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不说1949年前后漆爷爷家发生了些什么,且说抗日战争中后期,那天危翻译官泄露了舻山日军调防的信息,独自走出亚明茶室后发生了些什么。
茶室门口,亚明的老婆弯着腰正在扇并排的两只炉子,见翻译官出门一会又回来了,而且脸上似乎阴云密布,她赶忙直起身问翻译官,而且声音的亮度、音高都比平素有变化,但又不是高八度而失真、变形,老板娘用芭蕉扇半遮住颜面,柔声而关切地问道:“危翻译官,你是不是有东西拉下了?”
“东西?啥,啥东西呀?噢,噢呀,对啊对啊,你怎么猜到的?” 翻译官刚才还在想他如何为了这出茶室又倒回来找个合适的理由,经茶室老板娘一提醒,他就赶紧顺水推舟了。
“我看侬低着头走路,好像在地上找东西。”茶室老板娘看出翻译官根本没有丢东西,她觉得翻译官的应变能力还不错,但自己的戏还得再演演,让雅间里的亚明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好心态,并且准备好接下来有可能应付的话。
“是嘛,我沿着青石板,一路都在找都在看,你真行,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嘛,我瞎(音:哈)猜猜的,没想到被我猜到了!”老板娘兴奋地说道,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弯下腰又去扇炉子,她浮起的笑容似乎在跟窜上来的火苗说:这一次那个上海来的老板娘又装得挺像,是吧,怎么样,她还可以吧?
翻译官看了看老板娘,觉得她在他面前没有装模作样,那娘们聪明是聪明但也十足的简单,不过翻译官说出来的话是对老板娘大大的赞赏,他清了清嗓子眼由衷地说道:“侬迭个老板娘煞嘎(厉害的意思),漆先生怪不得看上侬,哈哈……”危翻译官边笑边提脚迈进了茶室。
侬要是晓得阿拉是大学生下嫁个初中生,侬危翻译官还不惊掉下巴!老板娘不露声色地想道,粉色的脸对着火正旺起来的炉子,抿着嘴笑了笑。
孙媳妇跟翻译官的对话连楼上的爷爷都听见了,他把头探出来看究竟,心里又打起鼓来,那二孙子跟东洋兵奴才是不是真勾搭上了?“如果真是,那戚家军军门后裔的荣耀,看来要毁在漆亚明孬种手里了,哎……”漆爷爷暗自长长地深叹了口气。爷爷心想,若二孙子是狗汉奸,那么把亚明引入歧途的一定是他老朋友的儿子,那个留日归来的洋学生。一想到二孙子跟留日生学技艺才变得没有了骨气,爷爷心里那个悔意啊,厚厚的一层又一层,真是把肠子悔青了。爷爷悲催地想,亚明16岁那年,如果自己硬要来舻山度假的亚明去舻山公学念高中,现在这小子早就大学毕业了,就算找不到好工作,也不至于做汉奸,为东洋兵服务嘛!爷爷在内心又是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他对大孙子的失踪心有剜痛,对二孙子的丧失气节也心有剜痛,两种疼痛的交织又不便在亲朋好友面前倒出来,诉诉苦,他觉得他只能一个人死死扛着,谁让天下是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啊!令漆爷爷最看不懂的是:为什么出身又好、又是大学生的孙媳妇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嫁给只有初中学历的亚明,而且爷爷还看出来,亚明老婆总是在亚明有难的时候沉稳地、妥妥地帮助亚明,她一个高学历的人就这么生炉子、烧水、做饭、做不起眼的茶室老板娘,孙媳妇和她娘家图亚明什么呢?漆爷爷越想越想不明白。不过,孙媳妇的能干和贤淑,漆爷爷是最欣赏也是最放心的。
“喂,漆老板!”危翻译官快走到士蓝街了,又返身回到亚明茶室,推开雅间半掩的门,见漆老板戴着防护镜正在为一件玉器削磨,翻译官拍拍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说,“我的钥匙是不是落你地方了?”
