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徒弟亚明在佟府门口与师傅告别后,孝友坐进暗房里静静地想着心事,他想起他跟徒弟之间唯一的一次‘口角’。
早春时节某天午后,阳光依然隐身,大街上一片混沌,说雾天雾地也不过分,佟漆师徒俩各开着一盏台灯干活。漆亚明跪拜佟孝友为师的近半年间,许是师傅教得好,许是徒弟的绘画、木刻童子功帮了他,亚明对玉石初学者入门教程的接受度被师傅的老爹认为超过当年的孝友。在师傅精心指导下,亚明专心致志地学习,周日去外公家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年轻时也玩过也赌过玉石的老外公年前特地托人去外省采购了一批软玉籽料、翡翠籽料交给二外孙,说是让亚明从普通籽料入手,练习锯割、琢磨、研磨的基本功。外公这一出手,谁都看得懂他这是替外孙交付后补的学徒费,顺带让老人家自己就此放下愧疚,因为是亚明的爷爷亲自到上海替孙子交了一笔不菲的学徒费。几个月学徒下来,尊师重道而话语不多的亚明在绘画、木刻与石刻技艺融会贯通中流连,对形状,玉质、皮色不同的原石的选料,已经能壮着胆小心翼翼提出他自己建设性的建议,徒弟不太成熟的想法有些还被师傅采用了呢。师傅从徒弟自带的玉石中选了一些上品,经由他自己雕琢加工做了不错的成品,在铺面出售。其它下脚料由亚明练习上手加工,虽然料子有瑕疵,但亚明琢磨中能将有的瑕疵掩饰,将有的瑕疵显著度减弱,玉石精雕细琢的活刚被引进门还没往纵深走,不过从他完成的几件配饰来看,小徒弟玉雕作品创作功力已初露锋芒。对此,师傅是满心欢喜,有时候忍不住独自暗想,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成了伯乐,遇见了一匹极少嘶鸣的千里马?
“师傅,师傅,明天起我…我…我想告假……”漆亚明瞧着手里被磨具打磨了半天的一块扁形玉石,朝着师傅干活的方向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这句话他已经憋了好几天了,终于用完整的破句讲了出来,不过他没有勇气到师傅跟前提起。
“你,你说什么?”师傅以为听岔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一句。
“我,我想休整一段时间。”亚明自知理亏,低下了头。是呀,哪有学徒做小跟班不到半年就想休整的啊?
“你是说不想学了,想一走了之是吗?”师傅搁下手里的一柄刀,扭转身拉长着脖子问徒弟,他还是认为徒弟罢学的请辞荒谬而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
“也不是。当然,当然也是。”徒弟嗫嚅着。
“师傅脑子没有你们年轻人好使,我,我怎么听不懂你要表达什么?”
“师傅,这工作我想就此放下了。”瞅了师傅一眼,亚明拿出16岁少年的勇气,声音比开头提高了一倍。
徒弟这么直白的话,师傅这回该听明白了吧,且慢,你听!“你跟我说清楚了,放下了,是什么意思呀?”师傅走近徒弟问道。
亚明想把手里最后一件加工品做好,所以他做得格外仔细、认真,他停下手工琢磨的活,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想离开一段时间再来”。
“亚明,师傅承认你干我们这一行被天赋垂青,但也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任性了吧?”
“我不是走掉,我是,我是告假。”
“你是怕继续学下去学不好,怕辜负了我,还是怕什么呢?”师傅问道。
“不是怕。我是想,想去外面看……”徒弟一见师傅冒火,想好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又不想把自己未来的打算与去向和盘托出,免得师傅为他着急。
“你是说你不是不想学了,也不是想半途而废,你…你是说世界那么大,你想出…出去看看哪…哪里有什么好玩的,玩够了再来,对不对?”
“对!”
“对什么对!你不用跟我绕圈子,你…你不想学了,你想干什么,你给…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好吗?我不想…不想兴师问罪,但我有权力知道你为…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儒雅的师傅一旦光火原来也挺可怕的,他的眼珠都快凸出来了。那年头,嘎大个上海滩,各行各业都有听说师傅瞧不上笨拙或又笨又懒的徒弟,哪有技艺还没上身的徒弟就开诚布公地要炒师傅鱿鱼的呀!徒弟半途掉头而走,如果师傅技不如人也没得话说,人家徒弟另择良木而栖,另拜高明的师傅,那是徒弟选择的权力和自由。问题是佟孝友在他从事的行业,口碑、技术、年营业额都挺不错,做人淡泊雅致,多才多艺,具有摄影师的潜质,可是就这么一个高学历的海归第一次收徒却眼看要落败,徒弟想要弃他而去,而且并非另谋高就,这使得师傅的颜面顿失。佟少爷缓了缓突袭的焦躁情绪,但又不甘心地问徒弟:“你做啥要离开这里,可否跟我说说?”
