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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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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二十九章 ‘冷棋子’

说到漆亚明,顺便聊聊漆家。漆家望族的名声源远流长,当年与梁家祖上在明朝嘉靖年间一同跟着戚继光抗击倭寇,在枪林箭雨中奋勇杀敌。明初以来,中国沿海地区倭患一直存在。至嘉靖时期,倭寇愈加猖獗,武装走私和抢劫烧杀的海盗活动给沿海老百姓带来严重灾难。戚继光在浙江各地招募兵员,编练戚家军。漆家世居金台,梁家世居慈宁,先是有武功功底的漆家祖爷爷加盟戚家军,后有嫉恶如仇的梁家祖爷爷冒死抗倭,持刀棍或长矛或狼筅与窜犯浙江沿海的倭寇展开激战,倭寇败的败,逃的逃。那时与浙江毗邻的福建,倭寇在闽地沿海已好几年了,他们结巢筑屋四处劫掠,漆梁两位祖爷爷横戈跃马行,跟着戚家军乘胜追击去了福建,在闽地沿海横屿、莆田一带上阵杀敌,与穷寇决一死战,倭患终被荡平。两位抗敌的祖爷爷天老爷保佑命大福大,都受了伤但都凯旋而归。

荡平倭患后,两位祖爷爷的父母年事已高,作为独子他们有赡养和孝敬父母的责任,于是不约而同选择了返乡,没有像其他南兵追随调任蓟镇(明朝九边重镇之一)的戚继光去戍守长城。梁家祖爷爷只身返回老家慈宁夹溪寨,隐居山野读书采药,上山刨坑植树,下田拉犁耕种。将老未老时,秋冬闲暇步于山径,心静如止水,下山时手里捧着捡来的微枯而脉络不同的树叶子(做书签用),整座山却与老爷爷摇头晃脑吐词不清的莲花落(又称莲花闹、落子等,是说唱兼有的一种曲艺)呼应。有时候穿过一排老树,抗倭老兵一个巴掌猛然拍打在自己脸上,打开手一看,一只山蚁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沾在手心上。含笑浊语的梁爷爷将虫子掸落,装作气恼地说道:“一只山蚁都敢欺负馊气老头,我梁叟那里得罪你,你…你了?”也只有在那时候,梁爷爷才会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刚刚被山蚁叮咬过的右脸颊上那深陷的贯通伤的伤疤,眼前又立体地呈现海边持冷兵器与倭寇拼杀的场景。梁家后世承继祖公那种远离城市喧嚣的偏安生活,与世无争,世袭孙于19世纪初前后迁徙至舻山。毕竟隔着巨澜滔天的东海,十数年后,梁家跟慈宁夹溪寨老家族亲的往来渐渐稀落。到了清末,梁家作为明朝戚家军的军门后裔,在舻山鲜有人知,似乎已被世人遗忘。梁渊爷爷呢,那个整日流连在酿酒坊七石缸间的酿酒师,自己也不再提祖公的荣耀,生活嘛粗茶淡饭即可,只是要求梁家子弟代代墨香近身,要传承先祖遗风。

漆家祖爷爷呢,则返回世居地金台倍磊村,未及壮年带家人移居舻山对岸的水榭岛,后世渔农商并举,人脉资源堪广。漆家到了漆亚明的高祖这代又从军,离开水榭岛守卫舻山岛,来到祖爷爷曾经抗倭过的地方;漆家族长带部分世袭孙于19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迁居于舻山西乡,大花园村和司箭村都有漆家族人。漆亚明高祖家落在司箭村,同漆家男丁一起建祠堂,种树栽竹子,挖水井,播种收割,也有驰骋海上与毗邻的大花园村渔民结网出海捕鱼的。这里将人物关系简单理一遍,以便阅读:漆亚明的高祖(即漆爷爷的爷爷):清兵,战死海疆,时父母犹在,遗一子→独子任清同治、清光绪年间官员,生一子二女→老清兵大孙女嫁外埠,小孙女嫁舻山本地;清兵孙子即漆亚明爷爷,经商,生二子→清兵大曾孙即亚明的伯伯,小曾孙即亚明父亲;伯伯育有二女一子;亚明父亲育有双胞胎儿子。

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 漆亚明的高祖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战死于舻山,同时为国捐躯的还有漆家一族侄,年仅十九岁。高祖二十五岁卒,那时他的独子两岁多点。清兵叔侄俩在司箭村出殡那天,刚刚牙牙学语的婴孩不明事理,见棺材被穿黑衣黑裤的人抬起来,就嚷嚷着要坐到棺材盖板上面去。因为他父亲战前带着他进城时乘过轿子,轿工为了逗孩子笑,故意把轿子轻轻晃荡,小屁孩见轿子让他在山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山下的弯河,让他坐在父亲的怀里有节奏地前仰后合,而笑得咯咯咯一路不停。两三岁的娃哪晓得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见棺材跟轿子一样也是抬着走,抬起来上路,以为抬棺材也可以像抬轿子一样晃晃悠悠地一路颠着笑着,所以哭闹着非要大人抱着他骑坐到棺材盖板上去。按古礼,丈夫死后,妻子是要戴孝的,但舻山这地方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女人日后要再嫁人就不要戴,为丈夫戴了孝就不能再嫁。清兵的遗孀不假思索就选择了前者,那个披麻戴孝红肿着眼的母亲拽她不懂事的儿子,乳牙未齐的孩子居然挣脱大人的手,满屋子找爹喊爹,磕磕巴巴地说他要跟爹爹一起晃轿子上路。小娃子这一出又哭又闹,弄得来送葬的大人都忍不住抽泣起来,清兵悲痛欲绝的父母被族亲用小板车拉着去了邻村大花园村漆家族亲的屋里。

那时候,漆家在司箭村有田有竹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耕读世家。那个大闹父亲殡丧现场的孩子虽然没有了爹,但他爷爷奶奶失去了儿子,对唯一的孙子宠溺的要死,把他捧在手里怕摔了,把他含在嘴里怕化了。他母亲想要严格管教他,总有夫家、娘家大人拦着。那个19世纪中叶长大的孩子,到了六七岁时谁也看不住他,在家在学堂都能一眨眼功夫开溜不见了,十四岁之前是个乡绅皆知的逃学王,不爱抄书不爱诵诗不爱临摹祖上临摹过的字帖;年年初夏到仲秋,一放学就泡到水溪里、河里扑腾,反正整个夏天哪儿有野孩子那儿就有他乐呵的笑声。他在西沟、在河里捉黄鳝逮鱼虾,在田野捉昆虫,回头再跟人斗昆虫,玩得不亦乐乎。十岁那年夏天,他在田里摸到一条一尺多长的水蛇,知道那蛇无毒,拎着蛇尾巴使劲抖,然后捏着蛇尾巴追着去吓唬那个屡屡偷吃漆家田园里瓜果、偷砍漆家竹子的熊孩子。结果把比他还大几岁的男孩子吓得腿软,吓哭后惊动了他家人,大人好一顿上门告状,言语很不中听,嘴巴一撇鼻孔哼唧唧说:“有人养没人教的野小歪(野孩子),哼……”

