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隍庙出来,和梁渊分开后,漆亚明独自在城中街上走了一小会,扭头往岔路口走去。
梁渊没有左右脚挨着直接回家,这会他站在碗店门口,加入了碗店老板和隔壁印染店老板两位叔的侃大山,见漆亚明朝他们走来有点奇怪,“咦呀,亚明哥,你怎么也来士蓝街了?”
“我想去南货店买点东西,就顺拐着过来了。”亚明脸像盛开的一朵花。
“噫,你这顺拐着不是有点意思,是太有意思了……”印染店老板忍不住说。
“哎呀,老弟我这脑瓜子一热,趁热乎劲还没过就顺拐着到士蓝街这边来了,哈呀!”跟梁渊不同的是,漆亚明在印染店老板和碗店老板跟前,总是以“老弟”自称,说话的口气似乎拔高了既有的年龄。
“亚明哥,嘿嘿,我看你还是顺拐着索性去码头边那家南货店,把舻山城拐着走兜壹圈算了……”梁渊打趣道。
“何以见得?”亚明摆出讨教的样子。
“城南那爿南货店气派多了,东西比士蓝街也多多了……”梁渊比划着说。
“嗯呢,我倒是想这么干来着,到舻山哈…好几年了,就是刚来的时候绕着城狂走过,这些年都成了刻刀、打磨机的奴才嘞,没救了,没救了……”
“没黑没白,一把刻刀从黑夜刻到拂晓,真有你的,老弟!”卖碗老板插了句。
“漆先生晓得自己没救了,看来还有救……”印染店老板话中有话,也许迭句话他老早想讲了,只是没有碰到合适的机会。颜兆哉颜老板还想说些啥,听见屋里老板娘在喊他,“哎,来了,来了!”颜老板大声答应着进了店铺。
“梁渊,看,燕子!”亚明指指掠过的几只燕子,掸了一下右肩,手指上沾了些鸟粪,他一语双关地说,“看,它们多么惬意,处处筑巢;而你们,而我,眼珠子还盯不牢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呃,尽让小不啦叽的鸟儿头上促狭地下…下粪蛋……”
“迭个小东西也挑人拉屎,侬运道嘎推板(这么不好),刚刚立下来,一泡粪屎从天而降,像是等侬,看来鸟对侬不怀好意……”颜兆哉颜老板出店铺,见漆亚明拿着方帕擦拭肩膀上的鸟粪,丢下这句话,想起了什么,又进店去。
“所以嘛,你们,你们还说我有救,我想倒不如不救了,省得救过来这烧包的又在我脸上肩上下一坨坨臭粪蛋……”
哈哈,哈哈哈哈哈……
士蓝街几个小老板和城中漆老板的对话把熙来攘往的行人逗乐了,连碗店里正在扎扫帚的卖碗一世的老婆跟他儿子那娘俩也给逗笑了。
“亚明哥,你这舍近求远的,是要买啥东西,去看啥人(音:叟宁)啊?”梁渊问道。
这时,印染店老板又从自家店里出来了,看来他觉得自己暗讽漆亚明还没讥讽个够。
“老是忙啊忙,都好长时间没去看高秀才了,今天趁手里的活丢下了,去旗鼓巷看看先生去。”亚明说。
“哎呀,亚明小老板迭个侬讲起来,高秀才确实有一阵子没见他来茶室喝茶了,原来他虽说不像我们那么勤着,但不会半拉月也不去喝一壶的。”卖碗一世说道,人到中年的他几乎一周要去亚明茶室两三趟,喝茶是次要的,坐下来跟漆老先生聊谈那才是正事。亚明的爷爷经营头脑灵光,做生意有法子,被他点拨的小业主,往往能启悟。
“是啊,是啊,秀才这阵子也呒去看戏了,我还纳闷呢。”颜老板是士蓝街出名的戏迷,他说没在戏场子遇见秀才,那秀才是一定没去戏楼品茶嘬葵花子哩。
“头两年啊,那舻山政府三番五次聘任高秀才出任参议,秀才不理不睬;后来逼得慌,秀才还去西乡大花园村躲避了一阵,风波过去了才回旗鼓巷的咧。”卖碗一世说道。
这时,碗店门口停下了几位来买碗和抱着白布要去隔壁印染店的女人,他们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
