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九品”是南浔乡党对汤生员汤承绪的昵称。汤九品是汤武头的独子,下有个嫁到离南浔百多里地的海宁硖石富商家的妹妹。汤承绪13岁中秀才,17岁考为拔贡,被选入国子监生员,后来又被授予教谕职务(相当于县教育局局长)。汤承绪幼时家风清朗但家境不优渥,他父亲虽为武林中人,却崇尚读书崇拜读书人。汤承绪自小听父母讲明朝南浔一位董姓户部尚书的故事,暗自发誓长大后要像南浔前辈那样光耀门楣。当年董尚书脱下官袍,告老还乡卸甲归田,据传在南浔仅为家中丫鬟老妈子们建房就砌起百间楼,三品大人财大气粗非同一般,在南浔丝业口碑也甚好,明朝南浔首富并非浪得虚名。董大官员的家业别说放在明朝,就是放在近代随便哪个水乡古镇,也绝对是商界巨擘
汤承绪虚九岁那年的某个冬日,他父亲一早送几个习武的学生奔外码头去了,他母亲给邻居家送去几张灶神像、关公像,那些年画还是上半年武教头托人从天津卫弄来的杨柳青木刻画。眼看年关临近了,家家户户都爱贴新的关公像、灶神像,所以汤承绪他妈张罗着给几个好友、邻居送去。虽然和友邻都住一个镇上,但平时各忙各的很少走动,一旦凑一起女人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哇,哇,这杨柳青年画你们家‘武大郎’弄来的吧!”
承绪他妈的一位好友见了承绪妈,总爱拿武教头打趣一番。武大郎老婆听了从不生气,人家给汤家武爷起的绰号没毛病呀,貌美如花年纪的男人不挑担卖炊饼,赤手空拳云游天下,称得上在南浔魅力无二,跃起排山倒海,如鹰隼凶猛,似云朵变幻,恰潮浪威武,像闪电迅捷;落地轻盈目光灼灼,撒开的鹰爪利落,收敛的隐忍细腻,身影像雾又像风,将世间一切烦忧三把两把轻推,仿佛活在天外天,诸多往事概烟消云散。而那么一个以自我为中心或者说以满足个体欲望为人生、逃避婚姻的男人,或许是疲倦让武大郎的女人懒得怀疑人生,即使有漫天的相思雨,她选择默认,选择跟而不随,选择容忍,选择携手白头到老但又不在一起筑爱巢的过程。在纷纷扰扰的世间,有那么一个一身功夫敛放自如又不以铁掌自居以强悍霸野的郎君,可不就是武大郎嘛!
“承绪他妈,不是我老太婆多事,也就你能让大郎放任自如,前几年老婆婆在世,你一个人上有老下有小,每天忙得四脚不落地,连一向孤傲的老太太都跟街坊说汤家缺了我儿子,日子还照样过,但少了承绪他娘,一家人日子嘛,不敢想像咦……”
“向姨您过奖了,过奖了……”
年轻时期的承绪他妈对谁都谦恭有礼。她苹果肌饱满,薄唇小嘴,一双雁眼眼仁黑如点漆,略带金黄,也算长得漂亮溜直。男人外出习武比武时,武大郎的女人怕有男人上门骚扰,所以每天黄昏一到家里就大门紧闭;为了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平素也从不邀请男人进出汤家。这让住汤家斜对过的向姨都看在眼里,她心里是实打实地佩服,向姨本来是向着武大郎的,毕竟她丈夫同已过世的武大郎的爹称兄道弟,而且还是世交,但自打武大郎的女人一人在家辛苦操持而又甚少埋怨,她也就转移了立场,从武大郎的拥趸变成了看好武大郎女人,还时不时悄悄提醒一下女邻居,生怕她吃亏蒙羞了还被人花言巧语骗得团团转。
向姨屋里的男人出去照看丝栈了,她把家里两个佣人都支了出去,所以今天向姨的话刹不住了。“我说嘛,你这样无条件付出,你怕不怕男人瞒着你在外面花天酒地,甚至有了相好也不知道,你还死心塌地替他管着家,就不怕到时候硬塞给你一个、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譬如我…死心塌地为夫家打拼了二十年,但,但死老头还不是给你来个秘…秘而不宣,我真亏呀,稀里糊涂过了半辈子,嗨!”
