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在一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打弯,突然车夫大喊一声“吁,吁,吁…吁”,他用力地拉缰绳,嘶鸣的马很快前蹄离地,马车贴着路边停了下来。马车夫骤然拉紧缰绳突然止速的瞬间,车马的骚动让轿厢里的三位客人身体猛地晃动,佟镜如赶紧出手护住一旁的母亲,他的反应出奇的快,来不及立马站起来挡在脸对脸坐着的父母之间,用两只手既保护了相邻而坐的母亲,又让对面的父亲没撞上母亲。
三个人吓得眼睛发直,还没意识到出了啥事体,望出去只看见一头不算膘肥的大水牛从马车旁一闪而过,后头几个手持家伙什且腿脚麻利的男子呼哧带喘奋力追赶着。按说冬闲是牛只管吃草不管犁地的季节,它侧身一躺百事不管,夜晚从牛棚屋顶的破处望出去看月亮数星星,日子过得舒坦了,难得抽疯,也不晓得哪个惹恼了倔牛,头上长两犄角的家伙居然在寒风里撒起野来。
“好家伙!差点撞上那头疯牛……”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为了活命,差点在这路上找死!”夫人喉管里的发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将整个头伸出轿厢的佟镜如对着马车夫后背说了一句,“小师傅,你怎么知道村口蹿出头牛?”
拉紧缰绳的马车夫背过身,脸上的惊悸还没完全散去,小伙子腾出一只手挠挠圆乎乎的大脑袋,不好意思地答道,“车马刚才一转弯,我隐约听见村里有人追着喊,牛跑了,牛跑了,所以,就,就赶紧喝住马……”
“小后生挺行呀!”佟镜如微笑地夸了一句,这也是他们仨一路乘车逃难第一次夸了人家马车夫。
“妈,川沙这地方,你小时候来过吗? ”复归平静的佟镜如问道。
马车上的佟镜如这一路还是从母亲眼眸里看出一向稳如山脊的老妈她的些微慌张,儿子一时也想不到什么高招,他有意没话找话说,以分散母亲时不时袭来又努力压下的担忧和愁绪。
“没,没来过。不过,你外婆在川沙乡下头的亲眷,我还是晓得的。”
“有亲眷,也不来往?”儿子问道,眼睛里满是好奇,身子往相邻而坐的母亲跟前凑了凑。
“好像极少来往,从我记事起就迭能样子,老死不相往来。”
“外婆不会因为嫁了个朝廷命官而看不起川沙乡下亲眷吧?”
“哪里,哪里…你外婆可不是那样的势利小人……”母亲争辩道。
“镜如,你这是冤枉了你外婆,老人家到晚年也没那么拎不清……”
父亲插话,他是想说他这个做了几十年高门女婿的人是最好的人证,他可以证实妻子讲的话,镜如他外婆绝对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遥想当年自己进京参加制科考试,和后来成了《时务报》编辑的龚珮元一路同行,穷小子珮元出自破落家庭,住不起京城上好的一人一间的客栈,他拉着乡党佟先生找了家条件简陋的客舍住了下来。他俩合住的房间,那是客舍的仓房,堆备用的清洁用具、需要修理的桌椅,两个闽东贡士住下来,淹没在破家具里,连一张平稳的书桌都没有。佟先生整理了东西,准备不再依着龚珮元蜷缩在破店里,不料钱串子半夜熟睡中被盗,只得和手头拮据的珮元蹲坐在床边吟诗歌赋,为备考冲刺。尴尬的是两人在京城无一熟人可开口借钱,于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通报家里寄递的钱还在路上,两位贡士只好从每日两餐缩减到一日一餐。要不是斯文得体的二位在街边狼吞虎咽地站着分食包子,让路遇的京官的千金见了捂着嘴笑,回家同当年主持殿试的父亲一说,女儿说的玩,不料一旁的母亲大人听者有心,翌日差下人将那家包子店附近的客舍查了个遍,终于找到龚佟二位。
那天,探头探脑的下人还没走近龚佟合住的陋舍,就听见肚皮咕噜声,据说就是循着空前绝后的肠鸣而发现饿了三天的应试者的。那日,两贡士只剩最后一文钱,自然舍不得花出去,就又喝了一天兑盐的热水。
“我们家小姐说是有两位,还有一位呢?”来人进了屋就问。
佟先生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破桌子底下,原来龚珮元正猫着腰在桌底下找寻前几天吃炊饼时撒落的芝麻,他恨不得伸出舌头将地上的芝麻和饼屑舔干净。
“出来吧,出来吧!”