“高秀才,可是阿拉舻山的名流乡绅,那,那可不是一般人呢,反正我啊,我甚是佩服!” 颜兆哉说这话时口角上现出微笑,然后眼睛很快䀹了一下,又冷眼睥睨一下漆亚明后装作望向别处,一只腿踮起脚还抖发抖发了两下。
“是啊,是啊,高秀才,那,那是个奇才,也是个怪人嘞!”梁渊晓得这不是染店老板第一次轻慢漆亚明了,不过他装作没看见,赶紧接话茬打圆场。梁渊本想说“那晚清秀才铁骨铮铮”,不过话快冲出嗓子眼时改了一句意味深长又让大家伙听得懂的说。
“是啊,是啊……”在场的男人女人皆点头赞同,看来高秀才的奇闻在舻山也是世人皆知了。
要说高秀才故事呀,单他一人可以写半部书。这个清末秀才乘上科举制度的“末班车”后,一直为舻山厅衙门修撰《舻山厅志》;民国来了,高秀才带头绞辫子,带头拥护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得志不修志,修志不得志。”史学界这个说法放在高秀才身上好像并不对路,因为秀才认为自己修志前无所谓得志不得志,修志后也没有郁郁而不得志,反正和官场若即若离,不想媚俗官厅,也不想穿一辈子官袍,所以对帝制和官场没那么留恋。光绪末年老佛爷驾崩了,三年后儿皇帝被赶下了台,舻山厅那些芝麻绿豆大的‘清官’哼唧哼唧甩甩官锦衣袖回家养老去了,高秀才留在民国政府机构,每天还是早出晚归秉笔撰书,当他的“文史官”,一个人一支笔还在为《舻山厅志》忙碌着(一直写到民国15年出版)。
想当初,漆爷爷的妹夫作为舻山厅清末官员,眼看清帝制被推翻,自己的官袍脱下,每月白晃晃的官银没了,一天找到旗鼓巷一把抱住比他年轻一轮多的高秀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呜咽起来。
“别哭了,老哥,再哭,再哭,宣统帝早成了废帝不是……”高秀才拍着漆家姑婿的背,好生安慰道。
“那泱泱几千年帝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我,我死不瞑目呀!”
“朝纲不振,外祸不断,民不聊生,换了也罢,我们,我们都换种活法!”
“你,你说什么?”亚明姑奶奶的夫君泪眼朦胧猛地推开高秀才,手颤抖着指着秀才抖着唇说,“老夫,老夫不明白了,你难道就那么巴望那广东蛮子胡来吗?”
“孙逸仙起共和而终两千年封建帝制,这是历史潮流,是你我能逆转的吗?”
“我不管,我不管什么潮流不潮流,那三皇五帝源远流长不说,帝制数千年有它绵延、存续的理由,你说呢?”舻山厅前清官员拂着长袖,像一只被激怒的公鸡,在高家客厅来来回回昂扬着头像一赳赳武夫。
“我们祖先确实强盛过,但到了宋,文人集团的“朋党”之争演变为政见之争,北宋开始走向衰落……”
“别打断我!”漆家姑婿的脸满拧,很难看,他不耐烦也不客气地打断高秀才的话。
“好,好,你说,你说……”高秀才谦卑地说。
“照你高大人的意思,我不剪辫子不为共和唱赞歌,是逆历史而动了!这,这我憋不牢想问问你了,咱俩这清帝制追随者做了多年,当下是不是该剃光脑袋,上街也举臂吼三吼:反帝反封建!赞成共和!拥护中华民国!高秀才,你,你老弟太让我失望了,呜呜……”亚明姑奶奶家的当家人一想到旱涝保收的官银没了,又呜咽起来,也不管门口张望着看他出洋相的人越来越多。
“老兄,不是我让你失望,是孙中山和他的革命党人让你失望了……”
“反正,反正你比孙中山还让我失望…哼,哼,你晓得伐?我虽比你虚长不少,但我奉你为神明,想不到你对皇上没有半点敬意,他失意了他下龙座退黄袍了,太岁头上被动了土,你高秀才居然没有半点伤悲之意,连装作难过都没有。这,这,这实在让我失望,失望至极!”
