年(1937年)10月,上海沦陷前,祖籍舻山的漆先生关了一间加工玉器的小作坊,独自到舻山,只带了几身衣裳。当然,他原先用顺手的那些东西:玉器切削、研磨和钻孔的各种工具,还有一些待后续加工的半成品,一并带了过来。
那天临出门前,漆太太抱着才五个月大的女儿见状,想要夺下男人手里那些工具,“哎吆吆,做啥啦,侬又不是长蹲(住)舻山了,去看看侬阿爷,他病好了,侬快点回来,却饭锅砂(赚钱工具)用得着随身带吗?”
“那手艺三天不练手生,侬又不是不晓得……”
“晓得晓得,嘎侬又不是不来了,舻山嘎小地方侬蹲得牢啊?”漆太太撇了撇嘴。
“那万一蹲蹲(住住)舒服就蹲牢了,哪蹲不是蹲啊?”男人边说边放下手里放工具的箱包。
“一个人在外头,别斗五斗六(形容做事鲁莽,没脑子等),舻山可呒人罩着侬。”女人的手轻拍着突然打嗝的宝宝的背,下颚抬高又放低。
男人上前两步不舍地说,“我再抱抱囡囡……”男人怎么突然觉得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想抱抱襁褓中的女儿,但老婆不允,抱着女儿左躲右闪,就是不让老公的手碰到女儿。
“好了好了,跑了嘛好嘞,快去快回!“女人见男人不想走,有点光火了说:“打桩模子啊,还立着做啥?等歇歇班船开了,人家汽笛一鸣还等侬一个宁(人)呀!”女人站在二楼楼梯口,催男人别磨磨唧唧,赶快去码头候船。
“漆先生,侬阿是要去乡下头啊?”邻居家独居女人的房门“吱呀”一声探出半个头来,那人脸光青光青,说话嗲声嗲气,嘴唇像跌进过血红染缸,涂得瘆人,一看就是个每天将上下两片嘴唇当毛边纸反复涂描的夜里厢出活的女人。
“漆亚明,侬跑海边头打鱼去啊?”头发涂抹发蜡、长得清瘦但蛮周正的爷叔大夜班后午休完刚起,端着半脸盆温水,站在院子壁角打哈哈。
“漆先生,侬去舻山带点黄鱼鲞来嘛,交关日脚呒碰那么滋了(很长日子没吃那东西了)……”二楼的邻居跑到楼梯拐角俯视着说。
石库门楼上楼下的邻居听说漆亚明要去舻山,都闻声跑出来。
“好呀,好呀!”漆先生一口答应,他撩起袖子看了看左手腕,哎呀了一声。
“又怎么啦,撒么滋凑落了(什么东西拉下了)?”漆太太急促地问道。
“手表,手表大概放床头橱高墩(上面)啦,侬去帮我拿拿来(音:捺捺来)。
“都啥辰光了,还这…那的,真是烦人……”女人嘟哝着,扭着丰满的腰肢,被她小男人略施小计支开了。
一见老婆往楼上走,粉色的碎花长裙不见了,漆亚明拎起地上放工具的箱包,逃也似地飞奔起来离开石库门。他没告诉老婆,迭趟子(这回)他去舻山不是蹲三五天,他想多蹲些日脚(多住些日子)。当然,爷爷生病的求助电报是院里那位爷叔替他造假的,老爷叔在上海电报局营业处上班,造一份电报小来西的事情。因为不那么弄,漆亚明跑不到海边头去,打鱼更是梦想。
到舻山的第二天,漆亚明戴一顶鸭舌帽,着笔挺西装,穿一双两节头皮鞋,搭一辆黄包车满舻山城瞎跑。好家伙,刚到舻山就斗五斗六,老婆叮嘱的话被海风吹跑了?黄包车路过士蓝街时,南货店林老板倚着店里柜台,跟去顾师傅剃头店回来刚巧经过南货店的梁渊他二叔聊天,两个人见车上下来个廿多岁打扮时新的年轻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哇哟,阿里(哪里)来个上海小K?”
“两位爷叔好!”
没想到上海小K主动上前打招呼,两位爷叔稍愣了下便回道:“喔,侬好,侬好!”
“贵公子是?”两位爷叔的脸上写满了问号,舻山的公子哥他们见得多了,但眼前这位洋装革履的后生好像没见过。
“我是城中漆家人,老阿爷漆继刚,爷叔叫我亚明好了……”
“哎哟,是漆家双胞胎阿二头啊!长远不见,长远不见……”两位爷叔见小K时他才五六岁光景,虽然后来被他父亲带着来舻山几次但每次蹲不长,所以跟长辈住士蓝街的故友的确长远不见了。
漆家阿二头记忆力超常,他明确无误地指认了两位爷叔,林老板见小伙子蛮热情蛮来三,他不再靠着柜台,走到店门口,和梁渊他二叔肩并肩站着跟上海小K扯闲话。“哎呀,阿拉跟侬屋里厢人都是老相识了,漆老先生还好吧,代阿拉萌萌伊(代我们问他好)”。
“谢谢爷叔!老阿爷还好,就是不能跟他提我哥,呒办法,这几年一下老了木佬佬。”亚明两只刚劲的手搓着,看得出旧事重提他也满心悲伤。
“侬双胞胎阿哥在阿爷身边长大,一直到考上大学才离开,侬阿爷一提起大孙子眼泪淌淌滴……”林老板用手背揩了揩眼睛。
“侬阿哥可是阿拉舻山鱼米滋养大的,多好一个后生,邻居有困难,他撸撸袖子就帮……”梁大画师伤感地说道。
“侬双胞胎阿哥到现在还呒找到啊?”卖碗二世的母亲听说漆老先生二孙子来了,提着菜篮子经家门而不入,来到南货店门前。
“呒呀,爷娘(父母)找了好几年……”上海小K的眼圈红了。
“可惜了,嘎好一个大学生……”众人惋惜声一片,南货店伙计也头瞭瞭,瞧着店外大小老板、老板娘。
两三天‘考察’下来,上海小K见舻山烟馆不下三家,小酒馆随处可见,茶室却难觅,漆家后生阿二头不久便开了家茶室。漆老板的茶室不大,小两开间二层楼,现成的店面房,爷爷年轻时楼下开店,楼上住人,爷爷差人给二孙子的茶室捯饬了一番,依然如故,楼下开店,只是亚明茶室四周墙壁贴满了电影皇后胡蝶、电影明星王人美等妹妹宁(人)画像。茶室的一角用板围了起来,里面只能摆下一张小台子,一条椅子和一条长凳放下,人转身的地方都很小了。上海小K喜欢闹热,开业那天放了两挂鞭炮,将城中、士蓝街几位父亲和爷爷知交、朋友送的花篮摆放在门口,还请了教堂一支铜管乐队在茶室门口吹拉弹奏,连城南城北的人也过来瞧热闹。