高祖母很失望,她虽然晓得人家外村熊孩子也是欺负她家没有青壮男丁,所以屡屡伸出贼手,但还是觉得没养育好儿子,她对不起血洒疆场的男人,所以每年一到舻山被大鼻子坚船利炮攻陷的那天,就站在丈夫牌位前好一顿涕泪而下。母亲认为儿子好像跟小混混差不离,桀骜不羁不说,还常常跟人干架,对方比他高一头也不在乎,打得过打不过且不管,握起小拳头先出口恶气再说。咱有一说一,高祖有时候打架是为了自己,有时候是替别人打抱不平。不过,要是年长他几岁的堂兄嫌弃他有书不好好念,骂他“憨头(音:扛头)”、“笨蛋”,甚至咒他长大肯定没出息,他都不会回应狠三狠四(很蛮横)的话,有时候他还会贱贱地凑近人家的鼻孔说:“嗨,嗨,三哥,侬讲爽快了没有呀?”人家族兄要是蔑视样地斜眼瞧他,他呃一声后说:“侬,侬就嘎肯定侬长大一定后比我有出息啊?咦嘞,再说,有出息的人并不一定能生出有出息的儿子,我不骗侬!”

阿无头那句话,使三哥瞬间恼怒,他认为这是堂弟在有意羞辱他,因为他爹爹经营有方,被漆家族人公推为最聪明、最有出息的人。三哥的巴掌还没来得及伸出,亚明的高祖大笑着跑起来,跑了几步后,返身将手半握嬉皮笑脸地摆着说:“来呀,来打我呀,你来打我呀!”然后,一忽儿跑得无影无踪。

族兄三哥的母亲闻之后叉着腰站在自家门口骂娘,“哼,谁敢说我家儿子没出息,老娘跟他没完!”

漆家几位族兄、族叔渐渐地觉得族里有这样的愣头青,不可救药,是漆家门的不幸。所以,乡里富户家的女人都跟自己的儿子叮嘱说:侬要是不想读好书,就跟漆家小子熊到一块玩;跟漆家那瘪小子一道白相(玩),儿子侬给我记牢了,不要同他斗嘴。那些田产颇多的富户人家的女子大概怕漆家野小子毫无顾忌,说出她们极不愿意听到的‘咒语’。

再说那天老清兵遗孀在自家院里晾晒地瓜干,一听堂嫂不指名道姓地骂骂咧咧,就猜到儿子又在外闯祸了,于是将手里正做的活一丢,操起挑水的竹扁担跑到河边去找儿子,她以为儿子一下午都在河边蹦来跳去地玩,这一次非要打那个浑不吝求饶不可。高祖母沿着河岸把地儿都找遍了,也不见混小子的影踪,就用扁担把河岸两边的河埠头捅了又捅,气咻咻地说:“死了也好,小浮尸(有小鬼头之意),死了,死了我图个清净!”

亚明的高祖母不多会颤抖着腿胫骨,抹着泪坐在空无一人的河埠头,没忍住,泫然涕下。上有病中的两老,下有让人操碎心的混小子,寡居的高祖母一把鼻涕一把泪暗自神伤,她觉得自己的命运竟然如此不堪:丈夫丈夫嘛二十五岁命不保,儿子儿子嘛如此拂逆,公婆嘛又未老先衰,一家三代全靠她这个寡妇做支柱死撑着。她哪知道那会儿小祖宗哪儿都没去,就躲在院墙外的竹林里,他听见院子里悄然无声,就攀爬到院墙上,见母亲独自在河埠头坐着,虽然听不见母亲的抽泣声,他还是听见了娘亲的哭声。于是,他从院墙上悄悄滑溜下来,罕见地帮母亲还没削好的番薯都削好、摊平晾晒。病中的爷爷趴在窗边,看见孙子跪在院子里的大篾席上帮家里削番薯,手很灵巧,一点也不像第一次干这种活。爷爷的眼窝有点潮热,病怏怏的老人家又想起了自己那个被靠海的大花园村乡民从炮火里抢下来的血肉模糊气息游丝的儿子……

老清兵的父亲母亲自打儿子战死后,伤心过度,虽不过知天命之年,但身体大不如战前。高祖母从二十四岁那年开始,上要赡养一对风烛残年的公婆,下要抚养年幼的儿子,漆家的田亩还要照应,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人操劳;晚上孤灯下还要缝补一家人的衣衫,鞋袜,因为白天根本没有时间,所以白天也给小祖宗往外撒野的机会。高祖母三十六七岁时眼睛就花了,头发开始泛霜,家里的熊娃还不让人省心。漆家小子跟人干架,有败有赢,清兵遗孀才不管那么多,一旦知道儿子又在外头闯祸,待儿子回家,想方设法将公婆支走后,不问青红皂白将儿子痛达一顿。那老兵的儿子从来不哭,哪怕母亲打他打得皮开肉绽也不哭,痛极了就咬紧嘴唇,直到把嘴唇咬破也不哼哼一声。后来,溺爱他的爷爷奶奶离世了,这半大孩子没人罩着,被母亲用细细的藤条挥打时也不向母亲求饶,气得他母亲在河边蹲着洗衣裳时,跟族里的堂弟媳妇忧虑地喟叹:“咳,这阿无头,莫不是孽种投的胎?”