“我想干点别的,我,我就是愈来愈觉得拿刻刀没…没啥出息。”亚明手执刻刀,低下头,他不敢直视一向温和的师傅他那愠怒的眼睛。
“不用你来告诉我拿刻刀有没有出息,你十六七岁的人有…有句话总该听说过吧……”
“愿听赐教。”徒弟站起来弯身向师傅鞠了一躬。
“别给我整…整文绉绉的,在我跟…跟前还轮不到你!”师傅显然是真生气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师傅我不想学了就想扔下刻刀,这,这不是胡来吗!”师傅摘下手套甩在徒弟的台子上,他的脸不说被气得深青色,起码也是发青,他没想到自己前晚还为当了一回伯乐而暗自高兴,没想到千里马的马蹄刚刚扬起来,还没潇洒自如地驰骋,徒弟居然那么快提出自己的开溜要求,这让孝友师傅的不快陡增。
“我当然晓得自己微不足道,也晓得行行出状元,可是我想,我想拯救世界……”亚明双手不安地搓着,一会紧紧握着放在胸前,一会贴着裤缝几近毕恭毕敬地站立着。
“狂傲了啊,年轻人,还想拯救世界!不是我笑话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伙子,拜托了…啊,先拯救拯救你自己的灵魂吧。”佟孝友说着走向自己的工作台,他不用揣度他已经晓得徒弟心里想什么了,是这不太平的天下在召唤着血气方刚的愣小子了。
“我就是想拯救自己,才想放下刻刀的。”亚明一边说着一边坐回到工作台,他还惦记着最后那个精美典雅的小器物。
“得了吧,你以为我们远离刻刀就可以拯救我们自己了,从而拯救世界,做梦去吧!”师傅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涌起一阵小欢喜,他想自己的眼光不错耶,对漆亚明这个徒弟他没看走眼,当然他还得继续装出非常生气的样子,看看徒弟被他责骂后接下去沉稳不沉稳,身体的物理反应如何,情绪会不会失控、爆发。
“师傅,我说你别急眼嘛,你听我说好吗!”亚明拿起又放下手头正刻着的一个玉簪。
“有什么好急眼的,我只是突然不认识一个跟了我半年而不苟言笑的小徒弟而已。想不到啊,我,我一个堂堂留洋生,头一回收学徒,我真心教他,恨不得将自己会的都传授给他…他倒好,只想着自己轻轻松松离开我找乐子去,他有没有想过我这做师傅的感受啊?”师傅撂下话,到院子里专用于浇花的自来水龙头下用手接水洗了把脸。
从来没有见师傅发这么大的火,徒弟低着头霎时无语。见师傅拍打着脸上的水珠走来,亚明机械地重复着“我,我,我…”然后抿紧嘴唇,目光里含着歉意。
“这么说,你还是想离开这里,我没错怪你吧?”看得出,师傅还想竭力挽留徒弟。
“嗯,师傅,你没错,你什么时候都替我考虑,我会感谢你对我的鼓励。可是,可是,我想了几天了,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是觉得在这里活得窝窝囊囊,还是谁亏待你了?”
“都不是,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了……”
“知道就好,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
“师傅你一直说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我想离开这里,就是想为别人去拼一拼搏一搏……”
“别人是谁,你的家人好像用不着你为他们闯荡拼搏去吧?”师傅已经猜到徒弟要说什么了,他就故意不把话题引到徒弟想说的话题核心上去。
“也算是为了我的家人吧,为了我的父母,爷爷他们…我想暂时告假从这里退出去。”亚明他原本想说:为了父母,爷爷他们不做亡国奴,他想暂时告假,等把日人赶出中国他再来师傅地方跟班,做个有一技之长的人。不过,话说出来,亚明还是把那个敏感的词语(亡国奴)吞了回去。
“你自己学徒前信誓旦旦说的话音犹在耳,怎么现在就想退却了?!”师傅差点吼叫起来,不过他的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
“师傅,我说的那些话你最好忘记了,忘得越彻底越好。”徒弟又摆弄起刻刀。
“你以为是小孩过家家呢,昨天指天发誓要娶邻家小姑娘,今天忘得一干二净,我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