“钥匙?”漆亚明没料到翻译官又倒回来了,幸亏老婆在门口跟翻译官对话,给予了他拿刀磨削珠玉的时间。若不是孩她妈在门口的拖延,他还在雅间找信纸,准备拟写给西乡、东白岑乡亲戚的信。这次漆亚明的大意,也让他日后在舻山的‘潜伏’又有了吸取的教训和一条借鉴的经验。漆亚明抬起头,摘下防护镜,把工作台角角落落看了遍,说道:“没有呀,危先生,你会不会落在其它地方了?”
“不会呀!”危翻译官把漆亚明工作台扒拉了一遍,又掀起客人坐的两张椅垫看了看,然后小声地咕哝着,“今天早上我就去联队参加了一个会议,一直坐在边边上,钥匙即便掏出来也没地方放不是嘛!”
“难道钥匙长脚了?”漆亚明边说边将防护镜重新戴上,只管埋头手里的活。
“是呀,难道钥匙长脚了?”危翻译官索性趴到地上,翘着屁股,煞有介事地寻找钥匙。钥匙没发现,倒是捡起不少珠玉小碎片,放在手心里细看,赤橙黄绿青蓝紫,啥啥色都有,翻译官不知咋地想起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句古人的话。刚才出门时翻译官为自己在茶室老板跟前不小心说漏了嘴,将日军调防的事一股脑儿扯了个干净,对此有些担忧,生怕漆亚明脑子一热,嘴巴一歪,就将皇军天机不可泄露的军事机密捅了出去,或者将情报卖给国民党军统中统的家伙,皇军一旦闻之得知,那自己的饭碗丢了是小事,万一渡边中队长拿自己杀鸡儆猴,那可是性命关天的事。
此刻,危先生见雅间地上零零碎碎的珠玉加工碎片,他放心了不少,他认为漆亚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手艺人,他一个堂堂翻译官在桌子底下找钥匙,这上海‘小赤佬’,居然还在上面四平八稳地干活,就晓得眼睛死盯着银角子,就想着一刀剜下去,光洋妈的,给老子出来!
“地上有吗?”漆亚明把头伸向桌子底下问道。
“好像也没有……”危翻译官装得倒挺像。
“我记忆力不咋的,但对于找东西老有经验了。”漆亚明干着细活还忘不了自吹自擂。
“不会又是老祖宗哪句深奥的老话头吧,不妨说出来听听。”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呗。”漆亚明说完“嘻嘻”地笑起来,一边脑子里急速地转动着,想着怎样把危翻译官透露的信息尽早传到东白岑乡去。
“哎呀,我还以为你会抖出什么高深莫测的古人哲学来,就这句话呀,傻子都晓得。”
“怎么,老祖宗讲得不对吗?”漆亚明不紧不慢地问道,嗓子眼里尽是满满的戏谑味。
“我敢质疑老祖宗的话吗,恐怕,恐怕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危翻译官在桌子底下嗫嚅着。
“哎呀,危先生,扯啥呢,来,来,来,我帮你一起找,一起找!”要不是冲翻译官这句话,漆亚明才不会丢下手里的活,不过他瞧危先生的目光意味深长,幸好危翻译官屁股朝上,没有注意到小漆老板瞅他的眼睛。
“不找了,不找了!”危翻译官抱怨道,“哎呀,弄得我灰头土脸的,幸亏皇军宪兵今天不出街,要不然见了我,说不定连我都会被他们当街…哈欠,哈欠……”翻译官把“当街”后面的“突突”两叠韵字拦在嗓子眼,没敢冒出来,半蹲着连打了几个喷嚏,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漆老板,我说你这地板多久没擦了,地上怎么尽是灰土?”
“没功夫擦地呀,有那时间擦地,还不如多削几粒珠子呐……嗨,谁晓得你危先生今朝子嘎忘事,到处找钥匙呢,哈哈!”
