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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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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四十四章 寒夜

那天,北方强冷空气抵达,西北风五级,杨絮漫天飞舞,卷得满地皆是,阳光缩在厚厚的云层里,阴冷的郊外被铅灰色笼罩着。正是冬闲,野旷几无农人劳作,远远近近的树片呈浅黄色,在凄厉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老树的衰相较往年好像早了些时日。

朝着川沙的方向,马儿“得儿得儿”跑得飞快,轿帘后面的佟家人小声说了会话,便都默不作声了,老爷内心的焦躁尤甚,一路紧握着的手心居然在这寒气逼人的冬日攥出一手的汗。眼下不比十年前,对生死看得开,现在老世翁添了孙儿,虽破落之户不再显赫,但一大家子享受天伦之乐,故老爷看待自己那条老命比十年前还看重,他想好好活着,就算为了聪慧过人的孙子孝文,他也得安度晚年过好余生。儿子镜如也比上几年让人省心多了,锋芒毕露的脾性改了不少,大概也是做了父亲,有了忧患意识,知道养家糊口,管住自己满口牙不对他看不惯的国事说三道四,在他的父亲大人面前少谈论家国就不会滋事,使老爷子跟儿子的相处也融洽多了。当然,老爷子看在孙子的份上,他对儿子的严苛自是减轻不少,一是老人家操笔撰文用时多,二是他学乖了,遇到儿子在家做学问赶稿,或者礼拜日一整天呆在佟府,老爹爹就多去他的闽东乡党《时务报》编辑家走动走动,将呆家里的长段时间与儿子错开,省得两个人一打嘴仗就争锋相对互不服气互不相让,免得他对又能写又能说的国学和史学都不容小觑的儿子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马车夫听说一对老夫妻去川沙看老娘最后一眼,就赶着车抄近道,要么穿小林子要么走乡野小路。小路肯定不那么平坦,坑坑洼洼的在所难免,马车颠簸也在所难免。佟老太太紧紧拉着男人宽厚的手,在马车的颠簸中不多会昏昏欲睡起来,想起几年前飞来的手杖打落了她手里的茶盅,那晚的情景恍如昨日浮现在眼前……

“再差一点就…就伤到了眼睛,幸好幸好……”

那是太太被老爷手杖砸中的那个夜晚,回到家里的女佣正赶上太太意外受伤,她一时瞪大眼睛,来不及问是咋弄的,赶紧为半靠在床上的太太止血,她想给太太清理伤口后贴纱布,见秀才被跟她前后脚进门的厨子拽进客房赶忙示意,让少爷帮她忙。

“我去烧点水。”存璋师傅见插不上手,去厨房忙活了。

“我的眼睛被糊住了,先…先擦擦……”老妇人呻吟了一下。

“咋弄的?好险!”

“哎,讨论国事就讨论国事,为了那么一桩事,读书人不像读书人,野蛮人不像野蛮人,作孽啊!”受了伤的小脚太太半躺着仰脸长叹。

“太太别动,别动!”

女佣小心翼翼地用厨子端来的热水擦洗了太太被血糊住的眼睛,然后拿着棉签清理太太的创口,要不是旁边站着弓腰拽住他母亲的少爷,那女子想笑,转而想哭:什么呀,老东家动不动江山、社稷的,论起理来恨不得儿子口舌生疮,老爷最好让他一个人一张嘴滔滔不绝,说得秀才儿子哑口无言才肯歇。富人呐富人,真是吃饱了饭撑的,怪不得跟咱饿肚皮缝破衣的穷人死活想不到一块去呐。

“好嘞,少爷,记得提醒存璋师傅这几天不让太太吃发物啊……”女佣一边说一边将止血棉收拾干净,出了客房。

以往老太太偶患风寒,老爷子总是一日几次上前问候,父子开战的那天,抛扔手杖的‘暴君’第一时间没有到老夫人近前俯首示爱,甚至没说一句抱歉的话。

“我说呀,要是洋人哪天打进来了,天下的男…男人都能像我们家父子俩那样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咱大清朝就…就不会朝纲不振了……”

“还是母亲看的明白。”