别看师傅气得嗷嗷叫,其实留日生早想起来了,一月前家里住进过一个东北来的人,是佟孝友在日本留学时的室友,那个老同学在佟家住了三四天后绕道江西去广东了。东北人走了,敢情他在亚明心里播下了种籽,室友说的东北成立了满洲国、老百姓遇见占了大东北地盘的日人得致礼、学生娃在学校得说东洋鸟语那些事,显然刺激到了漆亚明,怪不得他罕见地缠着来客,老让人家给他说东北抗日联军的传闻呢。而且一个月来亚明每天穿来的都是跑鞋,早晨总是脑额汗津津地到佟家。师傅第三天一早见了徒弟一声“哇塞”,就狐疑地问徒弟咋弄的怎么回事,天又不热,怎么在车上还挤出汗?徒弟“嘿嘿”地笑笑,没有解释。后来老爷也发现了亚明的变化,老人家以为略胖的亚明是想通过排汗让自己瘦身,还跟人开玩笑说:这么讲究啊,胖一点有什么关系啊?要不是住在同一条街上喜欢开着车兜风的一个老克勒,看见亚明跑着来上班且告诉了佟老爷,孝友打死也不会相信有来头且从大洋房里出来的公子哥还会如此‘自虐’。
师傅再问徒弟为什么每天到家一身汗,徒弟见瞒不住了,害羞地把眼睛看向别处说:跑了跑。一开始亚明比往常少坐一站路,不在台斯脱朗路下,而是在福开森路提早下车,一气跑到贝当路佟府;后来‘辫子车’一到亚尔培路他就跳下车,近三站路程一路跑到佟家,越跑越快,用时也越来越短。师傅原来以为徒弟瞒着自己天天跑步,是想以后去端警察的饭碗呢,因为亚明曾经对警察职业动过心,说“当警察挺神气的,在海上当缉私警更威风”。亚明初中毕业那年也就是到佟家做学徒那年,海上缉私警察机构刚刚成立,要不是他母亲反对儿子常年漂泊在海上,亚明可能早就穿上缉私警制服,在海上随着巡逻艇追捕走私犯嘞。其实孝友一月前见徒弟每天跑着上班就怀疑徒弟有‘开溜’的打算了,既然徒弟捂着不说,做师傅的也不张嘴问。不过,这回师徒‘较量’一番后师傅算是基本弄明白了,徒弟这通运动排汗想锻炼身体想瘦身都是真的,但瘦身的目的不是想去端缉私警饭碗,也不是为了去考漆小子心仪已久的野外考古专业。那小子每天进行体能训练,莫不是为了去东北,去加入东北抗联,为打鬼子做好吃苦和行军准备吧!既然徒弟想去拯救世界,对徒弟的‘冒犯’师傅就不予深究了。当然,师傅想趁机再考察考察徒弟在被人逼入墙角的表现,看看这漆亚明是不是他佟孝友十分想要的人,也就是说,这是佟孝友第二次考核漆亚明,师傅要亲眼看看徒弟是否具有担当一个合格特工的基本条件。
面对师傅带着怒气的责问,亚明还是不想把自己以后究竟想干什么都说出来。“我想,我想干我想干的事,我想做一个站起来的男人,而不是每天坐着,像软骨头似地坐着,对不想笑的那些……”亚明顿了一下,不愠不怒地说着,一点也没有失控,情绪十分沉稳。
“请你出去,立刻在我这软骨头眼前消失,我一分钟也不想见到你。走,离我越远越好!”师傅指着门口低吼着,他故意打断徒弟的话,他晓得亚明整句话是:他想站起来,不想每天坐着,像没有脊梁骨似地坐着,对那些来店里淘货的东洋人明明不想笑却还要装出笑……
徒弟的头猛地抬得高高的,中气十足地说,“你会想我的,师傅,后会有期!”亚明一边说着,一边去整理自己放在佟家的几件东西,看来他想离开佟孝友不是闹着玩的。
“慢,慢,慢,我说早上还好好的,就一顿饭工夫,这是怎么啦,亚明,你怎么惹你师傅生那么大气?”师傅的老爹大概听见了这一对师徒的‘口角’,他踱步到儿子的工作间微微浅笑着问道。
“他,他,你好朋友的二孙子,他……”亚明的师傅指着徒弟,没好气地说道。他一开始被小徒弟真的气到了,不过互相扯了几句师傅早已经猜到徒弟为了什么才要离开他。当然,为了迷惑老爹,让老爷心里装着的患有政治幼稚病的儿子的形象不变,孝友还得逢场作戏,他指着亚明,继续装作一时间无法原谅想要退缩的徒弟而说话显得结结巴巴的,因为孝友打小有个毛病,一激动,说话就有点磕巴。
“你让他自己说。”佟老爷指指亚明,顺手捋了一下此刻微翘的灰白胡子。
“佟爷爷,我不想学手艺了,我,我……”
“理屈词穷了吧,爸,一个不…不守信用的人,您用不着听…听他替自己辩解。”
“亚明,你今天要是从这里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是白来一趟,我说,你,你…怎么跟你爷爷、爸爸他们解释?”佟老爷说。
“我回头跟他们解释,我想他们应该不会阻拦我。”亚明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那你的意思是你的师傅为难你了?”老爷的话可是咄咄逼人嘞。
“没有。没有。是我不想光为自己活着……”
“嗯,听起来主意不错,人确实不能光为自己活着,佟爷爷支持你。”
“爸,你可不要护…护犊子,你要主持正义,我…我希望看到你的立场。”佟少爷一看他老爹要跟漆亚明结成统一战线,赶忙插话。
“可是,亚明,你不声不响地走掉,你想过没有,你的师傅就有可能被你伤到,别人会以为他虐待徒弟,徒弟才用这种决然而然的方式离他而去,你这种急刹车式的半途辞别是羞辱师傅哩。你的师傅呢,他在这条街上生意说不定做不下去了,这对他是不是不公平呀!”
