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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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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一十七章 舻山之夜

 

那天早上,士蓝街南货店林老板到顾三剃头店剃头时,询问梁渊的事,顾师傅把他在看守所见到的实情一五一十说了。两个人除了叹气还是叹气,想不出办法救赎梁渊。但是,林老板一句“静观其变”让顾师傅抬眼看了他再熟悉不过的邻居足足好几秒钟,不用林老板明说,顾三已经悟出那四个字里暗含的意思,也让顾三在黑暗中为落难公子梁渊看到了也许存在、也许渺茫、也许大有盼头的希望。顾师傅没有细问林老板为什么这么想,顾三只是隐约觉得林老板背后有高手,或者说有对局势存有高明之见的人。顾老板他不知道,那几个字不是林老板的‘首创’,是林老板去旗鼓巷妹夫家说起梁渊时,高秀才提笔着墨不声不响不慌不忙地写在宣纸上头的。林老板张嘴想问,见妹夫靠着锦缎垫子两眼微闭,嘴里还唧唧哼哼地不知唱的什么调调儿,也就打消了刨根问底的念头。

“小学徒呢?”林老板见顾师傅替他洗头,不免问道。

“他娘病了,有两天没来了,说是明天来。”顾师傅说着叹了口气,“哎,嘎苦命的孩子,不知道哪天熬出头啊?”

“只要活着,总有希望。”林老板闭着眼低着头说。

“怕就怕活着也难,一堆弟妹,好几张嘴巴要养活,难呢!”

“亮子这孩子碰到你顾老板,也算有幸,我老婆说你经常让小学徒挑一担蔬菜来店里,然后你家姝芬过秤买下,一大家子人一吃吃几天。”

“能帮帮一点,那孩子不容易,这么小在家里当起了顶梁柱,长子和爹两担子一肩挑,我这个做师傅的不帮他于心不忍呢……”顾师傅边说边把林老板的头发擦干。

“老顾,明天小学徒来店里,不妨你跟他说说,以后也隔三岔五劳烦他把菜挑我家……”林老板偏着头,顾师傅先为他修面,接着按照老主顾三七开发型上蜡定型,趁着这功夫林老板接着说:“我呢,加上高秀才家一份,从今往后,蔬菜就吃你徒弟家的了,不上街买了,我们能帮的都帮帮亮子。怎么样?”

“好哇,这士蓝街尽是好人啊,刚才平雅丽来打探梁渊消息跟你一样,也像你这么说来着,还有戏场老板娘昨晚八九点我遛弯时遇见也这么跟我说来着。”

“这眼瞅着快入冬了,囤几颗大白菜,晒些小鱼小虾,万一舻山打起来也不至于喝酱油汤不是…家家要是坛坛罐罐地再买些黄豆积存起来,岂不更好!到时候豆浆一磨老豆腐一做,配上大白菜,以防断炊,国共两党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豆腐菜、咸烤头、小虾米。老顾,你说这样行吗?”林老板两个溜肩膀上顶着个大脑袋,矮墩墩的虽看上去跟敏捷、利索好像差了不止一座山的距离,但他脑壳里想法总比同样四五十岁的男人超前、管用。顾师傅不知道,林老板确有一点冷幽默,但在家里囤几颗大白菜、山货、鱼虾干的想法是高秀才他老婆,也就是林老板他妹妹在她哥面前提了又提的。

“行啊,行啊,哎呀,太好嘞,好足嘞!”顾师傅一高兴眉飞色舞,暂且忘记了朋友梁渊带给他的愁郁,说替徒弟亮子谢谢大家。顾师傅头一扬朝着厨房大声喊道:“姝芬啊,你来一下!”见没人应答,顾三自言自语道:“咦,不在家啊?”顾师傅扯着大嗓门又喊了两声:“姝芬,姝芬!”