“沉疴百年满目疮痍的国家,连谭嗣同这样父亲为清廷从二品官员的妥妥官家崽子,他都要变法要改良要维新,为大清国寻找出路;百日维新失败,谭嗣同宁愿砍脑壳也不逃亡日本,无愧一条汉子……”
“还不是失败了,“戊戌六君子”还不是在菜市口丢了脑瓜子…若是你在京城,我估计你也跟着起事,脑壳早搬家了,哼,哼!”
“你这假设也许成立,也许是反命题,我说不定是个铁杆子顽固派,跟在老佛爷身后捂着帝制不让变法……”
“秀才,你存心气我不是?”
“假…假设而已,子虚乌有,生…生…生哪门子气呀!”秀才的老爹那会儿枯槁但还活着,忍不住执杖颤颤巍巍站在儿子一边说了一句。
“这些年我读了不少史书,算是看明白了,不改良没有出路,我承认我对帝制的好感愈来愈少。”高秀才诚恳地说道。
“秀才,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个才高八斗的人,既然你早已认识到大清政治制度陈腐不堪,那你为何还要在光绪晚年去考生员呢?”
“那年我才15岁,史书读得不多,就照父母盼子成龙的道路走了。在我父母看来,走仕途是光宗耀祖最可靠的捷径,谁知我去乡试,竟然榜上有名。可是这几年,我读了一些书,虽然不能说我高某人能勘破政治棋局,勘破道德文章,勘破社会伦纲,但我相信孙中山和他的共和能经世济民……”
“得了,得了吧,秀才,今儿你算是让我大长见识了,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恐怕说的就是你这样变脸变得如此之快的人啵!”说完,亚明姑奶奶的男人一把揪下人家高秀才头上的帽子,狠狠掼在地上,“哼哼”着出了高家大门,把脑袋上空空如也的秀才愣在厅堂,半晌没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聚集在门口瞧热闹的四邻女人和孩子。
后来,旗鼓巷的熊孩子见一回漆家举人老爷的小姑爷就跟在他身后喊一回:羞羞羞,官袍脱了哭鼻子,皇帝奴儿梳辫子……小姑爷把长衫袖子或捏起长辫子轻轻一甩算作驱赶,也不发怒也不责骂,微微笑着去自己妻舅家——漆亚明爷爷家蹭饭。虽然,漆家姑婿上高家闹了闹,但秀才和他的情谊并没有因此中断。后来亚明幼时被他父亲带着来舻山跟双胞胎老大汇合,还是老姑奶奶的男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到高秀才家登门拜访,请秀才教教两个侄孙子书法和古诗文。高秀才也是欣然接纳漆家两个孩子,倾心授予他擅长的诗文和书法。所以说,高秀才对亚明双胞胎兄弟了如指掌,尤其对亚明的哥。亚明的哥后来考入南开大学这么好的大学,也有高秀才的功劳啊!漆爷爷一直这么说,在爷爷他老人家眼里,亚明的哥是个无可指摘的好孩子。
(从清帝退位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二十多年过去,在共和道路上踉踉跄跄的中国并未能独立富强,高秀才失望过,亚明的哥在舻山公学念书时有空就去高先生家,听秀才给他掰扯经世济民的理想)
转眼,到了中国任倭奴宰割的时候,到了舻山汪伪政府把持的时候,高秀才,一介文弱书生又公开表示不与政府穿同一条裤子,就是项上的脑袋丢了也绝不吃混账饭。这回,那个当年脱了官袍哭鼻子的清朝遗老,第一个站出来声援高秀才。政府请亚明姑丈公做舻山商会会长,老头决不弯腰做什么狗屁会长,摆摆手扬长而去。后来,舻山商会又请闵家佩伦的爹出任会长,也被婉拒。幸好有人毛遂自荐,愿意当那个商会会长,漆亚明的姑丈公和闵老板才没有被政府的人为难。可是,高秀才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碍于高秀才的名望和才学,舻山汪精卫政府多次派人去旗鼓巷请秀才出山做参议员,高秀才不是跟人打哑谜,就是脑袋蒙一块湿毛巾躺在床上装病,或者直接劝导说客中他幼时的一个同窗好友说:你也别在政府干了,咱俩合作办个小报如何?你难道没觉得我们民众神经需要植入血小板吗?接着高秀才就着办报宗旨、立论、发行对象发一通宏论,看来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空口白话,秀才想办份小报的打算已经有几年了,他想通过报纸说古论今思辨历史,也登点舻山业余作者写生活、交友的趣闻。
秀才关于办报的长篇宏论,把他老同学弄得尴尬一塌糊涂,嗫嚅着说:“那,那,那不是跟政府叫板吗?”