向姨前半生和丈夫一起打拼,后半生和一个年纪比她小儿子还小的外室女人合拼一个男人,虽然中年以后也算养尊处优,但心情不爽,有机会就叨叨她男人的那个外室,但又不明说,邻居们都晓得向姨跟一个年轻的外乡女子拼用一个老爷,大家也不当面说穿,给足了镇上塾师向先生妹妹——向姨的面子。这不,今儿向姨作为武大郎邻居,见了大郎老婆先是拉着手轻拍几下以资鼓励,接着不忘拿自己的经历又一次提醒,也不暗示了,索性揉开了直说。
武大郎的女人笑而不答,礼貌地告辞。因为上次上邻居家,女主向姨也是这番说辞,大郎老婆说了句:他跟我过不去就是跟他自己过不去,跟他儿子女儿过不去。所以,向姨这次差不多的话重复,承绪他妈就不再说什么了,她可不敢造次,那向姨夫家的大伯哥可是南浔丝业会的头面人物,虽说汤家目前远离丝绸,但并不代表永远不近蚕桑、不近丝绸。武大郎的贱内当然也怕当家的不善待她,也怕自己在历经生活磨难中失去对生活的向往,但她可不想做个被自己男人记恨的女人,没有男人在家,就算日子过得有点艰难,就算生活拮据,她靠着娘家人贴补和过日子的精打细算,努力维持着南浔中下阶级的生活水平。
跟几位街邻攀谈了一会,承绪他妈回家脚还未踏上门槛前的台阶,听见五岁的女儿在哭啼,她抓着铁锈门环的手唰地放下,长得秀秀气气的小女人几乎是撞进门去的。母亲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撩起棉袍颠着小脚跑向啼哭声愈来愈大的女儿。
“怎么啦,怎么啦?”母亲一把搂过独自站在客厅外抹眼泪的女儿,焦急地问道。
“哥哥,哥哥,他…他……”女儿抽抽噎噎,母亲还是头一次见小女哭得如此伤心。
“哥哥怎么啦?”
“哥哥,哥哥他…他……”
“对啦,你哥呢,你哭成这样,他怎么也不过来哄哄你?”母亲特意找了儿子快要下学的时间去几位好朋友家串门,平素哥哥对妹妹的照顾也是蛮到位,所以她简单交代女儿几句就揣着杨柳青年画放心出门了。
“哥哥他,他…他头前死了!”妹妹一说到哥哥死了,小嘴巴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嘘嘘地又放声哭起来。
“什么,承绪他死了?”母亲撩撩女儿额前被眼泪沾湿的一缕细发说,“哥哥是不是欺负你了?不过,妈告诉你,你哪怕横竖看不惯哥哥,也不能诅咒哥哥,说哥哥死了这种天大的玩笑可不许乱开噢!”
“我,我没有开玩笑,是哥哥同学刚才,刚才来家里说的。”承绪妹妹见母亲误解了她,小嘴巴一噘一噘的,眼泪窝在眼睛上,小辫子看样子委屈死了,忍不住放肆嚎哭起来。
见女儿不像是跟她这个当妈的开玩笑,母亲像被空中落下的不明物体砸中似的,脑袋“嗡”了一下,全身被骤然滚沸的血液激到,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汤承绪母亲阿玉这时候又一次觉着自己在关键时刻孤立无助的囧态。上趟子儿子半夜突然高烧不退浑身痉挛,吓得她六神无主,她一个女人家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夜深人静的又不好意思去敲朋友家的门,她背起七岁的儿子朝镇上的中医诊所走去,幸好路遇敲更人将承绪背了过去,母亲才得以抱起困得快走不动道的承绪妹妹安稳地到了诊所。
这以后,南浔人以为武教头再也不会游走江湖,就在南浔安身立命了,没成想一身武功的汉子在家蹲不牢,儿子病一好他又去了三湾六码头,而且准备去的地方更远,打算跟邻县两个武师一起南下经江西去广东。据说岭南村村有拳坛,人人爱练武,武教头说想要自己武技大进,必须去岭南拜师习武。
“一定要去吗?”武教头女人一边用捣中药的内圆外方的绛红色的石捣臼捣碎核桃肉,一边问坐在一旁掰核桃壳的男人。
“一定要去。”武教头的话音刚落,手里的一只山核桃掉进铜盆上,发出脆响。
“必须去吗?”武教头的女人不甘心地问男人。
“必须去。我跟你说啊,这世间有许多事并非有天生的‘必须’之意,都是人自己勉强自己或者模仿别人而已。”武教头倒是挺能说的。
“那你就不要勉强自己,那种地方就别去了。”武爷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用温润的目光望向丈夫,她仍然想竭力把大郎留住。
“我说的‘自己’并非我自己,去岭南遍访名师是我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事,我对我自己压根不勉强,我说得没错吧?”男人说罢,用手使劲将山核桃爆裂。
“因为你知道你在家做事赢面不大,所以你就学会了出外避险,但是咱家还是荒年多于丰年,孬日子多于好日子,我说得也没毛病吧?”