“我也觉得我这样做的话,对不起师傅,可是我想了好几天,我就是想出去不只为自己活着……”
“好啦,好啦,小孩子一个,谈什么活不活的!岁月不谐,能为自己好好活着已经实属不易了…对啰,亚明,有首诗歌《这年头活着不易》,不晓得你读没读过?”
“《这年头活着不易》”,亚明一字一顿地复述着,“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好像是徐志摩的,不过我只记得最后两句: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这年头活着不易!”
“读过就好,读过就好。亚明,好孩子,这年头活着不易,你别想东想西的,不要像徐志摩那样彷徨踌躇…好好干,知道吗,你师傅对你比对他兄弟都要好,所以答应你师傅的事情就不能轻易反悔。”
“那,那,那好吧,佟爷爷,那我听你的,我留下来好好学。”毕竟是小孩,漆亚明清澈的眼睛满含着笑意,他坐下来,专心致志地干起活来。
佟家少爷实在想不到他父亲成为他和亚明之间的粘合剂,而且成功地劝解了一心想出走的徒弟,重新将亚明跟孝友粘合在一起。
当天晚上,佟老爷跟太太和家里的女佣、厨子轻声打招呼,“今天孝友心情不好,你们都别惹他,千万别跟他饶舌,让让他……”
“爸,家里好酒还有吗?”孝友满面春风地走进来,饭桌旁刚落坐就喜滋滋地问道。
老爸奇怪地看了儿子一眼,他想自己刚才还在关照那些下人,没想到下午发生的事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孝友的心情,看来是当爹的想多了。不过,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向来不喝酒的儿子,怎么单挑了今天喝酒,他这是唱的哪出戏啊?当然,儿子要跟他一起喝酒,老子最开心不过了,他赶忙回应道,“有,有。陶妈,你去拿瓶西凤来,噢,不,不,把五粮液拿来,再让厨房炒个热菜,我们爷俩难得一起喝酒……”
“好嘞。”陶妈应声而去,很快拿了老爷开封过的陶罐装五粮液,还端来了一盘新炒的木须肉。那晚,佟家大喇叭唱的京戏有文戏有武戏,听戏的老爹中途从屋子出来,幽暗的客厅里他见儿子把头仰靠在太师椅上,大概是累了打盹呢。老爷退回到自己屋子,拿了一条薄毯子轻轻盖在儿子身上。
“爸,我不冷。”孝友突然发话,原来他闭眼在倾听着老爹屋里的京腔京韵呢,马连良的《空城计》孝友也是老喜欢了,马老板扮作诸葛亮在城头唱的二黄慢板他尤其喜爱。孝友平素不喝酒,他是个有胆量而没有酒量的人,晚上破戒喝了点五粮液,确实有点醉眼迷蒙呢。不过就是睡着了,佟孝友也是十分警觉的。老爷不知道少爷这半天工夫有多高兴,上海党组织催他快点物色一个年轻人做他的帮手,这下总算是有着落了,他高兴地想:这半年多自己通过董家驹在组织和组织外围费劲巴拉找了壹圈无果,原来理想的小帮手近在眼前呢。佟孝友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信任、可以合作的战友,一时竟破例喝起白酒,他心中那份高兴无法同父母说,所以只能一个人偷着乐。
也就是那天以后,孝友师傅对亚明徒弟另类‘栽培’开始了。他先是让亚明住到佟家来,这是孝友请示组织后做出的决定。若不是孝友对亚明的绝对信任,董家驹是绝对不会同意让漆亚明住进佟家的,要知道这样做要冒很大风险,万一漆亚明不可靠甚至以后投靠汪蒋势力,汪蒋无论哪一方一旦察觉佟家是共产党秘密‘据点’的话,对佟孝友绝对是灭顶之灾。董家驹当着佟同学的面回复党组织的原话是:宁愿晚发现一个觉悟者,也不要让动摇者参与到联络点。也许,那几年党中央在上海的多起灾难性事件和许多共产党员的牺牲,让党组织不得不对谨慎、安全和组织发展壮大问题通盘考虑起来。
就在佟少爷邀请漆亚明住到佟家的那个晚上,孝友一个人坐在暗房里静静地想,耳旁不时地回响起小徒弟前些天的铮铮之词:“师傅,你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你,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今天,今天我想明确地告诉你,我不想光为自己活着!师傅,你去看看窝棚区那些老百姓他们过的日子,我看了我坐不安呆,我有钱也无法开心起来。还有,一想到东北那些正在受苦受难的同胞,我也想,也想在茫茫雪海里像抗联战士那样,从鬼子手里缴获小钢炮,然后用小钢炮跟东洋人血战!”
