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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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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九章 响铃

民国26年(1937年)冬天特冷,鹅毛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到处结着厚厚的冰,上海大马路上老是看见骑车的人被冰雪滑倒绊倒,噗通一声连车带人摔倒在雪地里,街上不时见到摔伤而痛得龇牙咧嘴的人。一到晚上,王铃家院里的几户人家早早都关门闭户,各自钻被窝取暖。响铃的师傅顶风冒雪一路询问着走到徒弟新家的石库门前。

响铃的姆妈这几年在上海呆下来,也学会了扛冻,大冬天还穿着自己缝的旗袍式的两边开叉的棉袍,长度也就到小腿部,没有像许多外来户大娘那样寒流一来就穿棉袄,冬至不到又套上大裆棉裤,棉裤长至脚踝,小腿至脚踝那一截还用绑带绑住,挪着小脚一步一晃,四十来岁看上去跟六十岁老妇人差不离。把自己裹进臃肿的黑棉袄棉裤,那样寒风倒是灌不进去,但黑魆魆夜里厢看见一个浑身上下像道黑影晃晃悠悠地迎面而来,不免让人打冷战。响铃她妈跟着川兵老齐这几年,风光的日子有过,带着女儿们去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四大百货公司逛店淘货;被长官太太们叫去到跑马场为看中的马匹押上堵注,然后一反淑女的样子,跟着马的节奏又是喊又是叫,飞驰而过的骏马惊到了一帮涂脂抹粉衣衫艳丽的女子,一群当兵老婆冲着马的狂呼蛮劲也惊到了跑马场里其他玩赌马的女人。

响铃的继父老齐这人在军中特合适,也特不合适。说合适吧,军队对军人的技术、作风、品格、纪律的要求,老齐无可挑剔 ,即使任副团长还依然遵守周六下午回家的纪律。他还有个习惯,坐啥事都喜欢打前阵,军事比武、‘剿匪’是,筑战壕、打仗也是,不冲锋陷阵在前头,他就不是齐明宣。说不合适吧,他不擅长结帮拉派,不善于钻营,军中朋友很少,这于他仕途发展极其不利,不过老齐好像没有想那么多,他最盼望的就是女儿们快点长大,都有个好的归宿。父亲周日傍晚归队的时候,三个女儿总是手拉手把老齐送出好远,孩子们于是盼望父亲下次的回家。只要老齐回家,他常常带一家子不是去逛老城隍庙,就是去豫园游玩,五口之家尝遍各色名点小吃,当妻子和女儿端着各自的最爱,什么南翔小笼包,上海生煎包,排骨年糕,开洋葱油面,吃得津津有味时,老齐总是捧着一碗过桥米线,哧溜哧溜地拿出云南陆军讲武堂时的吃相。逢年过节,老齐还带家人到荣顺馆、老正兴菜馆那种上海滩出名的饭馆品尝八宝鸭呀,油爆河虾、清炒鳝糊呀,虾籽大乌参、八宝辣酱那些上海本帮菜,当然徽帮菜、川菜是必须垫底的的,味蕾里的乡愁嘛挥之不去。

女儿响铃总算念了几年书,虽说入了唱戏行当,也颇有成就,小姑娘自己方方面面还是把握得妥妥的,并没有让那些瞧不起戏子的社会根深蒂固的偏见有机可乘,给家人带来无妄的灾难。‘巧裁缝’自从嫁给齐明宣,她冷落了那放满针线的笸箩好几年,还时不时地穿着光鲜,被军中太太们叫去打几圈麻将,烟雾中这个山区出来曾经的下等人也学着太太们的样,手里优雅地夹着哈德门香烟,用半生不熟的沪腔沪调跟圈中好友打着哈哈。比起老齐,响铃他妈更容易融入到上层社会圈子,和各种背景、各样人生的长官太太们打成一片。全民抗日战争前,只要柳太太一只电话打到石库门头里的烟纸店,响铃她妈第二天一准出现在发小柳太太的家里。后来,管烟纸店的老头摸熟了规律,礼拜四晚上必有一位操着并不标准沪语的女人打过来电话,而且她要找的人必是齐家太太。

“齐家太太,电话!”管烟纸店的老头双手放在腰背上,他总是不等走进齐家石库门,就扯着嗓子唤一声,调头就走,生怕熊孩子偷拿店里蜜饯。响铃他妈几乎每周礼拜五到柳太太家从上午九点玩到下午四点,麻友都是柳团长管辖的军官们的太太。齐太太聪慧,旗袍做得没话说,搓麻将也是一只鼎,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一打就赢,星期五的柳太太家常常能听见齐家太太兴奋但不高亢的声音:“碰,胡拉!”接着,响铃她妈笑眯眯地推牌,圈走女眷们的钞票。