“坏了,坏了,被你说着了,我最近,最近记忆力塌崩式下滑,好像自控力也疲软了,你有没有发现?”危先生神色间有些飘忽不定的忧伤,那倒不是刻意装出来的。
“没这么严重吧?危先生,我倒是觉得我近来变得有点爱唠叨……”漆亚明摘下护眼镜,
“那你爱唠叨的话,一定也是被我传染的,耳濡目染嘛!”翻译官振振有词地说道。
“嗨,危先生,你一提醒我,怎么,怎么,我,我觉得你跟我一样,确实变得有点爱唠叨……”
“怎么样,我的担忧不无道理吧?”翻译官凑近漆亚明说道。
“不过我估计,你的唠叨更没人愿意听…这条街上的人我太晓得他们了,跟我一样,只关心每天日上两竿时商铺、买卖准备开张;晚上把一天的收入点点,扒拉扒拉算盘,计算一下赚到手是多少,看能不能匀出点钱来给孩子买几颗青果橄榄去,攒几个小钱去戏楼点上一壶上好的茶,听一回戏,坐一下午暖暖胃也乐乐耳朵。其他嘛,谁也没那闲功夫管。”
“本来嘛,老百姓把自己的日子过安稳了就行了嘛!”翻译官坐在椅子上插话。
“是呀,地呀天呀,又不归我们小老百姓管,我们操那份闲心干吗!你说呢,危先生?”漆亚明脸不变色心不跳,有分寸地笑吟吟地说道,而内心那个道义和任务一肩挑的漆亚明对着翻译官怒吼道:你,你,汉奸!你有什么资格说老百姓把自己日子过安稳了就行了?!你个奴才难道是个睁眼瞎嘛,难道你没有看见日军在舻山飞机大炮轰炸后,继则焚烧、杀戮、奸淫,那些血腥累累的罪恶难道你没有看见吗?工作台上正在打磨珠玉的漆亚明看上去一脸平静,他强压着仇恨和愤懑,努力装出一副只为财死和与世无争的状态来。
“是嘛,是嘛,我唠叨起来是不是忒索然乏味?最近,最近不知道是渡边中队长心情不好,还是我在他跟前多说了话,操他娘的,我被那…那日的骂了好几回呀?”说到这里,危先生的脸有些酡红色,看得出他努力压抑的情绪积累有些时日了,“漆老板,你说,我,我,我是不是被……被气昏头了嘛?!”
“不用担心,危先生,我有时候也会这样,突然有几天不得劲,自控力记忆力都有陡滑现象发生……没事,没事,过几天,自然就好嘞嘛!”
“是嘛,我的天那,你比我都小了好几年,也会这样?”
“可不,我三十不到,爷爷说我记忆力都不如他一个糟老头子!”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放心哩……我以为自己失去自控力了,不该说的说了,不该做的做了,哎呀,担心死我了!”翻译官如释重负地说道,笼罩在他心里的阴霾似乎一点点在消散。
漆亚明太知道了,危翻译官根本没丢钥匙,那个顶上江山日渐褪色、稀疏的皇军奴才借着找钥匙,绕了半天就是想说明“我刚才在茶室跟你漆老板说的日军调防的话,你一个人晓得就是啦”。其实,危翻译官眼里的漆亚明确实只顾整理东西、加工珠玉,看上去他对翻译官的话根本没怎么在意,茶室老板就想着如何多赚钱,其他什么的对他没有多大吸引力;但另一个漆亚明就另当别论了,那就不能怪漆亚明了,你翻译官有本事结交人,谁让你没本事质疑一个上海‘小瘪三’呢?
危翻译官没有找到钥匙,但是心头隐约的担心卸去了些。
过了几天,危翻译官一早来到亚明茶室,他来取漆亚明找人为他裱糊好的书法挂件。翻译官推开雅间门,见空无一人,回头见爷爷在厨房忙碌,便问道:“漆先生,哪去了?”
“出去了……噢,对了,我那二孙子关照过我,你的东西放在小木屋里。”漆爷爷不知道是故意还是脱口而出,他将自己的小孙子漆亚明在日军翻译官面前称作“二孙子”。
“爷,爷爷,谢谢!”危先生拿到东西后,摊在茶室的桌子上看了看,挺满意,脸上不由地浮起笑容。
危翻译官对着漆老先生喊了声“爷爷”,没想到漆爷爷听后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板着脸说:“你不用这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做你危(伪)先生的爷爷呢?”