“你听我说,用枪用炮赶跑东洋人,这是国家的责任,我们就做好自己,不要给国家添麻烦就行了。再说,我们辛勤工作,那么多苛捐杂税全认领了,也是对国家付出嘛。好啦,好啦,大人的事情让大人想去,让大人物想去,咱们小老百姓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别那么瞎操心好不好?”师傅轻描淡写地说道。
“如果我们小老百姓都不操心国家的命运和未来,国家和政府迟早会塌崩的。”
“不会,不会,中国几千年都走过来了,小日本算什么呀,八国联军都来过,中国不是没塌崩嘛,别多想了,别操心了,当心手被削磨到割伤了啊。”师傅不放心地关照道。
一想到亚明要住佟家来,暗室里的孝友还把理由想了想,省得街上那些爱琢磨人、爱编排人从而消磨消磨时间的大老板、老克勒见了亚明打听什么,亚明呢万一说不出住到师傅家的充足的理由,这对于佟家少爷不为人知的处境并不是件好事情。佟少爷突然心里卷涌起一丝歉意,他觉得亚明被他这个师傅信任,用俗话说他把公子哥儿带进有信仰的觉醒者的队伍,这是对出身优越家庭的徒弟极大的考验,毕竟徒弟亚明还年轻,隐蔽战线的残酷他没有领受过。
为了让徒弟安心住下来,师傅跟亚明好好算了笔账,他说住到家里来主要是考虑时间在路上白白浪费太可惜,每天两个小时在路上奔波,一周下来十多个钟头,一个月下来就得有五十个钟头,可以学好多东西呢。师傅边说边打开洋房院子里辟出来的沿街铺面,师傅从来没有师徒位尊位卑之说,该小学徒做的活他时不时地上手。能在师傅家住下来,是求之不得的事,既然师傅都这么说了,漆亚明也就不推脱了,心里除了暖还是暖,接下去他就每半个月回一趟家住上两天。
因为住在师傅家,晚上漆亚明跟班学习的时间可以往后晚一个钟头,早上又可以多睡半个钟头。跟师傅住在同个屋檐下,师徒间的互相了解更加深入了,亚明的技艺也大有长进。每天早上、晚上,师傅都要求徒弟有声阅读日语书籍,有时候师徒俩还捧着书对话,使漆亚明的日语水平突飞猛进。后来,亚明借助词典都能看懂师傅扔给他晚饭后消遣的日语杂志了。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是师傅那个在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警务处当差的同学不定期寄来的,师傅的同学从英租界法租界买来日语、英语杂志看完后,就将旧杂志归归拢挑一些他认为对做配饰设计加工的老同学有借鉴作用的给邮寄过来。
漆亚明在师傅收他为徒前,说自己中学各科成绩里外语最好,看来他没有胡吹,有了师傅高人指点,他看了几个月的日语杂志后,对那东洋发音的掌握渐入佳境。有天晚上饭桌上,师傅他爹问起亚明的日语口语怎么样时,亚明不敢答话,还是师傅替他作了回答:“唔,最近进步挺快的,我要他跟日本客人对话时尽量用日语,哪怕是一个单词两个单词地往外蹦,也要勇敢地开口,外语敢于说出来才会有长进,否则哑巴日语、哑巴英语,都难以练成娴熟的口语”。师傅说着,往徒弟的碗里夹了块寿司,佟府厨师在少爷孝友的指点下已经学会做不少东洋菜式、点心了。
“师傅,我晓得了你为什么要坚持我跟你学日语的目的了。”
“什么目的,说出来,让我也听听。”师傅的老爸佟老先生早就想问儿子,但一直没问;那一年多没问,并不代表他老人家心里没有在打鼓。
“会了日语,接待东洋客人方便多了,他的诉求一听就明白了。还有,能看懂那些杂志,那杂志里不仅有日本时装界的最新动态,还有珠玉设计图稿和关于配饰文化的讨论文章。”漆亚明大着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说下去,说下去!”师傅佟孝友的眼里含着光,他鼓励徒弟勇敢地说出来,在师傅面前不要畏手畏脚,他认为一个人光有颜面的帅是不能够的,如同一个勇士光有勇而无谋,一个壮士光有狠而无智,浮华终究会害人害己,要成为笑柄的。师傅认为漆亚明动手能力还可以,但平素只管埋头干活,话讲得太少,他要鼓励亚明徒弟有上佳的交际能力,这样日后他自己去开店也好,去做珠玉、金银设计也好,客流量才会大,才能养活家人。那时亚明快18岁了,说不定三两年后他就得按照父母意愿跟爸妈钦定的姑娘订亲了,然后不出半年结婚,然后生儿育女。漆亚明的师傅替徒弟打算未来,当然他佟孝友还有不便在家人跟前说出的如何打造徒弟的秘密,这秘密只有他和公董局董同学知道,暂且不能让徒弟知道。