“姝芬嫂,姝芬嫂,三哥好像在叫你。”顾家后门有座水井,靠近顾家后门一块石板上正刷鞋子的一个女人对井那头的姝芬说道

“是吗?怪不得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姝芬以为又有客人来理发,男人叫她帮忙洗个头,在水井边杀鱼的老板娘赶紧洗了洗手进屋,一见理发店冷冷清清的扭头想走,被男人叫住:“姝芬,你别走得那么快嘛,我跟你说事”。

“什么事?我那中午一大家子人要吃饭的,忙都忙不过来……”女人说。

“是啊,是啊,这两天亮子不在,你忙得团团转的。”男人说

“那你快说呀,叫我什么事啊?”

“佐滔下午放了学没事吧?”

嗯,你不是让他替亮子给客人洗头嘛?”

“今天中午佐滔放学回家,万一我忘了,你记得跟他说让他下午放学后去亮子家走一趟,他去过亮子家的,让他俩索性到地头割些大白菜回来。这眼瞅着快入冬了,大白菜囤几颗,以防万一。”

“这事还用你说啊,我早想到了,明天亮子到店里来时会顺便挑些大白菜、油菜、萝卜来。”老板娘说完又要走,被老板喊住。

“哎哎,别走听我说完嘛。我让佐滔去亮子家,是让他们拉一板车菜来,只要亮子家菜地里有的,装得满满的,满满的,拉一车来……”

“怎么,共产党攻占舻山要一两个月吗,备那么多蔬菜做啥?”

“妇人之见,这仗打起来嘛神仙也难预料……”顾师傅撇着嘴出声。

“我们女人咋啦?刚才水井边二嫂的妹妹还说人家解放军打上海才用了20天不到,咱舻山人家要么围而不打,打起来都说快得很!”说完,老板娘用鼻子“嘁”了一声。

“嘁什么嘁?我说你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你有时候还不肯承认。那以后仗打完了你不过日子啦,家有存粮,心里不慌晓得伐?”

“存存存,存粮囤菜,说说容易,钞票呢?一车蔬菜你顾老板晒萝卜干、腌泡菜啊!”

“你说对了,姝芬,咱们就晒萝卜干、腌泡菜,你们女人都要忙乎起来。”林老板插了一句,还带着微笑。

“还真……真晒?”姝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林老板在家从来主张吃新鲜的时令蔬菜、海鱼,秋天别的小老板家晒萝卜干、鱼干,还春天晒毛豆、笋干,林老板家甚少见一顶竹筛搁在二楼阳台上,倒是花花绿绿的被子经常放在阳光底下曝晒,平雅丽遇见林家老板娘总是跟人家开玩笑:“咋啦,昨晚你们家又谁尿床啦?”

“真什么真!怎么,晒萝卜干、腌泡菜,不行啊?哟…哟,叫你跟儿子说你就说吧,妇道人家的,又是共军又是国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顾家有共党嫌犯藏得够深够可以的呢!”

顾师傅这番戏谑的话把林老板也逗笑了,当然若有外人在,顾三绝对不会跟太太开这样的玩笑。顾师傅推说自己记性不好,让老婆跟大儿子说去,原来这几天顾佐滔跟他爹打冷战呢。顾三让大儿甭上学了,跟爹学手艺,反正儿子读书缺乏悟性,再读下去也不见得会有多大出息。佐滔呢,不肯辍学,他想再读几年书,好歹读完高小。可是,顾师傅说顾佐滔去学堂读书纯粹是为了逃避干活,反正父子俩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所以甭说见面就是在一张饭桌吃饭,两个人也是默默无语,谁也不开腔,谁也不服软,谁也不给自己台阶下。

“好啦好啦,我中午记得跟佐滔说就是啦。”老板娘撂下话扭头就奔后门的水井,她怕说话的时间一长,井边淘米洗菜汰衣裳的人要是都走光了,那条被自己只扣着碗盆还没剖完的鱼弄不好给野猫趁机刁走呢。

林老板在长衫里摸索着,递给老顾师傅一卷纸,剃头师傅以为是钱,接过一看:“哪来的?”