漆亚明的爷爷老喜欢孙子住到舻山来,这样他能天天看到孙子,自从儿子和儿媳妇一年前相继走在他老人家前头后,漆爷爷一个人蹲在舻山。现在好了,小孙子亚明来了,茶室热气腾腾,爷爷再也没有感到空前的孤寂。不过,爷爷瞧着门口的牌子,再看看茶室的布局,他看不懂,他问孙子弄个雅间做啥?不做雅间,小作坊而已,孙子说。爷爷还是没搞明白,重复着“小作坊,小作坊”,往楼上走去。爷爷自从大孙子前几年夜里厢在上海就读的那所大学失踪后,人哐当一下老了不少;儿子儿媳中年离世跟他们大儿子——亚明他双胞胎阿哥的失踪掰不开;爷爷被一桩桩悲苦的事折磨着,头发全白却没有倒下,他上楼时还不用扶着扶手走。
“爷爷,我来,我来!”爷爷捧着瓷器,小心翼翼地下楼,孙子见了赶紧嗖地一趟趟窜上楼,从爷爷手里平稳地接过家传的一件件宝贝。
“爷爷,这些景泰蓝钵子、坛子,我晓辰光迭个屋里厢蹲了两三年咋…咋,咋见也没见过呢?”漆亚明这句话讲到一半时,后悔了,真不应该在爷爷面前提晓辰光事情,那样老阿爷又要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毫无征兆丢失的大孙子了,所以亚明的话讲着讲着在唇齿间打趔趄了。
“呒见过吧…侬晓辰光太皮,壹岁刚刚会走路就屋子里院子里到处摸油瓮(音:Pang),把家里花瓶、油瓶子都打碎过,所以就不敢让侬碰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还好,爷爷心情不错,亚明的心不再提着高高的了。“爷爷,那些东西还是古董啊,是不是老值铜钿啦?”亚明用抹布仔细地擦拭着瓷器,笑呵呵地问爷爷。
“古董谈不上,值不值铜钿不清爽,祖上传下来的不值铜钿也宝贵,侬手上现在都沾满了侬太阿爷和高祖的气息,晓得伐?”爷爷拿一块抹布,小心地擦着瓷器上薄薄的灰,低着头轻声说:“曾祖和高祖都会保佑侬,保佑茶室,说不定他们这会儿看着侬了:好好干,别给阿拉漆家人丢脸……”爷爷朝二孙子看了看,满眼都是热忱的希望。
爷爷珍藏的景泰蓝钵子、坛子,放在茶室柜子上,权当镇店之宝,让茶室亮眼不少,也给茶室增加了思古之幽情。虽然,漆亚明不太懂瓷器,但他从瓷器的胎釉、纹饰、造型、款识等方面看出,爷爷轻易不让碰的那些玩意儿都在百年之上。
茶室张灯结彩热闹了几天,来捧场的大多是他爷爷拉过来的三亲六眷,和三亲六眷树枝似的人脉资源。茶室中规中矩营业后,生意并不怎么好,后来才渐渐有了回头客。说起来也蛮滑稽,舻山城东也好,城西也好,一些人本不太喜欢扎人堆里,但听说去茶室喝茶能亲眼看英俊帅气的漆老板雕刻玉器,就凑凑碎银子搭伴去茶室喝茶。金科长是那儿的常客,汪警官也是,城南客栈姚老板穿越半个舻山城,也爱到那里度过周末的傍晚。老汪的小脚婆娘说,喝茶哪儿不是喝,做啥非去茶室,难不成那儿泡出来的茶会开花还是会唱歌?在汪嫂看来,泡茶就是半壶滚烫的水兑一撮茶叶,哪里有技术可言?泡茶不像上厨,同样是灶上生煮熟,那菜品的味道可是天差地别。
“你不懂。”跟别的女人说话喋喋不休的老汪,跟老婆是怎么言简意赅就怎么来,连多说几个字都不怎么愿意。老汪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他自己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为了破案为了‘破案’,晚上还跟人喝酒吃肉剔蟹壳,酒杯一倒再去其他地方找找花头轧轧苗头,陪伴老婆的时间少得可怜;好不容易到周末老婆就想老公能宅在家里,老警察就是无所事事蹲在小院里看看花逗逗猫也好,总有个男人的背影在老婆跟前晃来晃去。不过,汪嫂也蛮矛盾,周末既不喜欢男人出门,又对她男人去茶室一百个放心,因为人泡茶室一不伤害身体,二是那地方进进出出都是人,花簇簇的老汪也呒办法花。听说去那茶室的女人不多,来般(偶尔)去两个女人,就算老汪再有花头有本事,顶多也只能跟人家眉来眼去,总不见得在嘎许多人眼皮底下男人女人互相搔痒痒。
后来,舻山也沦陷了,漆老板老婆想让丈夫回上海复业,因为干爹从重庆来信说反正哪儿都有日本兵,哪儿都得活着,蹲在舻山不如蹲上海,市面大小差太多了。漆先生的老婆对她干爹——上海商会的一个大老板言听计从,干爹干妈以前处处罩着他们一家,罩着干女婿的作坊生意,就连那作坊门面也是干爹干妈替他们租下来的。漆老板到了舻山蹲了两年却懒得挪窝,将上海的独女接了来,送进教会办的一家幼稚园。漆先生这趟临去上海前,他想起邻居们的嘱托,他带去了黄鱼鲞、辣螺、梅童鱼干、醉蟹,拿石库门里电报局爷叔的话说是漆亚明把大海的盛情搬去了上海。
漆太太不愿意跟男人去舻山,她说她最害怕海上乘船,的确漆太太每次一到汪洋大海就吐得昏天黑地七荤八素。跟漆先生拉锯式的战争又持续了半年,女人拗不过男人,只好拎着皮箱来到舻山,将上海的家托付给了娘家人照看。有妻子做帮手,漆老板打理茶室营生的同时,有更多的时间做些零散的玉器来料加工,还被人请去为别人‘掌眼’(对文物、艺术品等藏品的年代、材质、完残状况等进行鉴定)赚点钱,贴补家用。漆老板没想到上海滩好几个资本雄厚的资本家都是舻山人,更没想到舻山有钱人蛮蛮多,漆亚明觉得自己的手艺有发挥之处。听人说在城中开茶室的上海后生学过几年鉴宝,没有什么东西能瞒过他明锐的眼睛,于是找漆老板对玉器、翡翠、金银藏品、贵重物件‘掌眼’的富人越来越多。漆老板索性将大部分时间用在东奔西走替人看‘货’上,甚至好几次大摇大摆走进军队营房,茶室的生意完全交给他精明能干的老婆打理。