危翻译官的脸骤然变色,他心想,你这漆老头还没有小漆瘪三对我客气,话里话外夹枪带炮的,你以为我听不出来,我傻冒呀!哼,我危德祥怎么啦,我不就凭一点嘴上功夫赚几块养家糊口的钱嘛?至于嘛,凭什么对我又是鄙夷又是冷言冷语的,我那乡下老地主爷爷都没说我什么!
危翻译官腋下夹着漆亚明的行书作品走出了亚明茶室,心里还不平衡地悻悻地想着:真是的,漆老头,你那二孙子不也跟我一样,尽跟东洋兵套近乎,也不是啥好东西!你以为别人不知道,我,皇军身边的人能不知道吗?哼!
危翻译官气鼓鼓地走了,他觉得自己被快七十的漆老爷子打脸了,浑身的不舒服在漾开来,不断地漾开来,翻译官心里重复叨咕着“二孙子,二孙子”,也不知道是寒碜自己呢,还是在骂那些为皇军服务的汉奸?就这么在舻山城里七拐八拐的,怎么就拐进了士蓝街,翻译官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进了梁家的画室,这是他来舻山后第一次来画像。
“有人吗?”翻译官足足站了两分钟,也不见有人出来接待他,忍不住大声叫唤起来。这时候,二婶上街买菜去了,梁渊他母亲到斜对过的南货店林老板家去了。梁渊母亲跟林太太是要好的朋友,自打嫁到梁家,梁太太和林太太两个人好到无话不说,所以林太太会将丈夫的外甥女说媒说给梁渊。要不是林老板家的独女跟梁渊的年纪差了不少,林太太估计就直接将自己女儿许配给梁家了,林太太对梁渊从小看到大,她就是打心眼里喜欢那个实诚、单纯又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年轻人。
“先生,你,你是来画像的吗?”梁渊的二叔刚才送走了一个熟客后,去楼上找了件褂子披上,二叔有多年的胃气病需要保暖,早上喝粥时他没觉得冷,这会粥的热乎劲过去了,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赶紧上楼添加了件薄薄的外套。二叔刚下楼,本想习惯性地问“先生,你是要画全身还是画半身?”下楼下一半时,见来客是常陪东洋兵中队长去亚明茶室的翻译官,心里一紧,问出来的话变得有点明知故问,人家去你画坊还能干啥?
“画像,不行吗!”危翻译官不耐烦地说道,看来漆爷爷一大早就这么彬彬有礼的几句话把翻译官气得不轻,在街上踏走了嘎许多青石板,来到梁家,他翻译官心头的气还噌噌往外冒。
“哎呀,对不起,先生,对不起,今天还真不行,家里的画笔用完了,我上楼找了个遍,半支也没有!你看,我正准备下楼去街上买画笔呢。”二叔说这番话时,前后起码打了五六个喷嚏。
危翻译官打眼瞄了瞄桌子上的小半截画笔,见梁老板使劲打喷嚏也不捂捂口鼻,用手扇了扇近前的空气,啥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先,先生……慢……慢走。”二叔把危翻译官送出门,一句“慢走”被期间“阿欠”、“阿欠”的喷嚏打得支离破碎。
危翻译官郁郁地走在士蓝街,内心甚至有点异样的悲凉。自打舻山乡下七亲八眷晓得危家孙子是将佛岛上达摩祖师石的上部击毁的日军的翻译官,是对乡民罚跪毒打、狼狗撕咬、枪刀刺身、活埋枪杀的东洋兵的随从,大家对翻译官的爷爷明显冷遇了,不像过去那样随从了。就是一直受他爷爷眷顾的鳏夫二爷爷也不跟他大哥即翻译官爷爷往来了,更气人的是无儿无女的二爷爷居然搬离危家地界,住到日子并不好过的他妻舅家去了。危翻译官小时候在上海听父亲讲起来过,说二爷爷年轻时好赌,常常不输得一干二净不回家,被年轻的二奶奶痛骂;二爷爷好面子,输了钱还不兴老婆埋怨几句,火气一上来就打了二奶奶,“我让你骂,我让你骂!”二爷爷骑在小脚女人身上,扇老婆的嘴巴,把辛苦持家又贤淑的女人脸都打肿了。
二奶奶的二弟长得五大三粗的,是个愣头青,他这个山区出来且游走乡村替猪阉割的男人,一次刚巧来到危家所处的村,做完了两单生意,洗干净手,整理整理衣服,顺便上姐夫家瞧瞧。
二奶奶闻声出来相迎,脸上挂着弟弟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笑容,“二胖,你,你咋来了?”
