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单兵出击的汪先生深得闵家信任,尤其是大少爷。要不是父亲当年拦着,佩伦就奔柯南·道尔的道法去了,他实在迷恋福尔摩斯,渴望像汪大哥那样做个有火眼金睛的刑警,但父亲大人一句话就斩断了大儿子的念想。老爷说佩伦体质不行,说儿子读到的是已经盛名的福尔摩斯,而当刑警得从小警察做起,捉个当街伸手的‘三只手’,你跑得过旋风似的惯偷吗?个子不高又不爱运动的佩伦想想也是,自己既不能爬墙头,又怕钻山洞,也没有手上功夫,拳术的套路倒是纸上谈兵似的略懂些,什么五虎爬山拳、九进飞龙拳、十二钩拳、二十四采马拳、一百零八罗汉拳,全是书上读来的,嘴上说破天也没用,缺乏照抄照搬的基本功,连古人说的“纸上得来终觉浅”那样的底子都够不上。于是17岁以后,佩伦鲜少再提崇拜福尔摩斯,把他母亲家国外亲戚送他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锁进了抽屉,他做神探的梦想也就戛然而止了。
闵老爷在舻山人眼里是个儒商,他家往上数三辈都是读书人,佩伦的爷爷、太爷爷都是朝廷的命官,19世纪末光绪时期一纸诏令,爷爷从慈城移至舻山任职,武官兼文官,所以家里不乏《孙子兵法》之类的书。佩伦年少时过目成诵,六岁就开始背诵“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后来把《孙子兵法》背得滚瓜烂熟。父亲说大儿子是“胸中陈兵百万,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不用想什么,读好你的书就是出路,这是儒雅却也霸道的父亲给大儿子展望的道路和未来。只是老爷没想到世道变得太快,他在壮年之后得举家迁移去台湾那蛮荒之地。佩伦要是知道父亲在他快而立之年把他从上海召回来,还要把家里的营生通盘交给他,他死活也不念大学,就做一个警察,跟着汪大哥查案破案,就是终生做个小警察也乐意。做生意奈能跟破案比呢,佩伦不是仇恨钱,但金钱、金子在他眼里那就是最乏味最不屑的存在,像莎士比亚说的那样:这东西(金子),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在商海沉浮了半年多,佩伦认为如果金钱、金子是用呼风唤雨的卑劣手段操控得来的,那奸猾的商人又有什么可以得意洋洋为所欲为的呢?
虽然,柯南·道尔的道法是锁进了抽屉,但是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已经深入骨髓,对于家中发生的怪事佩伦有他自己的推论,那英国大佬的书可没白看。他认为二弟不可能作案,如果他监守自盗,他私配有仓房钥匙的话,那么晚上吃饭时他得知大哥提早到十点接他班后,二弟完全可以早点作案,然后从容地把仓房门锁好;而且两个人交接班时,二弟如果有盗在先心虚的话,可以陪着大哥查看一番完好的门锁,正式地有模有样地交接一番,而不是手忙脚乱地连铜锁都没锁好的那副窘样。晚上八点钟后闵家院里各房儿媳都呆自己屋里,一般都在九点前去母亲屋里说说话、告个晚安,再回自己屋里,不是什么端午节、重阳节、春节或者老爷生日,夜里大院都挺安静,儿孙不在院里随意走动、串门。二少奶奶去隔壁院里打麻将也是从偏门进出,偏门斜对着仓房,二少奶奶算好了时间,赶在大哥替换老公值守前回家。
