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38年(1949年)深秋初冬,寒流在舻山兜兜转转几天,不到一周时间气温下降了不止10度。周三一早,老汪骑车经过国民党省党部,穿过聚葵弄拐入城中,碰到滞留舻山的闵家大公子佩伦,两个人在城中街边说了一会话。汪警官见时间不早了,调转自行车车头直接去了看守所。警局的小汪左等不见老汪警官来,右等不见师傅来,便从院里推了一辆旧踏踏的脚踏车往看守所赶。
西郊事件过去11天了,老汪脸上的伤情好了不少,但右脸靠耳根部地方还有淤青,颜色虽不那么青了,绛红色淤斑还有,呈散状斑块,所以老汪脖子上的长围巾依然缠着,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汪警官学教书先生喜欢围长围巾挡风,或者以为老汪偶染恙而怕冷,因为舻山城里人都晓得老早子汪警官好讲究警容,好像再冷也穿着笔挺的警服光着脖子,不添围巾丝巾之类的赘物。本来上周三就该去看守所提审梁渊,但没去成,整整拖了一礼拜。上周二下午快要下班时,汪代理被局长叫了去,交给刑侦科一项任务。随后,老汪带领刑侦科几个兄弟忙碌了一周,总算协助户籍科把舻山城乡男女比例、16岁以上至45岁以下男子数作了个基本统计。局长虽然没和老汪说做人口统计的目的,但汪警官很快把这项职责以外塞进来的工作与舻山局势联系到一起,尤其是按照户籍逐家逐户对青壮年男子进行统计时,老汪见刑侦科的留守警察出于本能咋咋呼呼忙忙碌碌,他瞧着那些户籍卡联想到了这些天的额外工作极有可能是为配合国民党大规模抽壮丁而准备的。老汪第一时间想到了还在看守所吃牢饭的梁渊,老警官不禁有点忘乎所以地暗自得意:嗨,梁渊啊梁渊,你还得感谢我老汪好伐,要不然你而立之年年轻着嘛,在家里说不定哪天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去!
自上次在看守所提审梁渊时梁渊鄙夷地说了那句话“像我这样的人还劳烦您来拯救,你不觉得这世界极端可爱,相当好玩吗?!”老汪脑子里时常回想,他想也就你梁渊一个画画的文人敢这么嘲讽我,换作别人看我不揍扁他,看他还敢在我面前豪横不!梁渊的狠话确实击中了老汪的要害,汪警官那癖好确实消停了一阵,直到西郊之夜。西郊事件发生后,老汪被他读中学的儿子旁敲侧击影射、嫌弃了不止一次,还被他老母亲第一次拿鸡毛掸摆出对心肝宝贝动武的样子,汪家老中青三代一致冷淡汪明鉴,使老汪觉得呆家里不舒服,呆警局更不舒服。许是老汪自己‘做贼’心虚,局里哪个警察见了他情不自禁看他一眼,老汪身上立马长了刺似的不自在,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同事们瞅他的目光背后意味深长,而且只要有警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轻声说话,老汪就觉得他们是冲着自己脸上掌刮的伤痕在背后嚼舌根子,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从警察们略略夸张的肢体动作里,甚至从他们聚拢的头抵头耳语时的模样里,老汪仿佛看见也听见警官们对汪代理破相幸灾乐祸的内心活动。