“哎,怎么又是齐太太赢啦?”“咋回事呀,齐太太,你该不会脑壳上也长眼睛吧?”几个军官太太一边不甘心地叫着,一边用纤细的手指划拉着桌上的麻将牌。不过,输得再多,不到下午四点,麻将桌旁的那几个陆军军官太太是不会散去的。

不过,自从日军8月在上海川沙、宝山登陆,响铃她妈一家子吃穿不愁的好日子离她而去。到响铃戏场子看戏的戏迷也愈来愈少,响铃搬家的事也只告诉了师傅一人;老齐大女儿的工厂在日本人打到上海前搬到重庆大山里去了,响铃她妈没让大女儿跟着去内地,大女儿失业快一年了;二女儿还在学堂里念书,她父亲邮来的钱有时候路上耽搁,二女儿的学费破天荒地交不上,要不是响铃帮二姐垫付,齐家二小姐怕是早就辍学了。

那天晚上,齐家太太照例在院子一角的灶披间等着水开,拿着铁夹子准备封炉火,见院外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拿手电照门牌,把煤球夹子一丢迎了上去。响铃她妈头上围着一角破损的围巾,还把额头都罩住,她怕捅炉子时弄得一头灰尘,响铃的师傅居然一时没认出,她站在门口喘着粗气小心地问道:“谢谢侬,给我问一声,王玲是在格搭蹲(这里住)伐?”

裁缝师傅见了来者微微一怔,她定定心请老邻居,也是女儿戏场的师傅上楼。“师傅,您坐,您坐!”响铃她妈虽然心里打鼓,师傅冒着大雪找上门来让她的不安瞬时挂在脸上,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迎客待客。

响铃她妈正要喊响铃,被师傅一把拉住,“我不找门墩儿,我找侬,响铃姆妈”。师傅轻轻说,她慢吞吞摘下手套,用嘴哈了两下冻得冰冷的手,边解着长围巾边环视了一下门墩儿的新家。

响铃她妈愣了一下,以为师傅是上门来告状,正愁找不到合宜的说辞呢。母亲一急,连忙说:“师傅,你等等!”响铃她妈把老齐家的两个女儿都拉来,母女几个急切地问道:“师傅,天噶冷法子,还劳烦你走一趟,您来有啥事?”响铃她妈和她姐姐们在上海住了几年,沪语说的蛮不错了。

“没…没事,没事。”师傅的眼神飘忽着答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响铃姆妈给师傅倒了杯刚烧开的水,点着头连连说道。

响铃的继父跟着军队开拔到外省去打鬼子了,离沪前,川兵老齐给家人另找了一处僻静的小院搬了过去,上海滩上那日本特务的鼻子灵光得很,他生怕自己军人身份给家人带来杀身之祸,毕竟原来几户邻居都知道他是蒋先生的兵,而且不是杂牌军。眼下,齐团长不在,家里的大事小情,响铃她妈都跟上过中学的大女儿商量,而且家中接济不上,“巧裁缝”又断断续续给左邻右舍缝衣制服贴补家用了。师傅手捧着茶杯取暖,默默坐了一会,裁缝看出来了,师傅上门来还是有事。于是,坐在被窝里看书的响铃被她二姐做主叫了过来,五个女人围坐一起。“我说,我说…门墩儿,你还是别,别在噶搭(这儿)唱戏了!”师傅突然别头别脑来了一句。

“师傅,最近我唱得不好吗?”响铃一把抓住师傅的手急切地问道。

“不是没唱好,是唱得太好了,我怕,我怕出事……”师傅这一说,让屋里的几个女人更听不懂了,母女几个疑惑的目光都落在响铃身上。

师傅把戏场上的日本浪人同响铃她妈一说,‘巧裁缝’急切地按住师傅的手说:“这,这,这咋弄弄,咋弄弄?妞她爸又不在家,真急死人嘞!”