三少爷晚上最近遵父嘱出去不那么勤了,老爷一本正经地说谁大晚上出去被抓了壮丁,闵家可不会拿银子把你赎回来。舻山的青壮年男人大批地被抓去,有钱确实能将逮去的人赎回来,但是老爷说把钱给那帮败将干嘛,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给那些被共产党打得团团转的家伙犯不着。老爷说完,大概觉得自己也是自相矛盾,既要去台湾,又不肯把钱给那座山头的人,他嗫嚅着不再吭声。所以,佩羽才想着去台湾前再去花楼逍遥一次,以后要泡妞得换地方换人了,他又怕自己真的被国民党掳去的话,父亲万一说到做到不管他死活,那他有可能被抓到大陈岛去当兵,说不定从此与爹娘天各一方。东西失窃的那天晚上,佩伦倒是发现三弟屋里的手电忽亮忽灭,知道他起夜频繁,好端端的难道肠炎急性发作?三弟的反常令福尔摩斯的粉丝——闵佩伦把‘question’打在了佩羽身上,大哥当然知道小弟花簇簇的,婚前就爱去花楼消遣,结婚后他的自由度、消费的阔绰度不比结婚前,他身上的银洋常常被他那个精明过人的少奶奶给搜刮了去,他手头紧,缺钱花,资本家加地主家的少爷佩羽他的余钱也不多啊,所以他是大哥推论中的内贼。
但是,佩羽为什么不在白天下手、使坏呢?三弟轮到白天值守,这些天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七大姑八大姨的知道闵家很快要举家迁往台湾都轮番来道别,当然还有父亲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还有佩伦、佩羽的中学同学,还有长期为二少爷治胃炎的医生。再说三少爷白天在仓房外屋值守,三少奶奶经常吃着青果橄榄在佩羽旁一坐就是小半天,她跟大嫂二嫂都还不太熟,屋里的事、灶上的事、院里的事、给明年出世囝囝做衣被的事,都用不着她自己动手去做,她闲得发慌就腻在小男人身边,两个人说说话也好,省得闷得慌。所以,光天化日之下佩羽想要作案,简直比登天还难。
那天晚上,佩羽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听见大嫂去大哥那儿,他心里慌乱得很,生怕大嫂得知自己东西被窃而深更半夜的嚎啕大哭,那凭大哥跟汪警官的关系,说不定不等天亮汪警官就带一帮人马上门捉贼来了,闵家闹贼的事弄得四邻三乡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真是恨不得变成一只爬虫,钻进地上的缝隙得了。下半夜,大嫂回屋睡了,她一个人走在院里蹑手蹑脚的,心里的气并没有在脚步上踏出来。装睡的佩羽还是听见她推开房门进去的微弱的声音。三弟也不是没想过,让母亲帮他,但是老娘即使肯帮也无可奈何了,就算佩羽身上那把铜钥匙还能打开大嫂家的箱子,东西也还不回去了,因为听老婆说大嫂把他们夫妻名下的所有箱子统统都换了锁。还有,若是母亲借着说到仓房看看的由头,把佩羽不该拿的那包东西偷偷给塞回她大儿媳妇的箱子里去,佩羽思来想去觉得也行不通。那母亲屋里的小丫头就一个小跟班,母亲到哪,她跟着到哪,没准她一知道闵家院里的内贼是佩羽,好家伙,转眼就把三少爷的劣迹告诉其他下人,还有父亲、大哥经手的多家商铺每月来闵家核账的先生,乡下几家冰厂的伙计,闵家乡下的佃农,很快那些人口口相传勾连成变形的“据说”链,那恐怕打母亲父亲的老脸,自己的脸丢了也就算了,豁出去了,闵家的脸万不可因为自己丢得满地泥屑呀!忐忑不安的佩羽好像听见大嫂又起来在院里走动,他猛然坐起来直愣,再细听,好像是野猫窜上屋顶,把瓦片踩出轻微的声音;也许是后院屋檐下白天下人洗了一大木盆子的衣裳被风撩动着。虚惊一场,佩羽心里像有猫抓似的说不出的惊恐,连喘气也不那么匀称,神经兮兮的,两眼睁到东方发白。