“这几年,东洋文化在上海滩有蔓延的苗头,咱没办法遏制它,刮骨疗毒也轮不上我们,不如索性抓住顾客的从众心理,多设计一些有东亚特点的配饰打入市场,这样成交额可能会,会,会高些。”漆亚明的话语越说越轻,头快埋进了碗里,他生怕自己胡咧咧讨人厌,会被师傅说成投机取巧,惹师傅和师傅老爹生气,甚至骂他小汉奸,毕竟日本军队就在那年(1932年)1月向上海闸北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发起攻击,2月把战火扩大到江湾、吴淞一线,3月在英美法等国“调停”下,日军才宣布停战。日本军队侵占了东北,打了上海,作为中国人,只要不是汉奸,哪个不恨那小日本!
“分析得蛮好嘛,怎么越说越轻了?亚明,怕什么,在家里你用不着害怕什么,说错了话,有我这留日生师傅给你兜着底呢!”师傅说着咧开嘴一笑,开玩笑的样子木佬佬可爱,他给漆亚明夹菜时说了一句日语,意思是:你还在长身体,记得要多吃点,这里就是你的家。师傅那标准的东洋话,漆亚明基本听懂了。
“这里也是你的家。”师傅的老爸——那个见过世面的上海老克勒,虽然听不懂日语,但他大概其能把儿子的话给猜出几分,老人家给漆亚明夹了块金华火腿肠,放在亚明面前的盘子里,说,“吃,吃吧,孩子,多吃点。”
“亚明,吃了饭,你去台斯脱朗路跑一趟,董大哥下班路过,他给我们拿了几本杂志送了过来,你去那儿接应他一下,省得他下车跑过来。”
“那公董局的董家驹人可靠吗?你跟他厚交我眼开眼闭,你们是老同学嘛,你就不要让亚明也跟着裹进去,万一那姓董的不,不是好人,问题,问题就棘手啦!”师傅的父亲放下筷子担忧地说道。
“爸,你放心,就算公董局的人都是坏人,董家驹也不会是坏人。”佟孝友对老同学董家驹如同他对徒弟的信任。对徒弟这年余的零距离考察,师傅那时心里已经在盘算要把徒弟打造成像董家驹那样,做一个走在刀锋上去为全社会寻找光亮的人,而不是一个被钱财那个大网罩住既奸又猾且贪婪的生意人。
“那董家驹以前给你杂志,不都是邮寄过来的,迭趟子(这一次)怎么他自己送过来?”老克勒依旧不依不饶,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师傅,我去台斯脱朗路了,你们慢吃。”漆亚明把饭碗轻轻一推,走出师傅家。
“小后生,晚饭吃了吗?”走着走着,路上有人问亚明。
“吃了,吃了。”
“小徒弟,你师傅家养人哩,你看你住佟府把人养胖了不少……”
“啊,我胖了不少吗,我自己都没有觉出来,看来以后得少吃点。”漆亚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庞,他怕自己胖得太快,毕竟他的个子离170cm还差三公分,太胖以后娶媳妇要被人嫌弃的。
“嗨,小后生,我跟你开玩笑呢!不过你师傅家那个厨子老来三,听说,听说还会做什么日本料理哩……”
“那个厨子呀,会,会一点,不过阿拉师傅只给他打40分,多一分也不肯,没办法,师傅对谁都严格。”
“严师出高徒嘛,总比遇到一个既不肯泼心泼肺地教又处处打马虎眼的师傅强百倍。”
“是啊,是啊,我师傅教我学技艺,他不保守也不保留他的经验。”
跟师傅家住一条马路的一个像师傅爹那样的老克勒,早晨喜欢开着车上街兜风,晚饭后喜欢牵着狗在贝当路遛弯,偶尔遇见漆亚明总是喜欢跟小漆后生并肩走一段路,一路上老克勒廿八粒牙齿不得空闲呀,总像个唠叨的女人喜欢打听佟家的事,其实他对他周围邻居家的人和事都感兴趣。
“小后生,出去溜达啊!”在贝当路与台斯脱朗路接口的地段,还有师傅的老客户跟漆亚明打招呼。
“是啊,吃得太饱,去前边溜溜。”
漆亚明都已经走到台斯脱朗路了,师傅的爹还在埋怨他儿子,要他儿子保证不让学徒漆亚明出丁点意外,要不然他老头子对不起亚明爷爷,几十年老朋友也做不成了,亚明的师傅只好把信誓旦旦的话语再从头跟他老爹说一遍。