“是,是,是的。对不起,你嫁给我武教头让你受苦了!”
“我受苦是其次,我主要怕两个孩子长大后跟你这个父亲有隔阂,你跟孩子的亲情若一直那么淡淡如水,他们一旦成年,想要扭转局面就不那么容易了。”
武大郎的女人将心里的担心说了出来,虽然儿子才八九岁,但母亲已经看出来承绪与他父亲的关系很一般,儿子不依赖父亲,说实话要想依赖十有八九也找不到人啊,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父亲在家的日子短于跑江湖的日子,感情沟通的时长不太够哇……
汤家主内也主外的女人从来没有那么开诚布公地和男人交心,武教头第一次在女人面前低着头若有所思,他对自己身不由己地在江湖上‘瞎混’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又想自责又逃避自责,他确实对老婆心存感激,但又为自己婚后这么多年了没有伤害过老婆,哪怕一次也没有,而感到对得起独自撑起这个家的老婆,家里没有第二个女人进门,老婆在这个问题上可比别的女人省心多了:没有跟小妾之间的明争暗斗,不用考虑汤家财产的分配和分配的公平不公平,至于财产多少那另当别论。所以嘛,自己对老婆的感激可以继续藏着掖着而不亮相,省得女人被宠坏而哪天看自己不顺眼,扔下孩子不管不顾而找寻她自己的幸福去了。是的,那时候汤家女主才二十七岁,又年轻又漂亮,她要是甩掉老汤家的,再披一回嫁衣,嫁一个比他汤某人有财有钱有势有名的也不是一桩多难的事。
武师用手掰了十几个核桃,兴许是手累了,捏一把小榔头轻砸两下,面前的核桃壳越堆越多。不过,刚刚老婆说他若是不修复与儿子的关系,这辈子父子也就这样温吞水一样,没有亲情甚至没有面对面交流,魁梧的男人一走神,榔头差点敲到了捉拿核桃的左手。那几天,承绪他爹哪儿都没去,没跟人一起上酒馆喝酒,没出去跟人一聊聊一下午,每天呆在家里,把家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还去街上买刷子、石膏粉、腻子粉,准备将家里开裂、起皮和发霉的墙面给刷一遍。他老婆说找个师傅弄吧,他撸起袖子干得可欢了,说刷墙省下的钱给两个伢儿买些好吃的。这可是武大郎婚后第一次干那么多的活,也是第一次主动拾掇这个他不常住的家。
“妈妈,爸爸岭南还去吗?”儿子一边执笔写小抄一边问母亲。
“不好说。”母亲也在嘀咕呀,她也说不准,与其先给儿子希望再给他失望,倒不如用模棱两可的话语搪塞过去。不过,承绪他母亲对于男人去岭南的最终结果有不好的预判,事情的发展也完全在女人的意料之中。
过了几天,承绪他父亲接到一封信,把自己关在屋里半个多小时。不用说,在厨房给一家人做饭的女主人猜到了信是哪寄来的,信里说了些啥,她不用看信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承绪姆妈,我想跟你说些事……”汤家男人从屋子里出来说道,他尽量想把气氛弄得平和些,就怕将信里内容跟老婆一说,老婆跳起来跟他哭闹。
“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汤家姆妈用托盘端着几个菜,招呼孩子们吃饭。
“妈妈,你怎么把爸爸山袜放我们屋里啦?”承绪在他和妹妹的屋子里不知翻找什么,居然翻到了父亲外出登山涉水穿的厚实的山袜子,男孩子不晓得那是父亲故意错放那里的,他就是想通过孩子的意外发现,给老婆一个暗示:他又该出远门了!
“把东西先放一边,先吃饭!”承绪妈看了一眼儿子,手一招说,“晓得伐,没人管我们肚皮,知我们冷暖,我们自己得管好啦!”