“这位大哥要带我们去哪儿?”大胆的龚珮元还未站稳壮着胆子问道,他非常诚恳地陈述道,“我们是欠了店家的住宿费,大哥,我们不是存心要赖掉,我们是…是遇到了贼人,所,所以……”
“所以,所以就蹲在桌底下捡陈芝麻吃了。哈哈哈……”
监考官大人派来的两个下人肆无忌惮的大笑,让龚佟两位闽东籍贯的贡士脸红到了脖根。于是,龚佟二位被带往监考官的府邸,两个闽东应试者吃饱喝足后又被带往客栈住下,不过那家客栈比起先前那家小客舍敞亮干净多了,住店的客人几乎都是前来参加殿试的各地贡士。监考官的夫人不仅出资为龚佟二位解了困,还玉成了一桩好事,佟先生日后成了京官的女婿。
轿厢里老进士若有所思的样子,让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士大夫皱眉舒展,眼眸含笑,见儿子有话要问,示意镜如尽管问好了。
“那,那啥道理外婆,还有我们,跟亲眷老死不相往来呢?”佟镜如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说完顿了顿,不等母亲解释,转而含笑地问道,“那,那,那川沙亲眷,我都要叫他们啥?”
“哎呀,川沙亲眷嘛,走动是老少啊,但派起来人一大堆,伊拉全是侬长辈…”心不在焉的佟太太边说边撩着布帘子又往外面看了看,转头问道,“我,我说官人,我们不会走过头吧?”
“不…不,不会,我晓得,还有一段路,放心好了,错不了。”
许多年没有被太太喊作“官人”的佟老先生,看上去对家人将要投奔的马弁信心十足,他惊惶又悲怆的脸色看上去比在市区时好多了。
“想不到在川沙,我辈分嘎低!”
佟镜如低头嗫嚅着,他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揉搓着想要掩饰什么,双肩有肉眼看得出的向前绷住。从贝当路的家到川沙这一路他想的最多且担忧最多的跟他老妈一式势样(完全相同):就怕父亲老早子的马弁见了落魄多年的前知府不给好脸不让留宿。要是无法在马弁家落脚,寻川沙乡野住店的话,又怕老妈贝当路家里收拾且随身携带的细软被不良之人盯上,弄不好三人有生命之虞,使出逃事件成为无法预估的巨大灾难。还有,父亲的身份一旦被居心叵测的人举报,客栈想必也是不敢收留他们仨的。那样的话,年迈的父亲和靠五十岁的母亲就要流落街头,生不如死了。自己毕竟还年轻,如果落到身无分文又无依无靠的下场,大不了发动两条腿走回国学研究院去,贝当路可能去不了了,但总还能侥幸活下来;京城的老佛爷,老佛爷总不至于对十年前处于戊戌变法外围圈的前保定知府来个斩草除根吧?