自从儿子佟孝友从日本留学归来后,老父亲总觉得儿子跟留学前不一样,他老人家生怕儿子在东洋国学坏了,所以跟漆亚明爷爷一样,看似对儿子‘放山羊’式管理,其实对儿子的举动一直上心嘞。老克勒经常将董家驹邮寄来的杂志翻翻,他生怕书里有污秽的画像,他对儿子的保证总是有点不放心。不过,将那些杂志翻了几回后,老爹也没看出有啥不对劲的地方,杂志多半是讲欧美时装,发布时装流行趋势,有的讨论配饰文化,有的展示中国元明清瓷器,有的全本都是家具和浮雕的画图。老爹后来就看得不那么勤了,但还是时不时在他儿子面前提醒几句,可千万不能将他老朋友的孙子亚明给带偏了呀。
其实呀,英语或日语杂志当然是普通的外语读物,但到了董家驹手里,他就不再是普通的杂志了,孝友跟家驹的碰头时间和暗号都在杂志里,当然别人是看不懂的。比如,董家驹想见贝当路开珠宝店的同学,若是12号下午3点在金神父路接头,那么一本书页标识在下头的杂志上,董家驹会用铅笔在第(12+1)即13页的页码序号旁,不经意地胡乱画一个洋人在吸烟的头像,然后画三个烟泡泡;如果约定24日上午在宝昌路碰面,那就找一本书页标识在上头的杂志,用铅笔在第(24+1)即25页的页码序号旁画一只元宝。至于接头地点的图像表示,董家驹早就跟亚明师傅商定好了。他们有时候在某座桥上见面,两个人并不坐下来,而是相向而行,在人流中面对面经过时无意碰撞的霎那已经将手里的情报传递到了对方的手里,就算旁边的人木佬佬多跟着也无法注意到,所以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至于杂志上将接头日子用(加一)页码标出,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一”还有多种意思表达:接头的一帆风顺,革命的一往无前,等等。
“师傅,我回来了。“漆亚明拿着七八本杂志,兴冲冲地从台斯脱朗路一回来,就朝着师傅的暗房喊道,他知道师傅这会肯定在暗房,因为他白天带着德国造照相机出去据说拍了老多风景照。
“把杂志先搁你屋里吧,等歇我来拿。”师傅说他正在冲洗照片,他就不开门了。
师傅每次进暗房,要蛮长辰光,他不喜欢任何人去打扰他,包括他爸妈。漆亚明好奇,只进去过一趟,还是师傅邀请他的。不过,师傅没有让亚明进暗房里面那间用来堆放杂物的小间。记得第一次进暗房时,漆亚明一进门就喊起来,“哇,师傅,侬洗了嘎许多照片!师傅,哇,老好看,那虞美人花团出锦太美了,太美了!”漆亚明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抬头看见一张张照片,17岁的孩子“哇哇”地叫个不停。后来,师傅手把手地教会了徒弟选角度拍照。
漆亚明配饰设计的技艺跟日语口语都越来越好,‘上赶着’追他的客户多了起来。有次,一个在上海经商的日本男子带着自己的妻小来到佟孝友店里,那个穿和服、趿拉着木拖鞋的小个子日本女人,指名道姓要漆亚明给她送来的两颗翡翠加工成漂亮的翡翠戒。
等漆亚明能独立坐台后,他的师傅佟孝友经常外出,亚明不晓得师傅干啥去,他做徒弟的也不方便问,反正师傅每趟出门前都要把自己捯饬一番,有次还戴了假发,说是去会女朋友,自己头发太少了,怕女朋友嫌弃他。但是,后来事情过去半年多了,也不见那个女朋友上门来邀约师傅、拜见师傅的爸妈。徒弟亚明还傻傻地想,师傅风流倜傥,又有才华,人又好,哪家女孩这么没眼力,她怎么可以看不上我师傅呢?佟府里的老克勒倒是蛮开明,他的大儿子在天津卫老底子北洋大学教书反正早就结婚生子了,所以小儿子多陪陪他老头,晚点结婚,他这做父亲的不急也不愁。
亚明不知道,师傅的家人都不知道,佟孝友在日本进入东亚高等预备学校学习期间,接触到《布尔塞维克》等左倾杂志,从事马克思主义研究,后转入明治大学法科专业学习。大学期间,佟孝友由同学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东京特别支部。这个支部不少党员和一批留日学生因为准备去中国驻日公使馆游行而事泄后,被日本政府以“赤化宣传,导致帝国治安紊乱”为名,逮捕后勒令离境。佟孝友在留日生事泄前刚好去他父亲在千叶县的一位华裔老友家里拜访,闻风声后多住了几天,才躲过了那场灾难。所以,佟孝友握有明治大学的毕业文凭。回国后,佟孝友并没有从事与法律相关的工作,而是拿起刻刀,做了个小业主。也许,这个职业更能掩护他作为地下共产党员的身份。回国的佟孝友是经董家驹介绍,被中共松江中心县委接纳的。其后,一直与佟孝友联系的有董家驹,还有上海三友实业社毛巾厂的两个工人党员。
