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怡青十一二岁像开了挂的一朵花,仿佛一夜之间出落得可以跟姐姐们媲美,再不是爷爷嘴里的‘丑小鸭’了。怡青那条命是爷爷留下的,她打小的乖巧确实跟她母亲有一拼,从小到大她知道她得不到最该疼她的人对她的爱,她就极少生病,莫看她精瘦精瘦的,即使被姐姐们传染患上重感冒,她们找中医找名医,而她多喝水多躺躺不出三五天就又下地活蹦乱跳了。她刚会走路,就在院子里瞎转悠,见什么稀奇就趴那儿,一窝出洞的蚂蚁她能看半天,紧随其后的女佣舀了一瓢水想要浇在蚂蚁必经之路。怡青哇哇大叫,表示反对的语言虽然还不连贯,她想用叫喊来制止大人未经小孩许可的自行其是的野蛮行为。
“蚂蚁为啥不学学飞呢?”两岁时,她把头扬起来问爷爷。
“星星会掉下来吗,爷爷?”夏夜,她老爱跟着带她数星星的爷爷。
怡青的爷爷自习一身武功,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颇广,老头儿没置下什么家产,人到中年不得已长居南浔,也是干啥啥黄,他自己都笑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丧门星’。投资蚕丝吧,蚕丝连年歉收,不出两年输了老本;投资武馆吧,来了太平军,武馆被捣;开个布料店吧,隔壁饭馆一场大火蔓延,刚进的两百来匹绸料全都毁了,绸庄烧成碳,投的钱款赔了个底儿掉,幸好夜宿绸庄的小伙计逃了出来。汤武师想让人家赔钱,开饭馆的老板趁天黑风急带家人不知所踪,好几年不露面。老爷子只好自认晦气,从此不再沾经商的边,也对未经他同意就投入丝绸业的儿子心生不满,生怕在官场谋得一官半职——人称“汤九品”的儿子像他那样,在生意场输得一塌糊涂。
你说老倔头思想挺开明吧,他少有身份和地位意识,别说在自己家,跟街上蒸包子、卖纸墨、支摊兜售洋烟洋火柴的小摊小贩都能拉话;可他又坚持女子三从四德、男子纳娶妾室的封建糟粕。你说他挺古板传统的吧,他不仅支持只读过几年小学的儿媳妇即大少奶奶婚后补习文化,专门让儿子订了一份报纸,督促怡青大姐的母亲通过阅读报纸学习文化知晓天下大事,而且还让儿媳妇从孙女刚会牙牙学语就教她们识字、写字,字写得弯弯扭扭重写,不许哭。镇上一些着绫罗绸缎又无所事事的阔佬见了汤家老爷子,有时候爱拿他寻开心。
“老武头,上街去呢,该不会又是替孙女买笔墨吧!”
话音未落,接着是一阵不太善意的哄笑。汤家老爷子知道那些有能耐的富人,一是嘲笑他没有孙子,眼看香火要断在孙辈;二是嘲笑他让女孩学文化有啥用呢,投资早晚要泼出去的‘水’不如投资其它,说不定还能立竿见影;三是讥笑他死脑筋,花钱花在女孩读书上,不如自个多奔几趟书场,多看几回戏,来得愉悦来得痛快,那样多好多美气。老武头跟他们打交道次数多了,知道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知道他们嘲笑他的武功后继乏人,他就索性不给人家只言片语,手背在后背匆匆而去,只独留一个雄阔的脊背。
武师走在街上闷声不响但他心里说,女孩怎么啦,穆桂英不是女人吗,花木兰不是女孩吗?人家唱戏的说书的一来南浔,你们这帮馊气老头不是抢在女人前头去听女人唱穆桂英、说花木兰的吗,哼!老爷子不服输地自个抽了抽鼻翼,头也不抬踏进了店门,人家伙计一声招呼,他才发觉进错门了,原来他只顾着生气,看见门帘上挂着纸的就一脚踩进去,小伙计跟他打招呼,他方觉得他熟识的声音不对头,头一抬才猛然发觉那是一家卖祭祀用的和丧家用的锡箔纸的小店。
老武头一拍脑门,尴尬地出了门,听见小伙计在他后头高声嚷嚷,“笔墨店还在前头!”
老武头独自走在街头,他不禁小有得意,别看我老武头赚钱烂糊泥一撇,可咱年轻时因为武功,名扬南浔…嗨,现在咱为孙女助学,也是全镇扬名。哼,想看我老汤头笑话,没门!