漆老板有本事,他虽然算不上珠宝行的行家里手,却对珠宝行的鉴定甄别有一套,对珠宝私下交易的套路也熟知,遇到种水不怎么样的翡翠,若买家跟他熟,他就跟买家说:“您自己决定吧,我看不急,东西是好东西,但说不定还有更漂亮更打眼的让你遇见……”漆老板他不说手里正瞧的那东西不好,更不会说那玉镯劣等、次货,聪明的买家一听漆老板的口气,不用雇来掌眼的漆老板再豁领子(提醒他人),就找个借口推了这笔买卖。如果卖家是他亲朋好友,玉镯、钻戒、翡翠,‘货’呢也说得过去,而买家是个缺心眼又虚荣的官家夫人,漆老板就吊住她的胃口说:“太太,那钻戒戴你手上显得你手指纤细是纤细了,啧啧,漂亮,真当漂亮。不过,侬再考虑考虑,再想想,好东西确实遇见难,但,但,侬屋里厢先生要是晓得太太侬买嘎昂贵的钻戒,会不会,会不会一怒之下……”
“吆,漆老板,看侬讲的,侬咋还替我愁上了?啧啧……”
听女人这么说,漆老板啥都不说,睁着他那双硕大灵龙的眼睛望着雇他掌眼的太太。
“阿拉屋里厢我说了算好伐,我家先生不会怪我的,下礼拜我还想戴这枚钻戒去参加他侄女的婚宴呢…到时会来木佬佬人,阿拉先生可不要我穷酸穷酸,让伊呒面子了……”买家那个虚荣又愚蠢的官家太太一脸娇嗔地叨叨。
结果,买家很快与卖家谈好价格,漆老板成功地用激将法促成了这桩交易,不菲的价格让他从中获益不少,不仅在买家地方赚得‘掌眼费’,还在亲朋好友中赚取好名声,有时候还能从卖家地方获些许好处费,两边统吃。若官家夫人日后知道戴在手上、戴在脖子上的东西并非顶级货,漆老板一点都不用负责任,因为人家提醒过你,不要买那么贵重的项链、钻戒,而且暗示过你好东西确实难遇见……
漆老板会说日语,有日本兵端着枪上他茶室,他跟他们咿哩哇啦交流呒问题。漆老板不在上海谋生,并不是怕日本人,而是租的门面日期到了,房东不愿以原价续租,漆亚明一下子也拿不出一租就是三年的租金(上趟子三年租金还是他老婆干爹代付的),也没法子再找干爹帮忙,干爹一家早离开上海去重庆避难了;其他离家近的弄堂合适开作坊而价格又说得过去的地儿也没有,于是日语娴熟的漆老板来到了舻山施展本领。
舻山沦陷后没过仨月,几个扛枪的东洋兵和扛着测绘仪的测绘兵去馒头山测绘,大概是想在山上建立军营,天擦黑的时候发现两个扛枪的不见了,测绘的军人不敢逗留,背着仪器慌兮兮地下山了。没过几天,日军将馒头山下十几间民房和一大片马上要收割的夏稻一把火给烧了。从此,日军白天上街都是搭伴而行,刺刀尖都是朝天打开的,一到傍晚军营就大门紧闭。漆老板因此白天茶室的生意一落千丈,人们白天避开日本兵,一到傍晚和晚上茶客就多。漆老板索性上午打烊,下午三四点后开门,礼拜日才一整天开门。茶室关门的时候,漆老板就呆在他爷爷说的‘雅间’里,将上海带来的玉器半成品打磨打磨,或者接待接待富商、政府官员、官太太、公子哥儿,给他们要出手或者看中意的宝贝瞧瞧。漆老板还有个癖好,喜欢收集旧书典,城里几个破烂王就时不时地将捡来的旧书挑着上茶室,漆老板每次怜惜他们,将他喜欢的旧书收了下来,还将电报局、建设局扔掉的破图纸,什么通信线路图、舻山和周边列岛的海图一并当废纸收购了。所以,亚明茶室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上门,隔壁店铺的老板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有时候日本兵晌午辰光也来茶室找老板,拿着从中国民间搜刮、抢掠来的珠宝请漆先生过目,指点指点。漆先生一番聊一番指教后,日本兵夹腿弓腰致谢,漆老板还亲自送东洋兵出门,在茶室门口互相道别,“sa you na ra”。有时候日军军官中佐什么的由翻译陪着来茶室找漆老板,正好是周日营业高峰时间,茶客们一见佩着明晃晃战刀的东洋兵来了,扔下茶杯就跑路;有胆大的依然坐在长凳上,眼睛也不夹鬼子一下,依然慢悠悠地喝茶,啃着一粒粒瓜子,呸呸地往地上吐壳,一改以往文绉绉的模样,一副野性十足的范儿。再说亚明的小木屋里,中佐拿出用纸包的器物,跟漆老板一阵鸟语,翻译发觉自己是多余的,就到‘雅间’外面溜达起来,眼睛立住了似的死死盯着爷爷家的祖传瓷器。
“sa you na ra”漆先生将中佐送出茶室,在门口跟他们“杀油那拉”。那个叫渡边的中佐后来又来过两次,翻译自觉没用,但还是跟着来。翻译对茶室和漆老板不敢兴趣,他就是对茶室里的景泰蓝坛子、钵子垂涎三尺。渡边中佐走之前,漆亚明总是拿一块软布包住渡边带来鉴宝的器物,说不要用纸包,说美玉、钻戒很娇贵的,用韧性的纸包会磨损的。中佐点头称是,揣上宝贝离去了。漆先生将纸片摊平,很快浏览一遍,见是旧闻,日军的调防通知,半公开的,他不扔掉,一张张收集起来,他想那些烂纸片或许危急时刻能派上用场,能替自己赎身。