天大亮后,父亲母亲知道仓房东西短少了,父亲只是在早餐后站在那屋子外面,黑着脸隔靴搔痒似地问了问大儿子就出去了,也没暴怒也没责骂谁,只留给佩伦一个反操着手的老爷的背影。母亲她一向起得晚,家里出了事依旧‘高枕无忧’,近中午才来过问,也是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就被小丫头搀扶着回自己屋去了。二少奶奶觉得这事蹊跷,想去仓房看个究竟,被他男人瞪了一眼:不许去,凑,凑什么热闹!二少奶奶瞥了老公一眼,觉得他第一次说话这么孔武有力。二少爷的想法是对的,这个时候避避嫌没什么不好。三少爷呢,担惊受怕地折腾了大半夜,天亮时反倒疲倦地沉沉地睡去。三少奶奶一个人起来吃了早饭,婆婆关照她哪儿都别去,于是她就呆自己屋里,一会儿觉得困了也躺下了,三少爷夜里频频地起身并且出来解手,还是吵到了有身孕的少奶奶。
佩伦的老婆见家里人如此冷漠,都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这为人所不齿的事公婆不管,兄弟不问,好像事情不是发生在闵家似的,对平日里孝敬父母、呵护兄弟的佩伦,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令大少奶奶格外伤心,搂着儿子哭出了声。她觉得怜惜佩伦的人真的太少,同父异母的兄弟连一句安慰的话语都没有,这着实令她伤心。公婆态度暧昧,不用说就是护犊子,毕竟佩伦的母亲早逝许多年了,明摆着不尽力呵护佩伦嘛! 佩伦屋里的女人越想越伤心,觉得自己嫁给佩伦看起来有点攀高了,其实不尽然,这院里的男人女人谁当佩伦是一回事啊?出身于沪上洋行小职员家又有文化底子的大少奶奶,由伤心变成了郁闷,第二天晚上她连饭都吃不下,出于礼节去厅堂坐了五分钟,筷子都没怎么动就郁郁地离去。
“谁也不能进屋里来!”佩伦到底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想自己若不帮太太,那跟着自己从大上海到舻山悬岛的老婆岂不伤心欲绝啊!东西不明不白地丢了这件事也许是让人懊恼,但家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却让他们夫妻俩悲哀,因为态度即是立场,与爱、与尊重、与平等有关,难道就仅仅因为自己的母亲早逝,父亲和继母就可以连文过饰非这样走走过场的虚伪都可以省略吗?都说读书人爱面子,你可以打他骂他,但不能在他无过错时驳他面子,不能剥夺、削弱他/她争取平等、尊严的权利。佩伦气一上来,索性死守仓房但就不去管那仓房的门,不把门锁死,他想让那个伸出贼手的人自己找他,如果他态度诚恳知错就改,做大哥的就把这件事给抹平了,不追究了。可是,那个伸手的贼人两天两夜没有找佩伦,这让老父亲也憋不牢了。
第三天天还没有完全敞亮,老爷就悉悉索索地起身,见小丫头已经在后院帮厨,站在院当中啥话也不说,心事重重地独自踱步。
“老爷早!”
“老爷早!”
正在忙碌的下人们发现老爷起得那么早,还闷声不响地望向他们,都赶紧丢下手里的活,毕恭毕敬地请安。小丫头赶紧到院里走到老爷跟前,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老爷很少起得这么早的,人小鬼大的丫鬟心里嘀咕:今日里恐怕要出点事。
“老爷,你有事吩咐?”
“今日院里的人一个,一个也不许外出!”老爷抬头看看天空,大概是寒意袭人他搓搓手说道:“只准进不许出,传我的话!”