怡青母亲陈美娜的到来,老汤头虽然对那个交际花一样的女人不怎么喜欢,但还是接纳了她,老爷子甚至还做起了二少奶奶女儿的‘护花使者’。
对怡青这个虽不那么漂亮却非常可爱的女儿,她的母亲却只有回娘家时自己带着孩子一起哄睡过。孩子抵制她这个生母,如同抵制凶煞的魔女。在宝山外婆家,母亲变成了亲切的母亲;可一回到南浔,母亲又变回到那个对她冷冰冰的爱搭不理的母亲。照理,怡青是美娜的第一个孩子,她应该稀罕、宝贝她才是,可是美娜像中了邪似的,对那个自己的亲骨肉不闻不问。只有去宝山,为了做给娘家人看,她才不得已手忙脚乱地抱抱女儿。
第二次去宝山外婆家时,陈美娜对怡青超乎平素的关爱,非但没有让小小怡青受宠若惊,走路还摇摇晃晃的怡青宁愿躲在陌生外婆的棉袍下,也不愿靠近那个陌生得让她害怕的母亲。当晚,怡青哭天抹泪,就是不愿意跟美娜睡一起,她在外婆怀里挣扎着喊着“姆妈,姆妈!”一边指点着门外,她欲出门去找汤家大少奶奶。
“姆妈不在跟前吗?”外婆一时被外孙女搞糊涂了。
陈美娜气不打一处来,差点使用暴力,要不是怕被嫂子看她这个小姑子笑话,她真的好想暴揍一顿女儿,出出心头的恶气、戾气。
说起来也奇怪,头发稀疏、长得又大不如两个姐姐的三孙女,爷爷却最疼她。
“爷爷,你为啥是我的爷爷,不是我的爸爸呢?”有一天,怡青在爷爷屋里玩的时候问道。
“因为爷爷只能当你的爷爷,就像大妈只能当你的大妈……”爷爷把三四岁的怡青抱起来,搂在怀里。
“不是的,爷爷,大妈是我的姆妈,我有姆妈,我只是没有爸爸……”
爷爷把三孙女搂得更紧了,他甚至那样想,为了三孙女,他哪儿都不去,他要活得长命些。
”来,来,别缠着爷爷了,大妈带你去晒晒太阳。瞧,今天的阳光多好,咱出去跟她会会面……”
“爷爷的故事还没讲完呢,爷爷你再讲!”小怡青依旧缠住爷爷,老爷子抱着小孙女,坐在前院的金鱼缸边。
“司马光为啥要砸缸呀?”怡青听完司马光故事,立马不解地问爷爷,没等爷爷回答,她用遗憾的调调说,“砸了缸,金鱼不都死了?”
“那你说,是金鱼重要还是小朋友重要?”
“都很重要,我都想要。”听得出怡青对搬起石头砸缸的这段民间故事,有她自己的想法,仿佛司马光砸了她家水缸似的,致使她喜爱的金鱼因此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那依你说,司马光应该怎么办才好?”说话间,大妈端着小果盆坐到怡青对面,给她喂几颗野梅子,是厨工回村里上山摘来的。因为怡青特别喜爱酸性的野梅子,厨工一到季节就上山到处去找那红得发紫的野梅子。
“唔,我得想想……”三岁半的三千金刚才还在爷爷身上一颠一颠,这会她静下来,卷着绯红的舌头说,“对啦,爷爷,把我扔进水缸,让小哥哥站在我背上,他不是得救了吗?”
“嗳吆妈嘞,那你不也死了嘛!”爷爷和大妈都不禁乐呵起来。
“噢,是,是呀,这办法不行。”小家伙嘟哝着,舌头舔了舔嘴唇,塌鼻梁一耸一耸,使劲儿眨巴着细长的眼睛。
按理,刚过婴孩期的小孩是不知道死亡是咋回事,对死是没有概念的,但是怡青不然。上年怡青三岁她外婆去世了,她母亲接到宝山电报后带着她前去奔丧。小机灵鬼一路问她父亲好几遍为啥外婆死了呢,还说她去了,外婆就能活过来了。她父亲烦她问起来没完没了,就将女儿推给母亲。母亲冷冷地望着她,哑着嗓子说:“别问了,烦不烦!”