老进士的夫人轻按着额头上的纱布,起身还想说点什么,被儿子轻轻扶住了臂膀,母亲在儿子怀里显得那么苍老,那么瘦弱,那么娇小,要不是老母亲替儿子挨了打,不宣而战的父亲哪会放过他呀!想到这,小秀才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淌下来。

过了几天,老先生见儿子还是去隔壁丹尼家学鸟语去了,他双眼喷着火骂儿子。老爷子骂儿子‘小畜生’似乎还没解气,在客厅里坐下,起来,再坐下,再起来,女佣来搀扶老爷,一把被他推开,他指着腋下夹着纸笔奔大鼻头老师而去的儿子背影,气呼呼地说,“沽名钓誉,沽名钓誉,丢咱老祖宗的脸啊!”

老爷走到厅堂门边,顺手拿手杖在门槛上敲了敲,哭丧着脸没好气地自语道,“我佟某人怎么那么倒霉,官场,官场,遇见朋比为奸的老贼小人;家里,家里,贴隔壁住着洋枪国红毛子…真是,真是让老朽一言难尽!”

“老爷,我说你至于生那么大气吗?做啥呢,你该吃吃,该喝喝,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见老爷子因为跟他儿子论理处下风,儿子又不听老子的劝告非得去隔壁的洋先生家学习去,家事的不顺心又勾起了老爷当年在官场被奸人诬告而被摘掉青晶石官帽的伤心事,太太见此耐不住了,她躺在客房发话了。自从被老爷砸伤脑额,手也被茶盅烫起了泡,老太太一连几天都独自睡在客房,也没开腔搭理老进士。幸好家里还有厨子、女佣,还有隔壁洋枪国红毛子的花工上门浇花时跟老爷逗逗趣,要不然这几天他佟大爷可要闷坏了。一看秀才他妈主动示好,秀才他爹终于在手杖的指引下,进了客房在床边坐下来,摸了摸女人盖的被子,老夫老妻相视一笑冰释前嫌。

“你儿子跟我说了,说他那天不该跟你吵翻天,镜如说他跟人一扯到江山社稷,说到大清国的命运前途,他就忘记了争辩对手的身份、年龄…老爷,咱以后让着点年轻人好吗?”

“为什么要让,谁许他们年轻人胡说八道的?”

“你儿子也没胡说八道嘛,我看他说的挺在理的。再说,再说,事难道不是您挑起来的吗?”

“事怎么是我挑起来的,我好冤,明明是我像老牛被摁在水里不让挣扎,嗨…嗨呀,看来没地儿说理了……”老爷子差点跳起来,他说着说着,脖颈上的青筋又凸起来了。

“你同意儿子上丹尼家‘念经’,不就啥事都没了,他也不用绕这么个大圈子,跟你讲什么五千年历史,费劲不费劲!”

“儿子要冒头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他知道他爹帮不上忙,他这辈子要出人头地得完全靠自己。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儿子他不就提出学两句红毛子的话,也算开开洋荤,又不偷不抢不赌不毒,人家尊重你,便问问你,听听你父亲的意见;人家若是自己打定主意,就你一个破进士,说都懒得跟你说,把你晾在一边……”

“那他既然跟我说,就应该允许我提出相反的意见。”

“有意见你倒是提啊,你咋动起武来了,好家伙,出人命咋办?”

“我…我…我怒不可遏了呗。”佟大爷低头来了这么一句。

“儿子又不是你,也不是你家长工,他有自己想法,想法也没毛病,你咋就怒发冲冠了呢?”

“我不在气头上嘛,你知道我当时是咋想的?”

“咋想的?”

“朝廷革了我的职,那臭小子将来会革了我的命!”

“那是你的直觉,还是这件事加重了你的担忧?”

“说实话吗?”

“当然。”

“别人家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做父亲的见天地高兴。而我呢,儿子的成长和成才,一直伴随着我某种莫名其妙的担忧。”

“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我就是摆脱不了那种直觉。”

“笑话,你不会因为儿子议论了朝政几句,就觉得大难临头了啊!”

“正,正是。”

“老爷,你不觉得做你的儿子挺不容易的。”

“何以见得?

“洞明世事颇有见地,儿子要被你管束;自觉自愿爱学习也算一宗罪,得受责罚;若不爱读书,荒疏学业,像八旗子弟中的纨绔子弟,你还不将儿子往死里打,就是绑也要将孩子绑去学堂……”

“可我从来没有打过儿子!”

