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镜如从临安回来的次日一大早,他老爹追着往儿子兜里塞了一串钱后,回佟府睡回笼觉去了。老妇人以为老爷如厕呢,老爷子有每天大清白早上厕所蹲坐的习惯,所以老进士在家门口晃了一会回屋,老太太当他又是成功排除糟粕后回来继续睡觉,就没去管他。她睡她的,不说话,一说话就完全清醒了,再躺着就没啥意思了。
老进士回屋躺下很快进入梦乡,不过梦里他又跟儿子吵架,几年前那场关于国家命运的讨论在老爷子的梦里仿佛又演绎了一番,儿子骂了他一句老顽固,说朝廷命官要是都像他那样老顽固,大清朝迟早散伙,于是他将手里精巧的暖手壶给飞了过去,不偏不倚砸中了太太,暖手壶没把他对封建帝制冷嘲热讽的儿子教训到,倒把末代秀才的母亲吓得惊魂不定。
老爷子没想到暖手壶砸中了并不顽固的顽固派老婆,他一时觉得自己倒像个跟大清国不讲理专动武的洋人,他捡起地上的暖手壶,在不占理的情况下反倒指着儿子的鼻子不依不饶地骂了起来,“都怪你,好个逆子,你妈要是开了瓢,我拿你是问!”
“死顽固,砸了人还这么凶,都当上施暴者了,看你老头日后还好意思称自己读书人,吭吭…蛮不讲理的饱学之士,哼!”儿子闪电般搀扶母亲后,轻声咕哝着。
“你在说啥?别,别矢口否认,也别以为你爹老子耳聋眼花!”
只听得客厅里的花砖被手杖连连敲击着,咚咚作响…末了,一声“小畜生”,老爷子那只刚才被敲瘪一处的铜制暖手壶差点又成为劈刀飞出去,秀才儿子挺着胸脯要跟他爹老子论理,被刚回佟府的厨子拽拉着进了一间客房。
老爷子不晓得梦中那一声“小畜生”竟然喊出了声,老太太被吓得呆了半分钟,她想去推醒老先生,老先生自己睁开眼睛,魂估计一半还在梦里,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刚才说梦话噢?”
“又跟谁一争高下呢?”
“跟你儿子呢。”
“他又惹你了?”
“嗯…噢,不不,他不是惹我……”
“那他惹谁了?”
“惹我身后的……”
“你身后有啥你自己看不到吗?”太太坐起来将披肩围起来,居高临下地跟老先生说话。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不是,不是还没到那个阶段嘛……”老爷说这句话明显的中气不足。
“什么阶段?又痴又傻的阶段,像前门楼子来的五爷那样?”
“人家五爷才不傻,你们看他傻,你们才傻嘞……”
“还不傻,皇城根下放着王爷不当,有福不享,跑到上海跟我们下流人……”
“这,我又要打断你了,看你这记性,我的太太,我都提醒你多少遍了:不能说我们下流人,要说我们下层人,我们下等人……”
“为啥不能说呀?既然有上流之士,难道不应该有下流之人吗?”
“不能说。”
“上等人,下等人,为啥可以说呢?还有,还有,上辈,下辈,不都是两两对称的吗?”
“说下流之人容易产生歧义。”
“什么‘起义不起义’,农民兄弟的事我管不着。”太太偷换概念,她自己也笑了起来。
“你这不是抬杠嘛!”老爷子也坐了起来,披了件老棉袄。
“你说我抬杠我就抬杠啊?!”
“你怎么跟你儿子一样,你们跟我作对跟我赌气,是不是木佬佬开心啊?”
“是的,木佬佬快活。”
“怎么样,被我猜到了吧。”
“哼,还木佬佬快活,额骨头都被你打得落下疤痕,你说我开心得起来吗?”太太指了指自己的额骨头。
“那,那,那是我不对…哎,对喽,我,我的暖手壶呢?”老爷突然在枕头旁边和被窝里找起暖手壶来。
“找暖手壶做啥?”
“刚才,刚才在梦里,我把暖手壶甩出去了,我看它真瘪了没有?”
“你这人真有意思,梦里的事你也相信啊?”
“不敢不信……”
“我前两天还梦见儿子出国去了说鸟语的西国呢!”
“真的假的?”
“骗你做啥!”
“真有你的,做什么梦不好,偏去西国,儿子也真是,去西国发哪门子神经啊?”