 “我女儿电话公司发的,董事长说现在是舻山非常时期,所有电话员、维护操作工都不能请病事假,公司还对他们实行连坐制,一人潜逃、泄密或者延误军讯,其他人都得受罚甚至坐牢。你说,这咋办?”
   “这,这,私营公司也来这一招啊?电话公司不是资本家开的嘛,依我看啊,资本家也就按照舻山绥靖司令部旨意转发誓死坚守命令,别怕!就是,就是别人的逃跑、泄密难以防备。不过,这通告在公司人人皆知,我估计想要逃跑的人除非胆大得很。”

“共产党来了,你说像我们宝瑜这样的人会不会也跟着资本家受罚?”林老板轻声问道。

“应该问题不大。别怕,你家宝瑜说破天也只是个技术人员,再说不是在国民党交通部电报局干事,我看共产党来了也整不到她头上去。只是仗一旦打起来,死活也不能请假,每天上下班路上挺危险的。”顾三替林老板分析着,他一边把林老板递给他的理发钱塞进兜里,一边轻声读着舻山电话公司转发的管制条令,遇上生僻字的就跳过。

“谁说不是呢,子弹不长眼,我们宝瑜还没出嫁呢,这要是被枪弹击中落下个残疾,以后咋弄弄?哎,这,这……”林老板的焦虑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记得春上解放军进攻沪杭前,宝瑜她们电话公司还收到过那什么,名字挺长的……”

“是的,那不是国民党交通部第二区电信管理局转发,转发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对辖区内交通部电信单位管制办法嘛,说是电信员工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须…须维持最后通信,如果有放弃职守而贻误…贻误军讯者受军法惩办……”这士蓝街人都说林老板记性好,还真不是吹的,都过去半年了他居然还能说出汤恩伯‘杰作’的大概。

“汤恩伯那就是个大笑话,说坚守上海半年绝对没问题,结果20天都不到就被共产党占领,牛皮大王,我看要说军法惩办先法办他那个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顾三说。

“惩办什么啊,人家大司令早去海那边了,也没少胳膊少腿,蒋先生对他够客气的了……”林老板说。

顾师傅点上一支烟翘着二郎腿坐到理发椅子上,林老板从来不抽烟,所以顾三也就独自抽上了。

“顾老弟,你的意思是让宝瑜不用躲到乡下去,还照旧去电话公司上班。”林老板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怎么说呢,要我说电话公司谋个职位多不容易,待遇也不错。仗总归会打完的,电话总得要有人接。林大哥,你说呢?”

“你说的跟宝瑜她姑父一样,高秀才也推测电话公司职员不会被共产党捉拿,就是让宝瑜上班小心下班小心,这段时间沉默寡言为好……”

“是啊,言多必失,别让心术不正的坏人抓到什么把柄,做人有时候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甚至装作没听见,都说不定自己保护了自己。”顾三说得头头是道,林老板听了轻轻点头。

林老板有一儿一女,但儿子结婚不到一年结核病加重前年冬丢下爹妈走了,儿媳妇也没给林家生下个娃,丈夫死后不久被她娘家兄弟以家中老母病重为由接回娘家去住了,没多久被她收了人家不少彩礼的兄长给二度嫁出去了。林老板只剩独女了,本来就稀罕,儿子一走,女儿宝瑜的安危林老板最看重了。在林老板眼里,士蓝街顾三和旗鼓巷高秀才都是聪慧机敏的明白人,他们对宝瑜在电话公司任职的看法高度一致,这让林老板宽慰不少,他如释重负地回家去了。林老板理个发那叫一箭三雕:剃头、打听梁渊的冤情、替宝瑜求顾老板免费算一卦。

姝芬在厨房开始忙碌了,一边还得看着一个娃,那小囡刚睡醒,眼珠子乌溜溜地看着屋顶,倒是不哭不闹。

那天傍晚,顾老板到街角去了好几次,姝芬吃晚饭前上街叫男人叫了好几次,见男人执意站在街上迎亮子,只好一个人回家照看几个孩子去了。天黑下来了,正当顾三想一个人往西郊方向的西街走去时,看见亮子拉着小板车,儿子佐滔后面一路推着,顾师傅一高兴快步往林老板家走去。林老板家院子大,小板车一搁,地盘还可以放进来不少人。在林伯家搁下车,佐滔让亮子先到顾家吃饭,自己一个人跑碗店平雅丽家、戏场老板家,还有棺材铺、葱饼店,让他们来林伯家给萝卜、白菜、油菜、咸菜过秤后带走。顾老板望着晚秋风中奔跑的儿子佐滔,心里泛起一阵暖意:那小子不是读书的料,可不懒惰啊,看来是自己错怪了儿子,儿子想继续念书那就让他念吧!