“二姐,你咋弄的,怎么回事?”二奶奶的弟弟将手里的家伙什往地上一丢,跃上姐姐家用红石板铺就的台阶。
“不……不小心撞到门框了,没事,没事……”二胖的二姐轻描淡写地说道,返身进了屋子。
“不对,二姐你骗我,不对!”二胖追上去,拉过他二姐,捧着二姐浮肿未消退的脸,说道,“是不是那个赌棍又打你了,告诉我,这回看我不揍扁他,我就不配是二胖!” 二胖被肺腑里的怒气一冲,‘新仇旧恨’裹挟到一起,气得钢牙铁齿咬得嘎奔响,那阉割猪的手也捏出了骨头嘎奔嘎奔响的声音。
二胖说完就往外冲,他姐赶紧夺下他手里阉割用的‘凶器’,二奶奶知道自己娘家弟弟们的厉害,上回二爷爷打了老婆,就是几个妻兄得知后杀到危家地界,抡起拳头不轻不重打了姐夫一顿。这一顿来自妻舅拳头的教训,赌棍加懒汉的二爷爷确实收敛了半年多,可坏毛病想要被一场以暴制暴的行为终结终究是有难度的。这不,二爷爷仗着家里有他大哥那个大地主罩着,整日阶无所事事,熊心事又泛活了,赌输了钱还偷老婆的陪嫁去抵债,被老婆发现后又一次犯浑,将上次打老婆被二胖几个妻舅教训一顿后他自己对天发誓的咒语给忘了。
危翻译官二爷爷被从赌场揪到危家祠堂时,二胖见姐夫抱着头求饶,这回没打姐夫的脸,他狠狠踢了混球姐夫几脚。
“你就晓得赌,赌,不晓得做点正经事,还打人,我让你打,我让你打!”二胖指着二姐夫,气咻咻地边踢边骂。
老地主的二弟其实不太疼,但他嗷嗷地大叫,他以为族兄们听见了都会来说情,这次又会像上次那样,族亲都出来和稀泥,说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类不痛不痒的话,替他圆场面。没想到这次连他大哥都不过来帮衬他,出面支撑他,偌大个危家祠堂族长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想到这里,危翻译官不易察觉地苦笑了一下,也许他这个皇军跟前的红人,觉得烂污泥阿撇(诋毁人)二爷爷还有点血性,一辈子懒得干活出力的人,居然丢下他危家族亲的嗟来之食,跑去住到那个教训过他的二胖家去了,宁愿过苦日子,也不愿意接受一个日军随从的爷爷给予的任何好处了。翻译官的三姑六婆轮番去山村请危家光棍头懒汉回危家,人家不理不睬,一日三餐啃地瓜干也不回危家吃白米饭。最让危翻译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二爷爷的妻舅二胖,居然在自己二姐死了多年的情境下,毫无怨言地接纳了一身臭毛病的姐夫。
危翻译官听说二爷爷去了妻舅家后,不仅改掉了聚众赌博的毛病,还能帮衬家里做点事。二爷爷他毕竟念过好几年书,虽然年近花甲,但唐诗宋词、明清章回小说张口就来,山村里识文断字的人毕竟少得可怜,刚好乡学堂有个穷教书的进了城,新上任的乡长就将昔日的‘烂污泥阿撇’请到学堂教书去了。二爷爷在妻舅家觉得自己终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居然在老婆的娘家一呆就是四五年。那所学堂后来被小日本端着枪占领后,二爷爷也没有回危家地界,他腋下夹着课本四处流浪,他悲愤他郁闷,他喊出“我们自己的岛屿上疆界上,为什么就容不下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翻译官危德祥的爷爷,那个老地主也多年未见那个被乡里乡亲呼作‘烂污泥阿撇’的自己的二弟了……自从二爷爷疏远危德祥的爷爷后,在二爷爷和老地主爷爷之间的几个姑奶奶跟危德祥爷爷的交往,也没有像东洋兵打进舻山前那么热络、亲近了。如果不是危德祥做东洋兵的随从,老地主在危家那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而眼下他那个族长身份早就名正而言不顺了,好几次爷爷要召集族亲开会,但族里的三叔公、四叔婆、七叔公、九叔婆和各种年龄层的侄子们,很少有人把翻译官爷爷的事当事,他的话更没人听,老地主在危家的声望被他翻译官孙子给毁了。走出梁渊家画室,走在士蓝街上,翻译官郁郁地想着。
