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梁琪的婚姻维持了五六年,还没孩子,家里清冷得很,节假日也鲜少有朋友登门,拿门可罗雀形容一点也不夸张,这在(20世纪)80年代是个个例。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时候传统节日亲朋好友间兴串门拜访,日子虽并不富裕,但热情、好客、感恩好像是大多数人的脾性。琪儿父亲梁家和斜对门林家(高老师舅舅家)的小仓房里都摞了十几条凳子,方凳长凳园凳,自家备用,也让外人借用;碗碟也是,清一色景德镇的,浅口盆,莲花盆,敞盆,长条形鱼盆,荷叶状盖碗,都有备份。姝芬姨家,即老顾头剃头世家,没那么别致、考究的青花瓷盆,姝芬娘家来客七大碗八大碟也是端得出来的,虽说盆子、碟子粗糙是粗糙了点。
想当初梁琪刚结婚时,家里也是门庭若市,每天送走一拨人,又来一拨人,夫妻俩同学、同事,还有士蓝街老街坊,琪儿工作过的舻山中学老师。时隔这么久,梁琪还记得当年对面单身宿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场景, 一间十五六平方米宿舍里贺喜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的,每天光茶杯得洗刷几回,来一拨,走一拨,父亲送的两套宜兴陶瓷杯都不够用,去街上最大的益民食品店补充大白兔奶糖都补充了三回,小家堆满了大家送的描画铁壳暖水瓶、玻璃酒杯、搪瓷脸盆、绣花枕套、绸缎被面。琪儿最喜欢两件礼品:一是平姨送的一套双鱼龙泉青瓷盆,平姨家收藏有些年头了,瓷胎一看细腻、滑润,尺寸大小不一的盆子通体青得好看,绿莹莹的,光泽耀人,盆内手绘的鱼生动可爱,用筷子敲盆沿,音清而脆,悦耳动听。还有就是美院夏亦农夏老师托人捎来的搪瓷脸盆,底部是齐白石的名作《虾图》,但见几只淡墨色的虾机敏灵动活灵活现,倒上水仿佛虾用长长的须子戏水,令人爱不释手,琪儿一直不舍得用,用床单包好放在柜子里,有时候在家画画也临摹临摹白石老人的虾儿,觉得照本临摹没有照着脸盆临摹,更让人愉悦。
后来,搬出单身宿舍,住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套房,房子可容身的面积大了几倍,但上门的亲朋好友却愈来愈少,娘家人、婆家人也走动得不多。自从医院外科一个平素喜好烟酒且生活比较无序的四十来岁的医生患上乙型肝炎,很快转为肝腹水,肚大如鼓面色蜡黄。本就有初级洁癖的傅凯歌闻之大惊失色,洁癖程度加重,上班时一泡尿还憋回家,好不在医院如厕就不在医院泄洪;去医院医生与病人陪护混用的食堂吃饭,尽量避开病人家属集中用餐的时间点;医院浴室一概不去,白搓澡也不去,春夏和早秋宁愿在家里用一个冷水淋喷头冲冲,深秋和冬天大木盆里倒六壶水坐浴冻得瑟瑟发抖也不去;街上的大众浴室更不敢冒险光顾,跟一帮认都不认识的男人赤条条地在大池子里搓澡,打死傅凯歌他也不去,谁知道那堆男人干不干净,洁身自好没有,患没患某种隐性传染病。天晓得!
有一天,琪儿下了班正忙着准备两个人的晚餐,调到市卫生局不久的小傅下班开锁回家,破天荒地鞋也不换,手里的包连带一串钥匙往凳子上一丢,心急忙慌地冲向厕所,连家门都来不及关一下。卫生间门口是厨房流水作业台,琪儿见傅凯歌屁滚尿流的狼狈状,朝着半敞的卫生间,不以为然地说了句“看把你憋的,楼下不是有公厕嘛!”琪儿去门口提了鞋,关上门,返身轻轻敲了下卫生间门柱子,说道:“拖鞋给你放门口了,啊!”