佟孝友回国初期,受党组织委派,去国民党在赣南举办的无线电培训班,化名章明史学习了一阵子,掌握了无线电抄发报的技术。佟孝友年少时就是个无线电爱好者,他从一个在上海开五金电料店的老同学那里,搞到了不少无线电器材,躲在暗房里自己秘密组装了一部简易电台。佟孝友这部电台不直接发报抄报,每次等他接到董家驹的密令后,他在老同学指定的时间段开机,以与埋伏在上海一部固定工作电台接近的短波频率工作,从而扰乱敌特对中共上海电台的有效侦察。而那部简易电台就藏在暗房的里间,所以佟府的上上下下都被暗房不能轻易进去的理由而挡在屋外。有时候,佟孝友按照董家驹的指令,将电台装进小藤条箱,去郊外野地里神不知鬼不觉发几份商业报文,发报的内容纯粹是商业汇价信息。那时候,上海这块地盘上,有国民党军警,有青帮,有地方势力,有大大小小的商业财团,还有租界上一些西洋公司,当然还有通信、气象、交通、金融、新闻、防空、港口等机构,各路人马都拥有电台,军事电台、商业电台、海岸电台、地方电台、通讯电台、专用电台,举不胜举。而国民政府对电台频率分配和使用、登记、管理尚未完全进入精细化,所以佟孝友和他的简易电台直到全面抗日战争前一直还算安全,虽然1933-1936年受到过几次国民党组织的因为“剿匪”而连带的无线电台清查,都有惊无险地捱过了难关。
漆亚明到佟府半年后,好几次成为师傅跟董家驹联络的‘促成者’。亚明更不可能想到师傅一趟趟出去根本不是去会女朋友,他去会的人就是他那个高中同学,师傅那个在公董局警务处当差的同学早就跟亚明的师傅一起成为走在刀锋上的人了。在中国共产党最艰难的时候,亚明的师傅用自己技艺赚来的收入经高中同学的手,几乎都交给了在上海的党中央,还几次把遭国民党当局通缉的党内同志秘密转移到佟府掩护起来,对父亲和家人就说是外地同学来投奔自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然后再想办法把自己的同志送到苏区去。在公董局当差的董家驹好几次获得巡捕房要对政治犯下手的信息,就第一时间和佟孝友通知党组织和党内同志安全转移;而当自己的同志一旦落入巡捕房,董佟校友又联手想方设法营救。
“亚明,侬替师傅跑一趟公董局倷能(好伐)?”有天午后,亚明正在工作间削磨珠玉,师傅喊他。
“噢,好嘞!”亚明拍了拍身上的灰,接过师傅手里的东西。
“无论如何要看好东西,这是我托我老同学去云南公干给咱们店买玉石的钱,千万别弄丢啊,要不然我们得挨饿了。”
“师傅,我晓得,要是公董局有人拦住我问,是不是还像上回那样回答。”亚明问师傅。
“唔,侬还记得我上趟子说过的话呀,太好了,我还以为侬早忘记了呐。”师傅微微一笑说,“去吧,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你”。慈爱的师傅眼睛含着光亮,在徒弟的肩膀上捏了一把,看上去书卷气十足的书生师傅劲儿还蛮大的,徒弟心里想。
亚明不敢坐电车,电车人多眼杂,他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法租界公董局。到了公董局,果真又有人拦住他问:“哎,小子,你找谁?”
“找我爷叔的朋友。 ”漆亚明沉稳地回答,然后甜甜地叫了人家一声,“爷叔,你好!”
“噢,是你啊,又来找你爷叔的朋友,去吧,去吧,册那(沪语里有骂人的意思,但熟人间有时候开玩笑也用这个词语),小赤佬……”那个背着枪在公董局巡逻的警察认出了去过几趟的上海小赤佬,就不再盘问,放漆亚明进入公董局警务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