母亲的话一语双关,汤大师听后脸孔突然绯红,又不好意思为自己辩护。事情到这里,母亲也彻底相信了邻县的两位武师爽约了,本来说好在汤家集合,但现在人不来却来一封信,一定是她先前预料的那样:两户人家的劝诫说动了那两个武师,岭南那惩戒宋朝官员的穷乡僻壤,人家三思后不去了。而汤家女主人心里明镜似的,铁了心要在外闯荡的丈夫,天王老子劝他也无用,她男人就是刀山火海深渊狼谷,岭南也是非去不可的,那样也就死而无憾了,所以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汤师爷武大郎去寻访武术界名师的。如果非让他窝在家里找件事做,男人恐怕心不在焉,搞不好人抑郁了,人也废了。
吃了饭,儿子去了学堂,男人又几次想找时机跟汤家姆妈说事,都被女人挡了回去。
承绪他爹,去泡几斤糯米!汤大,去街上买几斤白砂糖!噢,对了,顺便带壹斤芝麻,看见面粉也买些……
武大郎想问老婆买这么多东西干啥,又不敢问,怕被老婆挖苦说他明知故问,或者老婆哼哼唧唧说是为一匹野马犟驴准备的,不可以吗?汤先生怒也不敢怒嘛,言也不敢言,只好任由老婆差遣得插不上一句话。
那天一早,天刚麻麻亮,汤爸爸蹑手蹑脚地起床,他想趁家人还睡着,一个人带上悄悄准备好的几件换洗衣裳,悄悄出门南下。他坐起来一看老婆不在了,心里突然有点小慌乱,他真怕老婆抢在他头里,带上孩子回娘家住了,从此不再理睬他。管你南下北上,你爱去哪就去哪,我们各走各的阳关道,省得牵挂省得担忧,这世界离了谁还不照样活,而且活得更好更带劲!
男人来不及扣上褂子,一双薄袜拿在手里,跑到灶披间一看妻子正烧火,满屋子都是糯米糕的香甜味。他想,咦,奇怪,老婆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
“还愣着干啥?赶快拿刀切糕!”妻子没有看犟驴丈夫一眼,只是吩咐着让男人干这干那。女人努力控制着情绪,她一忽儿用衣袖擦擦眼睛,一忽儿用手背揉揉,不知道是灶火太旺还是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武师一句话都不敢说,他生怕说不好说错了就走不了了。
天边的太阳出来了,可是汤家厨房的空气里凝结着比黑夜还要令人紧张的气氛。两个孩子也被吵醒了,挤到厨房乖乖得不说话,不一会儿哥哥牵着妹妹的手去了客厅。女人把这两天准备好的两个包袱皮拿出来,把几斤糯米糕、几罐拌糖和芝麻的蒸核桃,头晚加工的酪饼一股脑儿裹了起来,只给孩子们留了丁点。
汤武师接过妻子递给他的死沉死沉的东西,想跟妻子说些感谢的话,舌头却打了结。承绪他母亲默默地在客厅里送别丈夫而没说一句热络的话,怨恨的话也始终没有说出口。到门口时,武师回头望去,发现客厅的门已经关上了,妻子没有像过去那样走到院门口目送他离去。不过,在他离家前妻子没有跟他吵闹,甚至没有跟他红脸,反倒是让他这个大男人心生愧意,但是他是一个一诺千金的武师,答应岭南武馆的事就不能轻易半途而废了,哪怕因为逃避婚姻对妻子内疚、对儿女亏欠、对离世不久的母亲的不孝(旧时儿子要在家守孝起码一年),他也是非去不可的。
快要走出南浔地界时,他回头望望家的方向,走到一片桑树前坐下,硬汉禁不住眼窝潮湿。武教头去岭南前又把家人托付给向姨和向姨的男人,向姨丈夫让汤大郎就去他的丝栈干活,这样就不用担心破产,生活就稳定了,家里人也用不着挂念出门在外的大郎了。武大郎当即告退,向姨的男人苦笑着说道:我汤哥怎么有这样的儿子,整个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着想,丢下家不管不顾,那么远的岭南非去不可,搞得迫不得已似的,他自己倒是快活了,有没有想过老婆孩子啊,简直不可理喻,其心…其心可诛哇!武大郎他一程车马一程山水地一路南下,耳边不时回旋南浔老家斜对过老叔的话,想起妻子这么多年的默默付出和对他传承传统武术的全力支持,他越想越让他于心不安呢。
后来有要好的小姐妹问起武教头被何方大圣请走了,承绪他妈阿玉没好气地说:“嗳吆,别提他了,说是去岭南……”
“岭南?啊是戏词里讲到的岭南?!”一个小姐妹不像是明知故问地问道。
“看你说的,还能有第二个岭南啊,那种蛮荒之地宋朝辰光是官员流放地,人家失意官老爷没办法,被朝廷革除品衔去岭南效力赎罪;他倒好,自觉自愿去什么番禺见识少林嫡派!”承绪他妈在好朋友面前也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一只手托着这几天干活站累的腰,一只手拿着招待客人用的果盆,无奈地笑着说了大实话。
小姐妹听罢差点惊掉下巴,她们笑捶着阿玉用升调说:“阿玉,阿玉,你原来也会生气,也会说气话啊,我们还一直以为你天生就是个受气包呐……”
有个小姐妹说得更离谱:“阿玉呀,换个当家人算了,让汤某人当他的教头,爱去什么羊城、番禺让他去;你呢,趁年轻,给自己找个下家吧!”