“我还看见报名的学子一拨又一拨呢……”不知道是老妇人逗老爷子玩呢,还是真的有做儿子去西国游学的梦。
“得,我得找到比暖手壶更厉害的器物…我,我想想,咱家里都有些什么‘凶器’,甩出去好好教训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老爷也想逗逗老妻。
“哎哟,我说老爷,你一大清早跟暖手壶较什么劲,还甩出去,这回你梦里砸中哪个?”
“我不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又是我吧!”
“哎,太太,你咋嘎聪明…嗨,不愧是我太太,你大概又躲到我梦里去了!”
“谁躲你梦里?别老把自己当稀罕宝贝物好不好!”老太斜眼瞅老头一眼,还挪了挪身位,往墙里侧靠了靠。
“你不在我梦里,你在哪块地方?”老头也往里侧挪了挪。
“我在你身后,如影相随几十年了……”
“你在我身后,我到哪,你到那,你不就在我梦里吗!”
“看你得意的样子,跟你儿子一样,都是爱做梦的人……”
“这不叫得意,这叫如意。”老爷子的得意全写在脸上,一览无余。
……
“怎么不说话了,太太?”
“我在想我儿子,要是你动怒的那天他真被你的暖手壶,不,不是暖手壶,是被你的手杖砸中了脸,破了相,你们父子俩怎么办?”
“还…还能怎么办,上德国医生开的诊所去缝针呗。”
“这回你想起西人来了!”
“又不是不给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是说你们父子俩如何呆在一个屋檐下,还不别扭死?”
“那照你说,儿子挨了我一棒,我就得在他面前低声下气?”
“你不赏识他也就算了,你还如此过激……”
“看来好几年了,你还没将那件事放下……”
“你不放下,我怎么放下?”太太将手抱在胸前问道,然后身子往被窝下滑,大概坐的时间有点长了,感觉有点冷了。
“我怕儿子他不在其位却谋其政,谏官做不成,触怒天威……”
“这不是在家里吗,又不是什么场面,说话还得小心翼翼,怕弄不好流言满天飞,给自己招来横祸。”
“我们这落拓书生里外都是小民一个,小命一条,经不起哪个捏怙啊!”
“得了吧,我儿子说过如果黎民百姓对江山社稷冷漠,只想自己碗筷里的黍米的多少,这个国家迟早完蛋!”
“你儿子的担忧没错!”
“那不就结了,你还教训人家,讲理不讲理?”
“儿子的担忧跟戊戌六君子那些维新领袖救亡之志如出一辙,这正是我担忧的。”
“哎呀,我晓得了,你是为儿子他好,只是方法太粗暴,你觉得将来被人密告追杀,像谭大人那样被没有开刃的钝刀问斩于菜市口,不如你严厉管教他,让儿子有所收敛。”
“我让儿子他站在大清的立场为大清国服务,替大清国发声。”
“像我爹那样,精于谋略,善于周旋,受到皇帝赏识,从而身居要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太太望着老夫子说道。
“看你把你爹说成啥?”
“我有说过头吗?你是没看到,我爹得势时,我爹那几个侄子在乡里哪个不是肥得流油,个个像不可一世的土皇帝…算了,算了,别说他们了,现在他们不扑腾了,也扑腾不起来了。”
“你爹是因为我被连坐革职,都是我连累了你家人……”
“我爹下台对他的那些族亲不是什么坏事,现在他们自食其力就挺好。”
“你父亲和我当年都是戊戌变法全国牵连千余官员之一,翁婿俩当庭革职,逐出官府,我岳丈听说还责杖五十,比起肌肤的皮开肉绽,他由内而外的疼痛难以言表。”
“这是实情。”
“你和你娘家人能活下来,我们儿子能够活下来,没有因此株连九族,只是跟我一起被逐出京北官圈,真要感谢老佛爷法外开恩。”
“我父亲被夺去要职,一开始他还以为朝廷会给他一个闲散官职。”
“老岳丈那样想有他道理,毕竟是他女婿连累了他,他老人家虽多年身居京城,并没有跟那些年轻激进的维新派有来往,他被削职那天还揣着奏折,想为朝廷出谋划策,解决黄河沿岸生民的实际问题。”
“可惜了,一个好官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所以说,古来忧国之士,都是千古悲伤之人。”
“可不是嘛,我爹爹差点被杖责而亡。其实要我说,他不看好康有为的变法,对维新也有抵触……”
“我也是呀,对康有为的变法并不苟同,但这不妨碍我同维新派建立联系。所以一进京城,听说有朝中朋友去拜见闻名天下的康大人,我也求谒见。”
“那天,康有为家里一定高朋满座吧,我要是你,也一定随朋友而去,一睹风采。”
“其实说到底也就一个地方官员对一个策划推行新政又七次向光绪帝上书的总理衙门章京(官职)的崇拜而已。单凭一次见面,没想到,没想到祸从天降,害人害己,真是悔不当初啊!”