老汪傍晚一有空就蹲在自家院里,边吧嗒吧嗒抽烟边想着西郊夜里躺在他身旁的那个陌生女人,她长得怎么样老汪死活想不起来,扇他耳刮子的男人在记忆画面里也不清晰,那天晚上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自己是怎么爬上人家床上去的呢?老汪搔着快掉光头发的头皮,怎么想也无济于事,那天夜里当上奸夫的前因后果好像被泥浆糊了似的模模糊糊的不连篇,独自回想根本看不清爽。老汪不能确定是该打自己耳刮子,还是该去向老母亲认罪,他觉得自己这回犯浑比上趟子睡到大舅哥床上去乱伦还要令他不齿,他说不清也道不明这是为什么。老汪脑瓜子乱哄哄,耳际嗡嗡乱响,一些些是梁渊的狠话,一些些是儿子敲打老子的嘲讽,“九哥噢,你以为你是大唐金州刺史啊,荒唐无度贪财好色,看我哪天宰了你,信不信?”“九哥, 九哥,你乱啾啾什么,你是不是又想招徕别人家小媳妇啊?别这样见花就采好不好,还没采够啊,稳当点不行吗?”自从儿子看了大唐野史,就明里暗里把他老爹比作唐太宗李世民醉生梦死的幼弟李元婴,据说他曾经到处搜刮民间的美女享乐,更过分的是他还抢夺过部下的妻子。老汪儿子好几次把他爹比喻成大唐金州刺史,喊着画眉鸟“九哥”而把老汪贬损一顿,老汪的母亲听了虽不高兴但在孙子面前老太太确实也没办法。
那天,听见儿子又拿鸟嘲讽他爹,老汪蹲在院里突然往自己身上使劲拍了两下,说了句:“找死啊!”原来冷下来的天还有蚊子钻进老汪的衣服咬了他。要是搁以前,母亲会在客厅大声说:“进屋来,别呆在花旁边,嘎大人也不晓得夜快点(傍晚之意)蚊子最多啊?”母亲总爱把儿子当作十几二十几岁,处处关照儿子,连儿媳妇让老汪帮助做点家务活,老娘都拦着不许可,硬生生把老汪溺爱成了饭来张嘴衣来伸手的甩手掌柜。可是那天老母亲啥话都没跟儿子讲,老太太估计对儿子也是无计可施,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恣意妄为。
老汪儿子这些天回家都挺晚,被值夜的校工赶了才磨磨蹭蹭回家,男孩子不想见他父亲,要不是奶奶见不到孙子会着急,男孩才不愿意回家跟老破脸坐一起吃那警察老子赏的饭呢。这些天老奶奶也不咋理汪明鉴,老汪觉得自己众叛亲离,真的有了悔过之意。不过,老警官这回可没指天发誓不再采路边野花,但一有空就寻思西郊之夜那件事,他总觉得自己是中了奸计,被人作梗暗算了,但一下子又理不清头绪。老汪儿子见父亲整日心事重重,以为浑浑噩噩的老爹是想那个野女人想的,要不是他妈拦着,老汪恐怕真的要被儿子责骂得狗血喷头。最难过的是礼拜天,儿子整天在家,老汪坐不住也不敢久坐,一看儿子发狠地手敲梁下吊挂着的沙袋他就往街上走。
西郊事件发生后的第二个周日,那天吃了早饭,老汪捏了捏口袋,觉出烟不多了,就从家里出来上街买烟,一路想着心事,走着走着居然拐到士蓝街去了。一不做二不休,老汪索性就穿过士蓝街,他期盼遇到林老板、卖碗二世,碰见印染店老板也可以。
“汪警官早!”穿大裤衩子带青岛口音的大连籍男人见了老汪便打招呼,老汪见他弓着背拉着一车水给人送去,他心想:这小子倒是一块当兵的料,个子高,人又壮实,能吃苦,爹妈也不在舻山,也呒背景……
“汪警官早!”平雅丽拎着菜篮子出门,见汪警官正巧路过自家门口,就随口跟他打招呼,脆生生的一句问候语,把抬眼看着大连小伙子正勾勒大裤衩子被国民党士兵捉将了去的情景图的警官,猛地被拉回到士蓝街萧瑟的清晨。
“早,早!”汪警官没想到大青八早(清早)会碰到卖碗二世的小媳妇平雅丽,他一时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因为平雅丽不像有些小业主老婆见了他骨头轻飘飘,老警察没话找话,“倷屋里厢(你们家)菜都是侬买噢?”
“是啊,我买呀,老小张嘴六个人唻……”
“侬买好,侬买好……”
老汪一连说了几个“侬买好”,整得平雅丽莫名其妙地看了警官一眼,买菜难不成还有侬买好、他买不好之分?