哀伤中的美娜想起几年前她那个尖酸刻薄的嫂子的话:自从那个丑八怪生下后,咱陈家就没太平过,一会生意败光,一会爷爷倒地就走了……陈美娜没有回怼,她抱着第一次去外婆家的才半岁的怡青,硬是按捺下来,在怡青外公的葬礼上,美娜给陈家留足了面子,给她活着的老母亲留足了面子,也给她自己留足了面子。她返回汤家啥都没说,她怕汤家人因此瞧不起她,就像她刚进门时瞧不上没爹没妈的大少奶奶那样。
这回母亲离世了,美娜一路很少说话,她心里担忧一阵阵泛上来,她好怕到了宝山,嫂子又是一顿指桑骂槐,说老太太好端端的不痛不痒无病无殃的才躺两三天就没了,又把老外婆的死怪罪到自己女儿身上。美娜有至死也要坚持的逻辑,她认为自己可以不喜欢不理睬不看好女儿,但是女儿的父亲不可以;女儿的舅舅舅妈可以不喜欢外甥女,不看好外甥女,但绝对不能欺负外甥女。美娜在去宝山的路上想好了,要是嫂子这回又是当着族亲和众人面,嚎哭声中若有所指,把老人的死因降罪于孩子身上,她就不顾一切跟嫂子撕破脸了,反正她现在和今后谁的情面都用不着顾了,反正陈家的财产她一分一里也分不到,豁出去了,看我陈美娜跟不跟那个撒泼的女人斗一斗,日后不来往就不来往,反正爹妈都不在了。小妾美娜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转眼,春天的到来,怡青又长高了不少,在汤家院子,她是姐姐们的小尾巴,也是爷爷的座上客。
怡青的小脑门不宽,却装着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她打小就有一种向传统说教挑战的心理。爷爷能满足她的好奇心,不过爷爷跟她说,“我可以回答丑小鸭那么多为什么,但我得跟你等价交换,你说行,咱们就成交”。
“什么叫等,等,等价交换?”四岁不到的怡青差点被爷爷这个新鲜的词语绊倒。
“我回答你问题,你跟爷爷习武怎么样?”
“不就跺脚勾拳吗,这个我会。”
汤怡青这句话轻松地一说出口,大家都被她逗笑了,大妈和女佣首先相信了,因为小巴拉兹说的词语到位。爷爷不以为然地说,“咱怡青可以,勾拳跺脚都晓得,但嘴上功夫恐怕你大妈你大姐都比你强”。
“爷爷,您瞧好了!”小巴拉兹一溜烟似地蹬蹬蹬跑到院子中央,有模有样地‘嗨’了好几声,原来爷爷在后院带街邻的男孩推拳,她站在一旁把动作要领默默记了下来。
“好哇,冲拳勾拳,脚力跟上,起落轻盈,步幅恰当…”汤家院子里突然走进一个陌生人,来客说出这番话后自报家门,说是来自广东岭南,姓施,江湖上人称施爷。
“敢问施爷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南浔?”汤武头直起身问道。
“鄙人有英武堂,听说汤爷武功不俗,今日从上海来,特绕道南浔,想请师爷出山。”
“施爷好意,不言谢了。你都看到了,我含饴弄孙自得其乐,推广武馆做强武术的事就让年轻人去干吧……”
爷爷和施爷第一次见面,两个人按照江湖规矩互相行大礼。而后,大少奶奶上前致礼:见过施爷,说罢抱起怡青退回到自己屋里。
正在楼上自己屋里跟一帮老板娘搓麻将的二少奶奶站起来望了望楼下气势不一般的来客,小声地对麻友说:“这盘完了就散了啊……”
”是广东武馆的吧?”一个麻友问道。
“侬公爹阿是真笨,干嘛这么着急给回了,先答应人家,去一趟广东,吃遍那里的海味再说水土不服就回来,不挺好吗?”另一个也是上海嫁到南浔的老板娘替汤家老爷子惋惜。
“就是,干嘛这么着急给回了,看看手里的牌再扔出去不好吗?”牌友倒是蛮会联系眼前实际而有感而发。
“就你们聪明,阿拉爷爷啥地方没去过,他年轻时去的地方甭说你们,有的就连我都没听说过。”美娜是绝不会让外人对自己的公爹有负面评价的,她捍卫汤家的立场倒是一贯以之。
又过了几年,怡青有了弟弟,母亲对弟弟的溺爱她全看在眼里,她说不出是羡慕、是嫉妒、是怨恨……虽然自从有了弟弟后,母亲对她这个女儿的态度改善了不少,但是怡青并没有打算原谅母亲在她小时候对她的冷漠和冷漠给她带来的伤害。
乖巧聪颖的怡青无论在学堂还是在家里,都深受大家喜爱,所以父母的冷漠没有将她伤得太重。她书念得好,过目成诵不是吹的,尤其是她的算功极好,父亲绸庄一笔笔帐厚厚的,帐房先生算盘巴拉半天,还没怡青口算既快又准。
“我们怡青就是聪明,这点像我小时候……”汤怡青母亲见屋里报账的、算账的都夸她女儿,她老爱那么夸怡青。她女儿一见抱着弟弟的母亲掉头就走,离开时还趁人不注意瞪她母亲一眼,那目光似乎是说,“别乐了,关你啥事!”