佟镜如托着脑袋瓜子看着自己的脚,心里直打鼓却强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真是表面如湖水般平静,内心却像潮水般翻涌。佟镜如甚至想到了一家门会不会被大清国府衙捉起来兴师问罪,没有像模像样做过谭大爷的革政之事,却可能要承受革政之人的同等‘礼遇’,这让一直在清廷政治圈外挠痒痒的佟氏学人分外不爽,心里的不安加剧起来,心室不由地一阵颤动。不过,低头无语间只看见三双脚——两双男人大脚和一双缠过又放过的女人小脚,没看见老婆的一双大脚,也没看见伢儿的一双童鞋,手捧着脑瓜子想东想西的秀才继而浮起浅浅的笑,他庆幸老婆和儿子前两天去了岳丈家,要不然这一路颠簸上有老下有小,仓惶逃难的一大家子会让他这个唯一的‘壮劳力’无所适从的。说起来也真是巧,孝文的外公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刚刚是这阵子身体不适,孝文的娘——吴老师也刚刚是迭两日学校安排了她探家,于是老婆带着女佣去了娘家。要知道,这省了佟镜如多少麻烦,“上苍还是蛮眷顾我佟镜如的,起码眼下孝文他们娘俩比我这个孝文的爹惬意安全的多”,想到儿子和儿子的娘,秀才的心不再怦怦乱跳。
母亲又拉起布帘往外面瞧了两眼,看来越接近马弁的家,母亲的内心越不安,她忐忑内心的悸动全写在掀起布帘子那瞬间的脸上。看得出,闽东老家的遭遇让母亲心里埋下了阴影,至亲的人在灾难前未出手抱团给予温暖,使得一向大度的娘对人的信任度大大降低了。佟镜如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每当碰到头疼的难题,就喜欢照保定同学的喊法子,喊他妈为“娘”,他觉得一声“娘”,好像让自己平添了些许底气和自信。妈也是,每当儿子喊她“娘”,母亲看儿子的神色柔和中带有坚韧,带有温藉。这几年佟府生活过得波澜不惊,婆媳相处平和,作为儿子对兴趣相投又不相投的老父亲的畏惧与抵触也正一点点在消退,换句话说,他佟镜如通过爱一个人找到了被父亲摆布的解脱。佟家老少这几年相安无事,这刚刚让秀才有点喜不自胜,想不到一场不允小觑的灾难猛地逼近,让秀才领教了当年他皇城根外公外婆领教过的所谓连坐的滋味。他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叹气:我佟镜如纵有天赋异禀,在这川沙乡下又有何用!他的沮丧不是丁点,他觉得自己在君主驾崩的丧日里将自身的缺憾、压抑和不满着实体验了一把。
此时,佟镜如父亲似乎脸色祥和,他们母子俩没话找话的神态他都看在眼里,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静默时,老爷子他也陷入沉思。不知咋的,年轻时去京城陪妻子家人参加京师贵族宴会的场景居然在这逃难路上复现在眼前。那种宴会不仅有差役伺候在侧,容貌美丽的侍者歌舞成群,全套餐具银光闪闪,且伴有娱乐、垂钓、狩猎、竞骑、戏曲,客人有银质睡床,床帷无外乎精美的锦缎,宴会的浩大、奢靡是非一般人能够想象出来的。京城一边有衣不蔽体的穷人,一边是歌舞升平奢靡至极的贵族,这社会的巨不平衡难怪推动了“戊戌变法”,难怪谭嗣同谭大爷和六君子那样的官二代官三代站出来疾呼变法,难怪自己的儿子成了不为一士谋却敢为天下任的学人,也真是不在其位却思其政……老官僚知道自己早就捏到了大清的痛点、弱点,但他的手并没有用力;而儿子死命抓住大清的痛点、弱点,但他的手再用力也是隔靴搔痒,儿子头上无冠,学问再多即便有铁嘴钢牙也是草芥之微,好谈古今得失只不过逞嘴巴子的一时痛快而已。若儿子头上戴冠,他佟老先生今天根本用不着飞奔川沙而逃难,因为儿子拥护革政早已人头落地,坟墓也早就荒草萋萋了,老进士和老伴就了无牵挂,活着万事转头空,被赐死或在流放路上死去都一了百了。也就是在这逃难路上,老爷子第一次觉得儿子当年说的“大清国无望”的话说的在理,那个向儿子扔手杖的老知府惭愧地望了望对面正苦思冥想的儿子,眼神满是愧疚,虽然事情过去已有些年头了。
这时候,路边走来一个男子,腰间插着一把砍刀,他的头被柴木压得低低的;男子的裤腿缀满了颜色凌乱的补丁,虽然沾上了山草和泥,但补丁的针脚细细密密,缝得平直贴身,可惜樵夫他的长相看不到,被背着的山柴遮住了。
“快到了吧,爸?”