林老板家院门大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打孙子死后一直躺在病床上的林老板老父亲被宝瑜搀扶着坐到阔背椅上,在二楼阳台上往底下看,一边看一边还指指点点,老爷子不像是强打起精神,那么多人的人气一激,爷爷的精气神一下好多了。

“宝瑜,你去拿件厚点的衣服给你阿爷披上,今晚的风有点大!”林家老板娘嘱咐完女儿,自己准备下楼去挑点蔬菜。宝瑜她妈是城南一家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她无论做女儿还是做媳妇,都没吃过什么苦,人本来就长得秀气,保养又好,虽做了婆婆仍唇红珠润的,但唯一的儿子两年前这一蹬腿,让她一下老了不少。

林家难得热闹,引得不少士蓝街的人们前来看个究竟,因为林老板家在士蓝街是最安静的,自从儿子亡故后他家那扇双铜环大门紧闭,鲜少打开迎客送客。那天晚上,亮子和佐滔拖来的一车蔬菜很快告罄,宝瑜她妈把花菜、白菜各拿了几颗,还拿了一篮子白萝卜。这几天,恰逢好天气,林家阳台上的萝卜干着实不少,姝芬差不多每天下午抱着孩子来看一下林家的萝卜干,她怕宝瑜她妈第一次晒萝卜干给弄糟了。林家爷爷慢悠悠地跟宝瑜说:“别小看那堆萝卜干,打起仗来头上子弹嘞嘞响,根本出不了门,说不定萝卜干能让我们一家人嚼两天渡过难关呢……”就这样,士蓝街的老少爷们帮亮子一家度过了最艰难最困苦的时日,直到小学徒离开顾家理发店。

 梁渊的羁押期早过了,舻山警察局长迟迟没下发对梁渊的拘留通知书,局长有局长的想法:这天下的旗帜变色了,蒋先生不等政权彻底落败自顾自扔下大陆去了蛮荒之地,旧山头山穷水尽,共产党眼看占领全境(除了台湾等海岛),自己得放聪明点,哪个山头的人都不得罪为好。局长听说外地有警察局长撤离台湾前把牢里关押的共产党犯人都放了,除了杀人放火的重犯,一般打架斗殴、欺行罢市、赌场春楼犯浑的轻犯,也都给打开看守所监舍呼啦啦放了。局长早就看出来了,自从汤恩伯吹嘘说守上海半年不成问题,半年不行,保证三个月,结果共军摧枯拉朽般地打下大上海,国军的形势彻底衰败了。于是,南京作为国都被共产党虎踞龙盘后,杭州守军五月初溃逃,紧接着上海被共产党夺取,上海周边城市的国民党政权如釜底抽薪次第土崩瓦解了。春夏,这样的情形老是复现:共军还没打到城下,投诚的守军把枪支弹药都抛到了城墙外;有的营团长自知不是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共军对手,上峰又没有起义、投诚的打算,便私自令底下官兵朝天空放枪,让自己到了长官跟前说得过去,总算抵抗过,总算没有缴械投降;共军兄弟来了也不伤和气,自己万一被解放军活捉了也能说出立功赎罪的子丑寅卯来。面对乘胜追击的解放军,反正各种各样不战而降的事例说出来太丢人,这让舻山警察局长一想起来就十分不爽。那上海市警察局长兼淞沪警备司令部中将司令、京沪杭警备副总司令宣铁吾,他那江浙沪一大片城防被共军连破不说,夏天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没有随军逃到舻山,人家丢下那么多难兄难弟去香港避难了。一帮国民政府江苏省军政人员一路南下,带着几台电台逃到舻山岛相邻的海岛(民国时舻山附近的几个海岛属江苏省国民政府管辖)。舻山警察局长一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不免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在等待时机从舻山撤离。看来上司去台湾的去台湾,去香港的去香港,早将他一个区区小局长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要想撤离要想尽快离开海岛,得自己施展本事了。局长在舻山绥靖司令部有老乡也有朋友,但大难临头大家都甚少联系他了,也不能怪军界朋友他们官阶不高,军用电话不能随意往外打了。