“倷女人上街买菜,好哇,好哇…阿拉屋里厢就是女人上街买菜。我要不是警察,阿拉老婆可能连街都不让我上了,说不定将我关起来,不让我出门……”
“都不出门,谁买菜?总不见得封嘴巴嘛!”平雅丽没怎么跟老汪打过交道,她奇怪地又看了看老汪,觉得这老警察大清早的不晓得在想什么忖啥西,这话听起来怎么无头无脑怪兮兮的?
“阿拉老婆讲,现在是乱世,女人嘛,离战争总归远点,不像男人可能要派派用场……
“汪警官,男人也分有用没用,要是你这样的男人,当然可以派派用场;要是碰上我家那卖碗的,除了卖碗,其他营生他什么都不会,有啥用场好派?”平雅丽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女人没有诋毁她男人,卖碗二世确实赶不上他父母精明能干,更不及妻子平雅丽有主见有见地。
“嗨,可不兴这样说我们男人噢…男人嘛,再没用,也比女人强。譬如打仗,女人派不了用场,男人就不一样了,四十多岁依然可以上战场。所以嘛,所以男人今朝还是老百姓,明早,明早说不定,说不定手里捏,捏…捏枪柄啦……”
“今年舻山乡村里拽了嘎许多壮丁,难道还不够,还要抓?”聪慧的平雅丽她不是个拎不清的女人,她听出了汪警官话里有话的意思,于是就直截了当地问道。
“恐怕还要凑数,我是瞎猜猜(音:哈猜猜)的,所以,所以嘛……”老汪故意把下半句话缩了回去。
“所以嘛,女人上街抛头露面去,男人屋里厢关关,别上街别乱走,是这个意思吗,汪警官?”和老汪并行的平雅丽把脸撇向警官问道。
“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老汪把脸撇向平雅丽突然问道:“阿三剃头店那个亮子16岁了吧?”
“亮…亮子啊,呒,呒…呒嘞,嘎矮小一个小囝,十四岁恐怕都不到,屋里厢阿爹死得早,要不然嘎,嘎瘦小,顾师傅才不会收亮子做学徒嘞!”
“侬讲的呒错,亮子又矮又小,恐怕是只有十三四岁光景嘞,看起来噶比我儿子小多了!”老汪头天整理户籍档案时,他清清楚楚记得亮子再有两个月就满16岁了,比他儿子大了一岁多,虽然看上去儿子比小剃头高了不少。老警官觉得机智的平雅丽会很快将他老汪不便说得太清楚的话给士蓝街的街邻透出去,其中的意思大家一定能心领神会,我汪代理想要表达的应该很明朗了吧,汪警官想。
“汪警官,我往这里(音:疙瘩)走了,再会噢……”同为徽州人的平雅丽跟梁渊老婆响铃做了好几年朋友,卖碗家的女人也学了一口半徽州半沪语的话,而且偏重上海口音。平雅丽在自家门口遇到老警察的时候,她有种骤然而生的冲动,想问问老警察,响铃的老公梁渊的案子怎么样啦,我们士蓝街的街邻都觉得梁渊挺冤的,你们警察局有什么证据一直把人关在看守所里不放呢?但是,平雅丽想来想去没有问,她觉得张不开嘴,因为自己跟汪警官不熟,她不好意思张口。
“再会,再会!”老汪在士蓝街陪着平雅丽走了一会,和卖碗二世的老婆岔路口分开后,一个人走着走着,又绕回到自己家的弄堂里去,回家才记起香烟忘记买了。
“儿子,给妈妈买包盐去,钞票来拿去!” 老汪听见厨房里老婆喊儿子,没等在屋里温课的儿子答应,老汪他大声回应道:“我去买,我去买!”然后,老汪扭头去了街上,他不让儿子上街,生怕儿子也被抓了壮丁,上学读书没办法,三五个同学凑一起去学校。老汪老婆从灶头边出来,手里捏了跟柴火,望了望老汪的背影,忍不住想: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嘎差不动的人今朝咋忖忖跑到他儿子前头去了?