“那是你儿子从来没有给你老夫子打他的机会,他念书知理不甘人后…”老母亲说完这句话,老父亲拄着杖在客房来回晃悠,老太用软乎话步步紧逼,“难道不是吗?”

“我打我自己儿子,不是大逆不道吧?”

“我晓得你心里咋想的?”

“咋想的?”

“你是不是想跟儿子说,你是我的儿子,我才打你呀!”

“被你说着了,我儿他是贤者智人,我才出手教训;镜如他若是好吃懒做蒙混日子的公子哥儿,空有一副好皮囊,甚或品行恶劣的混世魔王一个,我未必打他,打了也没警示作用呀!”

“说的倒轻巧!你不怕砸出个好歹,将儿子嘎俊俏的脸打花了,谁以后还会给他保媒,说出去被人都笑掉大牙,说儿子被老子打残了,讨不到老婆了,香火呒办法续了…我看你咋出去见人!”

老爷捋捋胡子说道,“看你这护犊子的妈,棍棒底下出孝子这理还没废吧,况且哪个孝子不是爹娘打出来的?”

“就许你邀僧人参禅论道,不许人家学两句鸟叫啊,什么做派?”

“参禅论道,那论的是农工商学士如何强华夏,说的是基于历史事实总结出来的经验和教训,可不是,可不是闲来无事聊寺庙的泥胎啊……”

“被你那么一说,理倒是这么个理……”

“他要是那天就能这样意识到,我还会突然爆发吗?”

“你出手伤人,还怪得上别人吗?”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狂悖无礼性子激烈的人!”

“你有礼没礼、激不激烈,阿拉暂且不说,那根手杖确确实实砸在了我的脑门上!”夫人指指自己浮肿的侧脸她又来气了,她揭起了佟老爷的旧伤疤,“当年你被革职,保定的官舍不能住了,你老家去不了,你弟妹说家里的老宅要大修才能住人,这明摆着不让咱回老家嘛,你做大哥的咋不发发威?”

“发威有用吗?还不照样给人奚落…唔,你说呢?”

“我今天听你一说,算是看出来了,你对儿子是严责加苛刻,对你闽东家人是宽恕加退让…唔,你说呢?”太太说着说着欠身想坐起来。

“太太,咱有话好好说,别激动,别激动。”

“我一想起你丢官那年就来气,你说你家人都是什么人,有福时他们共享,我们有难了他们退避三舍,什么人啊?”

“幸亏我年轻时听了你父亲的提议,在你娘家松江府置办了房产,要不然这些年我们一家人要居无定所了……”

“革职那年,我们到了松江府,总算在贝当路住下,你说要给我一个平淡安稳的家,给镜如一个温暖康平的家。可是,可是,这几年大清朝风风雨雨的,你的脾气也跟着见长,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现在倒好,连木棍都飞起来了,我,我说你啥好!”

“我就是想让镜如打退堂鼓,不出去跟洋人结交嘛。”

“那你有话好好说呀,干吗动武呢?”

“我一看到儿子跟我激辩的样子,就,就,就无名火往胸口窜嘛。”老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镜如也就在家顶撞顶撞你,不管你境遇如何,出门在外他哪天不是给足了你老爷子面子。”

“这个我认可,哪怕是镜如小时候,他也懂事的让人心疼。”

“那年我们一家人从保定府南下,去了你闽东老家,想在老家借住一阵……”

“那是你父亲提议的,让我们一家人去闽东暂住,他说闽东有山有水,我名下还有几亩薄田,可栽种果蔬,一来散心,二来打发时间,又可和多年疏离的亲人团聚。”

“可不是嘛,你革职初期我父亲还在官位,他在京城托人带信到保定,他说的在理嘛。”太太平静了不少,她轻轻地说道。

“岳丈的想法好是好,但他老人家没考虑到我是个非正常的去职之人,不是衣锦归乡,冷不丁地带家人去闽东,就算自己的弟弟开门相迎,弟媳和侄子就未必能开开心心地欢迎我们的到来。”

“那老宅明明有你的份,他们白白占了那么多年,你落难了想落叶归根,可是我看,除了你幼弟见了我们那脸还算自然,其他都冷冰冰的,恨不得将我们拒之门外。”

太太的额头隐隐作痛,她摸了摸才换上的纱布,想起丈夫落魄时的囧像,鼻子里差点有一股酸水冲出来,她斜眼睨了一眼大丈夫说道,“都是些势利小人,谁跟你讲亲情?”