舻山成为孤岛,这海岛吧虽然还在蒋先生手里把持着,但底下的政府官员早就人心涣散作鸟兽状四散,撤离的撤离,逃亡的逃亡,没权势跟着班主撤离的,没钱财自行逃亡的,也都心照不宣,再也不肯死心塌地为老主子卖命了,有的人头天还人模狗样地在办公室批阅文件,转发台湾无线电文,拿着电话机传达坚守舻山的命令,可人呢鸡贼得很,他娘的比别人还跑得快,第二天就不见了人影。“坚守舻山,坚守舻山,嘛呀,他娘的不是个东西,屁话!”局长一个人呆办公室时,忍不住对着墙壁上的蒋先生,小声却愤愤然地骂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

跟政府部门相比,舻山警察局算是不那么糟糕,局长大人想早点走,走不了,甭说空架子县衙门盯着他,连蒋先生亲自任命的绥靖司令官都盯着他不放。人家司令说得有理,眼看舻山大战在即,防盗防抢防火是警察局的份内事,所以就算局长迫不及待地想去台湾,想跟情人、妻小汇合,暂且走不了。“我局长还戳在原地坚守舻山,应该对底下的人好赖有震慑作用,警察们谁敢自行其是,要想跑要想溜,没门!”局长有时候这样暗想,他把自己最后的坚守想象得过于‘崇高’,舻山警察局确实还在运转,警察大多没跑没溜还穿着那身黑皮,还每个月领着蒋先生发放的薪水,但局长看局里、看城乡几个警署的一帮帮警察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听话、遵纪,一个个嘴上不说,心里早呲毛了,都盘算着自己的未来和出路,有的做一天和尚连钟也愈来愈懒得撞了,刑侦、出警、接警的活都快没人干了。纵然有人愿意接活,也是偷懒、磨洋工、打折扣、拆烂污的赤佬大有人在。说白了,就是京沪杭被共产党拿下后,局长底下那帮子警察好像都成了刺头,说不得教训不得,当头的没说几句,小警察一听就炸毛,也不怕把上司、把头给拱火了。警察局里科长、探长气不顺,几个科长一逮空就找局长诉苦;局长呢,一逮到机会就骂娘。

某天,刑侦科科长气冲冲地跑到局长办公室,说不是他撂挑子,那科长他没法当了,底下的人走了几个,剩下的不乐意了,说凭什么我们几个活多了几倍,薪水一毛未涨。科长说他底下人不是那么好差使了,一个小警察早上上班晚到了半小时多被科长说了两句,小警察还涨红着脸跟科长面对面吵架,一句都不让,旁人劝也没用。

“不想干,给我滚回家去,每天磨磨蹭蹭的,算怎么一回事?”科长在自己办公室门口骂骂咧咧地说道。

“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干,我只当凑合活着,不行吗?你科长大人有能耐别朝我发火,扛枪打共产党去呀,一天到晚就知道朝我们这帮小喽喽撒火,算啥本事呀?”

小警察们过去从来不敢顶撞几十年警龄的科长,他们不是低头哈腰的,起码也是毕恭毕敬的,上下有别长幼有尊嘛,谁敢乱来!科长气得要死,这口气实在没法咽下去,转头拿了辞职信跑到局长那儿去了。局长说了一通劝慰的话,以为安抚了刑侦科科长,但是人家三天后再没有在警局现身。局长这才深信这半年来老有传闻说刑侦科科长的连襟去了台湾,那个原本上司让他潜伏苏杭的老特务老有本事了,帮舻山连襟在台北交通管理部门谋了个差,难怪刑侦科科长借个由头悄悄脱下警服,带着家人开溜了。