“坏女人,走,走!”汤承绪的妹妹说话还奶声奶气,却听得懂母亲的几位好友在挑拨离间,她懵懵懂懂又不懂大人话里的真真假假,就生气地推着‘坏女人’往外撵。
说归说,气归气,阿玉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习武的男人回家见家和一双儿女都令人欣喜,没住几天扔下钱串子又拔脚走了。武教头有个很奇怪的理论:反正家里没有他,日子照样过得平平顺顺,那他就多往外头跑跑,省得在南浔做啥败啥,置业营生样样输在自己手里,只剩父亲留下的十几亩桑田幸得老婆娘家人代为看管,才没有毁在他汤大爷手里,靠着祖田汤家老小才勉强衣食无忧。按武教头自己的话说,他是养蚕,蚕死;开丝栈,丝业萎缩;置酒馆,酒馆火烧。所以他自认为他是晦气之人,这辈子就没有发财的命,所以儿子的学业他也几乎不过问,他怕他一近身一过问,儿子就沾染上老子乱糟糟慌兮兮的坏运气。不成想儿子不恋武功却读书用功,少年就驰名南浔,谁见了都夸承绪一声,说汤少爷比老武头出息多了。
接上刚才的话题。这回小囡说她哥哥承绪死了,汤家的灾难难道真要降临?母亲心慌意乱地把女儿放下,定了定神,稍缓过神来,站起来奔到院中央高声喊着儿子的名字,无人应答,又半信半疑地在小院角角落落查看了一遍,还是不见儿子的身影,母亲不由地又着急起来。这会儿是儿子从私塾放学回家做小抄和习字、温课的时间,承绪他自觉得很,不用大人督促就聚精会神读书,哪儿都不会去,谁叫他都没用,拿好吃好玩的哄骗他出去也没用。母亲见儿子书包搁在客厅神龕下兼做餐桌的圆桌上,古诗、国学几本书摞在桌上,湖笔还沾着研好的墨,人却不见了踪影。老武头家的阿玉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她没想到自己出家门就一小会功夫,承绪怎么就踪影全无,难不成被人掳走了?汤武头女人突然想起武爷在外比武打擂台时得罪过当地黑道上的人,女人惊恐地以为儿子被外来的混子给报复性掳走了。
“你哥,你哥是啥时候走的,你见他出去了吗?”母亲顾不得理顺头绪慌忙问女儿,但她竭力装出镇定的样子,要不然会将女儿吓哭的。
“我,我没见到……”女儿的目光有点躲闪,她把手不自然地垂着,搁在棉袍两侧衣兜的上方。
“你,你没见过承绪出去,咋晓得你哥死了嘛!”
“刚刚,刚刚阿香裁缝的儿子上…上我家说的……”女儿说道,她已经止住了哭泣,惊魂未定的妹妹将她的两只小手还捂在衣兜两侧,母亲心急火燎地顾不上女儿的异常。
“你呆在家里噢,哪儿都不许去,我现在立马去阿香裁缝家。”母亲生怕找不到儿子,女儿又丢了,赶紧把女儿抱进客厅并且关上客厅门,着急忙慌地出了汤家。
母亲一走,小女孩往一张太师椅上一坐,掏出口袋里的糯米糕舔舐,咂把砸吧小嘴,然后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毕竟是小孩子,有好吃的甜食就不再惊慌失措。她呀,刚才跟母亲说话时,目光躲躲闪闪,手还一直捂着衣兜。原来呀,就在她溜进母亲房间偷拿糯米糕时,哥哥去了董尚书的旧址。所以,母亲询问她时,她确实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因为心虚又怕母亲发现,所以小手搁在衣兜外面护着,哭是真哭,怕哥哥死了是真怕,但哭完了眼睛却不太敢直视母亲,用小孩子‘做贼心虚’的余光偷瞟着惊慌的妈妈。
“天要塌了,天要塌了”,母亲哭丧着脸一路胡乱念叨着,还没走到街东头的裁缝铺,见阿香裁缝急急忙忙走来。一见汤武头老婆,不管还隔着有点远,阿香在街上大呼小叫起来:“承绪他妈,承绪他妈,走,快去看看承绪!”