“我在保定府有一年独自回老家探望老父,我几个弟弟和族亲那是轮番做东,在乡里摆流水席,七亲八眷,能沾边的都上门认亲,有些晚辈我以前根本听都没听说,一个个给我磕头行大礼,害我散银不少。”老爷幽幽地说道,算是附和了老太的质询。

“你在位时,不是他大爷也是他大爷,人家巴结还来不及。你落难了呢?”

“是他大爷,也不想认了,有的推说有事拒见,有的干脆闭门谢客。嗨,人情凉薄呢。”老爷说话时掖了掖太太的花被子。

”你那在家里百事不管的大弟,见了我们叹起苦经。他老婆一脸不高兴就算了,居然指桑骂槐地说,自己惹的祸自己担当嘛,不要祸祸兄弟侄儿嘛…你看,这话,这种话他们都好意思说出口!”

“我大弟在闽东老家做个小官,他们怕我是被罢官的,跟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连累我弟和我侄儿的仕途,所以,所以嘛……”

“看他婶子摆张臭脸,还指桑骂槐地说一大通话,镜如在吃饭的人默默放下饭碗,拿起他的行李说了一句:爹爹,我在巷子口等你!”母亲说到这里满含热泪,老人家哽咽了。

“十几岁的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啊!”老爷子也动了感情。

“亏你还记得!”

“哪能忘了嘛!”

佟镜如他爷娘(父母)第一次推心置腹的对话,说到他们的独子从小有出息又有主见,两个人好一番感慨,进士看太太的眼睛湿润了,他一把将老妻揽进自己的怀里。镜如的母亲推开老匹夫,突然咳嗽起来,老先生见状赶忙轻轻拍打着夫人的脊背。

“镜如在你落魄的时候处处…处处照顾你的情绪,对…对吧,你为什么在他…在他往前走的当口,难…难为他呢?”母亲一边咳嗽一边说话。

“我,我,我是看他跟我激辩的时候忘乎所以,年轻人在老者面前丝毫不怯弱不退让,我,我就血往脑门上冲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在外他让你,在家不要总搬老规矩,儿子和老子应当平等相处嘛。”

“可咱家年轻人跟我辩论一直占上风,我那不是憋了三天的邪火‘腾’一下全冒了出来,让你遭殃了不是……”

“我也不想夹在你们父子俩中间,老爷,咱以后让着点年轻人好吗?”

“那父不父子不子的,老规矩不要了?”

“天下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老规矩要讲,但家里也不能乱吵啊!”

“我,我也没想跟他吵……”老爷开始让步了。

“可事实上你吵了,还动了大怒…”太太缓缓往前坐了坐,靠垫滑落,老爷赶紧拿起靠垫让太太靠着,“在保定府被罢官那天你老晚回家,我都没见你怒火中烧,老爷,迭趟子侬,这是怎么啦?”

“那年被人扒了官服,从保定府出来,官轿只送我到城门口,新到任的知府大人有言在先,说城内宵禁官轿一律不许从正南门出城,我只得往西出偏门一路走到城南门外的咱那个家的。”

“原来罢官那天你是出偏门一路走回家的,难怪,难怪半夜你…你才到家!”老夫人惊叫起来,她的脑袋像被手杖砸中似的又‘嗡’了一下,她忍不住用手按住自己的伤口处。

“那天我走回家,第一次走那么远路,实在累得快散架了,动怒的力气说实话哪有啊?”

“敢情如此,敢情如此,那,那知府大人也太不像话了!”

“何止是不像话!”老进士拿起靠在床边的手杖,使劲戳了戳地板。

“老爷,你今天要不说,我怕是进棺材都不会知道。咳咳,那些当官的真不是东西!”

“贼子,小人!觊觎我的职位很久了,拿不掉我也扳不倒我,就说我跟京城维新派的一帮妄子走得近,好阴险……”老进士用手杖狠狠戳着地板骂道。

下人见客房响动不小,以为老爷夫人又干上了,赶紧跑过来看究竟。

“还疼吗?”