“你万不可那么说哩……”漆家族长公在外喝了点酒,红着脸正好经过河埠头,“孩子坏不坏不是看他有多淘气,多不让人省心,而是看他是不是憋着坏。”

“叔公,侬总是替咱家那不争气的小浮尸说好话,他前两天在学堂里又跟人干了一架,眼角都肿了。哎……”母亲深深地叹着气。在舻山,嫁入夫家的女人一般称族里的长辈,都要照自家孩子的辈分尊称,所以喊起来总是低一辈。

“别看你家那小子有时候举起拳头凶巴巴的,但他的拳头哪回无缘无故地打过弱者,也没打过佃农家的伢子嘛……”族长公说。

“嗨,还真别说,堂嫂,倷拉家小骨头的拳头他可不乱伸啊……”

“怎么样,我说嘛,我那侄孙没你这妈说得那么糟糕。”族长公半蹲下身说道。

“嘎小子尽给我惹祸,叔公,就侬觉得他孺子可教……”

“是呀,我堂哥的孙子还小嘛,你这个做娘的不要对他放弃希望嘛,男孩子有的懂事晚,他一旦明事理就能后来居上。你不信,听叔公一句话嘛。”

“堂嫂,你不会忘了我侄三岁时,人家算命先生咋说的?”堂弟媳妇站起来一边拧着衣服一边插话。

“算命先生总是拣好听的说,能信吗?”亚明的高祖母在河埠头上捶着浆洗的衣服,摇摇头说。

“怎么不能信?堂嫂,侬若是信了,自己不要先泄气,就经常给淘气阿囝打打气,希望会有的。”

“对啰,我们漆家门里孩子都坏不到哪去,孩子还没长成,多种可能性皆有可能呀!”族长公丢下这番话,起身,慢悠悠地回家了。走到半路,老兵的堂叔用金台腔轻唱起了婺剧:“守边关保中原时刻在心,白日里逐金乌演阵列兵,到晚来惜明月查哨巡营……”叔族公在1840年舻山海战时,带领族里青壮年男丁在战场扛炮弹、运伤员、送给养,看来他心中对舻山烽烟的回望还在继续。快到家时,族公突然像京戏念白似地自语道:“可造之才,焉能废之?”

阿无头的成长确实让他母亲花了比别的母亲更多的心血,孩子能帮母亲干点活了,但自律性还是不太强,憨小子嘛,夏天放一个多月暑假,你把他关在家里除非拿绳子把他捆绑起来,否则他对于水的热爱,对夏夜流萤的追逐,根本拴不住他。十三虚岁那年初夏,阿无头又领着一帮孩子在河沟里摸鱼虾摸田螺。小屁孩摸到一条斤把重的黑鱼,站在河岸上嘻嘻地跟人交易:“想要吧,归侬咋样?”

一个男孩不知其中有诈,绽开笑容说:“好啊,不过这回侬要我啥东西?”

“不要东西。”

“不要东西?”男孩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不要东西!”

“侬白白给我?”男孩子还是选择不相信,因为他记得漆家小子浑身是劲,跟水跟河有缘分,一扑棱总能摸到草鱼鳝鱼,自己呢总是拿木匠父亲用边角料做的小小版桌凳跟他交换。

“不要算了,别后悔啊!”见男孩子迟疑不决,漆家阿无头梗着脖子说道。

这时,河堤上其他露着屁股蛋蛋的小囝囝都跳跃着说:我要,我要!给我,给我!

漆家淘气鬼说:“我这条鱼嘛,起码值两个铜板吧,倷拉(你们)谁要它都行。不过,不过嘛,啥人想要啥人得喊我,喊我一声……”

“快讲呀,喊侬啥西?”本村外村的男孩们都跳跃着起哄。

“喊我,喊我一声阿爹,我把鱼给倷拉。”浑不吝边说边拍拍自己开始发育的胸脯。

“哗”一声响,伢儿全都扑进水里,向漆家混小子的大脑门泼水。有胆大的十来岁的男孩用手击水说:“阿拉做侬阿爹还差不多,侬不是呒阿爹嘛……”

浑不吝一听气急了,扑通一下跳进水里,于是河里扭成一团的厮打声、岸上乱糟糟的喝彩声混成一片。

在西乡,大人、小孩都知道,跟司箭村漆家那阿无头一起玩时,千万别提他没有父亲,他急了会咬人。在乡下,打小没有父亲的孩子总怀有深刻的自卑感,哪怕爹爹是为了这个国家而亡,反正小小年纪没有父亲,在漆家阿乌卵(也指不成器的人,有戏谑意味)看来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所以谁提谁恶意侮辱他,他就冲过去揍谁。那浑不吝倒没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做人家阿爹有什么不妥,因为乡里有父亲的孩子之间开这样的玩笑,顶多也就哇哇起哄喊两声而已。但是,阿无头不能让别的孩子做他的阿爹,因为这捅到了阿无头打小呒爹的痛处。

阿无头在河里跟人厮打时,一位私塾先生坐着轿子从舻山城回乡正好路过,见河里厢又是那个背着书包不回家的漆家大门拱(即大脑门)伢儿,就跳下轿子望着他教过的学生娃,失望地摇摇头,然后不住地叹气。

浑不吝打完架刚上岸,见状问先生:“为什么见了我长吁短叹,先生,我有那么让你难堪吗?”

先生幽幽地说:“你难道就准备在河沟里捉一辈子小鱼小虾吗?太令人失望,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啦!”先生说完这番狠话,扔下浑不吝,向轿工挥挥手,让他们先走,他随后反剪着手跟去。走出老远,先生还回身看他那淘气出奇野性十足的弟子。

半年后,吃败仗的清兵儿子——‘闯祸胚’(非漆家人给起的外号)像换了个人似的,个子长高不少,书也用心念了,西乡的野小歪突然醒悟长大了。十四岁开始,浑小子再没有让寡居的母亲伤心。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他白天上学堂念书,晚上帮母亲开仓准备分发给佃农的谷种,给几户年年青黄不接的村民准备好外借的谷子,一张张打好除分量没填写好的赊欠条,到时人家上门来借谷子,母亲将谷子称重后填写个重量就可以了;夏收时他白天帮母亲收租谷,晚上在灯下抄书。可惜,毕竟童子功欠扎实,清兵儿子生员(秀才)考了三次才过。

漆亚明的曾祖漆秀才按律可出钱买个官做,可曾爷爷不愿意享受父亲当年战死海疆给他带来的制度奖励,他一定要自己考出名堂来。但虽晓夜读书,随后的三年一轮举人选拔考试几次落弟。眼看儿子二十七岁了,农耕社会绝对的大龄未婚青年了,母亲劝子:“古人说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咱不考了吧,儿子,咱先成家要紧,官运不济咱就先放一边去,反正家里日子过得去”。母亲说得在理,考取了生员,本不算平民阶层的漆家可以拥有一些特权,譬如受免丁粮(免役税)这一项就挺受益的了。但是,人家不干,母亲看中的新媳妇娶进门,他还是每天挑灯夜读,他一想懈怠,耳边就响起满头白发的私塾老先生半是担忧半是‘苛责’的叹气声。

三十一岁那年春天,当亚明的曾祖母腰围慢慢涨大的时候,后来居上的漆秀才咬咬牙再考功名,终于考中。朝廷暮秋派人来舻山厅(相当于现在的县)发放举人官榜的时候,正好是漆亚明的爷爷瓜熟蒂落冲出母体的时刻。