漆爷爷站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他老人家心里琢磨开了,二孙子该不会是汉奸,真是二孙子吧?要是的话,明天就将他赶出舻山,让二孙子哪地方来滚回那地方去!爷爷虽然七十了,但爷爷不糊涂,爷爷说人在官场可以糊涂些,但对我们中国人动枪动刀的人不可以糊涂。漆亚明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说起家族史,爷爷的爷爷1840年打过炮轰舻山的大鼻子,而且命丧于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海战。爷爷最瞧不上在侵略者面前低头哈腰、丧失骨气的败类。旗鼓巷的高秀才一来茶室喝茶,漆爷爷总是一旁作陪,要不是秀才总是跟爷爷说,“二孙子蛮好,二孙子蛮好,漆老先生侬相信我的眼力”,漆老先生早把二孙子赶回上海去了,因为爷爷相信高秀才的洞察力和对时局的预估能力。高秀才和漆老先生两个人真当是英雄相惜,一个赏识高秀才的才华和品行,一个崇拜老先生的刚毅和血脉里的气节。
茶室里,客栈姚老板乐于跟那些吃汪精卫皇粮的人打成一片,自然,像金科长、汪警官那样有来头的人吞下去的小糕点、瓜子儿,喝下去的铁观音、龙井茶,都是姚老板这样的老板掏腰包的,那些吃皇粮的先生只管带嘴来。有时候,他们抢在姚老板前面掏钱结账,装模作样也罢,诚心实意也罢,茶室老板娘总说:“对不起,找您的零钱不够,等歇吧”。等姚老板摇着胖乎乎的身子去柜台付费时,那零钱悄没声地不知从哪地儿长出来了。渐渐的,茶室老板娘漆太太的精明、练达在舻山出名了,在舻山人眼里,茶室那对小夫妻是人精,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银子,手指壳眼老长(老抠搜)。但是闵家二少爷说,你要从漆老板那对精明过人的身上挑他们毛病又挑不出,他们不坑人也不害人,生意人赚钱第一,视钱如命,没什么错啊?漆老板老喜欢这样的名声罩在自己头上,上海小赤佬,上海瘪三,人家怎么称呼他,他都不沉下脸,一天到晚乐呵呵地忙,英俊的眼泡皮朝上翻往下看全是一只只铜板……亚明后生就是要这样的传言效果,这样就没有什么人来找他麻烦,他漆亚明上上大吉,他一家老小都是平安无事的。
民国32年(1943年)秋一个周末下午,闵家二少爷准备出门,他母亲见了就说:“兵荒马乱的,少到外头乱跑”。
“不乱跑,就街上,两步路,近来兮。”
“二少爷,侬出去啊?”厨子见二少爷要出偏门也问道。
“嗯那,去会会那假洋鬼子!”二少爷用大拇指指了指街上的方向。
“假洋鬼子?”厨子不晓得假洋鬼子指谁,他一脸迷茫,不晓得‘假洋鬼子’是二少爷给漆老板起的外号。
“就那开茶室的上海小赤佬……”长工在一旁乐呵呵地说,他每天去街上挑菜,跟人接触多,市面上的事比厨子拎得清。
“二少爷,别地方别跑,早点回来!”在厨房帮厨的二少爷的奶妈伸出头,叮嘱二少爷。
“哎,听见了,晓得了!”二少爷在奶妈面前仿佛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那年他已经18岁了。二少爷与其说是去喝茶,不如说是去那人扎堆的地方听人说书:沪杭甬绍一带和舻山城里发生的千奇百怪的事情,茶室里都能听说,添油加醋的故事常常让二少爷忘记了闵家院里的死寂、无聊。那时候大哥还在上海,三弟学业一塌糊涂还天天开溜,二少爷他跟母亲又不亲,多去厨子、奶妈、长工那儿,母亲一脸的不高兴,说你一个少爷要有少爷的样子。二少爷有时候独自坐在屋里画画,看过他画的人都说二少爷心里的迷茫都在画上,二少爷他迷茫的是他不晓得少爷的样子该怎么样才算是好,是合宜。
民国34年(1945年)9月,日本军队从舻山撤离,汪警官和金科长又都被蒋先生政府留用。漆老板带妻女回了一趟上海,半个月后回舻山继续在城中开茶室,不过茶室营生仍是他老婆一手操办,只有当县长、局长级别的官员来茶室,漆老板才走出‘雅间’,说两句“蓬荜生辉”之类的话迎合贵客。一来二去,漆亚明结识了不少舻山城里的要员,跟军界的太太们也相当熟,因为她们爱找漆先生替她们掌眼鉴宝,她们同时也乐见上海小K身上的那翩翩风度和帅劲。爷爷有时候见二孙子跟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女人单独会面,而且笑声连连,就在雅间旁走来走去,故意咳嗽几声,或者大声跟邻居说话。爷爷他怕漆亚明老婆见自己男人在雅间跟女宾谈笑风生,心里醋溜溜的不好受,爷爷他想他得替孙媳妇看住能干又风流倜傥的二孙子。爷爷当然也晓得,如果二孙子不做那些他得心应手的事,光靠茶室的收入确实日子会拮据。
抗日战争胜利后,小叔没去台湾而响铃也没有怀孕的那几年间,梁渊画室不繁忙时也去茶室。梁渊让老婆一起去,响铃每次摇头摆手,画师知道老婆出现在茶室就那么一个空间怕被人指指点点,怕被人围观“嗳吆,那不是戏楼唱戏的吗?”更怕围观的人热情过度,将她拖拽着非要坐到他/她那桌去。所以,梁渊出现在茶室,基本就一人,独自要一壶茶,只要是绿茶就行,不挑牌子不问产地,再来点瓜子,小糕点嘛就算了。泡茶室的好处是能解闷,能结识陌生人,能将陌生人变成朋友。就在那儿,梁渊遇见了闵家二少爷,那天他俩就坐一桌,旁边几桌都坐满了人。
天气已经蛮热了,闵家二少爷还穿着厚厚的春衣,脖子上系了一条纯白的丝巾,屁股还没落座就说:“吆呵,啥情况啊,嘎许多人,昨天夜里厢大日本帝国宣布投降了?哎呀,庆祝,庆祝!”