 局长召开了全局的警务会议,重新强调了一下警局条令,说了一堆好话,抚慰了一干人情绪,但他没有点名批评那个扯着大嗓门跟科长对骂的小警察,更没有给小警察记过。面对警察局懒人惰情,不是局长听之任之,对底下警察束手无策,实在是军警早已经是烂摊子,他不想杀鸡给猢狲看,风声鹤唳的舻山,战前的舻山,再不是过去的舻山,谁的心里不是明镜似的,你国民党警察局牛什么牛,迟早完蛋!解放军无形之中给舻山的底层警察壮了胆啊,他们再不是两眼一抹黑,看不到未来;小警察们知道他们以后起码不会被共产党处死,他们确认自己能活下来,你们这些当官的——这个长那个长的就难说了,所以小警察在官长面前就无所不敢了。局长太知道小警察们的心思了,他扫了底下警察一眼,见大家心不在焉地抽烟的抽烟抠指甲的抠指甲,他知道自己多说也是白费口舌,没用,谁让国民党大厦已倾呢!会上,局长宣告了刑侦科科长去向不明的消息,并且口头宣布代理负责人,要不是当事人死活不愿意让局长当众宣布任命,刑侦科负责人吧就不是代理科长,而且不会只是会议上口头说一说,早就白纸黑字写下来,并且盖上舻山警察局的印章。

汪警官依然负责悦来客栈的命案,有了代理科长的官衔,但薪水没涨半毛,他也不怪局长,是自己坚持只要坐进老科长的独身一人办公室,至于局里任命书他拒绝。局长就顺遂了老汪的意思,局长觉得这当儿大家活着都不容易。汪明鉴新官上任没有烧三把火,他只是勉强跟底下警察维持战前舻山的境况,至于警察们人心向背牢骚满腹,是不是混球,是不是混饭吃,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也怕对小警察动真格,人家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被开除,别的不说,将他老汪是私生子这一桩事端出来就可以羞辱他羞得七窍流血,自己还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事,也经不起小警察嘲笑啊!所以,汪明鉴在警局和看守所之间、警局和案发地点之间忙碌、奔波,比谁都忙,也不敢怠慢,想的是总要对得起“代理科长”那个过渡性职务,也不敢像老科长那样动不动在底下小警察、老油子跟前摆老资格。汪明鉴不让大家喊他什么“汪科长”,或者“代科长”什么的,他让局里局外的人依然叫他汪警官。小警察见老汪对大家不错,不像老科长总爱摆官架子,对大家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大家久而久之自然顶撞起来反抗起来。再说汪警官凡事自己干在前头,有好处替一帮小喽喽们想着,刑侦科的警察们心情自然好了不少,刑侦科的局面比起老科长离任时好了不少,这让汪警官暗自高兴,也让局长高兴。局长心底也挺感谢老汪的,毕竟老汪带领一帮人在干事,没偷懒,这乱世还有心思干活,很不错嘞。

汪明鉴他不知道,自从他谢绝了局长要提拔他担任刑侦科科长的美意后,局长大人背地里又给汪警官起了个很直观的雅号:老狐狸。局长就是局长,他一边在心里感谢人家老汪,一边又在偷偷思衬着老汪那种可说是反常也可说是正常的拒戴官帽的行为。局长也算是能文能武,他底下的人心里想什么,那些人眼珠子动一动,就算话不说,局长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知道,汪明鉴不想当那个刑侦科科长,那可是他过去十来年一直想要而未得的官衔啊,但如今他老汪坚辞那个官衔,坚决不让他的大名上舻山警察局公文,老狐狸奸猾啊!汪明鉴不笨,他一听说舻山战前自己要被任命警察局刑侦科科长,他直奔局长办公室,死活不受,用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推脱,甚至扯谎说他母亲病重,他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接下科长这份重任。汪警官回到自己办公室,将脚搁在比以前大了不少的办公桌,心里想:噢,以前你们科长、局长吃香的喝辣的,我没有份;我活比别人干得多,但比我高的高薪我没有份;人前人后出风头、拿好处的也没我份,现在凭什么让我替你们卖命?