“好事成双,好事成双!”来漆家祝贺的县衙门官员、士绅、乡民、佃户、亲友都这么说,这让沉寂了三十年的漆家又一次名声鹊起。当年,漆亚明的高祖母一高兴,就跟她即将出仕的儿子商量好,给漆家所有佃户减免一年的租谷。漆亚明的曾祖要独自去金台府出任朝廷命官了,离开舻山前,老清兵儿子阿无头来到父亲墓前,先将坟墓上新长的野草给拔了,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执香跪拜,然后默默地坐在父亲的石碑前跟在海疆上与来犯之敌拼到最后的爹爹对话,他老婆上山找到他时,见举人丈夫满眼泪光。

那天,高祖母在漆家祠堂里,面对丈夫和公婆牌位,几乎哽咽。漆亚明的高祖母终于可以挺直腰杆站在漆家列祖列宗前,她养育的小浮尸、‘闯祸胚’终于没给漆家丢脸。高祖母颠着小脚回家的时候,她想起小时候那个令她伤心和失望的调皮捣蛋的野孩子,她脸上不禁浮现了笑容。老清兵遗属她想呀,阿无头从小体质好,能让他有在野外耍野的本钱,而经常在田野追逐跑,在河沟里游弋,又让他的身体发育非常平衡,四肢修长,肩阔,小腿健硕,六七岁就能绕着岸线很长的野码头跑圈。要不是阿无头身体健壮有文才武略,岂能去金台府那种藏龙卧虎的地方任官!

次年,老清兵麾下漆家那一支离开西乡司箭村,迁徙到城里落户,成为舻山城里高门望族。后来,亚明的曾祖又通过武举人考试,成为武官文官一肩挑的有用之才。不过,漆亚明他光宗耀祖的曾祖不希望他实诚、正直的儿子步他后尘,去考什么功名,去官场沉浮,他怕儿子到了官场被奸佞所害。亚明的曾祖希望自己的儿子多读书读好书,成年后行医、做帐房先生、教书先生、开绸布店、开钱庄,经商,什么都行。曾祖的独子——亚明的爷爷脑子活络,有天生的经营头脑,于是成年后选择成为商人,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舻山做过不少买卖,年轻时还跟着外洋船去南洋呆了几年,苦哈哈地跟着当地人割胶赚钱。

  20世纪初,老清兵的儿子,漆亚明的曾爷爷卸甲归田后没跟他儿子住在城里,而是住到了乡下,跟族兄、族侄住在一起,快古稀之年还在河汊里跟发小一起游泳,在竹林里挖笋,出资帮乡亲修桥修路,所以整个司箭村的路况、河埠头及石桥都要比其他村落好得多。老迈的曾爷爷在乡间颇有号召力,即使晚年家里也是常有族亲、乡民上门拜访,跟亚明的曾奶奶在乡村老屋里无病无灾地活到民国初期。曾爷爷八十多岁死的时候,家里办丧事,司箭村漆家偌大个前庭后院和竹林里,居然挤满了前来送殇的人。抬棺的时候,年轻人、壮汉一拥而上,送葬的人群从山头蜿蜒到山脚,年幼的亚明双胞胎兄弟执绋,走在长长的送葬队伍前头。

漆爷爷尽管有在州府做官的爹,但为人做事不张扬,在舻山城里的家并不显赫,家也就一幢二层楼房,不过原始积累还算丰厚。漆爷爷先是把他十五岁的大儿子送去香港,鼓励漆亚明的伯伯乘船去世界走走,于是伯伯考取一家远洋船务公司,在香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过了两年,爷爷将他小儿子送去杭州,考取浙江中等工业学堂,幼子毕业后在省城一家机械公司上班,后来去往上海立住脚跟,在商务印书馆谋职。也是在那里,漆亚明的父亲遇见了他心仪的姑娘。姑娘是名门之女,出生非大富大贵,父亲是银行高级职员,母亲是中学教员,姑娘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她没有听从她父母要她去日本留学的安排,留下来在商务印书馆做校对的小职员。

漆亚明父母结婚时,女方的父母给出的嫁妆是一幢独立门户的小楼,原来亚明的舅舅一家住在那儿,后来舅舅全家去了意大利并定居在那儿,这小楼房就一直空在那儿,亚明的父母结婚后居于此。漆亚明的母亲跟一些富家子弟不同,她不喜欢靠祖辈、父母家业生存,也不完全倚赖丈夫而做个全职太太,她生下双胞胎后选择复业,去商务印书馆依然做她的校对工作,是一个追求独立的女性。所以,漆亚明和哥哥小时候分别由外婆外公和爷爷奶奶抚养,亚明是在外公家阔气的洋楼里长大的(外公外婆去意大利探望亲人的那两年,三四岁的漆亚明由舻山爷爷奶奶抚养),然后小学、初中都在上海就读。

虽然,爷爷的财富跟亚明外公比,那叫一个小巫见大巫,但是漆爷爷认为漆家子弟成才还是应该由漆家支撑。漆爷爷先将有书画、雕刻功底的双胞胎小孙子亚明,重金托付给一位从日本留学归沪的先生;后将从舻山公学高中毕业的双胞胎大孙子送入天津南开大学文学院就读。舻山城里人都说,漆爷爷为了培养儿孙,不惜耗费心血和家底。

民国26年(1937年)秋,漆亚明于上海全面沦陷前回祖籍舻山,船上同舱的几个男人集体抽烟,从不抽烟的亚明呛得难受,就站到甲板上听着缓缓的涛声。望着茫茫大海,亚明想起了母亲在他小时候讲了N遍的漆家故事。亚明和哥哥当年在上海出生后的第九天,漆家爷爷接到上海电报,不出两天,舻山差不多半个城都听说了漆家一下添了两个男丁。漆爷爷乐得连着三天给到他家贺喜的人散糖果,连街上老乞丐听闻后整整邋里邋遢的头发,拍拍身上尘土,也去漆家门上道喜,爷爷照样笑得合不拢嘴,照样各给一把炒蚕豆,给亚明曾祖父从西乡派人送来的司箭村自家后院摘种的枇杷。

双胞胎孙子双满月后,在两个孙子缺席的情况下,漆爷爷摆了几桌酒席,宴请舻山亲朋好友。前清举人、七十多岁的曾爷爷拖着枯黄的长辫子,专程从乡下乘轿子到舻山城赴宴,人还未到,西城门已经有跑得快的噶小子上漆爷爷家报信:举人老爷来了!辫子王来了!