“二少爷,您真能说笑,小日本去年就被中国人打败了。侬来点啥茶?”新来不久的小伙计凑上来问道,满脸堆笑,哈着腰,手臂上挂了条洁白的毛巾。
“老四样。”
“好嘞。”
小伙计很快端着紫红色木托盘,上茶,端过上海绿豆糕、青果橄榄,还有一盏瓜子,盏是中号的。“二少爷,您慢用”。迭句话,小伙计老喜欢学人家北方人腔调。
“二少爷,二少爷,金科长汪警官请侬去伊拉(他们)一桌坐坐……”二少爷才嗑了两颗瓜子,姚老板屁颠颠地过来代人请闵家二少爷。
“金叔也在呀,噢吆,没看见,人太多…别去了吧,我这…这非官非警非商的,别去了吧…他们那里都是当官的别枪的,我去了,话不投机,扫大家雅兴……”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姚老板不肯轻易离去。
“我还怕子弹走火伤着呢!”
“二少爷,您真会打趣,汪警官别着枪,但子弹呒上膛,迭个(这个)我晓得,侬不用怕……”姚老板说的倒是实情,因为他们几个老板过去年轻时经常把老汪灌醉,然后摸出他别在腰间的枪把玩。
“你要是不想让我跟朋友好好喝茶,你就尽管站着。说,继续说!”二少爷翘起二郎腿,用嘴嘘着面前的绿茶,用盖慢吞吞推着漂浮在茶水上面的茶叶,呷了一口。
“嗨,二少爷,对不起,原来侬不是一个人呀,对不起…那,那,侬跟朋友好好聊,好好聊……”姚老板晃着身体回他那桌了,他虽然请不动闵家二少爷,但他心里偷着乐,因为这样他可以少付一个人费用,再说二少爷的‘老四样’档次都挺高的,有时候少爷还喜欢桌上撒好吃的‘巴结’茶客。
“闵佩聿吧?”过了会,梁渊在茶室噪杂的声音里首先打开了话匣子,他想,你二少爷跟人家姚老板说是陪朋友喝茶,你不能一个人坐着不开腔呀,表面文章总要做做,要不然金科长他们面子也过不去。
闵佩聿正愁没有人可以搭上话,有人先搭理他了,二少爷挺开心。“咦,先生咋叫得出我晓辰光名字?”
“是呀,我不仅晓得侬名字,还晓得二少爷在闵家居中,上有哥哥佩伦,下有弟弟佩羽……”
“啊呀,是闵家少爷,怪我眼拙,怪我……”同桌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为自己有幸与二少爷邻坐而谦卑地站起来作揖。接着,他旁边几个小业主也都嗖嗖站起来,向看上去血气不足、穿着随意的闵家二少爷施礼。那桌上还有看上去像外埠来的两个男人,戴着眼镜的教书先生和一个书童模样的人没有站起来,他们微笑地对二少爷点了点头。他们两个人从雅间出来,因为身上带着贵重物品而不敢久留,喝了半碗茶便匆匆要离去。“二少爷,后会有期!”先生带着书童对闵家少爷叩首、行礼。
在茶室门口晃荡的几个破衣烂衫的乞丐,一见茶客丢下没吃完的糕点、瓜子要离去,便奔进来抢过糕点就往嘴里塞。“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出去!”小伙计连忙来赶要饭的,那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轰地一下子逃散了。
乞丐走后,邻桌还有几个人来跟二少爷问好,闵佩聿在家里见过那几位,他们都是父亲生意场合作伙伴的跑腿人。二少爷知道并非自己的什么能耐让人家如此高看一眼,是父亲在舻山的名声和威望让大家对他这个二小子另眼相待。闵佩聿迟疑了一下,他本想也学同桌的样缓缓地站起来,对一桌人作揖回礼,但因为他从来没有对陌生人恭敬作揖的习惯,在家陪父亲请来的客人他也不上座,大哥不在家,总是弟弟被父亲叫去陪客。也许在父亲眼里,三子花里胡哨的但还可以派派用场,幼子的嘴巴还是挺来三的。二小子佩聿呢,身子软绵绵的不说,说话还阴阳怪气,呒准烂则,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要么让大家笑成一团,要么让大家愕然后闭嘴,因为他评价日暮西山的蒋先生南京政府的话什么都敢说,常常太出格。所以,闵老爷不待见他,生怕让二少爷上座他小子口无遮拦得罪客人,且退一步说,得罪客人是小事,二小子他那张嘴胡说八道弄不好飞来横祸,会害了闵家一大家子的。
就举例上两月发生的一桩事。佩聿的舅舅上门给佩聿说亲,午间吃饭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说到了奶妈,二少爷居然不管父母在场,低着头拨弄碗里的肉幽幽地说:“我奶妈在我家干了20年,她凭什么还那么苦,她凭什么吃饭就只能在厨房吃……”佩聿还想说下去,坐他旁边的舅舅用脚轻轻碰了碰他,他抬起头才发现父母都青着脸,眼睛都瞪得蛮大。对二儿子一向感冒的母亲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表现在眼睛、脸上的恼怒、嫉妒的神态明显是厌恶和不屑。小小的一桩事体便可看出,二少爷的的确确是二少爷,但又好像被排斥在闵家之外,所以闵佩聿迷茫有他迷茫的道理。所以闵家院里的老佣人——二少爷的奶妈说:闵家三个儿子各有各的难头:老大不幸(母亲早逝),老二可怜(父亲不爱),老三自作(母亲溺爱)。
二少爷那天和梁渊坐同桌,闵佩聿这是第一次正式遇见梁渊梁先生,非正式场合他见梁先生好多次了。闵佩聿被大哥带着去戏场看戏,见有一家人坐在戏台下,大哥告诉他说那一桌人都是梁家人,那瘦瘦的大高个是那唱戏的舻山名角响玲的丈夫。二少爷说那个‘长脚鸬鹚’不是给人画像的梁渊吗?大哥说,对呀,咱家客堂间挂着的爷爷像,还是他画的呢?大哥还说,梁渊棋子走的不错,二弟,你以后可以找他切磋切磋。“嗯那,那我到时候一定得找找梁渊,看谁的棋艺能笑傲舻山?”二少爷一迈出家门,像自由的鸟儿,说话总有些硬气,也不拖泥带水,好像还有点痞子味。梁渊还以为从来没有跟闵佩聿一起吃过饭打过牌下过棋,以为闵家二少爷不认识他了。
在茶室上梁老板先发声,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解了闵佩聿的围,二少爷也并非是个完全不懂礼节的人,别看他装出一副不认识梁老板的样子,接下来的举动让他的‘伪装’不攻自破。二少爷推了推梁老板旁边的人,跟人换了位置,不再和梁渊坐面对面,而是坐到梁渊的左手侧。
“刚才你将我说了一通,都对。现在我给你算算卦,行吗?”