“你以为你侍奉的江山还值得我们写文去赞颂它吗?”秀才双手托着腰,毫不客气地反问道,气得去他家的其他两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客当即黑着脸,差点当场发飙办了软硬不吃的高秀才。高秀才与舻山汪伪政府说客周旋时,他胆小怕事的儿子总是躲在自己房间里不敢出来,而他十几岁的小女儿只要没去上海学堂念书,那就一定挽着父亲的手站在爹老子身旁,她母亲过来拉她,她也不走。
士蓝街人对高秀才的夸赞,众人皆附和,独独亚明脸上鲜少有表情。不过他晓得,那高秀才去西乡大花园村躲避的事,还是自己爷爷给策划和联系的,秀才就躲避在漆家宗亲的家里。那户人家临海口,若舻山城汪精卫政府的人去乡下找秀才麻烦,秀才分分钟便可搭船逃离。那件事,亚明没有参与,出城的条子是亚明老婆通过危翻译官到手的。日军狡黠的渡边中队长对出城的人查得愈来愈严,他怕城里的物资被人送出城去,支援在乡村和小岛活跃的抗日游击队。
“我给你亲眷办出城条子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先生。还有,叫你那个亲眷到了乡下,不要到处乱跑……”那天,翻译官一边往漆亚明老婆手里塞盖有日军戳子的出城条子,一边小心地叮嘱了两遍。
“我有数,我有数…他娘死了,他去乡下头办丧事,做满“五七”便回来。危翻译官,我亲眷是良民,他不会给你惹事的,我说你放一百廿个心好嘞…有我在此,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放心,放心,皇军的‘戳印’交给老板娘哩,啊……”危翻译官说着又踱步到茶室柜子前,眼睛死盯着柜里安放着的青瓷。亚明老婆算是看出来了,翻译官这是明摆着示意老板娘,我的出城条子可是有代价的,那交换的条件就是柜子上的瓷瓶……
后来,漆亚明晓得了那桩事,心里想笑,他没料到危翻译官对他漆老板还防了一手,生怕他这个给珠玉‘掌眼’的家伙在大日本皇军渡边中队长面前出卖他这个翻译官。嘿嘿…想到这里,亚明跟士蓝街的爷叔说:“几位爷叔慢慢聊,我先行一步了”。
“亚明哥,去旗鼓巷我就不陪你去了。”梁渊说。
“噢,不用,不用,谢谢老弟!”漆亚明撩起长袍,长远呒穿长袍马褂,亚明有点不习惯,记得上趟子穿长衫还是在上海师傅店里,师傅要他去外面送么滋(东西),在他工装上套了件长衫,说出门扛冷。亚明不敢多想,他对师傅的惦念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亚明扭头跟士蓝街几个小业主挥挥手道别,拔脚快步往林老板南货店走去。
梁渊说他也回家了,画工跟士蓝街邻居“再会,再会!”
