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
跟丈夫不依不饶舌战一番后,梁琪闷声不语坐进书房,找出省城带来的会议笔记,伏案动笔,夜幕下争吵的镜头里好像不是她琪儿似的,她顾不上想太多,暂且把自己沉浸在英雄牌蓝黑墨水里。深夜,梁琪搁笔,将前几天去省城开会的工作报告再仔细默读一遍,确认没有修改之处,轻推开纸笔,准备天亮后一上班就上交,年前的工作不能拖到年后嘛。要不是这两天梁琪跟着市总工会分管领导东奔西走去辖区负责联系的企业进行春节惯例性慰问,晚上还连续参加几家国企、央企的职代会,她早就把“新形势下全省企业工会工作探讨与研究”的参会报告整理上交了。
拉灭小书房电灯,见丈夫轻鼾已起,梁琪摸黑穿过客厅去卫生间洗漱了一番,出来时窗外对面医院单身宿舍楼昏黄的灯光照在客厅的餐桌上,她看见有纸条样的东西,拿起走到窗边借光细瞧,隐约可见的字体她发现又是傅凯歌奉送的留言:小洞不补,大洞叫苦。夜光下,琪儿发现纸的背面还有字,她翻过来一看,上书:碾谷要碾出米来,说话要说出理来。琪儿想起来,那个民俗谚语好像还是初冬第一次较强冷空气南下时,老公写来提醒她莫启用洗衣机的,没想到他居然把那小条存放了那么久,纸张还反复使用。
傅凯歌有个习惯,傅医生时是这样,现在傅副局长还这样,当他和妻子在某些问题上意见相左,针尖对麦芒几天后彼此说服不了对方,又没人调停、和稀泥的情况下,喜欢用俚语、俗语或谚语表达他的跟进式善意提醒,有时候还来个中英文对照。傅先生“小洞不补,大洞叫苦”这一写不要紧,梁琪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晚饭后和老公的那些对话,觉得自己作为傅太太自我实现和被尊重的需求受到了压制。
夜半,傅太太坐在乌漆麻黑的阳台,思绪茫茫,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从记忆深处浮上来。本来梁琪在书房坐了几小时,晚饭后那场各执己见针锋相对的争执已经快放下了,钢笔“莎莎”的出水过程中,想起省城研讨会上自己独立执笔的会议交流论文的发言,受到省总工会领导和好几位参会同行的表扬、赞许的场景,心情舒朗了不少,工作报告也写得挺顺畅。可这大半夜的,欣赏完老公挥就的message,心里那么点不乐意不开心又卷土重来。梁琪知道,家是个避风港,不是说理的地方,但夫妻之间并非大是大非的问题也好,矛盾也罢,傅凯歌总是认为道理全在他那里,琪儿什么都得听命于他,而且他不认为这是男人对女人的操控、摆布。因为傅凯歌始终认为拿听诊器的是理性的,拿画笔的是感性的,绘画女人偏爱虚幻胜于现实,容易感情用事走火入魔,所以他俩之间“三观”不合是注定的,所以老婆听老公的也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的。而且在道理显而易见的非肢体接触的语言冲突中,傅凯歌始终不认为是自己的强势让夫妻俩常常说着说着不欢而散;夫妻俩成为同个屋檐下情不投意不合的陌路人,他认为全是老婆的自以为是自作自受;他傅副局长不跟老婆死磕到底,不和夫人闹得天翻地覆,是不屑跟女人斗争嘛,毕竟男女有别嘛,也是为了女人为了家庭好嘛。
傅梁之间从来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淡淡如水,他们夫妻俩不吵架比吵架更可怕,吵架虽话不中听甚至略带攻击性,但毕竟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有想法不藏着掖着,交锋中知晓了对方的‘小九九’。如若两人三天互不言语,九天不说话,甚至九九八十一天一张冷飕飕的脸相对,要么不说,一说就冷言冷语,那样子就活得极不畅快。傅家两口子冷战中,好像总是男人占上风,女人最终主动求和,这让梁琪感到无所适从时总是想起很多年前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墨索里尼总是有理!