“嗯,老爷晓得了。”然后,小丫头欲言又止,站在原地。
“晓得了怎么还不去通知大家伙,没听见啊?”老爷见丫鬟没挪脚,气鼓鼓地说道。
小姑娘见老爷头次无端地朝她发火,她有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她犹疑着怯生生地说道:“二少奶奶叫我一早去南码头一家杂货铺买奶粉,好不容易打听到那家有新到的奶粉……”小丫头说完,低下头不敢看老爷的眼睛,她觉得老爷大清早的目光有点狰狞,第一次对着勤快的她说话难听。南码头有点远,二少奶奶差机灵的小丫头前去,这舻山城里哪儿有什么店家,丫头片子去一次就记住了,脑子里盘着鲜活的路线图,她一早去准能赶在婆婆起床前回家。
“不是请了奶娘了吗?”老爷没好气地问道。
“奶粉是买给二少爷的,断了有些时日了。”
“那就明天吧,今天谁也不许出门!”老爷板着脸威严地又重复了一遍,尽管他知道二儿子的胃炎在加剧,消化道功能萎缩,这个不能吃,那个消化不了无法吃,需要奶粉补充营养,舻山断上海奶粉有些时日了,明天去一准货早被人抢光了,但老爷一声令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决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小丫头赶紧照办,先通知院里的下人,然后按老爷吩咐早饭还没拉开桌,就挨着通知大房、二房、三房少爷。从三少爷屋里出来,她听见三少奶奶在问三少爷:“咿呀,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刚刚我看你还好好的?”
“没,没事,大概是被子盖得有点厚,热的吧……”背靠着靠垫的佩羽双眼无神地扭过头去,把脸朝向床内侧,妻子干练的眼睛他实在不敢面对面瞅着她。
“咋厚呢,你前两天晚上还说可以换冬天被子了,半夜有点冷……”佩羽老婆不知道男人心里有鬼,还叨叨絮絮地说着。小丫头也觉得该换冬被了,秋被薄薄的怎么会太热呢?她没多想,赶紧去老爷屋里,生怕院里这一折腾,太太睡不了安稳觉也早早起了,她得服侍太太洗漱。
大少奶奶听说今儿只准进不许出,心里的愁郁立马散了不少,她认为父亲终于要摈弃溺爱,站到佩伦这一边了。“儿子,快起来,快起来!”大少奶奶把还睡得香甜的儿子弄醒,她得赶着儿子先温习一遍古诗,这几天自己心情不好,儿子每天的古诗辅导必修课拉下了两天,今天要不赶在吃早饭前把大李杜(李白杜甫)、小李杜(李商隐杜牧)的诗歌背诵好,家里万一来什么娘舅(在南方,娘舅被称作‘大石头’,家里一旦发生事情,常常请娘舅出面斡旋、调停)、警察的,儿子是人来疯,有外人、客人来家他跟着贪玩都来不及,哪有心思温习古人的七绝、五绝什么的。再说上堂课樊川居士(杜牧)的《清明》这首诗四岁儿子背诵得勉勉强强,今天需巩固一下。还有,昨夜里因为郁闷晚饭也没吃,大少奶奶确实感觉有吃饭的强烈欲望。
不多时,闵老爷来到大儿子把自己‘关禁闭’屋里的门前,长长地叹了口气,决绝地说:“那小赤佬,给他脸他不要,他倒好,笃悠悠地吃饭睡觉,像个没事人似的。不等他自己醒悟了,要醒悟早醒悟了,两天两夜了还想蒙混过关,等会打电话给汪明鉴,让他带警察过来,我倒要看看那贼骨头还能风光到什么时候!”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气得小胡子往上翘,脸黑得连脖颈也像冷碳一样,佩伦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失望、如此愤恨不满的样子,就是在生意场上被人骗了坑了也没见他如此怒不可遏过。佩伦赶紧把父亲让进屋里,老爹恼羞成怒的样子全写在墨一样青黑色的脸上,老爷瞧了瞧仓房门上的铜锁,他甩甩衣袖说:“翻车怪不得别人,不给他点厉害瞧瞧,将来咱们家非伤在他手里、非砸在他手里不可,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见父亲这样有所指向的言辞,非办了那小贼不可,佩伦却反倒平静下来,他想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不要弄得天底下人尽皆知,闵家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手掌打出去,耳刮子响起来可能解了恨,但脸面丢得可不是那‘肇事者’一个人的呀!