漆爷爷家高朋满座,大家互相鞠躬作揖,问候寒暄,客人的发式、礼仪、穿戴几乎都还是清帝在位时那一套,尽管辛亥革命已过去了几年。城里的高秀才到了漆家,一看来贺喜的男客清一色拖着长辫子,清末在舻山厅衙门为官的亚明的姑丈公(姑奶奶的丈夫),居然拿了件光绪帝时期的官服穿着,只有高秀才头上长辫子不见了踪影。

高秀才跟举人老爷、跟一屋子来赴宴的客人作揖后,见满屋子人除了刚当上爷爷的漆先生,清一色的拖着长辫子,他坐了一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心也潮热起来。他把漆爷爷拉到一边说:“我说不来,我说不来,你非要拖我来。漆先生,你这不是让我浑身长刺似的不自在,也让大家伙尴尬不是嘛……”

“不用不自在,不是还有我陪你嘛,你看,我的头顶上跟你一样也空空如也呀!”爷爷摘掉帽子,指着又短又硬的头发说道。

“我看…,我还是过几天来吧……”高秀才不听劝,还是想走。

“亚明姑奶奶家的姑丈公,猜出了高秀才跟自己妻舅之间的对话内容,他从酒桌上站起来说道:“高秀才,来来,没什么,不用不自在,不就一条辫子嘛,没啥好搁着(觉得)难熬。”

“高秀才,侬走在阿拉前头了,允我们,我们这些馊气老头再留几天,迟疑几日啊……”须发全白的举人老爷说道。

“是啊,是啊,我们习惯了头上有发辫,长辫子跟着我们一起走路,一起经历风啊雨啊什么的;雪来了,也可以拿起来掸掸雪粒子……”众人晃晃头上的长辫子,都抢着用表态的方式来挽留高秀才。

还有人在座上说:“身体发肤于父母,我才不管宣统是坐在紫禁城还是去了天津,不管定国开基的摄政王子孙是不是跟阿拉一样还留着尾巴,反正我头上的长尾巴一时半会不能被咔擦的剪刀给剁了…哈哈……”漆爷爷望去,说那话的是梁家酿酒的爷爷,他还是那么风趣。漆爷爷的爹娘当年从乡下搬到城里半年后,经顾家老剃头爷爷介绍,方知梁家也是当年戚家军军门后裔,漆家与梁家的走动多了起来,毕竟祖爷爷是抗倭战友,有共同的话题嘛。

“我请了个舻山名人来跟侬作伴,再等等,若伊不来,高秀才侬再走也不迟。”姑丈公说着来拉高秀才,亚明爷爷也不知道自己小妹夫请的客人是谁,到底是当过官的,虽然清廷推翻了不存在了,大概他觉得自己背景还硬着,心里的小朝廷并没有被推翻,自作主张请了客人赴宴也不跟大舅子提前打声招呼。不过,漆爷爷脸上并没有显现出任何不愉快的神态,因为小妹夫在他家经常这样做,经常替自己的大舅子在一些事情上做主,当然漆家的大事情轮不到前清芝麻绿豆大的官员来做主。

“我还是改日再来吧,漆先生,老爷子,今朝我确实有要事要去办,怠慢了怠慢了……”高秀才执意要走,他向主人和举人老爷作揖。

“既来之则安之嘛!高秀才,你看你来都来了,怎么要走?”门口一辆黄包车刚停下,就响起夹杂着南北腔调的男中音,众人不用朝外看,就晓得是城中闵老板来了,因为这舻山城里本地人中只有闵老板声音带有浑厚的北调,好像气场不输于在座的前清大小官员和商人、绅士。

“嗨呀,有这么好的好事,干嘛要择日再来呢?”年轻的闵先生一迈进漆家大门,就向往外走的高秀才作揖。

“哎呀,闵先生,你能亲自来,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姑丈公赶紧上前迎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举人老爷,各位前辈、兄长,我去了一趟城南,办完事回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各位啊!”闵先生摘下宽沿帽向众人道歉。

“一条长辫子不是洪湖猛兽,坐下来嘛,高秀才,我来陪你!”

来者是闵先生,他在北洋政府农商部谋职,这几天去上海公干刚巧回了趟舻山,姑丈公晓得闵先生来了就请他赴宴。前几天,漆爷爷去闵家送过请帖,希望闵家新婚不久的闵太太(佩伦的亲生母亲)能到漆家庆生的酒宴上坐坐,没想到闵先生从里屋出来,乐呵呵地说:“我印象里漆老板没那么小气吧,那么喜庆的事只请我太太一人,怎么,对我这闵某人视而不见啊?”

“哎呀,闵先生,没想到你回舻山了,我父亲母亲要是知道你能去参加他们曾孙子庆生酒宴指不定有多高兴呢!”漆爷爷这话没有夸张的意思,因为举人老爷的婆娘,即漆爷爷的母亲跟闵太太有亲戚关系,闵太太是漆爷爷外婆家的亲眷,按辈分,爷爷辈的漆老板还得叫年轻气盛的闵先生为姨丈呢,但是爷爷叫不出口,还是照闵先生未婚前那样叫他闵先生。闵先生那时满脑子新思想,才不管漆老板叫他什么。闵先生和高秀才落座,爷爷没想到他小妹夫——那个穿光绪帝官服的亚明的姑奶奶家当家的请来的客人原来也是闵先生。

(不过时隔二十多年后,抗日战争中,漆亚明来到舻山跟闵佩聿混熟后,有时候要跟闵家老二开玩笑说:“按我祖奶奶家的辈分,我漆亚明得叫二公子为舅公耶!”