“我爹爹恰恰同你相反,他是被那五十杖打醒了,最后活着的那几年他一直用不同的笔名为不同的报刊撰文,他呼吁国家要推行变革。他临死的时候说,要知道朝廷如此瘥昏,他后悔当初没有果敢地支持年轻人变法,推行改良,顺应天下。”
“那些沉浸于奢靡生活,徇私舞弊聚敛钱财的人却平安无事,官袍加身一辈子,怎么能够服众啊?”
“不过我搞不清,老爷子你咋官位上跌落下来后反而哆哆嗦嗦做起保皇派来了……”
“我有自知之明,我其实一直是骑墙派,在维新派和保皇派之间摇摆,我从不主张将帝制给民权腾地,也不支持维新派的一些新政措施。”
“是吗?”女人意味深长地望了望男人。
“你们女人不知道,这叫防患于未来。”
“表面顺从,背后骑墙,谁也不得罪。”
“不想得罪谁,还是得罪了,不曾料到,一夜之间跌落深渊。”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过去是盼望推新,现在是消极保皇。”佟孝友的奶奶无愧乎朝廷重臣的后人,有文化不说,一把年纪了还才思敏捷。
“随便你怎么说我嘛,算是被你说到点子上了。”
“我说你,你怎么就不发火,你儿子才说了你一句老顽固,你怎么就操家伙什?”
“我是怕朝廷太守旧,更怕儿子他们这代人引西潮反传统。至于你夫人嘛,你也就家里跟我叨叨,不会祸从口出嘛。”
“我爹爹跟你相反,他恨自己醒悟得太晚。”
“人嘛当然应该察体而温故知新,但过激言论啊帮不到国家不说,还将贻害政体。再说,我们身处这个走下坡路的时代,难道不应该谨慎言行顾忌前后吗?”
你看啊,你老爷子连我都说服不了,你又怎么去说服你儿子?他读的书可不比你少,他反驳你一字一句都没有偏离一个读书人的良心。而你呢?你认定一个死理,就是儿子该完完全全听命于你这个老子。儿子要是长远不睬你不跟你理论,你就恍惚,嘀咕,愁眉不展,以为儿子把你当成已经进入痴呆的不中用的废人;儿子若跟你掰扯吧,你又想儿子不是你的对手,让你居高临下尽情发挥……”
“嗯,继续说。”
“儿子跟你说你们都关心的话题,他毫不示弱反驳有据,你勃然大怒。我看啊,他若是两三个回合就自认不敌,你恐怕更不开心,说书香世家佟家到了镜如这一代,竟然如此无能,难以为继啊!”
“愿意听夫人感慨……”
“我要是镜如也要同你一决高低,绝不轻易求饶,再说他有自己的立场,干嘛非要听命于你?你一个没落下野之人,又不是当今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听你的话项上那颗老母亲给予的‘球’就保不牢。”
“哎哎…哎,我说夫人那,够了够了,你再说,你再说,你项上那颗老母亲给予的‘球’怕是真保不牢哉!”
“我又胡说啥呢?”
“你没胡说吗?”
“我胡说了吗?”
“说了。”
“说了吗?”
“当今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句话就可以要了你项上那颗‘球’,不是我信口开河。”
“是吗,有那么严重吗?”
“你,你这不是嘲笑当今皇上头上有…有把刀吗?”老进士结结巴巴说道。
“我这是嘲笑吗,好笑嘞,天下人谁不知道?”
“哎哟,说你什么好呢,我算是看出来了,儿子就像你,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出来,要命嘞……”老爷子拿起一件厚衣服披在妻子的身上,他怕妻子被他那么一吓而打起冷颤。
“那你对我们唯一的儿子他的前途怎么看呢?”