……
“侬看噢,漆家小老板生意经那可是念得滴水不漏无可挑剔。”颜老板朝漆亚明的背影翘翘下巴颏说道。
“怎么啦,何以见得?我愿闻其详。”卖碗一世说道
“明明城中有南货店,去城西旗鼓巷也近,漆老板偏偏跑到阿拉士蓝街来,回头再去高秀才屋里厢不是路也远了嘛。”颜老板说。
“是啊是啊,不晓得年轻人是咋想的。”碗店老板说。
“咋想的,侬还以为伊笨啊,伊可是一箭三雕嘞!”颜老板双手抱胸说道。
“还三雕,比古人一箭双雕还多出一雕,颜兄,亏你想得出!”卖碗的不喜欢邻居颜兆哉这么评价漆亚明,他觉得漆家二孙子就是有经营头脑,会赚钱会交际,人可不赖耶。
“侬别急,听我说嘛。漆亚明去看高秀才,走到阿拉士蓝街南货店买糖酥(糕点、糖果的意思),将生意挑给秀才的妻舅,这是一雕;在南货店可以问问秀才在不在旗鼓巷,省得跑冤枉路,这是二雕;如果秀才不在城西,那么他漆亚明要去看高秀才的心意也会被林老板带给秀才妹夫,这是三雕。一箭三雕,奈能,煞嘎伐煞嘎(厉害不厉害)?侬讲,我讲的有道理呒道理?”
“侬还不如直接说漆亚明费尽心机,侬迭张嘴啊,能掐会算,这辈子没去唱戏,可惜啰!”卖碗的和染布的两个老板在士蓝街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引得头顶一只乌鸦扑棱翅膀“礊”地一声飞了起来,还引得沿街店铺的几个店小二纷纷探出头来看究竟。
“你父亲跟颜老板凑一起,两个人就爱抬扛,笑得嘎结棍,人家梁渊他爸上趟子在上海滩白白捡到金子(炒股所获),也没你爹笑得一条街都听得到……”卖碗二世的母亲叨叨絮絮跟她站柜台才半年的儿子说着。
“妈,颜伯伯好像看不上漆老板,那你说漆亚明是好人还是…是?”卖碗二世小声问母亲。
“当然是好人,大好人!儿子,你也不小了,不是妈说你,你再过两三年20岁就要娶亲了,连好人坏人都拎不清,你可得加加油哩……”
“我不是说…我是说,妈……”
“好嘞好嘞…小小年纪记性嘎推板(差),前两年的事嘎快忘记了,忘记啰,妈跟你叨咕叨咕……”卖碗二世的母亲不等儿子说完,把她儿子前几年在学校附近因为不肯被搜身索要钱而遭两个小恶霸欺凌的事搬出来絮絮叨叨说起来。
“是啊,妈,那一次幸亏碰到漆老板路过我们学校,赶跑了那两个小恶霸,要不然,要不然我恐怕被打残了。”
“亏你还记得,那你怎么还怀疑漆老板的人品?”
“我,我,我不是怀疑他的为人,我是,我是怀疑他的,他的立场…妈,你误解你儿子了,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卖碗二世把窑厂新到的一批碗碟盆盏一摞一摞放到柜面,他生性懦弱又最害怕母亲说他是恩将仇报的人,那可是大逆不道的。
“我可不管立场不立场,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晓得一个人有仁心善德,坏不到哪去,你说呢,儿子?”
“㘗,㘗㘗㘗,㘗㘗……”突然,街上一阵哨音急促地响起来,接着听见皮靴齐刷刷踢沓踢沓在青石板上落下提起踩踏的声音。
“宪兵队来了!”印染店老板一声轻呼,他和卖碗一世以最快的速度闪进自家的营业店铺,然后呼啦啦放下门帘子,牌门是来不及装上去了。
“快,快,快上楼!”卖碗二世的母亲推着儿子的背,叫未成年的儿子赶紧上楼去阁楼里躲起来,母亲最怕卖碗的独苗苗被日本兵抓了去,去到郊外做苦力挖壕沟筑碉堡。
梁渊这时候已经坐在画室,他去关门前脑袋往外张望了一下,他担心漆亚明走在士蓝街横祸临头,因为二叔一次夜里厢曾经悄悄地同梁渊说,他同金科长都认为漆老板极有可能是老头子那边中统的人,当然金科长那话跟别人没说起过,二叔更不会跟别人去卷着舌头说去,因为那会害死漆家门里厢人的,再说这仅仅是他俩的揣度而已。
“小兄弟,迭个面包是上海产的吧!”亚明来到南货店,半侧着身指着玻璃柜台下的一托盘面包问道,他眼睛的散光机警地扫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是啊,老板,侬来几只?”小伙计笑微微地问道。
“是老大昌还是杏花楼的?”