“爹爹,估计是家人干的,要不,要不就算了,我回头劝劝童童他妈,东西找不回就算了……”
“不能算了,谁说算了?一切宽恕都是纵容,我这两天把你母亲也劝明白了,天捅漏了,我们替他撑着,他倒好意思不管不顾站一边看热闹。我想过了,再不能替他兜着,要不然下回他会把我们闵家的整爿天都给捅下来砸我们身上。不信,你且等着看!”父亲丢下这番话,反背着手走了,一边走一边还怒气冲冲地说:“小赤佬,简直无法无天,不办了那混小子,不解老子心头之恨……”老爷子往外走的时候,差点在拐角撞上给大少爷送饭的厨工,老伙夫呆呆地望着龇牙咧嘴骂骂咧咧的老爷,一时有点吓傻了,什么歉意的表示都没有,幸好没将托盘里精致的阔边碗和碗里的粥打翻。这几天,佩伦一直没出那看守的屋子,一日三餐都是厨工给送上门的。
父亲一番话让佩伦恍然大悟,原来爹爹跟他想到了一块,有意不声张,是想等着那小赤佬自己醒悟,找佩伦还上东西,然后向大哥大嫂/大少爷大少奶奶赔罪,然后老爷少爷都不追究‘肇事者’的责任,哪怕是下人也不会立即将他/她赶出闵家,当然也捂住盖子,不把事情传扬出去。但是,等了两天也不见有谁找父母找兄长找老爷太太道歉,父亲就不肯宽恕那个伸手的‘小赤佬’了。老爷他不知道那个小赤佬这两天像在油锅里被炸,但在父母、在老婆面前竭力装出一副安然的样子,饭照样吃,觉照样睡,白天在院里照样跟大侄子童童逗着玩,忸怩不安也不会让家人看见,这就让老爷看不下去了。在二儿子和小儿子之间,老爷更怀疑事情是小儿子干的。老爷两天内不出声不是袒护谁,他只是不想把事情扩散、弄大,那年代公子哥儿去花楼玩玩不算什么丑事,但若是闵家儿子偷家里贵重东西的事一旦传开,那可要被生意场上的对手讥讽:儿子是贼,老子也好不到哪去,人家诋毁闵家的话轻飘飘地随便一说 ,就足以让老爷无地自容,甚至痛不欲生。老爷饱读诗书,要不是世道有变,他年轻时也会像父亲、爷爷那样走仕途,而且他在北洋政府里做过官吏,实在是战乱频仍官场靡乱,让他南下回岛上经商,后来去上海跟舻山乡党合伙经营公司,慢慢在上海滩打开局面,抗战后返回舻山时成为岛上口碑不错的绅士。老爷曾猜想东西是不是被下人偷了,因为仓房新配的铜锁是老爷自己让下人去街上找铜匠做的,他一度怀疑下人是不是私自多配了把钥匙,然后趁人不备伸出贼手了。但是,太太好像有所指,她不认为是下人干的,老爷问为什么,可太太鲜见地不言语。
父亲终于立场鲜明地站在大儿子一边了,这委实让佩伦心情好起来,他胃口大开,早餐两个煮鸡蛋,外加一碗粥、一小碗银耳莲子羹,全干下去了,还破天荒地自己将托盘送去,被小丫头看见在院里半路截住,小姑娘把大少爷的餐具拿到大家伙吃饭的厅堂,只听见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有说有笑地猜测着今天只能圈在家里的为什么原因。三少爷胡乱地吃了些,拿了块发糕就往自己屋里走,他喜欢喝的莲子羹一口都没动,那羹太烫嘴,他如坐针毡等不及。他出厅堂后回头看了一眼老婆,心里不痛快地想:都这会了,你还笑,等会老探长要是上门断案,你哭都来不及,人家要捉的内贼是你老公佩羽呀!佩羽自己也不想想 ,这能怪他老婆吗?