“你叫舅公的人应该是我大哥佩伦,我嘛,就算了,我比你还小十岁吧?我呢,也不叫你哥了,你也别叫我舅公,咱俩随便叫吧……”闵家二少爷嬉皮笑脸没个正经。闵佩聿把玩着亚明正琢磨的玉器配件,在茶室雅间里东看看西瞅瞅。所以那么多年,漆爷爷一直没有改口,无论他母亲在世还是离世,也无论闵佩伦他母亲在世还是离世,他一直管佩伦父亲为闵先生;亚明也是,一直管闵家二少爷为二少爷或者佩聿少爷。闵家三少爷佩羽很少去亚明茶室,大少爷佩伦成年后一直在上海读书、谋职,等他被他父亲三天一份电报召到舻山经商,亚明已经去了上海,所以亚明跟闵家大、小少爷他们之间都没有什么交集)

漆爷爷酒宴后,关于漆家盼望生子的传闻也很快在舻山传扬开来,连士蓝街梁渊的二叔、南货店林老板、卖碗二世他姆妈、剃头顾师傅他爷爷——老剃头都听说了,说漆家后代要么不结婚,拜堂过后就去香积寺拜佛,祈求菩萨保佑漆家生子添丁。所以,士蓝街老剃头一见孙子结婚,不仅让儿孙专程去香积寺拜佛,还打发顾三和姝芬小俩口去漆家爷爷店堂坐坐,沾沾运气。后来,卖碗二世娶媳妇,他姆妈见姝芬生了两囝,也让儿子跟儿媳平雅丽学姝芬样,先去香积寺烧香拜佛,再去漆家亚明茶室坐坐。后来,卖碗二世的老婆平雅丽掰着手指头算算,士蓝街上凡是婚后去香积寺拜过佛,去漆家爷爷店堂坐过且跟漆爷爷聊过天的小年轻,生育都很顺,而且都有儿子。梁渊的二婶、平雅丽、姝芬都认为,这不是偶然的,她们觉得她们的儿女是她们在香积寺拜佛求来的,是因为在漆老爷子家沾了喜气和运气。

士蓝街的婶婶、嫂嫂们要这么想传宗接代的事,并且在漆亚明跟前笑着自夸,亚明从来不去驳斥她们。即使其他人不知道漆爷爷为什么那么盼望家中生娃而且必须要有囝囝的原因,漆亚明太知道了。从1840年到漆亚明哥俩出生,虽然横跨七十多年,爷爷对他爷爷在舻山海战中战败而死还是耿耿于怀。老人家想着啥时候在自家门口能够威武地保卫舻山,那么他的儿孙们——漆家男丁就可以像先祖那样浴血奋战在海疆。漆爷爷他不知道他的两个双胞胎孙子早就驰骋在没有硝烟但危险性却更不确定的战场,小孙子还到了他眼皮底下跟东洋人过招,有时候毕恭毕敬,有时候话里有话,要不是高秀才赏识漆亚明,爷爷早就把二孙子给赶跑了。

爷爷每每看着二孙子平心静气地跟日本兵打交道,心里老不开心,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年没有强硬着要求二孙子念高中读大学。漆亚明跟他哥哥同年考高中,在岛上念书的哥哥考取舻山公学高中部,而一直在上海就读的弟弟亚明考试成绩不理想,名落孙山了,也怪他平常用在书法、绘画、雕刻上的时间太多了。爷爷得知后去信让小孙子来舻山公学跟他哥哥一起读高中,因为爷爷在公学成立之初,和舻山绅士以及几个舻山籍的上海滩资本家一起出资捐赠办学,且从来没有享受过特殊待遇,把上海初中毕业的小孙子送进舻山公学念高中应该不成问题。那年夏天,亚明回舻山短住了几天,散散心,爷爷征求双胞胎小孙子意见时,十六岁的亚明说:“爷爷,我还是学一门手艺吧,考大学的事让哥哥去做吧,他读书比我好多了”。

那年秋,漆爷爷专程去上海领着漆亚明拜望老朋友,爷爷老朋友的儿子两年前从日本归国,自己开了家珠宝店。去到那个老朋友家里时,留日生看了看亚明的手后,拿出一块小木头、一块刻章用的玉石,让看上去英俊潇洒的亚明随意雕刻点什么,他怕男孩子长得太好看,又来自高门大户,怕是个中看不中用且吃不起苦的家伙。漆亚明直到这时明白了这是先生在收他为徒前对他的一场考试,于是他鼓足劲拿出平素雕刻技艺,在先生面前好好表演了一番。漆亚明拿刻刀雕刻的时候,他爷爷和他爷爷的老朋友坐到院子里喝茶去了,两个人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有说有笑。

“喔,不错,十六岁的孩子能刻成迭个样子,不错,不错!”留日生拿着亚明雕刻的印章、木雕,拿到工作台的台灯下,细细地瞧着,不住地赞叹。

漆爷爷的老朋友进来,一见自个儿子夸亚明,立马跟儿子说:“那你就将这孩子收下了吧!”

“慢,听我说完!”

“你要是收学徒费,我和他父亲都能出。没关系,你说个数,不用客气。”后进屋的爷爷晓得人家留日归来的先生要收学徒费,就抢在老朋友儿子前头说话。

“不是,不是,漆叔,您误解了我的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爷爷问。

“漆叔,我的意思是亚明要跟我学艺,必须愿意跟我学习日语,必须,没有其他附加条件,就这么一条。”师傅很干脆地说。

“必须学习日语,这是为什么呢?”漆叔反问道。

“以后你们就知道了,这是我收徒的必要条件。”

“我愿意跟先生学习日语,我,我的外语成绩比其他功课好,我想我应该学得会。”漆亚明没等爷爷决定孙子是否跟眼前这个留日归来的洋装先生学手艺,自己一口先答应了下来。亚明也确实是喜欢雕刻,一是他有基础,二是他坐得住。

“漆叔,既然亚明同意了我的条件,那就让他跟着我学手艺吧!”

爷爷虽然不太愿意让孙子学日语,但开明的爷爷还是高兴地让亚明当即就跪拜师傅。

“谢谢,谢谢师傅!”漆亚明高兴得连说了几个谢谢,跪下来给师傅磕头。

“好,好,快起来,起来吧,侬迭个徒弟我收下了,以后学艺可不许偷懒噢……”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亚明若是偷懒,我跑到上海来揍他,哈哈……”漆爷爷赶紧替小孙子承诺下来,他的话刚说出,老朋友扶着儿子的工作台也笑了。

不过,后来爷爷在舻山见到二孙子咿哩哇啦跟入侵舻山的日本兵毫无障碍地交流,让爷爷开始后悔当年不该让亚明跟那留日归来的洋师傅学什么手艺。爷爷他只看见表面现象,以为二孙子是个彻头彻尾的二孙子,软骨头,没有先祖的高风亮节。爷爷他不知道,二孙子屡次从日本兵和舻山汪伪政府官员以及某些嘴巴有豁洞的官员娘们地方套来的情报都兜售出去了,他以不刻意的情报贩子的身份跟国民党人合作了好几回。他见渡边的翻译官盯上了茶室里的漆家家传瓷器,就将父亲小时候的私塾学友——卖碗二世的父亲请到茶室,请他出面定做一批瓷器。士蓝街卖碗的老爹嘴巴很紧,他去了一趟乡下的轮窑,送上亚明绘制的图稿,窑厂老板根本没有起疑心,因为士蓝街卖碗的老板经常来订货。那批瓷器到手后,图案与家里的瓷器很相像,经亚明那双手做旧,更是可以以假乱真,漆亚明老板将那几件‘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瓷器送给了渡边和渡边的翻译官,而后翻译官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了不少日军军营情况,亚明也以最安全的方式转手了。

有一次,翻译官见茶室墙壁上有条幅,书法挥洒刚劲有力,便指着条幅问道:“漆老板,这是谁的作品呀?”