“是老大昌的,老板,你要杏花楼的,我们也有。”小伙计殷勤地说道。
“杏花楼,是月饼吧?”
“是啊,玫瑰豆沙馅月饼,木佬佬好吃,嘻嘻……”另一个伙计直接端了一只潮式豆沙月饼,放在漆亚明跟前。
这时,街上突然响起宪兵队的脚步声,亚明的背侧过来完全朝着街,把头再低下一点,将腰背曲弯起来,看上去像个驼背的老人,还从衣袋里掏出一副缺只腿的阔边眼镜戴在耳廓上,一边轻声说:“哎呀,这下好了,看得清楚了”。
漆亚明也怕宪兵队,他怕那些宪兵特务不由分说把他从街上抓了去,到郊外筑碉堡,到码头做装卸工,到外岛去修飞机场,这样他就没有时间削磨他的那些珠玉,无法筹集钱款,这还不是大事,弄不好丢掉身家性命,他就完不成师傅交给他的做一枚‘冷棋子’的任务。
亚明拿着纸包的月饼放在眼镜底下,正面、反面低着头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还把月饼反复放到鼻子底下闻闻,见宪兵队离开了士蓝街,他才接上小伙计的话说:“这月饼着实灵光,香是香得来呒话好讲嘞,老嗲。不过,我个人更喜欢馅子是五仁的,皮要酥皮”。漆亚明还在磨叽,他怕全副武装的宪兵队踢沓踢沓又倒回来。
“老板,甭管苏式、广式、潮式、京式,阿拉店里全有。”
“咸丰元年的糕饼铺子,如今名气大来西,不得了了!”
“杏花楼的月饼都老好吃嘞,不信,先生,侬买几只当场试试,不好吃还给我们!”南货店小伙计以为穿长衫的先生看着月饼说了半天话,存心逗逗他们而不出银子买两只,这样的顾客几乎隔三岔五能碰到一回,他们以为今天又来了一个眼馋而钱舍不得掏,甚至穿得蛮体面却根本凑不出一只月饼钱的主顾。
南货店里的上海滩糕点,漆亚明闭上眼睛嗅嗅,不用手摸,他也能分辨得出哪个是杏花楼的广式月饼,哪个是老大昌的面包,虽然好几年没有捧老大昌的洋面包了,但亚明记得有种半球型面包,上面略有点酥皮,下面底上嵌着一只半寸宽的十字托子,里面参了点微咸的乳酪,与稍甜的面包一道吃,味道妙不可言,拿洋房里坐在藤椅里、穿皮拖鞋、用放大镜看报纸且手指里夹着雪茄烟的老外公的话说:怎么样,迭个味道老来三吧!
漆亚明没话找话说,直到宪兵队的哨声远去了,才缓慢直起腰来,然后朝四周警觉但仿佛是随意地看了看,又趴在玻璃柜台上,他这是在等林老板现身。
“人家漆老板还用得着倷拉(你们)同他介绍啊,上海滩那些糕点么滋,他小时候不要吃得太多!”林老板快步从街上朝南货店走来,快走到店门口时笑吟吟地嗔怪着说了一句。
“哎呀,这是漆老板啊,对不起,对不起,怪阿拉一时呒认出来……”从来没有去过亚明茶室的小伙计边说边作揖。
“今天漆老板呒穿洋装,也呒戴礼帽,所以我呒想到漆老板会来。怠慢了,对不起,对不起!”另一个伙计也连忙作揖。
漆亚明向两个小伙计摆摆手,意思是不用上心,没啥,就不用道歉了吧。
“哈哈,是林老板啊!我是在想,我这在南货店看了半天了,咋不见林老板呢?”穿着长衫的亚明侧过身同林老板作揖。
“我去旗鼓巷了,阿拉阿妹伊拉(他们)从上海回来了。”大概是受阿妹和妹夫的‘熏陶’,林老板的话有时候也偏向于沪语。
“怪不得高先生有阵子呒去茶室坐坐了,原来老师去上海咧。”
“怎么,亚明侬咋跑到阿拉士蓝街买东西来了?”