危翻译官从二爷爷联想到自己,他晓得漆亚明的爷爷打心眼瞧不起他这个在舻山赫赫有名的翻译官;梁老板也是,故意说画笔没有了,随便找个托词打发他,不愿意为他危德祥画像。“我才不信了,每天替人画像的人,难道会画到最后一支笔,难道不准备一打笔,我才不信嘞,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此刻,危翻译官的心拔凉拔凉的,这又让他念起了漆亚明的各种好来,起码茶室老板从来不暗喻着讥讽他诋毁他,从来是有求必应,没有推脱过一次。想到漆亚明,危翻译官的心情好了老不少,气也顺了许多。不过,他想要是漆亚明这次不想见他,故意躲着他,那么日后他绝不带日本人和日本人老婆去漆家,让小赤佬赚不到一文钱!
就这样七想八想七拐八拐,危翻译官走到很少来的城隍庙弄了。“哗……哗……”城隍庙里一下涌出来许多人,有穿长衫的,有着洋装的,也有不老少的小孩、老人。远远的,他见漆亚明好像裹在人群里,漆亚明旁边有说有笑的那个男人好像在茶室里也见过。危翻译官索性不走了,站在路边,他想当面跟漆亚明说几句感谢的话,毕竟漆亚明帮他出力又出钱的,那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对他危德祥还蛮有人情味的。这次,看来漆先生也并没有躲他,他是到城隍庙做佛事来了。
漆亚明那天约了梁渊,一道去城隍庙听戏去了。舻山的城隍庙、观音庙建有戏台,外地来舻山的戏班子租不起戏场,常到那样的戏台去演出,老百姓也乐于去庙里瞧戏,因为戏票贱卖。城隍庙、观音庙戏台台口的柱子上多半有对联,对联多半是上联颂扬此庙宇菩萨的盛德,下联说老百姓可以沾光看戏。庙台对联要庄重,书法又要有功底,所以写得好的人不多。自打1937年秋漆亚明来了舻山,次年起舻山城里城隍庙、观音庙戏台台口柱子的对联基本被亚明给承包了。亚明呢,每年也被请去城隍庙、观音庙,带上梁渊坐在戏台下最好的位置,捞到几次 ‘看白戏’,所以亚明和梁渊的戏剧文化积累愈来愈深厚了,所以梁兄会跟媒人介绍的小热昏演员去见面。民国时期,戏台上的演员身份、地位都远不及老师、医生,也不如工厂女工,一般家里有些地位、身份的,都不会去找所谓的‘戏子’,何况梁渊家家学渊源,依他画师的身份找个不被人‘诟病’的女孩绰绰有余。
那辰光,梁渊和响铃经戏场老板娘介绍,两个人谈情说爱刚刚开始,梁渊见漆亚明上他家说邀请他去看戏,以为是让自己去为结识不久的小热昏主角响铃去捧场,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梁渊的母亲闻声从二楼慢悠悠地下楼,满面春风地同漆亚明打招呼,二婶已经为漆亚明漆老板倒了杯刚烧开的水,用的是梁家最好的茶叶,梁渊父亲在上海做药材生意时在上海滩买的洞庭碧螺春茶叶,自家人不舍得喝,只有贵客上门时才舍得用手指捏一撮给泡上一杯。
“漆老板喊侬看戏,儿子,侬去看呀!”梁母催促梁渊,她不晓得儿子回避什么,她想不明白看个戏你忸怩个啥。
“是呀,是呀,梁渊,侬尽管去看戏,家里有二叔呢!”二婶也帮腔,她以为梁渊没有爽爽气气跟漆亚明去看戏,是怕耽误给人画像呢。
梁渊有梁渊的心思,他跟响铃才见了两次面,还没来得及跟母亲说这事,主要是没想好怎么跟老娘摊开说,响铃毕竟是唱戏的嘛,梁渊生怕母亲竭力反对,因为母亲曾经把南货店林老板的外甥女介绍给儿子,人家女孩条件要比外地人响铃好多了,书又念得多,父亲还是舻山城里盛名的高秀才。梁渊回绝了那桩事,总觉得亏缺母亲,所以他想眼下去戏场为响铃捧场,有点早了些,急了些,他怕父母晓得情况后跟他闹翻,致使他无法跟小热昏继续下去。虽然梁渊对响铃并非一见钟情,但他觉得两个人好像还投缘,应该还可以处下去,还可以往前走走。
梁渊跟着漆亚明横穿到城隍庙弄,才晓得去的地方不是响铃唱戏的戏楼,而是城隍庙。
“亚明哥,啥好戏,侬看,侬活也顾不上做了,嫂子不会骂人啊?”