“噢,好。”
见傅凯歌慌不择路的窘样,琪儿一时忘记小傅自打搬进有厕所的套房,他再没上过单身宿舍旁六十年代盖的公厕。趁傅凯歌解手,琪儿去阳台拿拖把,把家门口到卫生间这段地擦了擦,琪儿用不着傅医生提醒,她已经被傅凯歌调教成为洁癖症适应者了。
吃了晚饭,傅凯歌把碗一推,到一楼报箱取了报纸看起来,往常他都是下班到自家楼梯口时顺便将报纸取了带回家。干完抹桌子洗碗这一堆事儿,琪儿跟傅凯歌聊了几句,正好聊到楼下公厕要改造的事,琪儿就顺嘴拿老公内急跑回家放闸的事调侃傅凯歌:“你又不是村夫,外出一泡尿憋回家好沤肥料浇粪,看你那狼狗追来乱蹿的样我都想笑”。
傅凯歌听了,极不满地乜斜了老婆一眼,笑容很快遁形,不多会手里的报纸往客厅沙发上一掼,躲进卫生间,半天不出来。
傅凯歌就是这样的人,梁琪婚后早已领教了,丈夫的脸与高原的天气有一拼,笑脸,苦脸,丧气的脸,说变就变,变幻莫测,上一秒还风和日丽,下一秒就风沙弥漫,再下一秒就暴雨倾盆。当然,傅凯歌所谓的暴雨在内心剧烈地下着,他如果在琪儿面前哭出来,或者扯着脖颈糙话蛮语一顿,哪怕一回,也算他爷们。可人家就是不跟女人一般见识,闷在心里慢慢消化,同住屋檐下爱搭不理,为一句无关乎轻重或实实在在的话他都可以与老婆打冷战十天半个月的。当然,早上当他拎着公文包一出门,一边跟下楼的邻居们打着招呼,一边那标志性的傅式男中音又亮嗓了:“梁琪,我上班去了!”那音调、音高、音准一年到头千篇一律,似乎觉不出变味串味,听起来儒雅温婉的亲切感无可挑剔,连旁人听了也暖心呀。
这倒不是傅凯歌改行成了干部才这样假模假样的,起码一开始他是真心实意的。婚后第一天上班,新婚燕尔的傅大夫站在单身宿舍门口轻松、优雅地说出那句话,以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傅先生贼精,眼下住的楼房里老阿姨多,都上了年纪,她们对他印象好着嘞,所以自己再有情绪,每天早上那句告别语不管情绪如何,都得和颜悦色平心静气地说出来,语调生硬不行,声音轻了也不行,免得让好打听别人家隐私的老太太从中觉出他跟梁琪关系忽好忽孬的端倪,这样极可能影响他在官场的前途。
琪儿有时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傅凯歌这是怎么做到的,他是怎么快捷调动脸上肌肉的?在家里为婆婆妈妈的琐碎之事起了争执,傅先生明明怏怏不乐,晚上连取来的当天报纸也只是看一眼扔一边去了,身子靠在靠垫上闷声不响看电视,一晚上、两晚上不说话,哪怕琪儿主动找事由跟丈夫说话,他也冷冰冰地免开尊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只听见傅凯歌嘴巴喝汤哧溜哧溜的声音。晚上,各忙各的,各上各的床。可是,早上那句傅式告别语准保响起来,好像定时闹钟,到时就叮铃铃欢快地叫起来。楼里邻居人尽皆知,不用看钟表,傅科长那句话就是他们新一天上班的提醒。除了出差、外出学习、偶然的病假,或者梁琪外出学习、培训,傅凯歌他一天也没拉下那句话。
三楼麻醉科马医生老爱熬夜的小儿子爱睡个懒觉,每每早上在被窝里隐约听见傅凯歌的声音,迅速跳起来抓过衣服,‘催命符’又来了,嘴里嘟哝着跑进卫生间,手忙脚乱地洗漱,准备上班。要不是响应这么快,他母亲就会不由分说闯进儿子房间,大声说道:“人家傅凯歌单位比你近多了都去上班了,你再不起来这个月六块全勤奖又要扣光了!”
“扣就扣吧,我不稀罕!”
“你不稀罕,妈稀罕!你不算算,六块钱好买八斤多猪肉嘞,败家儿子,快起来!”
“妈,不是我吹毛求疵啊,傅凯歌天天这样像古代臣子向皇上请安似的,他累不累?”
“这叫互尊互爱,你懂什么,快起来!”