老汪拿着一斤盐和一包烟回家,把盐搁进盐罐子,又蹲在院里若有所思地抽烟。他儿子跟谁都没打招呼,出了门独自上街去了,老汪不放心,拿出警察的盯梢术悄悄尾随在儿子身后。儿子没发觉,见儿子进了一家杂货铺,老汪回家去了,他心猿意马地半蹲在院里抽着烟,煞有介事地瞅着花坛里凋零的花。儿子回家走进厨房,手里捧着盐罐子,走到老爸旁的花坛边,把盐罐里他爹买来的盐全都撒在地上,余下沾在罐子里的用手拍干净,好家伙,一颗都不想让它剩。然后走到屋檐下鸟笼前,背对着老汪和厨房,儿子跟老爹牵来的画眉鸟说:“九哥,咱不吃邋遢的东西噢,要不然把肚子吃坏了,就活不成了不是?”老汪看傻了,他还以为儿子上街是去买他喜欢的桃酥饼没想到他居然去买盐,而且把…把他,把老子买回的盐当着老子的面给撒了倒了,那分明是肮脏他老爹,看来儿子真的深度厌恶老子,嫌弃老子不干不净,这下真把老子激怒了,老汪拿烟的手都有点微微颤抖。
“啪”,一声响,儿子的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他正要反击,抬起头看见的不是父亲愤怒的破脸,而是怒目圆睁的母亲。“一斤盐就这么给糟蹋了,谁教你这么为…为……”老汪妻子毕竟不怎么读过书,儿子含沙射影说过他老子的话太深奥,老汪婆娘学不好也说不全。
“我不想为所欲为,我嫌脏,妈,你难道,你难道不嫌脏吗?”儿子含着泪光委屈地说道,他的脸火辣辣的痛,但是儿子并没有拿手去捂一捂或者揉几下缓解缓解疼痛。
“捡起来,废什么话!”母亲厉声说道。
儿子看了看从来没有这样暴怒过的母亲,迟疑地去厨房拿了一只小饭碗,半蹲在院里把地上没怎么弄脏的盐一撮一撮给抓起来放进碗里。老汪低着头去了屋里,躺在床上卷缩一团一动不动,蛮像个死人。那个周日的午饭,老汪妻子打了五份,她自己是在疯姑子的屋里坐在给小姑子洗脚的小板凳上吃的,婆婆、丈夫和儿子各自在自己屋里吃的,谁也不吭气,汪家死气沉沉的。老奶奶吃了半碗饭,她将饭碗和吃剩的菜叠在一起,慢慢地从斜襟衫里摸出一块手帕擦眼睛,老太太日薄西山,身体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看着家里的现状,老娘又不放心离去,她最担心脸上皱纹已不是什么熨斗能烫平的儿子的将来,她倒一点也不担心孙子的未来,她不用抬头看也知道孙子的头上方将是晴空万里。
转眼到了周三,老汪在看守所提审梁渊,记录员依然是小汪警官。老汪依旧把看守所的警察支走,就剩他和小汪警官两个人提审梁画师。梁渊依旧是爱答不理的样子,老汪依旧摆出拯救者的模样,老警官循循善诱开导小梁说:“为什么你梁渊非要做别人的枪靶子呢?”
梁渊沉默不语,他心想:我就是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央求你汪明鉴,你有种砍了我脑壳去!
“人活一世,都有落难、犯难的辰光,现在你倒霉落魄了,还不让我出手相帮。你说我图啥?我啥都不图。”汪警官说着说着开起了国语:“你看看你,好模好样的一个画师,挥毫作画的读书人,你瞅瞅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能视而不见,不出手相救吗?”
“咱俩真是相见恨晚,投缘呢!”梁渊终于接了汪警官的话。
“我以为你坐牢坐傻了呢,还好,还好,还晓得讥讽警官,没成为活死人。”
“我现在这样子不是你指望的吗?”梁渊反唇相讥。
“我说你为什么总爱抬杠,总是跟我这审讯官针锋相对呢?”
梁渊拒绝回应。
汪警官又只好滔滔不绝地一个人说话:“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说要保你就要千方百计保你。你信我一回无妨,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像一个想要走出看守所的人吗?”