“她呀,也就背着我骂骂,没事,出都出来了,管它三七廿一!”漆亚明心里有点发笑,他不知道原来在舻山城老百姓心中,他漆亚明老婆是个‘泼妇’或者刁钻爱钱的婆娘呀!这也好,真的,蛮好。两个掉进钱眼里的人,给人家的错觉对他漆亚明来说无疑是种保护色。
“哪来的说唱班子,我咋没听说?”梁渊问道。
“你这几天肯定钻在屋里整天画像,没出来走走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有一个礼拜没出来溜溜了,姝芬嫂倒是跟我讲起过,说有个戏班子要来舻山……”
“是慈宁戏班子。”漆亚明说。
“什么,慈宁戏班子?侬会弄错伐?”梁渊惊愕地问道。
“看把你惊愕得连下巴都快掉了,怎么啦,慈宁戏班子唱戏不灵?”
“不是,不是!”
“那为什么,侬晓得伐,侬刚才可不是一点点大惊小怪!”漆亚明对身边二十出头的亚明老弟奇怪地打量了好几眼。
“亚明哥,侬是不晓得,慈宁戏班子要么不来舻山,一来就唱戚继光抗倭,可招人看了,我们全家都看过慈宁戏班子的戏……”
“噢呀,我晓得了,侬刚才嘎大惊小怪的样子,怕是慈宁戏班子又要唱戚继光了,对吧?”
梁渊不语,低头走路,还踢了踢脚边的小碎石子儿。
“今朝子都是折子戏,不过戚继光也唱。”漆亚明说。
“慈宁戏班子不怕东洋人扛着枪冲进城隍庙啊?”梁渊的话里听得出提心吊胆的纠结和为难,不去跟亚明哥看戏吧,会拂了哥的一片好心;去看戏吧,又怕东洋兵真的报复戏班子和无辜的观众。
“老弟,侬放心好嘞,东洋人,阿拉不理他!”漆亚明笑着说。
“算阿拉不理他,他们也要来撒野的,毕竟抗倭历史牵连到他们东洋人的祖先嘛!”梁渊不无担心地说道。
“侬梁渊嘎灵法子一个人,今朝子咋啦,脑袋短路了?”漆亚明半开玩笑半作真地说,不过亚明哥他看出来了,那时候的梁渊虽然聪慧,但胆子小,怕事,整天埋头在人像里作画,男人的阳刚之气不那么足耶。
“哎呀,我晓得,晓得了!”梁渊突然茅塞顿开似地叫喊起来。
“侬喊了嘎结棍,晓得啥了?”漆亚明应该猜出了梁渊老弟对慈宁戏班子今天演的是哪出戏了,但他故意问梁渊,他想让梁老弟自己准确无误说出来。“男人嘛,不要看侬长得像晒衣杆又细又长,但侬长脚鸬鹚梁渊的胆子跟我漆亚明的个子一样,是个‘硬伤’呀!”漆亚明像亲兄长那样瞅了瞅走在街上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梁渊兄弟。
“我猜,慈宁戏班子今天不演戚继光的全本戏,那样说不定会给戏班子和观众带来毁灭性灾难,但是慈宁戏班子演戚继光盛名在外,又不能不演戚继光,否则让大家高兴而来失望而去,有损戏班子名望,所以可能会挑戚继光的晚年演戏。”梁渊说这番话的时候,漆亚明赞许地看着他。
“对啰,这才是我心中聪慧机灵的梁渊嘛,不错,脑子转得不算慢……”漆亚明说话的口吻有点像他上海滩教他手艺的那个留日归来的师傅。