“我想去看看先生,老是忙,忙,长远呒去望望伊了,也不晓得伊喜不喜欢洋面包,他喜欢绿豆糕、花生酥糖,还有烟熏火燎的湘湖腊肉,迭个我是晓得的。”
“亚明,我建议侬少买一点,我看还是拎一瓶酒去。我阿妹他们前天才从上海回来,侬不晓得吧,秀才他妹夫的爹是上海乔家栅食府的糕点师,秀才那么个喜欢糕点的人,他阿妹怎么会不让他阿哥带点自家做的点心呢?你看,我都拎了一盒子来,秀才他阿妹跟她公爹亲手做的。等下,亚明侬到阿拉屋里厢坐坐,也尝尝乔家栅食府糕点师家做的手艺,如何?”
“谢谢林老板,时间不早了,我得去旗鼓巷看我老师了。”
“好吧,那我就不留你了。”
“小兄弟,给我来两瓶五粮液吧!”漆亚明指了指柜面上的白酒。
漆亚明拎着小伙计用细绳扎好的两瓶酒往城西走去。林老板望着漆亚明的背影,心里忍不住赞道:那伢儿真不错,高秀才就在亚明儿时暑假从上海回舻山爷爷家时,曾经教他过书法,亚明他就一直把高老师放在心上,而且凡是高秀才去茶室喝茶,亚明老婆从来不收秀才的茶钱,弄得高秀才都有点不好意思太勤着去喝茶,有时候去茶室等到走人前把茶钱垫在茶托下面。
这时候,漆亚明的爷爷也走在去西街的路上,他听说高秀才从上海回来了,赶紧去旗鼓巷府上看望老朋友。漆爷爷没想到的是他那个清末舻山厅里穿官袍的小妹夫,已经到了高秀才家,正放开手脚坐在秀才家客厅里品尝上海滩乔家栅食府糕点师家做的糕点呐。
漆爷爷无论独自走在大街上还是跟家人在街上踱步,老人家总是想起往事,有时候还想起老八早(很早以前)的事情来。
1908年(清光绪末年)4月下旬,从金台府卸甲归田的亚明他迈入古稀之年的曾爷爷,从报纸上得知5月4日上海法商电车电灯公司(法电)将举行有轨电车开通典礼,便委托世侄走来回三四十里地将一份拟好的电报拍发至杭州,告知在浙江中等工业学堂读书的小孙子(即亚明父亲,时亚明伯父已去了香港)于5月1日去上海。当时亚明父亲十七八岁,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从杭州乘火车去上海,第一次看到了沪杭铁路的蒸汽机火车头,当日便与他的爷爷、父亲在上海汇合。清老兵的举人儿子数日内带着自己的儿孙,在上海滩与官场结识的盟友、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以及跟他有信件往来的戚家军军门后裔一家家登门拜访。
观礼那天,亚明的曾爷爷说了一句话后,上海本地作陪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无论为官为商,都默不作声,也许他们认为老举人的期盼,那个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啥辰光,我们华商自己会造汽车就好了,那些洋人就用不着在我们中国地盘上那么趾高气扬了!”
这一趟观礼,令漆家曾祖公没想到的是多年后他的小孙子从浙江中等工业学堂毕业后,不久从一家日资分公司去职前往上海,在上海开枝散叶,有了双胞胎男孩。如果不是那次去往上海的观礼给亚明父亲留下太深的印象,亚明的父亲可能一辈子就不挪窝了,更不可能在上海商务印书馆遇见亚明的母亲。更让曾爷爷想不到的是观礼二十多年后,那条法电电车‘辫子’成为他曾孙漆亚明16岁时每天几乎必乘的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