老爷见太太的手还按在伤口处,轻声问道,他一只手拥抱着妻子,一只手察看老妻的伤情。站在门里的女佣和站在门外的厨子见风平浪静了,嘴角上扬微笑着各自忙活去了。

“我疼不要紧,要是把儿子打坏了,那天就收不了场不是……”

“让你替他受过了,真是抱歉……”老爷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一下子他自我感觉罪过卸下不少。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想得脑壳痛也想不明白,老爷,你一个好端端护着保定府百姓的清官被革职罢官,你为啥到现在还那么护着大清朝,容不得你儿子评判几句?”

“那是两码事,一码归一码…”老爷子将太太滑下去的靠垫又往上拉拉,说道,“甭说官府将我革职,就是朝廷将我项上人头拿了去,我至死也不会说皇上半句坏话……”

“嗯,我,我明白了。”

老夫人抓住秀才他爹的手摇了摇,“罢官革职,那么大的事,你都可以忍下来,儿子无非想跟丹尼先生学学英人说话,老爷你何苦火冒三丈…我说,我说咱就随他去吧!”老夫人替儿子央求着,“我在保定时听说康有为康大人英语、法语都能讲几句,咱,咱镜如就按着他的意愿学几天,浮皮潦草鹦鹉学舌地说两句。你呢,你就当没看见没听见…好伐了啊(好吗)?”

老爷子嘴张了张,默然无语,背转身去。

……

佟镜如见轿厢里的母亲似睡非睡地想着心事,从包袱皮里拿了条毯子,给老娘盖上。

吁,吁,吁…吁,马车夫突然减速,车马一阵骚动,惊醒了太太,她揉揉眼睛下意识一把将老爷推出帘外,“是不是川沙到了,老爷,你赶紧看看!”

“是…是到了川沙,老城还是老样,没变。”

“爹,我们是不下去买点东西再走?”

“还是赶路吧,往西走,我说这位师傅。”

“好嘞,听您的,老爷!”

不一会儿,马车出了城,往西郊方向赶去。

“真是个令人彻骨寒冷的天,看那树叶,长不住了,纷纷扬扬,一片萧瑟……”老爷放下帘布低语。

“要是在保定,大雪已经下过几茬了。”镜如的母亲说道。

“十一二月份的雨夹雪天气,是最遭罪的了,照样得去府衙办差。”落难的知府大人还惦记着保定那些事。

“我爹爹在京城时,遇奏事议政上朝的日子,大冬天三四点钟就坐轿赶路了,我们姊妹几个睡得死死的,爹爹啥时候轿啥时出门的,没一人说准,只有奶奶门清。”

“据说你奶奶一到白天就在大太阳底下打瞌睡,一到后半夜精神头就大着呐。”

“可不是嘛,她生怕她儿子错过上朝,明明有下人掌管抬轿出门的事,可奶奶她夜半就强迫自己醒着坐拥被子,竖着耳朵听她儿子院里的响动,等我爹爹上轿出门她才躺下呼呼睡大觉,回回如此。”

“你奶奶一生未受大苦,人又温良谦恭,活过米寿身体还板板正正没有大问题,可惜结局凄惨,哎,都怪我,怪我……”

“奶奶她邪火攻心气急身亡,早晨她还在院里牵着小曾孙有说有笑地看腊梅,下午半个时辰不到就撒手人寰,家里真是彻底乱了套。那些事过去那么多年了,我现如今说起来依然有痛不欲生的感觉……”

“都,都是我不好,一顶帽子飞过来,砸了那么多人,害你们母子不够,还…还害了岳丈一家,真是,真是苦不堪言啊。”

“要不是听说我爹爹因姑婿连累而被革职,好端端的奶奶说不定还能活上几年哩……”

“你爹爹被杖责后,不等伤愈便被赶出京城,幸好你北上正好在娘家,你搀着父亲,你弟扶着母亲,跟在你们奶奶的灵柩后头,在二月剪刀风里哆哆嗦嗦地走着,连夜离开皇城根。”

“我妈说第二天雪停了再走不迟,可是我爹爹非要冒着鹅毛大雪夜出京城。”