“哈哈,这是我一时兴起的涂鸦,让,让危先生见笑了,见笑了!”

“能不能送给我?”翻译官问道,咳嗽了几声。

“这,这,我看这样吧,我给你新写一张,怎么样?”

“好呀,好呀!”翻译官道。

“写什么好呢?”漆亚明自言自语道。

“随便写,跟墙上一样也行。”翻译官倒也爽气。

“那就多写几个字,我想想,想想…墙上那个对联祝发财什么的太俗气,危先生你家里要去贴得写个雅点,我想想啊……”

搁下毛笔,漆亚明恭敬地说道:“小时候练得不多,危先生,你看怎么样?”

“一湾月照溪假寐,半山松闲响通夕。夜敲卵石逗芳菲,不问东西自顾徙。”翻译官一遍轻声念着,一边笑着由衷地赞道:“漆老板,嘎一歇歇功夫,侬做了首七绝,了不起,了不起!”

“过奖了,过奖了,危先生,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了……”漆亚明不自然地搓着手说:“今天的墨研得过于急了些,你看,墨汁有点晕染了。危先生,这样吧,我明天早上好好研磨,多写几张,你过几天来取一张你认为看得上的,我再请人裱糊好,怎么样?”

“那样也好,也好。”翻译官喜滋滋地说:“嗨,嗨,你看你看,那黑黑的墨汁还在洇开,不来三,不来三,黑墨汁老结棍嘛!”翻译官嗔怪道,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翻译官说好周六下午来取漆亚明的书法作品,没来。那天上午他来茶室时,漆亚明刚好送舻山城里一个公子哥儿出来,见翻译官上门,赶紧跟富家子弟道别。

翻译官刚在雅间坐下,漆亚明老婆就泡了杯龙井茶送进来。

“我等你几天了,危先生,我还以为你生病了,那天你来茶室我看你有咳嗽……”

“咳,这几天可吧我累坏了,整天说话,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疲于奔命,累得我的嗓子眼都冒火了……”

“舻山城也就这么个地方,咋啦,危翻译官,你搬家啦?看你,说话都呲呲啦啦,嘎好一个男中音都沙哑了……”

“哎呀,搬啥家呀,是皇军搬来挪去的……”

“渡边中队长怎么挑了寒流南下秋风瑟瑟的这些天搬家?”

“不是渡边中队长搬家……”

“是嘛。”漆亚明心不在焉地说着。

“哎呀,是皇军,乾坤大挪移!你不晓得,他们这一顿折腾,西葫芦乡的中队调防到东白岑乡,东白岑乡那个不足一个小队的皇军驻扎到泗水小岛去了。哎呀,我跟着烂头烂脑忙碌了几天,可把我忙坏了……”翻译官叨叨絮絮的时候,他见漆老板收拾着桌上一件翡翠,他估计那是刚才在门口遇见的富家公子哥拿来让漆老板加工的。

漆亚明拿出他写好的墨品,好像对翻译官刚才一通话并不敢兴趣。翻译官从漆老板新写的条幅里挑选了一张,见另外还有一张元代小令,拿在手里细看起来,“哎呀,那可是白朴的《天净沙 春》呀,漆老板你不知道,除了关汉卿,我可喜欢白朴、马致远、郑光祖的元曲了,太好了,太好了!”翻译官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危先生也喜欢白朴、马致远、郑光祖的元曲!”

“老祖宗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漆先生,你说是吧?”

“是啊,是啊,什么都可以忘,老祖宗可不能忘!”

“哎呀,漆先生,你说得对极了!不过,我说你什么好呢,你到底还有多少技能,你晓得伐,我崇拜你不得了,你上手会的东西咋嘎许多呀?!”

“比起危先生,我差远了!”

“我危某人不才,哪能跟漆先生你比呢?哈哈……”

“哎呀,我们两个别光顾着互相吹捧了,哈哈,哈哈哈……”漆亚明跟危翻译官同时笑声朗朗,他们两个人也算有‘缘分’,都在上海出生、长大,祖籍都在舻山。亚明晓得,这会店里没有喝茶的客人,爷爷估计又在雅间外溜达,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替天行道呢。

翻译官心满意足地走了,两件书法作品裱糊的活丢给作者,自己游哉游哉地回皇军那儿去了。

危翻译官一离开茶室,亚明的脑瓜子快速开动起来。看来,日军一定听说了东白岑乡有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游击队在活动,鬼子的兵力骤然增强了,他们对东白岑乡的警戒加强了。想到这里,漆亚明认为他必须立即设法通知舻山地下共产党组织,否则舻山游击队不及时转移,恐遭灭顶之灾。但是,1937年他临上舻山前,他那个留日归来的师傅握着他的手一再关照他,要他遵守纪律,做一枚冷静的‘冷棋子’,到时候会有人前来舻山接洽他,唤醒他。但是在地下党组织唤醒他之前,他漆亚明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漆亚明干着急了一天,终于在他妻子一句话的提示下想出一个办法,共产党舻山游击队安全转移了,但游击队指导员、共产党员梅如馨来不及转移,被捕了,被汪伪政府判了死刑,砍他头的人便是日后被汪明鉴称作刽子手的那个后来到国民党舻山警察局任职的看守所所长。

不知为什么,漆亚明的老婆那天突然突兀地问老公:“西葫芦乡那个皇军的中队长,他让我递给你的一枚翡翠,让你给他镶两颗钻石,侬弄好了伐?”

“弄好了呀……”

“弄好了,侬跟他说呀,让他把翡翠戒指拿了去,贵重的东西阿拉不要老放在屋里厢……”漆亚明的老婆说完,爷爷赞同孙媳妇的话,在一旁帮腔。

“危先生前两天说那个中队长最近从西葫芦乡调防到东白岑乡去了,那东白岑可是要乘船去来,不方便了,不像西葫芦乡,骑自行车四十分钟就到舻山城里了,所以他一直没来。”顿了顿,漆亚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哎呀,我不该跟你们说这些事的,保密啊!”

“那你快写信给他呀,他一定能收到的。”漆亚明的老婆说。

“对呀,对呀,我可以写信给中队长嘛…太好了,太好了!”