漆亚明和梁渊两个戚家军后裔,过了戏瘾,还看到了戚继光晚年被弹劾丢官回乡的故事。他俩在回家的路上显得很兴奋,毕竟他们的祖先都是戚继光的兵员。城隍庙挤满了观众,有的还拖家带口,自打日本军队入侵舻山以来,这可能是民间第一次集体性乐事,观众远比响铃的戏楼多多了,毕竟是在室外,容得下更多的观众。
“漆老板,最后一个《南塘晚年》唱的是戚继光吗?”散场回家的路上,有行人问漆亚明。
“戚继光,戚继光(号南塘)叫南塘啊?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漆亚明侧过脸问梁渊,“迭个侬晓得伐?”漆亚明的眼睫毛在暗示梁渊,意思是说“NO ,NO!”
“我,我也不清楚,可能,可能不是特指吧,就是讲一个历史小故事,譬如北宋苏东坡他就被多次贬官、流放,是吧,我说不好,打小历史就没学好。”梁渊这回悟得挺快,不用亚明豁领子就将明明懂得却装不懂的谎话给编圆乎了。
亚明哥跟梁兄两个人对视了一下,漆老板心想,梁渊第一次做我漆亚明的‘连裆码子’倒装得像模像样,他的目光里满是兄长般的柔情,为梁渊跟自己配合的天衣无缝而无声地表达谢意。
“哎呀,我跟侬梁兄算是臭味相投了,原来我以为只有我在中学没有学好历史,一知半解,太对不起祖先,想不到不肖子孙不止我一个,搁老兄侬也是,哈哈,哈哈……”漆亚明风趣的话将路人都逗笑了,他也远远地看见翻译官侧身站在弄堂里,好像在等他。从一个剧场或电影院出来,漆亚明总是像师傅教的那样,习惯性地用眼睛的余光瞄瞄路况和周围的情况,万一发生危险,他就可以快速撤离。而且,舻山城里的所有大街小巷都在亚明心里布置着,万一他在街上遇见有东洋宪兵盯上他,亚明准备了几套穿弄堂来甩掉跟踪者的方案,也准备了从城市逃到乡村的方案。
这时,梁渊偷偷地暗自笑着,他只顾跟漆亚明说话,没发觉危翻译官等在路边。见腋下夹着书法挂件的危翻译官向漆老板走来,那些看戏一道出来的舻山城里人都知趣地往路边走走。
“漆老板,今天咋嘎闹猛,嘎许多人,做啥?”
“啊,是危先生,看样子你去我们亚明茶室找我了,对不起啊,今朝我跟嘎许多人,我们都去城隍庙看戏呢。”
“哎呀,晓得我再早点去侬茶室,也能捞场戏看看。”危德祥遗憾地说道。
“对了,危先生,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只是刚巧走到城隍庙跟前来了,刚巧碰到你,我想跟你说谢谢你。那就这样啦,漆老板,再会噢!”危德祥说道。
“再会,再会!”
危德祥跟漆亚明说话的时候,梁渊站在他们身后,他没有言语。等到两个人在士蓝街分开的时候,漆亚明凑近梁渊说:“咱俩今天也出演了一个折子戏,戏名嘛,我想好了以后告诉你,说不定将来我们的子孙会将我们这段不动声色的对话写进他们拍的电影”。
梁渊听了满眼是光,两个人分开后,画师独自向士蓝街梁家画坊走去,他觉得漆亚明跟他一样虽然没有念过大学,但他有慧智有学识有风度,每每跟亚明哥在一起,都仿佛春风拂面,有说不出的乐子、桥段让自己可以愉悦,难怪城里有地位又好看的女人喜欢往亚明茶室的雅间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