佟镜如掀开桥箱布帘也忍不住问道,那时樵夫正好勉力地抬起头,秀才和迎面走来的背柴男子的目光正好相遇,他们互相将对方多看了一眼。那被柴木压弯了腰,压得抬不起头的男子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他步履坚定目光清澈,浑身散发着男人的光芒。“哎呦,还是个伢子㖏”,佟镜如对心里的自己说了这句话。
放下布帘,佟镜如忽然觉得读书再好不如有一副好身板,他想他佟镜如若有使不完的力气,像那个少年樵夫那样,即使爹爹的马弁不接纳他们,他这个做儿子的也用不着害怕,他可以去窄巷陋街拉洋车,去上山砍柴卖柴换钱,去有钱人家里做个小伙计挑菜烧火,去跟人学灶头功夫做个菜馆伙头军;他也可以去开荒种地,用自己的微薄收入养活父母。而眼下,被同行称作东西贯通学富五车的他,学问可是一文不值,他在川沙无法大展身手,恐怕隐姓埋名去找个小店员做做,去谋个专司讨债活的雇员,也只是一厢情愿的事;保不齐母亲匆忙间从厨子身上撸下来给他换上的粗布棉袍都穿不牢,没多久就拿到典当行给当了换大米,甭想继续穿着度过寒冬,在川沙没有手艺又没有人脉,两眼一抹黑,哪里都去不了,啥活都干不了。
因为若想在川沙当个小店员小雇员,得有人保荐,人家开店开厂的老板聘用的人都得有熟人保荐。至于当教书先生,更是想都别想,哪怕教小学,也得有保人。而保人不是人人都可以当上的。保人都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他们圈连的网嘛生人是进不去的,熟人也是不好进的,毕竟他们在文书上押了字的,保证被保的人来路清楚,且要保证他/她不犯罪不逃走——博学的秀才对乡土社会熟人关系网的认识早就有了。这时候,二十多岁的秀才因为惊悸而瞎七搭八地玄想,但毋庸置疑他基本是清醒的,他低着头不为人察觉地咧嘴苦笑了一下,一句西方名言从脑海里蓦然跳出:充当保人,倒楣之日就不远了。因为出了这档子窘迫的事,他的脑瓜子节骨眼上有点捣糨糊,不比素日,一时想不起那句话是泰勒斯讲的还是其他古希腊哲学家讲的。秀才的担心真不是空穴来风,况且父亲现在前途不明,未来生死难卜,纵然在川沙有熟识的人也未必愿意当他佟镜如的保人,没有人愿跟他扯上关系,害怕连坐而唯恐避之不及,人对这简单的道理谁心里不清楚?要么傻子要么憨头啦,但傻子、憨头做不来保人的,不具备身份的‘傻蛋’他们连自己都活不起活不好,怎么给我这来路不明的外人、这陌生人做担保?秀才他不得不想呀,自己在川沙租赁一间屋子让父母避避难,怕是都没人愿意为他担保,除非老娘从家里带来的财宝不招贼眼,除非老天‘法外开恩’。天那,到时候他佟镜如实在没辙忧愁丛生,一身所学全因连坐而被压住了,弄不好还祸及妻小举家赴难,他岂不是步了外公的后尘,悔当初没有站出来为谭大爷的变法而疾呼而奔走而宣示天下。想到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一切都显得如此迅速,佟少爷又是一阵心颤,虽然他似乎不动声色,但他知道自己这会手脚冰凉,无以言说。不过,很快还是他这个做儿子的打破了可怕的沉寂。
“妈,过两天我们住下了,安定了,你将川沙的亲眷好好跟我讲讲,画张族亲繁衍图也行,有空我去拜访拜访娘的那些长辈。”
佟镜如突然提到这个话题,他觉得既然到了川沙,不应该囿于以往,跟老外婆的众多亲眷老死不相往来的现状到他这一辈应该打破。当然,小佟先生他自己心里有盘算,他心中怀有的一丝期待此时还没到说出来的时机,他把那个期待揣在心里,必要时付诸实施,这也是老佟家小秀才的慧智之处。