“你还会算卦?这倒是头一遭听说,听说过你会下棋,会拉京胡,会画画,才子佳人,堪比。”梁渊真诚地说。
“新鲜吧,二少爷还会替人算卦。”二少爷的俏皮劲又出来了。
“那来吧,算算,不妨。”梁渊伸出手掌。
“先生,我们是不是初次会面?”二少爷问道。
“应该是吧,我以前只听说过闵家少爷,但你我没见过面,你可能也不晓得我姓啥叫啥。”梁渊说道。
同桌的人一见闵家二少爷要给茶客算卦,都在一旁起哄:“算算,算算,二少爷,你算之前是不是要吹一口气啊?”认识梁渊梁老板的茶客也不说穿,不告诉二少爷说那人是画师梁老板,他们以为二少爷真是完全没有听说过梁渊梁画师,要凭肚子里的相学给人算卦。他们也不想想,梁老板,全城出名的画师,闵家二少爷怎么会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呢?如果真是,那二少爷真是孤陋寡闻了,不配叫少爷,更不配在闵家大院里待着。
闵家二少爷抓过先生的手仔细瞧了瞧,说:“先生,看你指甲沟里依稀的彩泥,你是画画的,或者是染坊的。但你手指纤细,皮肤白嫩,应该是个读书人,不像是在染坊做苦工的,所以你是个画画的。你见了我喊我名字,而呒跟别人那样喊我二少爷,所以你应该也是个少爷。”闵佩聿呷了口茶水,跳到凳子上蹲着,抓过梁渊的手继续说道:“先生,你是少爷出身,来喝茶却只喝茶,点的瓜子也是低档炒货,由此看出,你应该是有家室的人,而且你还是个十分顾家的人”。二少爷算卦还真像那么回事,不知咋的他还说上了比较标准的国语。
说到这里,旁边的茶客已经起哄了,“对,对,二少爷,你说得对极了!”
“看你衣裳没有皱褶,也没有奶腥味、屎味,你既然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身上却清清爽爽,所以我推论你还没有养囡囡,对吧?”
“哎呀呀,别算了别算了……”梁渊一听别人说他没有孩子,他赶忙叫停了这次算卦,他怕说话很少过脑子的闵家二少爷说出他梁渊终生难有孩子之类的丧气话来,这样对他梁渊的打击太大了。
“服了,服了,二少爷,你算卦算得太准了,了不起,了不起!”茶室里的人都看热闹,赞美的、起哄的此起彼落,连漆老板也捏着一柄刻刀从雅间出来,望向淘气的二少爷,笑了笑,然后做了几下拉臂动作。金科长他们一桌人立在原地瞧热闹,只有客栈姚老板在茶室里带着一身的胖肉来回游弋。
“以后能不叫我佩聿吗?”当茶室稍稍静下来,二少爷按住梁渊的手问道。
“那叫你什么?”
“随便叫,就是不要叫佩聿,我不喜欢。”
“不好吗?”梁渊问。
“对,不好,听起来就是‘佩玉’,娘娘腔的名字。”佩聿答。
“那总该有个名字嘛!”
“反正佩聿那名字,我讨厌。”
“那,那,那要不叫佩瑜?”梁渊提议道。
“那,那还是佩玉的意思,不行,不行!我不是美玉,做不了,做不了!”佩聿一个劲地摆手,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像开了花。
“那以后,以后再慢慢想吧。”梁渊说。
“我能去你士蓝街的画室跟你下棋吗?”算卦的二少爷开始提要求了。
“行啊,晚上一般我有空。”梁渊很干脆地回应。
“好啊,那就晚上。”二少爷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说定了?”
“说定了!”
佩聿一到外边,生性大解放,他活泼他率性,他尽可能地表现自我,他将封建等级观念扔在阴沟里,什么挑柴的、卖鱼的、钉棺材的,他想落座哪桌喝茶,他不会通过茶客的衣着、打扮去衡量人的高低贵贱,他不嫌弃任何人,他说他不要被人家嫌弃就好。有时候,佩聿他会像小孩一样,未经旁人同意,把苍白而细细的手指伸进比他大了十岁、十多岁人的小盏里掏几颗瓜子啃,然后半开玩笑半作真地嗔怪道:“哎呀,兄弟,侬瓜子比我好吃多了,老好吃了…咿呀,我那瓜子又贵又难吃,老板娘坑我了,绝对坑我了!”
这时候,漆老板要是在‘雅间’一个人正轻轻打磨玉器,听到二少爷起哄,他的脸上不是嫌弃,而是笑容浮现,身心轻松。漆老板觉得二少爷来了,茶室闹哄哄的,甚至有点乱,他漆亚明在雅间干活却是快乐的,他跟人交易也是安全的。
二少爷的邻座头回碰到这样的事,对二少爷的话表示狐疑,便从二少爷的盏碟里也抓几颗瓜子啃啃,然后笑出声说:“什么呀,二少爷,你那南瓜子太好吃了,比我这盐水葵花子好吃多了!”
“老板娘,过来!”老板娘正在柜台里忙碌着,一听二少爷喊她,就让小伙计拎着茶壶来续茶。
二少爷谢了伙计,问道:“今天南瓜子还剩多少?”
“小两斤吧。”
“全拿来!”二少爷装了个手势。
“全拿来?”小伙计反问了一句,他生怕自己听错,茶客一个人要点嘎许多瓜子的真当稀有。
“对,全拿来,我包圆了!”