傅梁之间的‘战争’是静悄悄进行的,邻居们都没瞧出来,楼下老院长太太老郝阿姨还总称赞傅凯歌和梁琪是一对恩爱的模范夫妻呢。早上七点一过,模范丈夫傅凯歌就准备上班了,他走出家门拉上门之前,一定在门口中气十足地喊道:梁琪,我上班去了!哪怕他跟梁琪在室内已经有一个月多互不理睬,不同床共寝了,哪怕头晚他跟老婆刚有过口舌之争,他每天清晨那句话都说得极富自然极亲切,不像装出来的。梁琪的外婆前几年刚来外孙女家长住时,她听郝阿姨夸她孙婿有礼貌且疼老婆,外婆听了心里挺开心。后来时间一住长,老太太就知道家里那位邻居们眼中的‘模范丈夫’是怎么一回事了。
傅医生家在二楼,跟楼上住户共用一个外楼梯,楼梯上装了个铁门,家家户户进出都自觉关上门。原来,每天一大早,老护士长郝阿姨就将升旺的煤球炉子从院子拎到自家门口,给老院长熬治慢性疾病的中药。傅凯歌在那个时间点出门,用男中音喊一声“梁琪,我上班去了!”是喊给郝姨和老院长听的,也是喊给楼里的邻居们听的。傅副局长非常聪明,他知道自己这么彬彬有礼,尽管是装出来的,但对于他的仕途发展有利而无害。偏偏傅凯歌遇到的是梁琪,她实在不喜欢他的虚伪、做作,但她从来不像有些女人聚在一起爱说丈夫的不是,琪儿在家庭地位的低下她都没有跟父亲、继母说起过。琪儿的父亲、继母也愣是没有看出来,因为小夫妻俩一回琪儿娘家,傅凯歌像换了人似的,总是显得很亢奋很勤奋,厨房的事、院里的事,他都抢着做,还左一个“琪儿,我来!”又一个“爸爸,我来弄,你去歇着吧!”可一回到家,男人的高度戒备高度掌控意识又现出原形,进入官场后他的那种夫权意识、大男子主义愈演愈烈。他防备老婆进步太快,超过他不可以;老婆迷恋新事物太快不可以,但对新生事物长期无动于衷也不可以;老婆太爽朗太外向不可以,但太沉闷默不作声也不可以;老婆打扮得太花哨太艳丽不可以,但不修边幅,穿得土里土气也不可以。总之,做傅凯歌的女人,做傅副局长的太太,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做人做事要不偏不倚不上不下不左不右,谁让琪儿是领导干部的家属呢!傅凯歌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或许他早已意识到了但他不肯承认,他在家庭中正扮演着陶艺大师的角色,他要的女人是泥巴捏出来的,而非活生生活跃跃的女人。
这样的家庭氛围,让梁琪凭空生出许多烦恼,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一回家就像个囚徒,她真想‘越狱’,从那些桎梏中逃出来,弃船上岸,做一个自由人。婚姻给了我梁琪什么呢?没有孩子,没有爱情,没有理解和包容,就这么做一个婚姻的维持会会长,有意思吗?这两年梁琪这样的想法常常冒出头来,尤其在两个人争吵后的冷战期想得更多。傅梁之间的对峙,其实大多是些不痛不痒的家庭问题,有的甚至连问题都称不上,如果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来衡量,完全是微不足道的、纯粹的低层次需求实现上的摩擦。譬如,家里的洗衣机老早就托人从上海买来,可丈夫就是不让用,在墙角都搁置好几年了,连外包装都没有拆封过,家里的被子、大件衣服都是手洗。琪儿一到冬天就想打开洗衣机,让人从洗衣的时间里解放出来,让一双手解放出来。但是,傅凯歌总是摇头阻止,说洗衣机一开,水哗哗流得厉害,这不浪费自来水嘛,不行!琪儿说那你买洗衣机干啥?傅凯歌说证明咱家有洗衣机呀!男人的回答让女人哭笑不得,只得罢了让洗衣机工作的念头。梁琪若是继续跟男人争辩,傅大医生搬出的道理就像一个过于偏执的大环保家所言:“用洗衣机多费水呀,水是什么?水是生命资源,我们人类不能等到地球枯竭了才想到节约用水”。
“你这节约用水的理论是对的,但是不能使用洗衣机的推论冠冕堂皇,照你那么说,洗衣机根本就不应该制造、投放市场,再说你买来不用买它做啥?”琪儿站在阳台上一边晾晒着手洗的衣物,一边揶揄了傅医生几句。
“等楼上楼下的人都有洗衣机了,咱再用。”傅医生关上阳台窗户,轻声说道,“你没看到楼里的几个老护士老是在单身宿舍的公用水龙头洗衣吗?”
“是呀,怎么啦?”在梁琪看来,楼里的几个退休老护士蹭用公家的水,虽不是理所当然,但也在情理之中嘛。
“还怎么啦,亏你还是个大学生,这么简单的算数都算不过来。”傅医生见老婆还没明白他要讲的道理,一时没能忍住,压低嗓门说:“那些老阿姨不舍得用自家的水,老去蹭公家的自来水,也会蹭咱家的洗衣机嘛!”
“这,这,这就是你不让我用洗衣机的理由啊!”梁琪大吃一惊,她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越来越看不懂的男人。
“别那么大惊小怪好不好,我这可是为你好。你说,老郝阿姨要是拿衣服到我家来洗,她走后,你拖不拖地板,洗不洗洗衣机,换不换她坐过的椅垫,消毒不消毒她喝过的水杯?”