“好呀,好呀,你这一去,我们跟老亲眷老死不相往来可就打破了。”
“这,好则好矣…就怕,就怕人家碍于我们目前处境跟我那闽东兄弟一样,对我们的突访冷冰冰的,爱搭不理的,毕竟以前我加官进爵时我们跟他们没有走动啊……”老进士幽幽地插话。
“老爷子,我想他们,他们不至于你说的那么不堪吧?”母亲说道。
“都是读书人,人与人之间的礼节,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荒唐至极吧?”儿子附和道。
“但愿,但愿…但愿我们仨不用麻烦那些老亲老眷。”母亲操着一口标准的沪语说道,不过听得出来,她对儿子拜访川沙亲眷这件事的把握心里其实没底,起码底气尚未到火候。
“终于看到池塘了,终于到了…”撩开布帘的老父亲,指着前面不远处绕过池塘的三岔路口,对赶车的师傅说道,“这位小师傅,前面到三岔路口可以右转弯了”。
“好嘞,就前面是吧!”小师傅奋力将马鞭一挥,马车朝小池塘前面的三岔路口飞快奔去。
佟镜如的母亲虽然出生在上海,但川沙这地方她是第一次到,方向感极差的佟夫人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说老爷要去的地方在什么位置她弄得清楚。她跟着儿子跳下马车,茫然四顾,“这里也就几户人家,是哪家啊?”
太太自言自语,愁容满面,眼看天快黑了,若找不到住处确实令人着急,这可不是在城里,大不了找家客栈住下,老太轻轻触摸了她揣在冬衣里的‘钱串子’。老妇人穿了件质地不那么考究的衣服,手上的镯子、戒指也在出门前撸了下来,她把自己打扮成一般家庭出来的女人;出门前叫她儿子脱下新潮的西装,换了厨工师傅的长袍,既保暖又不扎眼。佟夫人可谓用心良苦,她想一路平安到达川沙,又有可投之处,那么有惊无险是最好的结局。
“镜如,你走过去问,问问樊家村里厢人,樊希亮在哪住?”
直到收了钱的马车夫跑远了,父亲才对四下张望的儿子差遣道,看来老先生不想在马车夫跟前让自己出丑,毕竟他上车后跟车夫说是去川沙见老娘最后一面,但是,哪有儿子找不到自己家的呀?
“那个人叫樊希亮?”儿问。
“对!”父答。
“老爷子,侬为啥自己不跑过去问,人家认识的可是侬迭张面孔呀!”寒风里将双臂抱在胸前的母亲望着村庄说道。
“夫人,你有所不知,我的闽东口音到了这小村庄太显眼不是……”父亲靠近母亲轻声说道,他的意思是他不便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说得秀才他母亲频频点头。
镜如刚想把“爸,您不是说川沙很熟吗,怎么就…就弄不清哪是哪”这句话说出口,他望望鬓如霜的父亲,还是将嘴边带有质疑意思的话咽了回去,镜如甩开步子向庄子跑去,他晓得在父亲福安方言里“跑”讲作“走”。
“樊希亮?”在场院收拾东西的老妇人摇了摇头,自顾自忙去了。
“小伙子,我们这里是叫樊家村,可没有你要找的樊希亮啊!”一个脸庞黝黑的老汉望着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后生,也摇摇头说道,还望了望同是马车下来的站在村口的那对老夫妻。
“既然是樊家村,怎么就没有樊希亮呢?”镜如不死心地反问了一句。
“没有,跟你说了没有樊希亮,你咋不信呢,难不成我老头子骗你!”