“爱什么爱,他们家的煤气罐,我都帮琪姐拎好几回了,那傅凯歌他爱老婆,他怎么对家里的事推三推四,一点不像男子汉!”小马裹紧被子,生怕被他妈又一把掀开。
“你帮琪姐拎个煤气罐,怎么啦,累着你了?废话少说,快起来!人家傅科长这会说不定都走到单位了,你倒好,还赖在床上,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懒虫!”马医生夫人隔着被子,用力拽了拽儿子的脚丫,忿忿地出门上街买菜去了。那年头,去菜场晚了,手里哪怕拽着肉票,恐怕连猪骨头渣子都买不到了。
傅凯歌对自己人生的规划每一步都有精算,包括当年他还叫傅泰时为了被乡村推荐上大学,他拎着大包小包,让父母带着他上多少年压根都没来往的母亲家族里出五服的姨外婆家攀亲。姨外婆的儿子作为公社副书记在乡里有权有势,看小伙子傅泰长得不赖,人也聪明,就想着先把那小子弄出去上大学,然后将自己中学也没好好念完的大女儿许配给他,有那小子,或许能改良改良基因,女儿实在笨得出奇,一点都不像能说会道的副书记,这令副书记有点沮丧。不过,想到将来傅泰大学毕业,跟自己女儿成亲,女儿也算嫁得体面、风光了,精明老道的副书记把小算盘打得哗哗响。没成想,那个叫傅泰的小子一上大学,就跟他中学同学——也在省城念大学的一个女孩好上了,速度够快的,而且很快乡里人都晓得了,傅家有出息的儿子在省城跟人找对象了。人家公社副书记手里的‘竿子’太短太轻,打不到省城的傅泰,事情已不在他可控制的范围内,他只好眼睁睁地任傅家那忘恩负义的小子得逞,自己和老娘长吁短叹了一阵子。那乡里老书记一直记恨着傅泰,就认为他是存心的,因为傅泰被推荐上大学填表前,人家远房表舅明里暗里都跟那小子提过,将来大学一毕业做他家女婿。傅泰不置可否,并没有表示反对,还带着他女儿去城里电影院看电影,去山上采摘野花,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看起来相处不错。
当然,傅泰要是当着副书记面,说这事不可能,或者委婉表示“我跟表妹的事以后再说吧”,他上大学的事十有九黄了,人家副书记在公社就是兼管招生工作的领导,能推荐傅泰上大学,也能一把把他撸下来,乡里瞄着那个医学院大学名额的年轻人多着去了,要不是副书记的老娘跟傅泰的外婆沾亲带故,这么好的好事怎么轮也轮不到豆腐郎儿子傅泰。可惜副书记低看了傅泰,他没料到臭小子的小算盘比他还打得哗哗响,而且不动声色。副书记直恨自己不会看人,一个有手腕的人,看上去清朗可人,一口一个“舅舅”叫着,嘴巴能吐出莲花来,想不到嘎老谋深算,算计的本事能通天了,一上大学就翻脸不认人。让白眼狼得逞,副书记于心不甘,但告又告不了他,去学校损他自己脸皮没那么厚,再说那家伙没碰过女儿,告他损他的话,学校也不会开了他,自己女儿还弄得羊肉没吃成,羊骚味一身,不利于以后出嫁他人,所以副书记只好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谁让自己这么没有眼力劲呢?
才十八九岁的表妹也是白白空欢喜一场,收到表哥来信说他俩不适宜恋爱结婚,血缘相近会影响后代,云云。气得女孩一读完信,刚才还满是期待的笑容立马全无,一跺脚,把她给表哥快织好的毛衣掼在地上乱踩一通,然后三下五除二全给拆了,还让读高中的妹妹替她写了封回信,把傅泰给狠狠骂了一顿。其实,傅泰跟那表妹是可以结婚的,他不屑跟人家女孩成亲的托词想得、用得似乎都无可挑剔,听上去合情合理,实际情况是他俩根本不属于近亲结婚,完全是傅泰看不上人家:智商不高,人又长得一般,个子矮,腿还短,脖子像搁在肩上;仗着她老爹是公社副书记,说话还挺冲,这点傅泰最不喜欢,几乎对那女孩没有半点好感。只是为了能上大学,装作喜欢表妹,之前所做的一切就是等待拿到大学推荐表。后来,傅泰跟初恋女友吹了,估计跟这件事有关,因为那个也是学画的女孩跟傅泰都是乡下中学出来的,他可能听说老同学为了一己前途而并不光彩的事,觉得以后很难继续信任傅凯歌而采用冷处理的办法,与曾经的傅泰不了了之了。
当然,这事琪儿一点都不知道,傅凯歌原来叫傅泰这个名,琪儿是知道的,她在家见傅凯歌当着她面在一个干部履历表里填写过曾用名:傅泰。至于为什么改名,傅凯歌说他小时候父亲想着让他长大后能够福泰、富态,但他一直不喜欢那个名字,所以省城念书时把名字改了,省得大学同学“富态、富态”地叫着,别人听了以为他又老又胖,难听死了。
梁琪想东想西的这会儿,卫生间里死一般寂静。“你怎么了?”琪儿见老公不声不响,她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傅凯歌,你怎么了,你没事吧!”琪儿以为老公急性肠炎发作了,蹲在蹲坑上里急后重肚子正痛呐。过了会,傅凯歌隔着门才懒洋洋地回应,“没事”。
那天晚上,梁琪跟傅凯歌说什么,他都装作没听见,就是不搭理不回应。琪儿一开始有点懵,小傅为什么刚刚还正常的脸突然僵硬,谁得罪他了,傅凯歌他怎么啦?接下来,傅凯歌脸上阴冷阴冷的,好几天跟琪儿不理不睬的,有话不说,写在纸条上,晚上加个班也叫下午值班护士给琪儿办公室打电话告之。琪儿闹不明白,因为自己嫁了个村夫之子,就再不能提农村、农民吗?琪儿认为,自尊心也分正常和反常,过度的自尊心那是隐藏内心的自卑感,是个体想要挣脱却无法挣脱的自卑感在作祟。那好,不提就不提吧,琪儿后来再不拿“村夫”比喻先生,敢情老公作为村夫之子,过于敏感,容不得别人拿村夫说事。
傅医生认为老婆拿“村夫”这词说事,是含沙射影又在取笑他,他想我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梁琪你还装作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怎么啦,你梁琪城里人了不起啊!