不过,二少奶奶说的极是,她小时候确实聪慧过人,琴棋书画虽不能说样样精通却都有两下子,也因此让读书人汤家少爷在人堆里看上了她,美娜也是非他不嫁。可是自从嫁入汤家,美娜就将所有爱好丢弃一边,一门心思想掌控丈夫和这个大家庭。生下女儿后,她安生了小半年,没去绸庄也没去缫丝作坊,整日里像丢了魂似的,甚至有时候重要客人上门,她也懒得梳洗。
老武头让子儿子上街给二少奶奶算命。算命先生说,二少奶奶怕出门见人,她不是因她生了个女儿而认为自己触霉头,而是她之前把话说的太满,她觉得羞于见人。
“有时候她还疯疯癫癫的,说那个女儿不是她生的,她的女儿不会那么难看。这又是怎么回事,她疑神疑鬼的,咋办?”汤九品又问道。
“如果让她生下个儿子,二少奶奶的病就自然痊愈了。”算命先生想了想又说,“你们大家都对她好点,她作起来别理她更别恫吓她……”算命先生心里明白,九品爷的二少奶奶不是患病,而是她故意作给她丈夫看的,谁让你不待见我的女儿呢?算命先生知道二少奶奶她心里想的是:我陈美娜可以不待见自己的女儿,你当爹的绝对不可以,因为你没有怀她也没有生她,你没有历经那种孕育初期和生产之苦。
母亲对自己的漠不关心,使小小年纪的怡青认为,身体发肤于生母陈美娜,而大姐母亲才是她心中认可的母亲大人——讷言、心善、旷达。怡青是汤家门里女孩中最不待见的,她闭眼来到尘世,她上头汤家已经有一个爹不一个妈生下的两个女儿,三四年女儿扎堆着生,那个社会是男人都开心不起来。在南方某些方言里,家中老三哪怕是男娃也会被扣上‘烂阿三’的名号,何况怡青将姐姐们的性别复述了一遍,而且她刚冲出产道时静得令接生婆后梁直冒冷汗。
陈美娜怀怡青时,胃口一直出奇的好,但吃什么吐什么,三四个月后终于不再孕吐,后期人体重增加了50斤,走哪人家见她肚皮尖尖的,站立时头一弯就能瞅见脚,不是那种浑身滚圆的一看就知道怀的是女孩,镇上老板娘都祝贺说汤家终于要添丁了,也夸美娜比大房有本事。经不起大家夸赞,美娜心里美滋滋的,食量更是多到来者不拒,连后院一对夫妻腌的有点甜有点酸的白萝卜,小小的白白净净的,她一口气能吃几个,这要是搁她怀孕前哪家女主这样啃吃下人才吃的腌萝卜,还不被美娜说成是“吃相嘎难看,阿是牢里放出来的?”
陈美娜她坚信自己怀的是男孩,不是说酸男辣女嘛,她给丈夫夸下海口说自己怀的百分百是男孩。美娜回娘家跟母亲说她铁定要让汤家不再女娃成堆了。所以她母亲让来家的裁缝给未来外孙做的催生衣,颜色里没有粉没有红没有花朵,全是素色,都是按照男孩定制的,而且尺寸大了点,以为美娜孕期能吃能喝,肚皮里的男娃肯定又大又胖。
殊不知,陈美娜生下的是女孩,而且瘦兮兮,额头皱巴巴的,头发也很稀疏,就那么两三绺贴在头皮上,看上去像只自身难保的流浪猫遗弃的小猫,落地后打了五六下屁股才哇地哭出声,而且声音微微的,音量小到外面等候的父亲几乎都听不见。接生婆把女婴手里掂了掂说,五斤吧!一旁帮着接生婆做下手的汤家女佣说,不会吧,怎么的六斤有吧?结果,拿家用秤秤了秤,4斤8两,比她上头两个姐姐轻两斤还不止。穿上宝山外公差人送来的催生衣,小身体缩在大号衣服里,更显得她又瘦又小,看上去不男不女的,脸蛋没有红润色,一点都不讨喜。
孩子一落地,听说是女孩,没等看一眼弄干净的女孩,小妾美娜忽然觉得昏天黑地,将头埋进枕头小声抽泣。
接生婆悄悄跟门外的少爷说,美娜吃进去的东西都养到了自己身上,小阿囡浑身都没怎么长肉。少爷听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宁愿开头美娜没三番五次跟他说她怀的是男孩,现在生个女孩也没那么令他失落。男人当即拉下脸,进去看了三姑娘一眼,跟美娜都没交谈几句,表示一下安慰,哪怕不那么真心实意也好,好像美娜产下女儿全是美娜的过错,跟他这个男人没有关系;要说有关系,就是自己当初太把美娜的话当作回事,以至于他开始怀疑陈美娜以前说的沪浙丝业老板有一半她认识,有三分之一以上在娘家时打过交道的话,也是天花乱坠胡吹嘘的,他对美娜的反感、不信任由此在心里扎下根。
三个女娃的爸闷声不吭回他的书房去了,他赌气似地连着临摹了几张字帖,全都一气之下给捏成一团,像厌恶一坨粑粑似的,扔进废纸篓里,呆坐在椅子上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他倒不那么厌恶第三个孩子还是女孩,而是他和美娜之前跟街邻言语凿凿地说汤家要有个弟弟了,现在来个小猫一样丑陋的女孩,岂不被人耻笑,人家会嘲笑他们汤家门里人想儿子都想疯了!