邻桌的年轻茶客也来哄抢刚上桌的瓜子,茶室里笑闹声一片。那时候,漆老板就算在雅间里造土枪,茶室的声音也能盖住枪拉栓的声音。不多会,闵家佩聿站起来说:“各位,你们慢慢喝,我先走一步了”。出门时,他把用手帕包着的南瓜子塞进兜里,这是他留给奶妈的,奶妈只有烧火的时候可以腾出一只手来啃啃难得吃到的上海滩过来的奶油瓜子。而他母亲房里的糕点、瓜子叠了又叠,放到霉斑出来也没吃掉多少,然后闵太太懒洋洋说一句,“桌上的东西咋还盘着呢?”太太的话音刚落,小丫鬟翠莲就托着雕镂的托盘,将奶妈、厨子他们吃不到的上等的瓜果、蛋糕扔到院里。二少爷回家路上他气鼓鼓地想着,他不明白同样是人,为什么命如此之不同呢?闵佩聿走着走着,低着头,居然拐错了弄堂,他索性在城里踱步,走了不少路。回家后,佩聿一头躺下,奶妈坐在他屋里劝他起来吃饭,他说自己累了,想睡了。那天晚上二少爷感觉自己的胃肠难受感呒袭来,他梦见自己在茶室跟梁渊喝茶,他俩还抢糯米糕吃,两个人还掰手腕,茶室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命运是个奇怪的事,佩聿他亲舅舅给他说亲,没成功,二少爷在饭桌上胡咧咧还差点惹恼父母,后来舅舅也省省心思,不再为‘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异类)外甥请人说媒去,不敢了。而就在佩聿和梁渊同桌喝茶的那天,却让税务局金科长见识了闵家二少爷,他觉得少爷侠义,还有点幽默,还有点风趣,并不像闵老爷说的那样:闵家二崽子没什么本事却不知天高地厚。金科长回家后当晚即跟他母亲说起闵家少爷在茶室的张扬,说闵二少爷人怪怪的,少爷不像少爷,落难公子不像落难公子,但不像软骨头,蛮有张力和定性的。
清末跟外埠大家族迁移到舻山的老太太一听,觉得闵家二少爷归根结底应是人品不错,就想把自己姊妹的外孙女说亲给佩聿。他跟儿子说出自己的打算,让儿子再打听打听二少爷,金老太太可不敢坑了自己姊妹家的小阿囡。
“姆妈,闵家那二少爷好像身子骨单薄?”金科长说出他的担心。
“身子骨单薄,有没有啥毛病?”老太太问道。
“大毛病倒是没听说,但肠胃不好,所以人消瘦。”
“肠胃不好没关系,肠胃病靠养,他小子还年轻嘛,再长长说不定就好了。再说,医生不是说十个大人有七八个肠胃不好。”
“话倒是那么说……”
“那不就结了,我看蛮好。”老母亲刚想跟儿子说:“走,陪妈出去,天天饭后百步走,今天在家窝了一天了,消化消化去!”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把拽住儿子的手说,“对了,儿子,二少爷有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譬如赌博,譬如跌进女人堆里这山望着那山高……”
“那倒没有。二少爷从来不摸麻将牌不赌钱,更不去烟花柳巷,恐怕到现在连女人都没近身过……”
在医专读书这几天放假回家的女儿,抢在阿奶前说出自己的看法:“他就是活腻了也不会去放荡,去放纵自己,女人在他那里恐怕还只是概念”。
“概念?”金爸爸不解地望着一朵花似的女儿。
“上至天穹,下至野莽,都有概念。”
“你是说我也有概念?”
“Certainly.”
“那你说说,你老爸都是什么概念?”那活泼有余、沉稳不足的女儿,经常在家里难为父亲,老金对这种简单的英语久而久之也能很快在脑海里翻译成中文了。
“爸,你听我历数啊,你的概念是多重性的。你是父亲、儿子、丈夫、外婆家的女婿,将来也是我先生,我先生的岳丈大人,嘻嘻……”
“嘘,好好说话!”
“你,还是税务官、茶客、酒倌、众多老板的朋友,大老板和小老板之间的掮客、请托人;每天,每天还扮演路人的角色;眼下阿奶还想让你做个保媒的说客,嘴巴一张,吐出莲花朵朵……”
“哎,我都被你说得一愣一愣的,爸还有概念,啥破概念?”
“我只是罗列了一些你表面的概念…爸,爸,你还有可能是病患、痴呆迷失者,年轻时可能还有潜伏性恋物症……”
“哎呀,别说了,别说了,尽妖魔化你老爸,还笑,还笑,你吧,一给你爸脸上抹灰你就开心不得了!”
金科长母亲和他宝贝囡都笑得眼睛细细的,剩下一道咪咪缝。
“我跟侬阿奶是说闵家二少爷,怎么说着说着说到我头上去了?”父亲反问道。
“是你自己要我说的,阿奶是吧?”女儿笑嘻嘻地说,长着青春痘的脸向奶奶扬着。
“神经医学,别学着学着,把自己给弄神经了!”金爸爸故意装作一脸严肃地说。
“照你那么说,我的多重属性概念还有老虎灶灶客,你爸一上班就先去老虎灶打水;我还是裁缝铺铺客,有时替你妈,有时替我妈去送要改的衣裳……”
“什么扑克不扑克?好啦,父女俩别斗嘴玩了。儿子,侬再讲讲二少爷有什么他能干的?”
“闵二公子嘛,能干的事情多嘞…不过,不过他喜欢的东西我们学不来……”
“为啥学不来?”头发全白的母亲奇怪地问道。
“他拉京胡,画画,给自己描脸扎头,然后上院里唱《铡美案》,姆妈你说,谁能像他那样放得开?”
“这是二少爷的能耐,一般人还真学不来。”在金老太太看来,二少爷没什么不好。
“可是他父亲不怎么看,他觉得二儿子有点疯癫,戏痴,没出息……”
“怎么就没出息了,唱戏不好吗?我是没好嗓子,要是有,上台,哇啦哇啦唱一通,钱赚到了,气也顺了,还收获掌声,有什么不好?”宝贝又插嘴嚷嚷。
“别插话,听你爸说!”阿奶扯了一下孙女。
“有一回吧,我陪两个贵客上他家探望闵老爷,二少爷他一个人在屋里一歇歇轻唱:清箭衣带罗帽;一歇歇哼唱:持刀枪剑戟,破燕山胡骑…闵老板送客人出来,趁客人不注意,懊恼地摇摇头。我走在他后面半步,看得一清二楚。”
“那怎么啦,京戏不挺好听的吗,京片子灌的唱片上海外滩哪家大公司不弄几张放放?”金老太太撇撇嘴说。
“哎哟,姆妈,侬开明来兮,二少爷做侬儿子(音:尼子)就好了!”金科长有时候也学几句沪语。
“怎么,他在家里不开心吗?”
“反正不怎么高兴,二少爷不喜欢高门大院把他圈在里头,但又不愿意像他弟弟那样放逐自己,浑浊的地方二少爷是决绝不去的。”
“那为什么不出去做实业呢?”金太太不解地问道。
“他父亲不许,怕二少爷在外头给闵家抹灰。闵老爷也不许三子去朋友的公司端饭碗,怕小子铜板没挣几枚,净让人家背地里嫌弃……”
“闵老爷在外头挺开明一个人,怎么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呢?儿子,那二少爷他母亲呢?”金太太还是不解闵老爷的想法。
“他母亲可能觉得这辈子她最大的错是请了奶妈做二少爷的奶妈。他们母子之间虽然没有对仗,没有撕破脸,但,但是……”
“我晓得了,阿奶,他们母子之间虽然没有对骂,开炮,但是他们彼此冷漠引起的循环式的不搭理、不亲近,目光里的对峙、对抗,互相伤害,而且比那种对吵还要厉害的伤害。这种伤害像一柄刀,扎进内心,一辈子也难以忘却……”医专的大二学生又是一通自造腔理论。
“没救了,没救了!”女孩抓着奶奶的手摇晃起来。
“行了,宝贝女儿,别说了,说起来滔滔不绝,像啥宁(人)?”