其实,梁琪十五岁去宁夏,在田野里风里来雨里去当了八年多农民,她自己还经常说自己是乡野出身,第一份职业是农民。在琪儿看来,“村野之妇”、“村野之夫”这些词很美,发音也好听,比“城里人”三个字好听多了,令人遐想的空间大多了。梁琪在单位也是跟几个有知青背景的女同事比较讲得来,她们几个有时候周末约好:“怎么样,这个周末咱们几个老农民聚聚,有日子没聚了”。然后,大家下班后,一路说笑着,约定聚会的时间、地点。琪儿她那天无意说到“村夫”一词,真的没有嘲笑傅凯歌的意思,是小傅多心了,说难听点是庸人自扰呀。看来,傅先生进城那么多年,农村出生的背景还令他卑微如尘很不自在。傅凯歌呀傅凯歌,你活得那么狭隘干啥呢?一说乡村就是践踏你嘲讽你,这也太小肚鸡肠了吧。琪儿实在不能理解傅凯歌的自尊心,就算是乡村出身,就算读完中学在乡村当了几年农民,怎么啦,干吗要这么轻贱自己的过去,我梁琪说起来不也是老农民嘛!再看看这大千世界,有多少驰誉天下的作家、画家、名人,他们出身卑微,年少时社会地位低下,父亲是农民,是鞋匠,是文盲,甚至是酒鬼、赌棍,但那些摇笔杆子的大师不但不讳忌说自己的童年少年,还特别喜欢靠近故乡,喜欢用文字、用色彩去表现农村和底层社会的生活,去描述原乡的山野、荒坡、林原、村庄、破落的小镇和小镇上无厘头的男人女人。
遥想小时候,每每乘船跟着父亲去上海外婆家,一早出了十六铺码头,刚走到弄堂口,就听见外婆家眼尖的邻居高声喊着:“齐家外婆,乡下宁(人)来了!”
“乡下宁(人)来了,外婆,快点那!”
“阿啥西呀,嘎许多宁(人),看啥啦?”外婆楼上耳朵有点背的小宁波老绒(老婆),头伸出花窗,问楼下人。
“乡下宁(人)来了,外婆屋里厢宁(人)呀!”楼下的老苏北仰头高声说道,老汉一大早喝了点绍兴酒,一张像南方又像北方的脸庞红扑扑的。
外婆屋里厢一会儿挤满了邻居,大家都来看琪儿和他父亲梁渊,小宁波老绒翻看梁渊带去的鱼货,有黄鱼鲞、墨鱼干、鳗筒、酱鸭子、糯米粉和糖炒桂花,声音老大地说“外婆,乡下宁(人)老客气了,侬迭个女婿好足嘞,好足嘞。”
“是啊,响铃走了嘎许多年了,外婆,侬迭个乡下女婿还记挂着侬,外婆侬福气老好嘞!”外婆的邻居们七嘴八舌闹闹哄哄,梁渊根本不会因为他们喊他和女儿乡下人而生闷气。相反,梁渊每次去上海看望前妻响铃的母亲——琪儿外婆,回舻山前差不多走半根弄堂,把琪儿外婆外公托付给大家,感谢里弄、邻居们对打日本人落下腿疾的响铃老继父的照顾。
梁渊作为女婿也好,作为丈夫也好,作为邻居也好,都口碑甚好。傅凯歌也是女婿,也是丈夫,那跟他老丈人比起来不说天壤之别,反正差距不是一点点。“凯哥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清,说不上好,说不上推板(坏)。”这是琪儿弟弟梁嵩对姐夫的评价,那年梁嵩还小,童言无忌,他习惯叫姐夫凯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