男人离开后,美娜突然尖叫起来,“赶快抱走”,她有点神经错乱地喊道,“我不愿见她,让她走,走!”将要被裹上蜡烛包的裸婴嘤嘤低声哭泣着,她似乎听得懂自己生母有多么讨厌她。美娜把对孩子性别的失望,对丈夫给予的冷漠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喊了出来,也把她心里的不满都砸在孩子无辜的小身子上。
“二少奶奶,别喊了,你刚生完孩子,身子骨虚着呢!”女佣说。
“把她抱走,抱走,我不想看到她……” 陈美娜不听劝,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好像她生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野兽、一个鬼怪。
过了一阵,接生婆站在床前说,“还是给孩子喂口奶吧!”朝里侧躺着的美娜没有理睬老接生婆。接生婆哄骗起美娜,她细声细语地说,“你看,你女儿才出来一个时辰就会咂嘴了,你看你看……”
“出…出去,不想看她,赶快抱走!”
“你那么绝望为啥?我都想不明白,你们汤家是养不起她,还是嫌她是丑八怪?”
“不如丑八怪,难看死了,抱…抱走!”产妇又神经质地喊叫起来。
“好,好,好,不喂不喂…”接生婆轻轻拍着哭娃的背,在屋子里转了壹圈说,“等你涨奶了,再喂,再喂……”接生婆把孩子交给女佣,她大功告成领了赏金走了。
在孩子出生前两月,家里的女佣要给美娜请奶妈,她看美娜的臀围不大,胸脯挺大,就怕她那种体型的女人产后无奶。可美娜说不用,到时候她自己肯定能把孩子奶得胖嘟嘟的,说别人奶她儿子她还信不过。既然陈美娜坚持说自己能行,女佣就没再操这方面的心,美娜她男人也听信了。可是当怡青投胎到汤家,父母都不待见她。汤怡青她娘陈美娜更过分,生下女儿就将她丢给女佣,可女佣身上哪有奶啊,呱呱坠地才两天的小阿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年轻的母亲就是不给孩子喂奶。怡青的大姐、二姐都是她们母亲奶大的,汤老爷以为这儿子二房屋里的女人也会用自己的母乳喂养婴孩,娃爹也是那么想来着,所以没有事先请奶妈,把孩子饿得哭声愈来愈弱。
已经是后半夜了,蜡烛包还在哭闹,搂着两个女儿入睡的大房,披衣起床,掌灯来到女佣的小屋,轻声问道,“吃奶了没?”
“没吃,大少奶奶。”女佣赶紧翻身坐起答道。
“喂几口薄粥汤不行吗?”
“不行,她边吃边漏边哭,小嘴巴裹不住,差点都噎了……”
“哎呀,那怎么办呢?”大少奶奶在门口踱步来着,天太冷,女佣赶紧起床将大少奶奶扶进门,不好意思地说,“乱得很,都是尿布……”
大少奶奶将灯盏放下,抱起床头的女婴,喂了几口稀释的白糖水。孩子这回挺配合的,她或许知道自己再不吃东西,她这条小命要哪来的哪去了。说来奇怪,小毛头在大妈温暖的怀里合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汤九品就去厨房。本来他打算那天去县厅述职,想着给县令和几个同僚分分红皮鸡蛋,汤家添丁大家同喜嘛。因为早几个月他跟县令和几个同僚夸下海口说,家里要有男丁进门了,可事情并非如此,这令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既没脸拿红皮鸡蛋去跟同僚同喜,也不知道接下去如何应对同僚的问询。所以他改变主意了,准备差人告假几天,这不,一大早他就来到厨房。
厨工起得够早的,他已经引燃了灶火,将一篮子鸡蛋洗干净了准备下锅。
“把鸡蛋水里捞出来吧,还有那些红纸也没用了,别忙乎了……”
厨工一见少爷那么早来厨房愣了愣,但他很快就明了了,晓得少爷的意思就是说红皮鸡蛋不要煮了。厨工见少爷眼泡皮微肿,看来头天夜里没睡好,他不用猜也知道三千金的到来让已经有两个女儿的汤老板心灰意冷了。