“承绪怎么啦,我家承绪怎么啦?”一向讲究的母亲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抓住阿香的衣袖摇晃着,手差点被一枚裁缝别在衣袖上方的还穿着纱线的缝衣针给扎到。
“我也不知道,我听我老婆说,我老婆听我家小子说,说…说承绪死了咦……”
母亲一下愣在原地,这么说女儿说的没错,她的手趴在南侧的墙壁上哭泣起来。
“先别急嘛,说不定是我那臭小子谎报军情呢。走走,先去看看,我跟你一起去!”
“在,在…在哪儿呢?”母亲用手背抹抹眼泪问道。
“在西街呢。”
阿香裁缝和汤承绪他母亲两个人扭头向街的西头奔去,两个人一个一拐一拐的,一个裹了小脚走不快,路上的行速倒是差不多。街上行人好奇地望着他俩,见承绪他娘阿玉和裁缝阿香快步走在一起感到好生奇怪,他们两个人走出好几米远了,那几个街邻还扭头望向他们。
“咦,那两个人怎么凑到一块?”
“母老虎要是看见了,还不把小裁缝给活剥了啊?”
乡党替阿香裁缝担忧,他们不知道也难怪他们不知情,阿香裁缝跑出来,就是他那个母老虎拍着裁衣的桌子大声叫喊着:“阿香,阿香,小绢头(小家伙)讲承绪死了,侬,侬赶快告诉承绪娘去!”
“你,你说什么?”着灰色长衫的小裁缝手里拿着裁衣的大剪刀,声音发颤地问道。
“小绢头讲承绪死了,承绪死了,你没听见啊?!”母老虎气急败坏地吼起来。
阿香裁缝连忙去撸手臂上做生活戴上的半截头袖套,被他老婆一脚踹出门厅,所以小裁缝连别在长衫上的缝线针都没放妥就慌里慌张跑到街上来了。南浔街头的行人见阿香跟阿玉这两个人交集在一块,还以为年龄差不多的一男一女同时顿悟,他俩不想再忍气吞声过日子,串通好了要造反要‘揭竿起义’嘞。
是啊,女人阿玉和裁缝阿香一同出现在南浔街上几乎是不可能的。镇上的人都晓得,阿香裁缝有一个绰号‘河东吼狮’的老婆,也许是阿香裁缝走路拐脚,也许是河东吼狮是因为当年为了哥哥娶阿香裁缝的妹妹,她只好遵父母之命换亲嫁给她死活看不上的阿香裁缝,吼狮她一直怀着对小裁缝的怨恨,所以在家里动不动就对阿香光火。阿香裁缝是有一只瘸腿,走路不那么平稳,但不影响他裁衣制衣,南浔街上一般小户人家大多上他那儿量身做衣裳。但要是遇上蚕桑歉收,穷苦人家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什么闲钱添置新衣服,阿香裁缝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于是,蚕桑歉收首当其冲的是‘河东吼狮’,女人无米下锅,就又搬出自己的换亲遭遇,趁公婆不在家时大骂裁缝“不中用,给家里老小一碗米一棵白菜的钞票都挣不来,还不如死了呢!”
心情不好的女狮子一吼上,连她上了年纪的公婆即使在家也不敢吭声,毕竟人家手脚不残且模样也还可以,却嫁给了自己残疾儿子,而自家女儿嫁给儿媳妇的哥哥,日子过得还说得过去,所以嘛,换亲最吃亏的是儿媳妇。阿香的女人愤怒至极时对阿香这个大男人推推搡搡的野蛮行径,阿香裁缝向来能躲则躲能忍则忍,从来不还手也从来不和老婆对骂。因此,南浔老百姓都说“娶妻要娶阿玉,嫁人要嫁阿香”。
阿香裁缝一腿长一腿短是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落下的病,但生了两个儿子都正常,小儿子还挺灵光,被他爷爷——老裁缝送进学堂,各门功课成绩比承绪还好,只是家里困境他入学两年多辍学了。小绢头最后那天从学堂回家,途径董尚书旧址时蹲在破败的墙角和半人高的草丛里,想起再也不能跟承绪一起上学,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不曾想才过了两月承绪也躺倒在董尚书的旧址里,还直挺挺地倒地,任凭怎么唤也唤不醒。小绢头以为承绪死了呢,又不敢走近枯草堆去,听说有人在董尚书旧址上发现过好几根人骨呢。于是,阿香裁缝的小儿子一路飞奔着,先去承绪家,见承绪妹妹一个人在家,撂下一句话“承绪直挺挺躺在枯草堆”就转头跑回自己家,见母亲在家门口拿木炭为他父亲生铁熨斗,气喘吁吁也不敢歇口气,手托着膝盖把承绪躺在西街旧址半死不活的事,告诉了被木炭熏得眼泪直淌的母亲。于是,就有了裁缝阿香和汤家女人阿玉在街上狂走的那一幕。
“承绪,承绪!”