见村口闲逛的老汉有点光火了,镜如他朝正在村口望着他的父母摆了摆手。
“你儿子说没有,没有樊希亮……”母亲摆摆手,示意父亲道。
“奇了怪了,既然樊家村在此,怎么就没有樊希亮呢?”父亲朝村庄仔细看了看,缓步着自言自语,“咦,怪了,我记得樊希亮家的后头住着一位乡绅,屋子是两层半,木佬佬气派……”
“哪有,哪有啊……”夫人压着嗓门咕哝道。
“是啊,这个小村庄都是…都是平房,难道是我,我弄错了啊?”父亲说着快步走向村庄,眼看天快黑了,老头儿真急火了,也不言语一声顾自走了,撇下太太一人在村口。
“哎呀,是不是樊家村、万家村搞混了?”
几分钟后,佟太太拍拍自己的脑袋,猛地想起沪语里“樊家村”和“万家村”或“范家村”的读音(fanguocun)几乎一致,老爷子要带他们娘俩去的可能是樊家村,要找的是樊希亮,而此地极有可能是万家村或范家村,所以没有樊希亮。想到此,老夫人她不再独自在村口徘徊,她快步向他们父子俩走去。走到那个老汉跟前,佟太太跟人家还没说两句话,就证实了她的猜想,果然此地是万家村。
“还是母亲厉害!”小秀才心里由衷地赞叹道。
“我记得樊家村有口小池塘,怎么,怎么我们一路走来才在你们万家村这里看见三岔路口不到点的打弯地方有口池塘呀?”佟老夫子大大方方地问老汉,也顾不上口音里的闽南腔调显眼不显眼了,他此刻觉得镜如娘俩天黑前找到安全住处落脚歇息比他一个人的身家性命安全重要多了。
“吆,老先生,我说你走过头了嘛,难怪这里没有侬要寻的樊希亮!”老汉跟老先生说话比跟小后生说话客气多了。
和老汉说话的功夫,怕是马车夫早走远了。镜如想到母亲要跟着他们父子俩独步走到四五里地开外的樊家村,他替小脚老太倒吸了口凉气。这一路颠簸,父亲母亲都很累了,他们尤其是颠着小脚的母亲走去四五里地开外的李家村,怕是难为娘了。可万家村没有车马可以载着母亲前去樊家村,而天马上要黑下来了,冬天的夜长日短这是不争的事实啊!
据老汉讲,离他们万家村最近的一处乡人开的小客舍有十里地。镜如挽起愁容满面的母亲,向前头错过的四五里地开外的樊家村走去,他打算先让母亲走一段路,然后他背母亲一段路,然后…他也不晓得自己背得动背不动老娘,因为到如今他从来没有背过母亲。母亲哪怕有一次在保定雪地里摔坏了腿,让大夫上了石膏,也是自己拄着拐杖下床,不让儿子背她。
在他当官的父亲眼里,他佟镜如过去最好事事听命于父亲,跟一个提线木偶差不多,老人家让儿子研究国学,儿子就不能潜心研究历史;儿子研究历史他老子勉勉强强同意了,但有言在先说好了不能研究清史,老爷子最好将他的用意全部强加在儿子身上。而母亲是真疼他,连家里新买的床上丝绣品,母亲也是回回让儿子先用,他们父母用儿子用过的;至于儿子想学什么,母亲都让儿子自己选择;除了想跟什么人结婚,母亲不能全听他儿子的,当妈的曾经替儿子把了把关。
“咦,前面那是马车吧?”