“走不出走得出,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梁渊没有说什么,但他心里的话和对老汪的不屑、不满一览无余地全写字眼睛里。
“我可没嘎大本事,但我可以拯救你,帮你减轻罪责。”老汪把眼睛掉开,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说你现在好比是污浊的深水,别人想拉你一把,你却死活不愿伸出手来,宁愿呆在又脏又臭的污浊里。我真是看不明白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梁渊,签字!“小汪对梁渊大声说着,随后小汪在记录本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汪伦,这是小汪在读警校时自己改的名,他喜欢读李白的诗歌,就把自己汪秋野的大名改作因为李白诗歌而扬名的汪伦这个名字了。小汪警官深信老汪警官是在认真破案,所以他看不惯作为嫌疑犯的梁渊在提审官前没有赧颜汗下、不反思自己、不追悔莫及的样子,要是梁渊声泪俱下哭着求饶,小汪警官才会觉得提审有意义,小警官觉得他跟师傅好像反倒被嫌疑犯摆布了呢!
审了三个多钟头,也没审出啥名堂。老汪觉得对梁渊他也黔驴技穷了,像踢足球一样,老汪分上半场、下半场,在下半场把看守所的警察叫进审讯室,老汪晓得他们所长在局长面前参了自己一本,所以不能让那杀手继续因此而拿捏老汪,汪警官他让看守所警察参与审讯梁渊,但关照他们不要动武,还是那句老话:嫌疑犯父亲、叔叔都在蒋先生山头,我们不能脑壳一热搭进自己小命。审讯快结束时,老汪还对看守所警察一字一顿地说道:“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你们给我看好了!”
审完梁渊,汪警官明令徒弟亲自将梁渊押回监舍,顺便看看监舍情况,同时暗示徒弟看看共党嫌犯魏公明的近况。走出审讯室,汪警官把来时的围巾又蒙在脸上,他一早来看守所跟所长打过照面了。那天跟在汪警官后头且走向最后一道顶端耸而尖的铁栅栏门时,那个肥头大耳满脸油光且走路吭哧吭哧的曹所长曹进兴满脸堆笑上前说:“汪警官,中午这里(音:疙瘩)随便吃一点吧,我叫手下备了点酒,咱哥俩喝它个尽兴”。
“噢,不啦,局里规定午间不得喝酒,我,我得照办不是?”汪警官打断曹所长的话,手按住被风飘动的围巾,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那刽子手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不过看守所那家伙心里窃笑得厉害,系围巾,系围巾就能盖住脸上那些伤痕吗?狗代理,老东西,这回又风光了吧,局里谁不知道你汪明鉴又夜半偷情又挨拳头又破相了不是!
“不就一个代理科长嘛,装什么装?老子有酒有肉喂狗也不让你舔一口,哼,什么东西,赤佬!”那个十多年间在看守所说一不二的‘太上皇’双手叉腰,望着汪明鉴离去的背影,不出声地骂着。也是啊,他第一次讨好汪代科长,没想到自讨没趣,被人用软鞭子打了脸。
警察局确实有警察午间不得喝酒的规定,抗战前刚开始执行时还抽查过几回,后来没人管了,巡街的、刑侦的、户籍警察,还有专门处罚贩卖海盐的盐警,早就把那条规定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外面有白吃白喝的大家吃撑都来不及,酒瘾大警衔低的警察明受(礼)暗捞的机会不多,一有吃请都恨不得长出两张三张嘴来,谁还惦记那条早已亡死的规定。再说舻山眼下是那样一种尴尬的行将就木的状况,谁会拿坍塌政府十多年前的老规定来一本正经地说事。汪警官只是不愿意跟那屠弑之人一起抿酒罢了,那家伙过去见汪警官来提审犯人从来不请老汪喝两口,除非有要犯重犯要提审,刑侦科老科长带着汪警官等一干人到看守所,那总让‘犯人’吃白菜帮子的家伙才会有脚力跑前跑后,弄好一桌好菜好酒款待上面来的科长不说,连关在看守所里的‘犯人’们也能难得改善一回伙食,在碗里见到一些油沫子甚至一两片猪肉。