“我岳父他是怕朝廷再生变,所以冒着大雪夜离京城。”

“爹爹被杖责后,还对朝廷抱有幻想,直到接到限几日内迁出皇城根寓所的官书,他对自己回去在闲职继续为朝政效劳的念想才彻底放下。”

“雪地里,你们深一脚浅一脚正艰难地前行,刚巧有一队人马从你们后头跟过来,你们一家人心惊肉跳,以为朝廷又要……”佟老爷说到这里,觉得深深对不住岳丈和岳母,要不是他在保定府被革职,老外公一家人何以连坐何以遭罪呐。

“是京师一队人马从我们后头踏踏急速而来,父亲赶忙命人将奶奶的棺椁停放在路边,他将我和他小孙子揽在他胸前,我听见父亲的心跳像擂鼓似的咚咚响……”

“幸好那些兵士不是冲着你们而来,他们骑马踏踏而去,你们跟着奶奶的棺椁朝极黑极黑的路走去,你惊吓过度的母亲没走几步却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在那旷邈无助的野地里,我们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办时,伤还未痊愈的父亲站在风中临危不乱,父亲说那一带他不熟,但他一个马弁熟,于是他让那个马弁找了附近的一家马车店,带我们一家人入住了一晚,母亲喝了人家的热姜汤也缓了过来。”

“妈,那马车店老板倒没有嫌弃你们?”一直没有说话的佟秀才插话问道,他想让父母说说话,减轻心里巨大的压力,所以他路上一直默默地听他们说着往事,有些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嘞。

“是啊,我们还有奶奶的棺椁要放进内院,老板正犹豫着,穿着花棉袄的老板娘出来了,手里还拿着冒烟的铁火钳(烧火用的),见我们老的老少的少,我母亲还面孔煞白地被我弟弟搀扶着,老板娘二话不说,拿那火钳一挥,“进,进,谁说不进了,大娘高寿,也算是喜丧了……”

“当时北风呼呼响,老板娘的话很快被风吹走了,她后面那半句话再说也没有大声说,所以外院住店的人也没有关注我们的到来。”佟夫人又补充了一句,她还沉浸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里。

“鱼儿,快去烧一碗姜汤!”老板娘的嗓门够大,她刚喊来一个丫头烧水煮姜汤,马上又解开棉帘子,穿过门厅在穿堂喊起来,马车店的内外院都听得见,“我说,我说,你们几个放边上点,轻抬轻放,不要绊着人起夜上茅房就行,小心啦!”不一会儿,她又返身嘱咐鱼儿,“快,快把马灯都找出来,让那些抬寿材的年轻人挂上门头,多挂几盏,不怕费灯油,不怕!”

“马车店老板娘眼尖,她其实从我们一家人穿着上看了出来,这老爷不是等闲之辈,所以她就收留了我们,她卷了一半的刘海也不对着火卷了,就那么撑着腰在内外院来回快步走着,风风火火说一不二,不一会就和老板命两个伙计给我们腾出几间马车店里算是上好的房间。”

“妈,人家那老板娘也是看你们可怜,要不然情愿不挣几个钱也不收留你们,毕竟过世的太奶奶要在他们马车店过夜,而你们一家老少也都是吊丧之人呢,按常理这样的事是会让许多生意人介意的……”

“老板娘比老板会做生意,她改口一个‘寿材’就为她赢得了这笔生意,据说你父亲多付了好些银两。当然,老板娘和老板都是好人,依我说。”佟老爷说道。

“是啊,是啊,所以,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那老板娘说话和走路的样子。”

“但是,但是…夫人,真是令我想不到,今天到了这副田地,您临天命之年还要跟着我受如此之罪,在儿子生日当天顶着寒风逃离贝当路的家,真是令我……”羞愧难当的老爹爹差点将头埋进档里。

“都别说了,宿命,躲不过的,只能强撑着面对,没法子的事…我说,老爷,你那马弁的家快到了吧!”

夫人的样子,让老知府宽心不少,他觉得太太在家凡俗人情家常冷暖做到位,还是见过风浪的人,一旦世事无常,她一个女人家倒也镇静,她非但没有哭闹,而且还用她女子的方式缓解着他这个大男人无法预知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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