梁琪无语,她也只能无语。前几年洗衣机刚从上海买来运到家的时候,因为是楼里第一家拥有洗衣机,所以楼下的郝阿姨,还有其他老护士,都相拥着上傅凯歌家来近距离一睹洗衣机的芳容,郝阿姨还笑着问了一句:“小傅,你家洗衣机啥时用啊?”原来,就这么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傅凯歌一直记在心里,而且推论出郝阿姨会上他家蹭洗衣机用,所以就死活不让琪儿开启洗衣机,把自己老婆困在繁琐的家务里。
傅凯歌的住房是个老公房,供水系统陈旧,一到夏天住家用水厉害,三层以上的住户自来水了成了摆设,直到大半夜才滴滴答答流些水出来。所以,三楼及三楼以上的住户,几乎每天都在楼下公用自来水洗刷衣物。公用水龙头于是每天挤满了人,有时候一楼、二楼的住户见人家在院子里洗衣服汰被子洗纱窗,眼一馋,抱着公家水不用白不用的想法,也抱着一堆衣被挤进人堆里。而傅凯歌家呢,傅副局长既不让老婆去楼下蹭水,也不让用洗衣机,他的环保主义总是一说一大堆,句句在理。梁琪有时候忍不住,当面嘲讽傅副局长,“你怎么不去当环保局局长呢?”
那天午夜,琪儿独自坐在家中阳台,四周乌漆麻黑的,她在黑夜里下定决心,她想把小船停靠,她想独自上岸,她信心满满,目光分明比白昼还亮。她望着静静的夜,想起了在省城上大学的时候。
那天上午,梁琪正在宿舍里跟来串门子的老乡小学妹聊天,傅凯歌上美院找他的女友,他俩干耗着半年了,他大概是想重归于好吧。因为国画、油画专业的同学前几天都下乡采风去了,琪儿刚巧牙龈炎严重发作连带发高烧没一同前往,准备次日下乡。傅凯歌穿着一件蓝色卡其立领装,一双白色的跑鞋,他以前来美院好几次了,不过梁琪没见过他。那天,他熟门熟路又来美院,见宿舍门都关着,只有二楼一扇门半掩着,他就推开门,自称找隔壁学油画的堂妹。因为一说话就听出来者是老乡,梁琪出于礼貌邀请傅凯歌在宿舍里坐了坐,聊了一会,便请老乡到学校食堂一起用中餐,然后客客气气地送他到美院附近的公交站回校。
本来梁琪和傅凯歌的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傅凯歌回校后,就调头向梁琪发起爱情攻坚战,他三天给琪琪写封信,一有空就坐车跑到美院找梁琪。琪儿其实没把他当回事,更没看上他,学校里比傅凯歌同学优秀的多了去了,也有追过梁琪的,但无奈琪儿“一心只读圣贤书”,人家也就将一厢情愿的想法压了下去。时间一长,美院的男生要是一听有人打国画专业的美女梁琪的主意,就操场饭堂教室甚至厕所拍拍该男生的肩膀说:“老兄,匹夫之勇,难能可贵啊,得逞之日定告兄弟,莫忘了啊!”
傅凯歌来了,偏偏梁琪没有将他的那点交友希望‘一棍子打死’,看在老乡份上,跟他交往了一段时间。俩人在美院湖畔约会,虽然下馆子、上景点都是琪儿拿钱,但人家一个大老爷们人前人后地忙碌,又是掏出随身带的报纸擦刚走人的凳子,又是将馆子提供的碗碟、筷子拿开水仔仔细细刷两遍,也不能一句话就将人冷落、赶跑了呀。
暑假时,傅凯歌三番五次邀请琪儿去他家,梁琪跟着傅凯歌去了一趟乡下,她回城后跟继母高老师说起傅凯歌母亲在家里三言两语很少说话。高老师当即就跟琪儿说:“你跟他的事,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高老师心里清楚,家里男人很强势的,女人大多沉默寡言;反之也是。而且那种男权家庭出来的男孩子,很容易沿袭父亲的生活习惯,也是一个家庭控制欲很强的人,但高老师她在继女跟前又不便说那么多,虽然她们母女关系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琪儿了解高老师的脾性,自己的继母向来是个不喜欢刻意讨巧、见风使舵的人。梁琪后来也发觉她跟傅凯歌两个人话不投机,爱好兴趣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就提出不再交往。但是,那个学医的死乞白赖就是缠住琪儿不放,自从知道隔壁学油画的女生不是如傅凯歌说的是堂妹而是前女友,而且他俩交往了几年,双方家长早把他们当作一对小夫妻了,琪儿就拒见傅凯歌,但人家有办法,不松手不各奔东西,继续死缠烂打,看你梁琪能把我咋的!
大学毕业时,本来梁琪可以留在省城工作,但指标被人挪用了,她索性听了父亲的建议回老家舻山发展。梁琪在一所中学做了一学年美术教师,因她的画作在全省两次获奖,被调入市总工会任宣教干部。那年,28岁的傅凯歌大学毕业也回了舻山,分到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后来,梁琪尽管不那么喜欢傅凯歌,但她还是听了父亲的话,跟傅医生组建了家庭。但是,琪儿的继母,也是她的小学老师高老师一直不看好他们的婚姻,说傅凯歌这人心机太重。为此,琪儿的外婆有段时间还跟高老师闹别扭,那个前国民党军官太太还以为高老师瞧不起自己亲孙婿,嫌弃他是豆腐郎儿子,毕竟高老师不是琪儿的生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