“像捡垃圾的那个宁,我小时候你不是经常说我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吗?哈哈……”女儿朝老爸肆无忌惮地笑着。
“我,我看侬跟二少爷倒蛮般配,都是疯癫癫的!”
“别乱扯!”老母亲喝住了儿子。
“爸,这你就错了,像二少爷那样的,就不能再找疯癫癫的女人,要找温婉的、知书达理的,反其道而行之,绝配嘛!”
……
“金科长,侬又跟姆妈散步啊!”
“金科长,宝贝囡回来了!”
“金科长,明早我去局里找侬噢…金伯母,再会,再会!”
夜色下,还是有不少人跟金科长近前热络地打招呼。
“哟,儿子,阿拉刚刚讲到阿里(哪里)了,看我这记性,越老越不中用了,打个横(指很短的时间,插个话或干个别的)就忘记了!”
“说二少爷身体,还有他嗜好……”
“继续讲下去,儿子。”
“我说不好,二少爷长年累月的胃不好,我忖忖,他是不是在深宅大院感到压抑,感到个性被压制?”说着说着,又走到了那石板破裂的那段路,老金赶紧挽住母亲的手臂,生怕她摔倒,然后回头瞅瞅,揶揄道:“破相出了嘎长辰光,也没人来修修!”
“不要管那破路,随便伊。”还是老母亲宽心,老太太这时满脑子都是二少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侬讲二少爷捺能捺能(怎么样),有可能,儿子,有可能。侬今朝子讲了嘎多,我猜猜也能猜到二少爷为什么到茶室爱闹腾,他平日里在屋里厢一定是没个说话的人,他憋得慌,所以他一到茶室就不拿自己当少爷,发泄发泄,闹腾闹腾,他觉得这样解闷。”金科长的母亲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枉她少时在娘家私塾先生那儿开过眼。
“闵老板跟我也算是深交了,他生意场上遇有什么难题,常常来找我商议,他信任我,也知道我能帮上他一点忙。闵老爷从来不夸他二儿子,说三子读书不灵,但处事还蛮灵。”金科长挽着母亲的手臂往回走。
“二少爷蛮可怜,别看他是大老板儿子,心头的苦闷有再多钞票也化不开的……”老娘顿了顿说:”好了,儿子,侬也不用再讲了,侬这回要出马帮老娘个忙,侬三姨外孙囡(外孙女)配闵家二少爷不是蛮好吗?”
“哪个,三姨有好几个外孙囡呢?”
“当然是教书的那个,其他,我看不行,要跟二少爷成双搭队,得要有文化,才能理解、容忍二少爷跟别人不一样的为人处世风格。”
“姆妈,我试试,不敢打包票啊!”
“先不要同侬一句话藏不到天亮的三姨说,先问问二少爷他有没有对象在谈?”
金太太看好了闵二少爷,催着儿子给三姨的外孙女跟闵家二少爷牵线搭桥去。
到了周末,金科长去梁渊家时,正好闵佩聿也在,他跟梁渊在下棋,刚巧激战正酣时,两个人抬起头喊了一声金科长,接下去都没怎么理睬金科长,幸亏梁渊二叔二婶出来敬茶,才不至于冷落人家金先生。后来,梁渊和金科长共同做了闵家二少爷的媒人,事情进展十分顺利,闵家老太太也没有请人算八字,她认为有那么好的姑娘看上她那不如意的二儿子,已经烧高香了,八字合不合,不管那么多了。闵老爷很快下聘礼,打发底下人送请帖,找酒家置办酒席。
民国37年(1948年)阳春三月,还没有想好名字叫什么的闵家二少爷和金科长老姨妈的外孙女曼华结婚了。从此,二少爷多了位舅舅,那就是金科长。那年,梁渊和闵佩聿以及城南一个棋手联手代表舻山去省城参加中国象棋比赛,一路闯关斩将冲到了团体前三,回来县长还接见了他们。后来,闵佩聿时不时地上梁渊画室看梁兄给人画像,还跟着梁渊习画,在梁渊的指导下,佩聿的画功日渐见长。梁渊和闵佩聿就这样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即使二少爷去了台湾,他也要拍电报给父亲,让老爷无论如何救救梁兄。
那年冬开始,漆老板替人掌眼的生意繁忙,去台湾的船票翻了十倍、二十倍,还在继续往上翻,有些准备去台湾而财力不够雄厚的资本家开始抛售家中珍藏多年的珠宝,以换取高价船票或为未来的台湾生活准备积蓄。没有能力去台湾而有些存款的小业主就想着趁机低价买进富人家的藏品。于是,漆老板被许多小老板喊去,在珠宝买卖中间做中介。此后舻山城里人的生意都不那么好做,但是漆老板替人掌眼的生意却好过往年。
民国38年3月底,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漆亚明右手拎着一箱工具,左手牵着如花一般的女儿,离开了舻山。站在闵家二少爷通过他父亲闵老爷为他联系的商船上,海风吹乱了漆老板额头上的头发,他撩起发,望着生活了十余年的舻山,心里翻江倒海。他知道上海解放不会遥远,他也晓得舻山的曙光即将呈现。这十余年里,他在爷爷家的‘雅间’里,从日本兵嘴里套过驻防信息,接待过失踪多年、化装而来的哥哥,他钓过鱼放过长线,为他22岁那年加入的组织筹集了不少钱款。此刻他打鱼得来的舻山国民党城防图正静静地躺在工具厢的一柄柄铊刀里。商船相对于航船更安全,即使海上遭遇国民党海警巡逻船,海警对船上一箱箱货物查得严,往往忽略船上的船工。
就这样,在许多富人、官员纷纷逃离上海的时候,漆亚明漆老板悄悄回到大战前的上海。天快亮时,他站在海风中,心里像波涛起伏无限感慨却默默地说:“上海,苏州河,外白渡桥,打鱼的漆亚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