“儿子无需必成大器,能为国家效力就行,但在年轻时就因为思想激进,做一个没有官位的‘谏官’,说难听点就是不自量力,岂不是自取灭亡,干啥呢?人首先要好好活着,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不是说光绪帝取消了科考而替儿子惋惜,同时更为他因此仕途无望而无法进入权利的上层而庆幸……”
“天哪,这话,这话也就你这个正三品高官家的女儿能一气呵成。是的,我为自己那个有家国胸襟又学富五车的儿子没有进入权利核心而暗自窃喜,心里那种情绪啊,复杂得很,说出来不说出来,旁人恐怕都无法理解无法认同。”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既希望儿子出人头地,又祈祷儿子一生功名无缘,因为你知道,他一旦进入权利…什么核…核心,以镜如的性格和操行必死无疑。”
“懂我夫人耶!”
“京北官圈那些高官弟子,有觉悟的丢了脑袋,谭大爷没了,张之洞的得意门生杨锐死了,梁启超差一步也丢命了;没醒悟的继续躺着享受上流社会的各种享受,甚至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哎,这世道……”
“不都这样吗,也就我们镜如老老实实读书,本本分分做人,从不仗势欺人鱼肉乡里。”
“是啊,我们儿子在保定府也好,在松江府也好,都没丢人现眼…好儿子呢。”夫人感叹道。
“儿子是好儿子,我有同感,有同感……”老爷子不是为了讨好夫人才这么说的,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是在儿子面前,他这个做父亲的总不能让没什么功名的儿子给压着。
因为那一次畅谈,许多旧事重提,老爷的心里微澜不断,他走出家门,再一次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他也想学着自己的岳父,为报刊撰稿。
一晃又过了好几年。那天,儿子镜如在屋里赶稿,他妻子带孩子去了老县令家,老母亲在厨房跟厨子忙着一家人的大餐。那天,是镜如的生日,母亲准备好好庆祝一番,前几天让厨子上街买了不少镜如少爷爱吃的东西。家里的女佣跟着少奶奶一起去了孝文外公的家,佟府也就剩下三个主人和一个厨子。
午后一点多,甬道突然想起器物敲击铁门的声音,咿,咋回事?佟老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快步往甬道跑去。这是学英语那会,丹尼老师跟佟镜如同学约定的‘暗号’:紧急事项发生时敲击铁门为信号,一直没启用,所以密斯脱佟一时没反应过来。
“丹尼先生,啥事?”镜如快步跑到甬道的铁门边问道。
“不是大事,我才懒得理你。听好了,小子,全英语,小心隔墙有耳。”
“好,好,好嘞。”遇事临危不乱的佟先生也有了片刻的心慌气急,他猜肯定有大事发生。
“告诉你,光绪帝驾崩了。”
“什么,光绪帝驾崩了?”
“是的。”
“真的吗?”
“不信拉倒。”
“信,信,丹尼先生。”
“我可是好心好意告诉你,趁现在街上的报童还没扯着嗓子叫呢,赶紧行动,做什么不要我细说,不要我教你吧!”
“消息来源可靠吗?”
“京城英人电话告知的。”
“好嘞,丹尼先生,我知道了。”
佟镜如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转身跑到厨房,有节制地喊道:“妈,妈,你出来,出来!”
“什么事啊?”老太太搓着手里的糯米粉屑,她打算晚上儿子的生日宴上一盆儿子最喜欢的桂花糯米圆子羹。
“快,妈,爸呢?”
“上闽东老乡那什么家去了”。
“是不是《时务报》编辑?”
“对。”
“离家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吧。”
“妈,来不及了,你赶快将家里细软打个包,我这把三个人换洗衣服归拢,咱就走。”
“上哪?”
“上闽东!”
“去闽东做啥?”
“等会路上我再跟您细说,现在妈你照我说的去做吧,越快越好!”
母亲一头雾水,摇着小身板去她那间屋子收拾细软。她的儿子收拾停当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国学研究院,他请了半个月的长假,说是他父母突然病倒了;一个给老岳父的家,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在外公家多住些时日,没有他的电话,就不要回上海的家。最后,厨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佟家老太太跟神情凝滞的少爷风驰电挚般地离开了佟府,连生日宴都顾不上了。
不到半小时,老太太拿着地址拐进一根小弄堂,敲响了老爷子闽东老乡家的门。
“你找谁?”
“我,我,我找,我我家老爷……”佟老太气喘吁吁地手扶着墙门上铜铃说道。
“是找佟老爷吧?”
“对,对!”
“你进来说吧,夫人!”