师傅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跟那帮人也不能硬来,是得好好想想办法,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办法我来想……”师傅说了几个避免日本浪人的办法,看来师傅离家前已经替徒弟打算了一番。门墩儿和大姐一直把师傅送出几条马路,一直送到离老院子只有一条胡同,才踏着一路的冰碴子走回来,两姐妹硬是没舍得坐公交车。就这么来回七八里地,门墩儿想好了,她决定只身离家。响铃回家把自己的打算一说,她母亲一听坚决反对,裁缝师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想留住自己的女儿,但响铃好像铁了心,她顾不得哭哭啼啼的母亲,一个人在拉灭电灯的亭子间里默默地坐了许久,两个姐姐想喊响铃跟她们一起睡,可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去惊动可怜的小妹。

门墩儿放不下戏,又不愿连累戏班和家人,于是她听从师傅的安排,只身渡海来到师傅她爷爷的老家——舻山,在岛上依旧唱她钟爱的小戏文。刚到舻山的时候,响铃叫了辆黄包车,用两天时间把整个小城逛了个遍。夜里厢,响铃到广圣弄舻山电报局给家里打公用传呼电话,她对跑得气喘吁吁来接听电话的母亲说:“姆妈,舻山海鲜木佬佬好,就是地方小了点”。

“有多小?听说打个篮球都要掉海里去……”她姆妈电话里问。

“那倒没那么小,同时打百场篮球,球也不会掉海里去,哈哈!”

“那到底有多大?”她姆妈在电话里又问。

“大约,大约…啊哦,对了,约等于一只豆壳船!”响铃在电话里吃吃地笑着说。

她妈在电话那头一头雾水,一个人嗫嚅着:“一只豆壳船,那么小,那还不如一只篮球场唻……”老裁缝这回没弄明白,她不知道戏词里的‘豆壳船’如同她手里的针线,虽小却大,可以独霸一个世界。打那以后,响铃就在‘豆壳船’里唱小戏文,也在‘豆壳船’里认识了梁渊。

响铃之前,南货店林老板为梁渊介绍过自家外甥女,给梁家人看了外甥女的照片。那姑娘比响铃小两岁,留着男孩般的短发,穿着新潮的裙子,笑起来毫不掩饰。梁家人虽然没有当面端详过那姑娘,但姑娘回回到她舅舅林老板家来,隔街都能听见她爽朗、无羁的笑声。梁渊还听说林老板妹妹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养育的路径正好跟人家相反,儿子体弱多病被养成胆小怕事的人,女儿体健活泼就任凭其耍性,玩泥巴,打陀螺,大概郊野的树也爬过,结果该散养的呵护过度成就了圈养,该圈养的远离娇嫩成就了散养。据说,小时候为了保护行动迟钝又软绵绵的哥哥,林老板外甥女一个人赤手空拳准备跟欺负她哥的男生干一仗,结果顽劣的男孩一看女孩怒目厉齿比穷人家的男孩还野性,逃之夭夭不敢跟秀才的女儿干架。

姑娘那神乎其神的传说,让梁渊未见其人就回了其事,弄得当了几十年邻舍的林老板有点不开心,林老板还以为在上海教会学校念过书的外甥女会看不上梁渊,没想到恰恰相反。梁渊虽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他骨子里依然保守,他要娶的女子应该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不偏不倚,正好。而恰恰逗留在两极的女孩,或者以几何的速度增长,或者以物种消亡的速度逐渐减少,而两极间的既时尚又传统,既有文化又恪守旧德的女性,既贤淑又淑慧的女人,那更是百里千里挑一了。

梁渊跟王铃也是经人保媒牵线的,戏场的老板娘经常在碗店跟碗店老板娘平雅丽凑对子打麻将,有时候赢了一把心情好,就到阿三剃头店坐一会,跟剃头师傅拉拉家常。阿三师傅跟她熟了,就请老板娘在戏场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年轻女子。戏场老板娘回头跟自己老公一说,他们俩不约而同想起了外地投奔舻山的王铃。梁渊跟王铃在茶馆见了面,梁渊才知道女孩是唱小热昏、小戏文的。舻山城里人好像只晓得有个艺名叫响铃的唱小热昏,不知道响铃的大名是王铃,再说他本人一回小热昏也没到场听过。

之前,戏场老板娘只跟剃头师傅说王铃是唱戏的。梁渊他以为在江南唱戏嘛,要么唱越剧要么唱沪剧,所以在茶馆听说小姑娘是唱小热昏的,就直截了当地说:“唱什么不好,做啥唱小热昏?”

“看来你对小热昏有想法,梁先生不妨直说。”响铃说话时一条花手帕在手里缠绕着。

“不好意思,恕我直言,小热昏是过去卖梨膏糖的人招徕顾客唱的街头曲艺,算不上高雅艺术吧。”敢情梁渊他一直把小热昏当作下里巴人、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村野戏文,而非阳春白雪的艺术。

“是…是吗?”王铃的回应迟迟疑疑,听起来不想苟同,其实她以退为守有诘问的意思呢。

“难道不是吗?”梁渊这句话一出口,响铃就知道眼前那个长相还算俊美,条子也算可以的男人是个不会讨好女孩的人。响铃虽然不赞同梁渊轻蔑小热昏的话,但她喜欢梁画师的直爽,并很快把男友改造成除了越剧、沪剧外,同样喜欢小热昏、小戏文的戏场新主顾。