汤家爷爷每天起得早,比后院寄居的女人还起得早。他那天不先急于练拳也不飞刀,径直走到厨房说,“红鸡蛋不送外头人也罢,我们家里人自己吃。煮,作啥不煮呀,鸡蛋都过水了,都煮了,煮了,待会我让家里人都给鸡蛋上红色……”老爷子提着刀,声音洪亮地说,“还愣着做啥,我的话不好使吗?”可惜爷爷的这番话,美娜没听到,要不然她沮丧的心情会好些。
天亮后,女佣以为二少奶奶的心情会好些,她抱着蜡烛包又请美娜给阿囡喂奶,但还是被拒绝了。一旦哺乳期的母亲不肯喂养刚出生的孩子,毛头的生命属不属于她真的不好说。可怜的小东西缩在女佣怀里,小手舞着舞着哭累了又闭眼睡去。
“来,快把孩子交给我吧,你赶紧去镇上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刚添娃的产妇……”爷爷走到女佣屋里跟女佣说。
幸好女佣镇子上认识的人多,抱着怡青每天走街串巷去到刚生下孩子的别人家,请人家产妇奶汤家的三女儿。十来天后,终于找到一个肯将自己八个月大的女儿断奶而到汤家做奶妈的妇女,了却了汤家上上下下人的一桩心事,怡青也终于不用大冷天地出门去找奶喝了。
近中午时,大少奶奶教完自己两个女儿识字,把二女儿扔给女佣,自己一有空就抱着怡青坐在太阳底下,她觉得瘦小的老三需要多晒晒太阳。
“你看,妈妈你看,妹妹的小手还没有我一半大呢……”只要大少奶奶抱着怡青往院里一坐,前院、后院几个孩子都围绕着小妹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的用小手点点妹妹的鼻翼,有的将妹妹的手从卷着的衣袖里拉出来摸摸且比对比对。
就这样,汤怡青嘬了五六个女人的奶后渐渐长大了。后来到镇上一间私塾念书,也不知道谁告诉了她,要不是她爷爷,她汤怡青可能就被她母亲送人了。怡青不晓得那话里有夸张的成分,反正她听说后对陈美娜的怨恨愈加厉害了,尤其是当她下学回家见母亲将已经四五岁的弟弟还搂抱在怀里,她更是不愿上前,闷着头就跑进了大姐的屋里,跟大姐二姐一起温习功课,抄书、诵诗、练字,要不就跟着爷爷练几下拳术。再长大些,怡青知道了父亲和母亲的全套故事。
原来当年父亲是在没有任何征兆、婉言提及和打招呼的情况下,把陈美娜从上海带回家中的。大姐的母亲当是贵重女眷到访蚕丝小镇,所以她根本没有多想,照例殷勤接待小心伺候,作为汤家少奶奶还亲自跟着擅长面点技艺的厨工又是选上佳的糯米又是捣核桃仁、黑芝麻,里外忙了两天蒸了一锅糕点,准备客人返回时让她带去给其宝山家人尝尝南浔名点。
自从女佣告假回乡下,老爷子已经两天没泡脚了,他每天用脚厉害,拳脚功夫,拳脚功夫,无论冲拳、勾拳、抓拳,讲究脚力、步伐、幅度,忽而蹬,忽而踏,忽而踩,忽而向前越,天天泡脚最是好。武师不愿让儿媳妇伺候他,更不愿让别的住家女性帮他洗脚,这个有天天泡脚习惯的老头,第三天实在不好受,自己到厨房去舀水。厨工那天夜里刚巧回家了,家里一时也没其他佣人可差使了。武师的儿子不是天天归家,即便家有客人陈美娜,汤少爷也不是天一擦黑就回家的人。县厅离南浔有点远,每天坐轿子花钱是其次,问题是一旦被同僚知道他为了家中美女一反常态天天归家,怕被人嘲笑,也怕被自己家人说三道四,尤其是自己的父亲会更不屑他这个唯一的儿子。
儿媳妇听见爷爷去厨房,她也跟着去了,从爷爷手里刚费力地接过木盆,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给接过去了。怡青大姐的舅舅,三步并作两步,就将盛满洗脚水的木盆端到了爷爷屋里。
汤家老爷同陈美娜一个院才住了两天,瞧儿子瞅带回的女人的目光不对劲,就趁儿媳妇在近前的功夫跟儿媳妇说,“这个女人要是跟咱们一个锅台勺汤,有你好受的,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不死也好不到哪去!”
“父亲,看你说的,您硬朗着呢…再说,再说人家小姐过两天一准回宝山了不是……”
“过两天是一准回了,但是再过两天那闺秀一准又回南浔了!”