当夜,茶室客人散后,漆亚明写了两封信,他自然晓得不能将危翻译官透露的信息泄露在信上,因为这次日军调防是偷摸着进行的。所以他将写给西葫芦乡中队长的信封好口,然后在信封上写上东白岑乡渔公栈的地址。他早就听说东白岑乡渔公栈里有游击队员秘密出入,亚明希望他的信件能到达他希望到达人的手里。漆亚明他用日文将自己要表达的内容简要写了一张信笺,大意请中队长有空时务必来亚明茶室一趟,镶好钻石的翡翠戒指可以取了;亚明还用中文问中文蛮来三的中队长在西葫芦乡可好,又说自己近日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西葫芦乡看他。

漆亚明他写的另一封信是写给东白岑乡奶奶娘家二表舅的舅舅,说东白岑二舅公长远没来舻山城里了,他爷爷想他这个兄弟了。因为自奶奶嫁入漆家,做泥水匠的二表舅这几十年没少帮爷爷的忙,漆家小楼修修补补的事全靠二表舅来完成,这会爷爷也想亚明的二表舅了。亚明将这封寄往东白岑乡的信套上了西葫芦乡公所的邮寄地址,漆亚明故意将寄往西葫芦的信用了最小的信封,字还写得挺大,收信人的名字写不下了,就在信封背面写了由乡公所转给那个中队长。因为二表舅到西葫芦日军军营去过几趟,日军知道他会砌墙,就差他为日军修缮营房,所以在乡公所里做事的二表舅的表兄知道泥瓦匠表弟要去日军军营修理马槽屋顶,便直接将信拿给兄弟,让表兄弟转给那个中队长。

二表舅拿了信立即去西葫芦乡日军军营,见门口站岗的都是陌生面孔,他问中队长在吗,日本兵气势汹汹地拿枪赶他,二表舅知道日军换防了。胆子向来很大的二表舅回家拆了信,一见里面内容却不是写给原来西葫芦乡日军中队长的,却是写给东白岑乡他二舅的,说漆爷爷想二舅的二舅了,请他有空时来舻山城里玩。鬼灵的二表舅立即判断出亚明的信笺与信封错放了,他突然想到西葫芦乡的中队长会不会调防去了外婆家的岛上?这一想不要紧,二表舅差点急出一身冷汗,他立马穿上外套问家附近的乡公所兄弟借了一辆自行车,往海边赶了去,很快联系到一条船。

亚明听爷爷说起过,二表舅好像晓得东白岑乡游击队的事,因为二表舅的母亲是东白岑乡嫁到西葫芦乡的,二表舅的外婆家就在东白岑乡渔公栈后面。亚明小时候和哥哥一道跟着二表舅去过东白岑岛两趟,每次去岛上玩总是拎着父亲从上海邮寄来的糕点糖果,然后拎着东白岑岛上透骨新鲜的海产品回舻山。所以漆家跟二表舅的舅舅家有往来,过去漆亚明替爷爷给二表舅的舅舅写信,总是将信寄到渔公栈,由渔公栈人送到后面的住家。漆亚明相信,西葫芦乡的二表舅接到他的信一定会赶往东白岑乡,这样共产党游击队转移的事说不定会有双保险,而且即使皇军胡截了漆亚明的信,亚明想好了说辞:哎呀,两份信写好,爷爷喊他有事,他忙完事将信封装错了,而且他信里都没有说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事情果真如漆亚明所料,二表舅接信后,觉得亚明外甥迭封信有蹊跷,他联想到东白岑乡游击队的事,当天就雇了条小船去了东白岑乡,将漆家外甥的信给他的二舅舅看。二表舅的二舅舅人特别聪慧,他见信上说漆亚明他一直挺忙,想去东白岑乡看看二舅舅的二舅,也一直抽不出时间,现在看来不方便前往了,因为东白岑乡的老乡告诉亚明岛上余家祠堂里蹲满了咿哩哇啦的外族人,亚明想去东白岑也没地方可住了。二舅舅的二舅拿着漆亚明同时寄出的两封信,他看出来这是舻山城里的上海娃在暗示岛上来了不少日军,因为余家祠堂里根本没有外族人借住,他自己就是余家族长,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二舅舅的二舅一分钟也不敢耽误,他立即去前面的渔公栈,他在渔公栈有股份,人在岛上也很有威望,很快渔公栈的人设法联系到了东白岑乡籍的游击队员;游击队五六十号人当天晚上转移出岛,游击队员个个打扮成渔民模样,分批乘渔船连夜撤离。

但是,游击队指导员梅如馨那几天正在外岛秘密活动,无法联系到他。过几天,等他完成任务回东白岑岛时,码头上荷枪实弹的日军一看他打扮不像当地渔民,口音跟岛上渔民也不同,就捉了梅如馨。关了几天后,日军将梅如馨交给舻山汪伪政府,关押在西乡大花园村的一座粮仓里。不出半月,教书先生出身的共产党员梅如馨在大花园村英勇就义。

抗日战争胜利后,有人向舻山政府举报,称漆亚明有投靠日军的嫌疑,将家中景泰蓝瓷器送给日本兵。幸好有卖碗世家出面澄清,说当年漆亚明确实向日本兵送了一批瓷器,但那并非是漆家老古董,而是民窑1943年打造的,绘图稿由亚明老板完成,根据他爷爷收藏多年的瓷器所画。舻山政府派人来亚明茶室核实,当时亚明正好去了上海,爷爷就拿出被亚明藏起来的原来摆在茶室柜子上的那几个祖上留传下来的景泰蓝坛子、钵子,爷爷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二孙子当年将摆在茶室作‘镇馆之宝’的老东西藏起来的原因了,他也终于放下心来,知道自己的二孙子不是汉奸。

舻山国民政府也没有难为漆亚明,因为茶室老板在抗日战争中跟他们早就合作了不止一次,他们信任漆亚明,认为他就是一个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纯粹的商人。这样,在抗日战争中做了好几年‘冷棋子’的漆亚明,不仅被爷爷误解,被乡里乡亲误解;闵家谐趣的二少爷虽然后来对漆亚明不像开初那样感冒他,但在闵家院里或者跟人闲聊说到漆亚明时,还常常以“那个拿刻刀的假洋鬼子”、“那个一刀刻下去不出来个铜板就不是漆老板”来戏称漆亚明。但是,恰恰是像闵二少爷这样那样戏谑性的误解和误解肆意的传扬,在国共内战的四年里,让中共情报员漆亚明是安全的,让他的茶室是安全的,让他的妻小是安全的,他漆老板送出的情报也都安全送达,为解放军解放舻山和周边列岛立下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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