“承绪,承绪,你在哪?”
阿香和阿玉两个人开始在董尚书旧址找承绪,叫了半天也没有人回应,于是承绪的母亲抹着泪恸哭起来,“我们承绪肯定没了,肯定…肯定遭…遭难了……”
“汤师母,你在这里找,我绕到后面野地里去找找。”阿香跟阿玉说。阿香裁缝的小儿子因为小时候跟着汤教头学过练功夫,所以阿香裁缝常常跟着儿子客气地称呼阿玉为“汤师母”。
“承绪,承绪!”
“承绪哥,承绪哥,你在哪?”
阿香裁缝的小儿子不多会也跟着来了,在废墟里外大声叫唤着;承绪的母亲则在董尚书后人遗留的残垣破壁里找寻儿子。
“承绪,承绪!你听见吗,听见就赶紧答应我们!”
“承绪哥,承绪哥,你快出来,别再躲猫猫了!”阿香裁缝的儿子以为承绪像小时候那样躲猫猫,大家躲在老尚书旧屋里不想被同伴搜寻到。
阿香裁缝家的小绢头几次撩开草仔仔细细地搜寻,他刚才明明看到汤承绪笔挺地躺在那儿,怎么这会儿承绪就不见了呢?
“小绢头,你不会看错吧?”阿香裁缝开始怀疑儿子,他怕那旧址草丛里躺的不是承绪,而且躺的人已经离开了,那他们父子俩在这枯草野地里瞎耽误工夫有啥用!
“不会,我不会看错。”小绢头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了几步,指着面前乌涅白糟的枯草说,“爹,你看,这草塌了嘎许多,说明有人在这里躺平过,还翻来翻去打了滚。”
“唔,你说得挺在理,可我就怕不是你小绢头同学在这里打滚。”
“这个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看错。”小绢头又信誓旦旦地重复了一遍。
这时候,承绪的母亲也来到遗址北边的枯草丛里。阿玉还是第一次来这枯草丛,想不到那枯草野地不是一般大,她想起坊间传说,说这里一到子夜就有磷火闪亮,她突然害怕自己的儿子被三两百年前的董尚书捉将了去,让承绪给尚书大人做地底下挑书、陪读的书童,谁让自己儿子长得好还聪慧呢?想到这里,阿玉不禁连打了几个寒噤。见阿香裁缝父子一起在枯草堆里翻找,她连忙低一脚高一脚走了过去。
这几年丝绸业形势好转,南浔街上新建楼宇的人家多了起来,大家像说好似的,旧房子拆下的破砖烂瓦悄悄扔到尚书旧址里来,所以枯草堆有的地方高,没被扔砖瓦破瓮的地势就低,也就孩子疯疯癫癫会在这里游玩,大人尤其是小脚女人没有事是绝不会跑到这里让腿脚饱受其苦的。
不一会儿,董尚书旧址的前前后后来了一群人,有大人有小孩,半大小孩都是跟着汤承绪他父亲幼年习武过的男孩,而大人多半是他们年富力强的父亲。那些男人跟阿香裁缝的女人想到一块去了,万一承绪在遗址受了伤或者情况更坏,那么大男人就可以有力出力,有钱的还可以出钱嘛。阿玉的几个小姐妹也一起来了,其中一个被承绪他妹妹喊‘坏女人’的邻居背着汤家女娃。‘坏女人’怕小阿囡独自留在汤家不安全,哪曾想从外面打开客厅门,小姑娘嘴巴沾了糯米粉,看上去嘴巴和鼻尖都是粉白色,她管不得那么多抱起孩子就跑。小丫头捶着‘坏女人’的肩头,想挣扎着跳下来;桑农家长大的新媳妇有的是力气,把孩子往肩上抬高一点,跟赶来的阿玉几个好友轮流扛着匆匆忙忙往西街走去。这几个女人都知道阿玉遇上难事老是喜欢一个人单扛,但她们知道汤家出了事还能让阿玉一个人独自面对忧患吗!
又过了一会,私塾教国文的向景波老先生也匆匆赶到了,他见众人拨着枯草围着一起找,大声地喊道:“大家分成四拨,东南西北四个角往中间汇集,不要错过一个死角!”