“我就不进去了,麻烦你叫我家先生马上出来。”
“哎,镜如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佟老太跟《时务报》编辑家的小丫头正说着,佟老爷闻声笑眯眯地过来了,他心想你这佟太太早就应该上他的闽东老乡家登门拜访了。
“快,快走,镜如摔了一跤,正在医院……”
“你说什么?”
“你跟我走就是了,快!”
老爷顿时被他妈这番话吓得半死,见门口有黄包车跑腿的在等客,他坐上就走。
“哎,那前头黄包车有个人扭头看我们,不会是镜如吧,咋那么像呢?”
“什么那么像,正是。”
“你,你不是说他去医院了……”
“我不这么说,你会这么爽快跟我出来吗?”
“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但,但我不晓得。”
“中午我说还好好的,就一个时辰,怎么出了大事,别糊弄我了。”
“没想糊弄你。等会上了车马,儿子再跟你细说吧!
“你这松江娘们头回见你慌里慌张,上回我被革职,你都没大惊小怪,说江湖险恶,官场无常,官丢了也罢,咱后半生煮饭浆衣,看日出日落,去山野透透气……
“看你,还有心情说笑,喏,拿好,万一我们一家人走散,这是盘缠,闽东到处是番薯,省着吃,能熬一礼拜。”
“你拿着吧。”老爷把钱往太太身上推。
“我有。”
“那,那,那你替我拿着。”
“不行!儿子说了,每个人身上都要有钱,走散了也不怕饿着。”太太坚持让老爷自己揣着钱。
“唔,看起来情况不妙。”
“车夫,快,快,赶上前面的黄包车!”太太和老爷都催促着黄包车夫快点跑,一会儿就赶上了他们儿子的黄包车。
“镜如,我们这是去哪?”
“去闽东!”
“发生什么事了?”
“等会上了大车再跟你说。”
出于一家人安全考虑,在上海市区内佟镜如换乘了两次黄包车,一路就听见老爷子在埋怨说儿子莽里莽撞。
镜如在找得见马车的僻静之处下了黄包车,他和父母刚上马车,拉下布帘子,老爷屁股还没坐稳就急吼吼问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光绪帝驾崩了?”镜如轻声说道。
“什么?”老太太听了也惊呆了。
“不,不会吧,他才…才,他38岁都不到……”老进士立刻手足无措起来,他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因为光绪帝这些年被老佛爷瀛台幽禁,传他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已经有好几次了,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这一回是真的。”儿子低下头难过地说道。
老爷的嘴唇突然由白而紫,心脏突突似乎要跳出心窝。老进士探出头,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快,快,我娘等不及了!”
前知府大人知道,光绪帝的驾崩,意味着慈禧太后的势力再无任何钳制,若那些‘后党’党羽上台,完全把控朝廷,说不定对十年前因拥护维新派革新而革职的官员进行灾难性的洗劫,像他这样当年侥幸活下来的人下大狱甚至问斩都不是没有可能。西太后的手段辣得很呢,她都能把光绪帝——她的亲外甥软禁起来,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调头,往东走!老爷不一会又拉起帘子低低地吼了一声。
“怎么往东走,不去闽东了?”儿子问道。
“不去,太远了,路上不安全。再说都知道我是闽东人,万一他们动起真格,闽东会被他们首先想到捉拿我的地方。”
“那去哪儿呢?少爷问道。
“去川沙,我们不要在离人家家很近的地方停下。”
“我晓得,我们走一段路,天黑前就能到川沙了。”少爷说道。
“是不是去你在保定府的马弁家?”太太问道。
“是的,别人想不到的,我们一家子会去哪儿。”
“他们容得下我们一家子吗?” 太太忧心忡忡地问道。
“他请我去过,独门独院,不挨着邻居,屋子有好几间,安置我们没问题。”
“父亲,你过去在位时的马弁不好说,你现在落魄了,他会不会嫌弃你?”
“是啊,是啊,当年你革职你亲弟弟都嫌弃你,说起来你还曾经帮了他们好多忙……”太太在一旁接话。
“听好了,现在去闽东,我不敢肯定我弟弟或者我侄子会收留我们,但是去川沙,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没有问题,请放心啦……”
佟府老东家这会儿头脑非常清楚,他不投奔他弟弟,也不投奔他妻子的娘家,他去自己在保定府知府任上时马弁的家,他的选择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毕竟他与他曾经的下属马弁已经多年未联系了。可就是这样,老夫子并不动摇自己的选择,他望着川沙的方向,只听得马儿“得儿得儿”跑得飞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