三少爷进屋后小心翼翼关上门,他知道老婆早饭一吃就是半小时多,他赶紧打开藏那晚上偷摸来的那包东西的柜子。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把三少爷吓个半死,屋里一个最隐蔽处柜子里面的夹层里他藏的大嫂的东西居然一件都不见了!“不好,不好,不好^……”佩羽围着柜子转了三圈,把手伸进去摸了几遍,依然一无所获,他真的急得七窍都要流血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佩羽,你找什么?”老婆突然推门,轻轻一问,让佩羽吓得不轻,他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哎,我找,我找…不,不找…是你妈,不,不,是我妈,我妈给…给我的东西不见了!”
“就那藏在夹层里的东西吗?”三少奶奶此问题出口的时候还有点小有得意和眉飞色舞。
“对,对,对,在哪里,赶快告诉我!”佩羽上前一把用劲拽住老婆,都忘记了她正怀着身孕,让老婆打了一下手。
“我早猜到了东西肯定是姆妈偷摸着给你的,所以我藏起来了,怕被二嫂他们发现。”佩羽老婆意外发现的那柜子夹层里的东西,以为是是婆婆偷摸着给他男人的,她晓得婆婆特别疼爱小儿子,所以去台湾前给佩羽点金银饰物不足怪,所以她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也不在小少爷面前说穿了,只是把东西从柜子里转移到屋内其他地方,因为她听说过几天舻山城里有几家不太富庶的亲戚要上闵家拉几件做工考究的檀香木家具,亲戚怕闵家人都走光后有盗贼上门,现在城里贼多了不少,虽然穿黄呢子的国民党兵到处都是,但市面反而不安定起来。佩羽老婆她怕到时候她屋里这个华贵的柜子也被拉走,万一忘记了就连贵重物品也一同拉去了,所以她把那包东西妥妥地转移了。
“东西呢,快拿来呀!”
“我放,我放我娘家去了……”
“怎么可能,这两天你都没有出门?”
“那,那,那我放别处了,你找它做啥?”三少奶奶其实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男人爱去花楼扔银子,所以把他手上的银子、金银物品看得牢牢的,她怕那包东西也被佩羽拿去送人。
“快,快,快给我!”佩羽一看来硬的说不动老婆,就来软的,抱住老婆说:“宝贝,听话,听话,把东西给我。我想来想去,觉得那东西我一个人拿着不太好,对二哥、大哥他们不公平。”佩羽扯谎也不打草稿,这是因为他知道他老婆不会将这事去跟家人说。
老婆看挣脱不了,就骗他说:“我带你去,在外间”。老婆走到外间加快脚步迈出门槛后说:“就是不告诉你!”然后,飞也似地走了,头也不回一下。
佩羽看老婆出屋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花板,老婆逃离后,他搔搔头皮,朝上望了望,难道东西在我头上?佩羽赶紧拖过来一张凳子,站上去,把头顶上的母亲送给他的挂蓝挨个掂了掂,一阵失望后,又跑到里间去摸天花板下的竹篮,那些都是老婆的陪嫁,有食篮、考篮、点心篮,件件选料考究、工艺精湛。终于,佩羽掂到其中一只篮子有分量,他一阵狂喜,把篮子解下来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就紧紧将篮子抱在胸前,像抱住久别亲人般的激动,佩羽在心里连声说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原来,三少奶奶认为贵重东西放在挂篮里那是最安全的,男人拿不去,因为他想不到会放在那公开的地方,人家不是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嘛!而且,谁也不会跳上凳子去解篮子,到时候随身带上就跟着去台湾了,多好。佩羽老婆嫁过来不久,所以她认不出那些东西是大嫂的,如果是二少奶奶就不好骗了,她在大嫂屋里见过,而且有些金配饰大嫂刚从上海到舻山时戴过,后来兵荒马乱的她身上的金链子金手镯就收起来,很少戴了。
大哥在父亲屋里给警局打电话,三弟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