汪警官不愿意跟那戴着假面具的老看守坐一起喝酒,并不单单因为那个跟他警衔一样高的肥佬过去长了一副看人低的‘狗眼’,汪明鉴心里一直鄙视那个看守所‘太上皇’,要不是有他长官姐夫罩着他,那十多年间不知贪污了多少银子的家伙早就该进去了,早在那一道、二道的铁栅栏门里也吃上烂白菜帮子了,最起码逐出警察队伍了。老汪每次去看守所见了曹所长,脸上虽不怎么难看,心里却总是蹦出一个词:贪污犯。那个肥佬在看守所做假账贪污的事,局长比谁都清楚,因为局长调来舻山任职前也把持过好几年看守所,看守所里面的水深水浅和贪污的套路,局长大人自然再清楚不过了。局长以前明哲保身不想动肥佬,对贪心十足的下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共两党交战开始后更不会问责,反正看守所监舍里关的又不是他家人、情人,那些嫌犯就是终年吃烂白菜帮子也跟他局长无关,反正上头也很少来看守所检查,现在连上峰都呼啦啦去了大岛,小岛舻山警局得过且过就谢天谢地啦。局长在舻山这几年也没少捞油水,要不然凭他薪资既要养妻小,还要赡养老家的父母,还有越来越年轻化的情人狮子大开口的意愿要满足,还偶有一夜情的露水夫妻的事要拿钱摆平,他不受贿不捞公家油水哪有这么大本事!
大汪小汪俩警官回到警局,食堂开饭时间早过了。值班厨子炒了两碗蛋炒饭,二汪警察就着已经冷了的红烧狮子头,两人吃了个底朝天,便回各自办公室了。局里静悄悄的,警察们开始午休了。大汪把腿搁在办公桌上,把一上午的审讯进行“复盘”,从头到尾在心里过了一遍。那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盘问、恐吓,是演戏给局长看,给看守所警察看,也给梁渊看的。大汪想起这两次提审中梁渊的反击,抱着胸的手捏了一下自己壮硕的身体。他实在想笑,又不敢太放肆,他很满意自己的审讯。不过,那个梁渊愈来愈让他刮目相看,他觉得以后自己不能小觑那小子了,那画画的不是那么好对付,到他家钱罐子里去掏点钱用用,好像也不是原来想得那么容易。这个常常耷拉着脑袋,只关注画笔和画笔下的飞鸟走兽或晴川雨岭的半拉子读书人,看他不出有那么强大的心理抵抗力,不轻易跌入渊薮。汪警官巴不得就是这样,他要的就是他这个警官和嫌犯对峙的效果。嫌疑犯同警察斗嘴较心,骂得越心惊肉跳,越痛快淋漓越好,弄出个天崩地裂的声音也不为过。这样,局长大人那头,同事这头,看守所警察那头,都交待得过去,都知道他汪警官为这件案子累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魏公明用自己的碗罩着梁渊的牢饭,梁渊回到监舍接过来端着就吃,三下五除二将饭菜吃个精光,然后坐在床上,看魏公明领着一帮狱友做室内操。魏大哥一次次将手铐高高地举起又平伸胸前,然后费力地半蹲一会,最后弯腰扶住脚铐,尽量让脚踝少负重。魏公明的铁铐子碰撞着发出声响,传得很远。魏公明刚开始领舍友锻炼时,几个看守还过来呵斥几句,后来见魏公明把一帮城里无赖、小偷治得服服帖帖,也就不再过问在监舍运动的事了,任铁铐子高举的声音传遍看守所。说来也怪,被警棍警棒打得遍体鳞伤的魏公明到了哪间牢舍,那里不出两月就不再有泼皮无赖的挑衅、闹事、斗殴、抢食的事发生了。白天放风时,要是魏公明提着粪桶艰难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在前头,那粪桶也总是在几进宫的小无赖们的手里传递着。据说有个恶棍狱霸见了魏公明也不敢造次,聚众闹事也少了,那底下起哄的喽罗便老实多了……所以,魏公明被关进梁渊监舍后,梁渊似乎没有被习惯了欺负新犯人的老犯人欺负过。后来,梁渊知道了,那狱霸怕的是共产党,因为魏公明是共党嫌犯,狱霸怕舻山早晚也同京津沪一样被共产党占领,那舻山天下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