“不会吧,父亲…”公爹泡脚的时候,当儿媳妇的在屏风后背对着坐着,这会少奶奶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屋里人说道,“哪有,哪有当儿子不把这事事先跟父母商量来着,难不成,难不成等生米煮成熟饭再禀报爹妈,不能吧?”
“有什么不能呢,他哪回往丝绸生意上掏家底扔钱,跟你商量来着?”
“这可不一样,爹…”,少奶奶依旧不紧不慢地说,“迎娶一个女人进门比生意场做事那可要慎重多了。”
“不是爹说你,你这进汤家门八九年不止了吧,认知水平还在当初,就像到我们武馆学了好几年拳术依旧不见长……”
“爹,他跟我说过,说家里有大事情一定及时告之我…”女人突然一改常态,有点小激动,“他,他纳妾不会说纳就纳吧,他这也太,太……”女人嗫嚅着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哎…”老公爹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了奇怪的神情。老爷子大概是想到五六年前他和他还在世的太太逼着儿子纳妾,现在又当着儿媳妇面反对儿子领要相貌有相貌、要出身有出身的小女子进门。不过,后来汤家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印证了老爷子对事情的预判力,也让他对儿子的正室刮目相看。
“不把我这糟老头子放在眼里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她把你,把这个家放不放眼里……”并不糟糕的糟老头子说完又轻声叹了叹气,他把擦脚布扔进木盆,浊水溅了一地。
毕竟冷不丁爷爷提了那么个问题,作为女人啥都不想那是不可能的。对于男人纳妾行为的反对心理,系一个妻子再正常不过的必然结果。突然有了点小心事,少奶奶端起她爷爷的洗脚水闷声不响出了老武师的房门。一迈入门廊,端着她爷爷洗脚水的汤家少奶奶差点跟柱子后闪现的陈美娜撞了个满怀。少奶奶放下木盆子,赶紧问客人有撞痛没有,美娜小姐微微浅笑轻轻摇头,昂着头走向二搂拐角尽处她的客房。少奶奶没看见美娜是从他丈夫的书房里出来的,她还以为美娜恰巧路过一楼的门廊,她不知道说话温雅、吃饭文雅、走路轻盈的一副阔家千金小姐样的美娜,竟然是躲在门廊柱子后偷听人家老爷子和儿媳妇的对话。
怡青母亲这一人物的出现,一说就说到了清末。其实,清朝将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发展到顶峰,除了皇室贵胄、官僚士绅,清末普通家庭只要经济条件尚可,男性都会纳娶妾室。家中妻妾成群平常事一桩,谁也不会大惊小怪,汤家儿媳妇自是不例外。当年嘉禾邻镇一户小富户,男人连纳两妾,小妾凭年轻貌美深得男人宠爱而在家飞扬跋扈,碾压正妻不算狠,还将二老婆小儿子拿开水泼,最后被棒打出门,还吃了官司,要不是小妾娘家亲戚的亲戚蓄积丰厚,拿银子把他们堂侄女解救出来,那狠毒女子还不得坐几年牢。所以,强悍的正妻和懦弱妾室之间或者强悍的妾室遇见懦弱的正妻,这个家庭相安无事,否则复杂婚姻关系的大家庭整日里鸡飞狗跳,大家都不得安生。
次日下午,美娜独自出去溜达了,太太说陪她逛街她说不用,她说就那么一个镇子不一会就逛完了。
武师的儿子从县厅回家,内人见他依然先去父亲推拳的后院问候老爹,接着坐在客厅把二女儿放在膝盖上教家里的男孩子下棋,跟过去没什么两样,女人错误地以为是老爷子想多了。汤家少奶奶没去细细琢磨公爹的话,来南浔游玩住在汤家的年轻女人陈美娜不是第一个,过去男人有过将官场或生意场上结识的朋友至亲初来南浔踏街游玩的姑娘带进门,不出三日人家姑娘儿就告别汤府,汤府一切照旧。所以汤少奶奶她根本没有多想,照例对来客陈美娜殷勤接待,有些女眷的事情她自己上前小心伺候,因为那段时间好巧不巧女佣的女儿在乡下产子,女佣告假几天不在汤府。
直到女佣返回汤家,陈美娜还赖在南浔,每天午前即起,午后出门,听戏,上裁缝铺,在银楼定制金银饰物,找画师描画,去花鸟市场遛弯,有时还换上男装下馆子,乘着轿子去缫丝厂一看究竟,回来将所见所闻跟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的汤少爷说得眉飞色舞,起劲得木佬佬结棍,仿佛西洋街头一对恋人似的,从来不顾及旁人情绪。比起‘蹲窝型’好像又不那么生趣的贤妻良母型的汤家少奶奶。美娜小姐确实饶有兴致,与传统女性相去甚远,让男人刮目相看。
美娜是少爷领进门的客人,人家花钱也花自己兜里的,因此老爷虽然不喜欢在他老人家看来那个不男不女、不懂礼义廉耻的女人住在自己家里,在他儿子面前也是说不出口,让美娜小姐早点回家,让这个家早点清净。
一天,趁美娜小姐近中午才起,厨工悄悄来到客厅。
“妈妈,三个土字,迭,迭在一起的有吗?”