从万家村出来,转出弯口,镜如眼尖,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乡路上停了辆马车。他放下被他挽着的母亲胳膊,尽管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边喊边挥着手朝马车跑去,他怕自己不出声,这回马车跑起来,他是追不上的。直到一口气跑到马车跟前,秀才确认路边停的车就是下午载着他们仨到川沙的那辆马车。
“小师傅,你咋停在这里,还不走? ”镜如走到马前仰脸问道。
“我怕你们找不到你们要找的人,所以我在这里等等看……”
听了马车夫的话,佟镜如的脸微微红了一下,这一路他们仨一直防着车夫,说话压着嗓门,生怕遇到不贤之人被人家举报;人家却抛开前嫌,就这么平心静气地等着,看看他带来的客人是否真能抵达要去的地方。
“小师傅,那你咋知道停在这里会遇上我们? ”秀才边说边向路上的父母招手。
“我在川沙跑多了,很熟,这一带哪儿有客栈,哪儿是村哪儿是庄,我都晓得。”
小师傅倒也不客气,他预计三个客人若是找不到要找的人,十有八九是要去投宿客栈,所以他赶着马车在离能去最近客栈的路上独自坐在马背上,连轿厢也未进去坐一坐,生怕错过那三个客人,就坐在风中静等。
待车夫搬掉车轮前垫塞的一块石头,老先生带着家人重又坐上马车,车夫拍了拍马屁股,马撒开蹄子向樊希亮的村子——樊家村奔去。原来,樊家村(自然村)前几年合伙挖了口出水量挺大的水井,便填了小池塘,难怪老先生一路走来只见三岔路口,不见带有小池塘的三岔路口,所以错过了樊家村而赶到了和他记忆相似的万家村。还好,还好,幸好马车夫没有拿钱后一走了之,将他们仨扔在满眼生人的万家村。
有了马车夫的指点,他们仨很快到了樊家村。这回,马车夫站在村口,生怕几个客人依然找不到他们要找的人,他要亲眼看着他们仨落脚再离开。小师傅早就看出来了,那一家子并非像他那样的平头百姓,更不是回娘家,又不是说笑话,哪有儿子不识得自己家的呀!
这回还是秀才进村向人打听樊希亮,父母站在村口。马车夫给马喂了点水,还给马喂了点草料,他用手轻轻拍着马头,年轻小子看向马的目光里全是嘉许。按理,他在万家村就收下了车钱,他走了便是,他应该快马加鞭赶回松江府的家去,也好省下当晚住店的银两。
“樊希亮家呀,喏,那一家!”一个腰间撑着洗衣服大木盆踢踏走来的年轻女子,指了指两层半屋子的前面一幢平房说道。
“找到了,找到了!”秀才高兴地向父亲招手。
老爹告别马车夫,扯着妻子向樊希亮家走去。
“我来吧,儿子,我来!”见儿子欲扣响樊希亮家的门环,父亲上前一步,轻轻扣响门环。
门敲了好一会,樊希亮家没有人答应。秀才从两扇木门的门缝往里瞧,看见院子里晾着衣服褂子,他确认那院子是住有人的,镜如撒开脚丫子赶忙往井头跑去。
“大姐,樊希亮不在此地住吗,怎么家里没人?”
“樊希亮在此地住呀,怎么家里会没人,不会吧?”在木盆里洗衣服的大姐说道。
“就是没人应门。”
“哎呦,对喽,对喽,樊希亮跟他老婆去岳父家了,孩子们也都跟了去了……”
“那家里还有人吗?”
“有的,有的,樊希亮的母亲应该在家,还有烧火丫头也在,老太太离不开那小姑娘的。”井边的大姐边说边使劲地搓洗衣服。
镜如听了赶忙往樊希亮家跑去,他要跟父亲商量,是不是继续敲门,因为父亲要找的樊希亮根本不在家!他想,这会马车走得应该不算太远,他如果追上去一顿喊叫,恐怕还来得及让马车载着他们仨到川沙城外的客栈歇脚;就算不去客栈,找一处破庙暂且落脚,让疲倦加饥饿的父母当下先钻进去歇息歇息,吃点干粮垫巴垫巴,也是明智的选择。
“既然到了此地,就只能再敲两下……”母亲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动摇,她示意老爷再向门里喊喊话。
老爹照办,既敲门又用闽东方言喊话,他心想这是他人生头遭这么卑微地求着下人。不知为什么,老爷子的空腹却泛起早头(早上)吃下的糜粥(稀饭,福安方言),嘴巴不用咂摸,全是酸味,苦涩的酸味。
“来了,来了!”老进士和他儿子敲门又敲了好一会,樊希亮家终于有人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