“我有这么笨吗,谁不知道共产党来了当老百姓最好,老百姓最安全……”汪警官端起酒杯咂咂嘴,往嘴里送进半只鸡大腿,鼓着半边脸说道:“你们说现在谁会看上当官的名头,谁会去当别人的替死鬼?”汪警官有一天晚上跟一帮老板在状元桥下那爿酒家聚会时幽然地说道,他虽然不想当警察局刑侦科科长,但老汪还是想把警察局和局长对他迟到的器重告诉大家,尤其要告诉这辖区内的有钱人、生意人、买卖人。

“是啊,想想上海被解放军打下前的半年里,连堂堂一个国民政府上海市市长都没人想当,你老汪不去当那个刑侦科科长我看做对了。”颧骨略微突起的舻山税务局金科长跟邻座的汪警官几乎是咬着耳朵说道,老金那天硬是被老汪拖去的,税务官他有大半年没去那家酒馆跟人喝酒尽兴了。金科长的心思不仅汪警官晓得,酒桌上那些老板也晓得。老金他这样做也是低调行事,毕竟是在国民政府机关端蒋先生饭碗端了几十年,老金又不想去台湾,留下来等共产党执政,他这个政权迭代人员当然需要在目前关键时刻为自己刻意佩戴护身符——那就是审慎自己的语言,不打妄语,不说呓语,有些话即使到了喉管也要缩回去。眼下讨人喜欢是次要的,而不讨人生厌才是重要的,舻山城里的老百姓要是忘记税务官老金更好,这样我金某人就安全了。老金在酒桌上说的少,但喝的比过去多,虽然他也知道借酒浇愁愁更愁,老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油腻的菜也吃了不少,两眼红红的,满是心思,他担心啊,他当税务科长当了快十年了,他怕共产党上台跟他秋后算账。

“是啊,是啊,汪警官,这年头还是小心为妙好,小心乘得万年船嘛。要不然,要不然你们当警察的本来,本来就不是普通老百姓,头上再戴个科长股长官帽,岂不,岂不罪加一等?到时候,到时候共产党在舻山一上台,恐怕就辣手嘞……”有胆大的商人小心附和着,众人站起来敬汪警官酒,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又生怕说不好,惹恼了舻山警察局刑侦科代理科长,所以说起话来小心翼翼。舻山的官商民,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上辈传承下来,他们说“棘手的事”从来不说“棘手”,大家都说“辣手”,跟沪语一样的腔调。面对着警察局刑侦科汪代科长,生意人赴酒会前都给老汪带了一份薄礼,以此祝贺汪警官坐上官位。汪明鉴望着眼面前那帮还没来得及逃往台湾的有钱人,心里暗想:我那前任这些年不知道从这些有钱人身上得了多少好处、刮了多少油水啊?

“哎呀,来晚了,来晚了,我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啊!”晚到的姚老板——悦来客栈胖乎乎的老板,一到酒馆就让人家伙计给倒了杯酒,特意走到汪代科长前碰了碰他的杯沿,准备咕噜咕噜一气喝下去。

倒是汪代科长客气地跟旁边的老板说:“姚老板酒量不行,叫他慢点,慢点……” 汪警官心想,这样白吃白喝还能收礼物的场面以后不多了,所以晚上他喝高了,几个老板也都喝高了,好像金科长耷拉着脑袋也醉了,他本来酒量就不大。

从酒馆出来,汪警官头重脚轻S形步地朝家的方向走去,狭窄的小街一片黑暗,昏暗的路灯由于电压太低,亮度只有过去的三分之一。他抬头看看天空,不见一颗星,街上行人也极少极少。他老娘还没睡,坐在厅堂里等儿子,一见汪明鉴安好地回家,便让儿媳妇搀着她回房睡觉了。汪明鉴心里一热后又一紧,他看出来连他老母亲也开始担忧捧警局饭碗的儿子的安全了,古稀之年的老娘也看出了舻山不妙的景象,看来舻山正如金科长说的那样:乌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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