“当然有。不过,我要先考考你,昨天妈教你的三个日字记住了没有?”
还没三岁的女孩子欢呼雀跃地说,“我会念,我会念,读晶,亮晶晶的晶!”
一旁忽闪着一双又黑又大眼睛的男孩也不示弱,“我,我也记住了,晶晶亮的晶,对吗?”
少奶奶一左一右搂住两个孩子,喜上眉梢,尤其对男孩“小弟”,比自己聪明伶俐的大女儿不过大了半岁多,他居然拼词读出了“晶晶亮”,仿佛有诗歌一般的律动。
“少奶奶,又教囡囡识字呢!”厨工站在客厅门槛外。
“是呀,你有事吗?”厨工很少有在这个时间段来客厅,少奶奶请他近前去说事。
“最近这几天秋老虎发威了,我看温度有点高,前几天您做的糕点一直放着也不是回事……”厨工怕少奶奶和他用心做的糕点发霉了可惜,他见美娜小姐也没有回宝山的意思,再等下去糕点就只好扔了,所以他到少奶奶处来询问如何处理摆放了好几天的糕点,他知道每天上午九十点是早课时间,少奶奶一准在客厅教她大女儿和后院的男娃识字。
“要不再做一笼,把这一笼给大家分了吧。”教孩子识字的少奶奶她虽然没多说什么,但聪明的厨工还是从少奶奶话里听出了少奶奶心里想着什么——她希望再做一笼糕,就能把美娜小姐送回宝山陈府了。
“记得给爷爷多拿点,他爱吃那糕。”少奶奶不忘叮嘱厨工一句。
“好嘞,少奶奶。”厨工下去了。
少奶奶接着和两个娃做拼字游戏,她已经开始教字的部首,将部首拆开,与学过的单词拼合,读认新的单词,这是这两个孩子除了跟爷爷习武以外最喜欢做的游戏。少奶奶她让弟弟拿前些年造房子用剩的边角料用锯子锯成一小块,再粘墨写上土字、日字、月字、火字、包字、寸字,诸如此类。两个孩子很快记住了火字与土字、火字跟包字、日字与月字、日字跟寸字组合后的读音,双木林、三木森、三火焱(yan)、三口品,三土垚(yao),等等,也难不倒人还没桌子高的娃。
殊不知过了几天,老公爹的话开始灵验。汤九品丈夫让老婆忙这忙那,把老婆差得团团转,又是从帐房先生那儿支钱,又是备厚礼,又是取家传宝珠,他打算先送陈美娜回娘家宝山,择日再上门迎娶。一切都在男人的掌控之中,他犯不着告诉老婆:以后你出门邻人得改口叫你大少奶奶了……
汤少爷智慧,他不当众宣布自己纳妾之意,他让自己办的事或下人做的事让老婆做,就算老婆再笨也能想到这一层吧。取压箱底的家传宝珠时,少奶奶那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天自己忙乎来忙乎去是为新人效力,为当家的取妾作铺垫的。怡青她大姐的母亲这才想起来,公爹前几天好像提醒过他,不过丈夫领进家门的这个女人怎么就进不了老父亲的法眼呢?
少奶奶有过三两天的消极,说的话比平素更少了,不过她很快想通了,谁让自己婚后不孕不育,有喜呢连生两个女儿,就凭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这一点,堂堂少爷也有另攀高门之女的自由。况且婚后那几年,虽说男人官职未动,不升不降,汤家生意打开举步维艰的局面而蒸蒸日上,跟六七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况且在自己不育的五年里,拿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女人婚后肚子荒凉了那么久,丈夫顶住了来自父母和家族的压力,硬是没有为汤家繁衍后嗣之需而张灯结彩另娶,另置宅院养外妇更是没有。
陈美娜回宝山了。可是正如爷爷预计的那样,没过多久,怡青大姐的母亲多了个称呼:大姐,出自美娜之口。
陈美娜不再是陈小姐,她升任“二少奶奶”了。大半年后,在汤家寄居了两年的少爷的妻舅带着一家人决定离开汤府。老武师再三挽留孙女的舅舅,老人家还亲自去“她舅舅”的后院,没进门就嚷嚷,老人家的嗓门可大啦,他是故意喊给那个执意要‘驱逐’后院一家子的那个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