向老先生的话音刚落,大家哗啦啦分成四拨人。老先生叉着腰在枯草堆地势高的地方一站,承绪的母亲似乎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感觉天不会塌下来了。她看到那么多人钻进忽高忽低的枯草堆寻找她儿子,阿玉眼窝一热,差点淌下泪来。她也第一次联想到儿子承绪难怪好几次羡慕地说到董尚书,说长大以后争取像户部尚书那样,让爹妈为他这个儿子骄傲。是啊,望望眼前纵横丛生且望不到边的枯草和枯草丛里若隐若现的遗址,董尚书当年的财力和魅力那真是南浔几百年富豪也是望其项背啊!
这时,天边有乌云奔来,夜里难免要下雨,说不定还会下雪。参加搜救的大人们都心里清楚,要是天黑前找不到汤承绪,那么武教头的独子看来性命难保,这么大的野地天一黑那饿昏的野猪、红眼的死狗、甚至烈性野兽都会出没,要不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尸骨怎么接二连三会在遗址出现呢?那一到午夜发出幽光的鳞火又如何解释呢?
再说承绪那天下午从学堂下学回家,没写几个字突然想起学堂里高年级同学说起的事:有人从董尚书家的破屋里找到明清的章回小说,还有唱戏用的铜锣。承绪趁着母亲不在家,急急忙忙出门去了西街尽头的老尚书旧址,心想反正一会儿就回来了,所以也没跟不知在家哪玩耍的妹妹去细说。
董尚书旧址和南浔丝业商会会长家隔着一条巷弄,汤承绪没有从老尚书家的正前旧址里进去,他经过会长家拐进小弄堂,从破墙里跃入草丛里躺下,阳光下想了一会小孩的心事,刚巧被小裁缝的小儿子看见他直挺挺地躺在草堆里。人家喊了他好几声,汤承绪就是不答应,说穿了就是懒得搭理。原来汤承绪对他同学辍学这件事心头依然有气,他怪小裁缝儿子没有跟自己的父母论理,爹娘说书不读了就不读了,就不做他汤承绪的同学兼朋友了,认怂也太快了点,真是不够朋友!汤承绪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这让小裁缝儿子误以为汤承绪大事不妙,所以就有了开头说的承绪他母亲哭哭啼啼和大家分头找汤承绪的事。
裁缝小儿子刚走,汤承绪在草地里惬意地翻滚了几下,以最快速度跃起,踏着破败的门槛进入董尚书旧址。旧址在清中期由董尚书后人重建,后来董姓大家族迁往苏州,那屋宇连绵气势盛大的百间居渐渐破败、荒芜。因为经常跟同学在这里躲猫猫,承绪他很快就找到去往半地下室的楼梯口,他弓着腰从嘎嘎响的木楼梯上下去。地下室里面结满蜘蛛网,空气里散发着腐烂木头的霉味,他刚在一处拐角蹲下,在一堆旧物里翻寻书本,只听见哐当一声,他本能地嗖一下站起来,以为是老尚书现灵了,吓得他头皮发麻,眼睛却蹬得比核桃还大。
“不好,老尚书一屁股坐在楼梯口了!”汤承绪本想调侃一下自己,但地下室突然漆黑一片,他顿时心砰砰乱跳,他不敢走动,生怕撞到不明物而弄伤自己,毕竟地下室他是第一次下来,周遭情况不明。慢慢的,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觉得面前不那么漆黑一团了,有星星点点的光漏进地下室,他往楼梯口的方向摸索着,他伸出手试图去顶开将楼梯出口死死堵上的东西,但那是个破柜子,上面包的铜皮早被小屁孩揭走兑糖吃了,但被时间风化的破柜子是实木打制的,死沉死沉,就凭汤承绪嘎小年纪,下面根本顶不动它,就是在它上面也挪不动它。于是少年心里暗暗叫苦,那破柜子早不倒晚不倒,他汤承绪刚进到地下室,偏偏就轰然倒塌了。这说来说去,恐怕还是老尚书现灵了,那财气一身的三品官难道不愿意自己的藏书被小嘎子拿去,宁愿烂在旧址里?
“怎么办,怎么办?”汤承绪想着自己被埋在地下室,几天后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他愈想愈害怕,又不敢放声哭,生怕力气很快用光,万一母亲来救他,他就喊不动了。在没有半点光的地方呆着,汤承绪倦意上来,他居然在地下室睡着了。他母亲找到旧址离地下室有点远的几间屋顶颓破的屋子里喊着儿子名字,承绪居然没听到。不过,就算他听见,他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在地下室发出的微弱的声音,他母亲恐怕也是听不到的。
夜幕快降临了,气温比白天降了好几度,而且还在下降,遗址北面荒地里的野草嗖嗖作响,寒风中枯草起伏人声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