梁渊没有服从母亲的安排,去跟南货店林老板外甥女交往,而且还找了个家吧不在舻山的且唱小戏文的女人,对此老父亲颇有微词;梁家姆妈反对归反对,但母亲她是个一生活得小心翼翼的人,对儿子找个唱戏的也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过门前,响铃知道准婆婆、公公对她和梁渊的事要么反对,要么泼冷水,就剃头担子先一头热起来,自己掏钱买票,请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听小热昏。梁渊母亲也不是小鸡肚肠之纯旧式妇女,人家请她看戏,好歹也是小戏文一角儿,她也不推脱,就拉上丈夫一同听小热昏,还有又叙又唱的滩簧。结果不出半年,药材商夫妻俩对小热昏生出几分欢喜,及至连带着喜欢响铃了。二叔二婶也是,由戏及人,一家人都抛开成见,接纳了唱小戏文、小热昏的外地人响铃。

婚后,逢年过节或遇梁渊父亲、小叔生日,梁家人还在戏场包桌听戏,响铃在台上唱小热昏,小锣一敲,三块竹板“笃笃”响起来,响铃说唱的是烟火舻山,一会儿讲笑话,一会儿插段奇闻逸事,最后唱长篇。梁家门里一家子老老少少坐在底下围桌喝茶嗑瓜子看戏听戏。这样的日子持续不到一年,日军全面占领了舻山。一天,梁渊母亲上街时对穿和服、拖木屐、走着碎步的矮小的日本女人多看了几眼,被城里持枪巡逻的鬼子兵不由分说一把扯住,举着东洋造王八盒子抵住梁母额角,叽里呱啦乱吼了一顿,还被当街踢倒在地。平素待人和气、连杀条鱼都会被垂死挣扎的鱼弄得一脸惊恐的母亲被吓到了,回家后一场大病不起,扔下一大家子人走了。响铃比梁渊还哭得厉害,公公为了手头生意经常不在家,婆婆是她这儿媳妇跟精明能干的婶子之间的挡风墙,有婆婆在,虽然老太从来不当家,但有她老人家在,小婶子不敢拿响铃怎么样。两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时间一长,就是牙齿跟舌头也会打架哩。

一转眼,响铃跟梁渊结婚好几个年头了,响铃母亲和姐姐们依然住在上海,继父齐团长因抗战丢了一条腿,退出现役后回川西老家乡下躲避,抗战胜利后才回上海谋生,跟家人团聚。响铃在舻山岛除了丈夫一家,无亲无眷。响铃戏唱得好,人长得周正,农耕时代近三十的女人也算一把年纪了。不过,响铃婚后不育,梁渊又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小叔一家在的时候,家里家外都是婶母拿主意操持,小艺人没吃过啥苦头,所以看上去着实不像靠三十的人。

那年,撤逃台湾的蒋委员长派大儿子蒋经国到舻山岛上给守岛的兵士打气,企望守住舻山岛,挽狂澜于既倒,县厅的掌门人组织了一帮唱戏的给蒋公子接风,安排第一个出场的便是响铃的小热昏。响铃拿出看家本领,给戏场老板撑足了面子,蒋公子自然喜欢流行于江浙沪一带的小热昏这般谐谑曲艺形式。梁渊老婆不仅会唱小热昏,还会唱滩簧,每回在茶馆里唱戏,唱到一半谈天说地时用川话、沪语和舻山方言插科打诨笑话迭出。舻山城里的老板、阔太、小姐、公子哥几乎没人不捧她的,那些穷酸的文人再没有钱把过冬的棉袍到当店当了,也要冲着响铃那些笑话去听回小热昏。闲来无事的时候,梁画师也会放下手里的笔,在自家小院操一把京胡为模唱国剧的响铃伴奏;或敲敲小铜锣,让老婆在家里过过唱小热昏的瘾头。所以,夫妻俩虽然没有子嗣,倒也活得滋润,再说小叔育有两男孩,孩子们店里店外窜进窜出,个个如花果山机巧调皮的小猕猴,家里也足够热闹。

自打小叔携家眷去了台湾,梁家一下冷清、安静了,没有了婶母对猴孩的絮叨、数落,没有了孩子们的嬉戏、闹腾,梁渊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原来适度的噪音也是生活的温暖。眼下,大陆都被人民解放军占领,舻山岛成了孤岛,风雨飘摇前途未卜。来岛上跑买卖的、走亲戚的外来客压根找不出,操外地口音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不过乌泱泱的都是各路败退到岛上的国民党军队和省政府公职人员。梁画师和街上的老板们都不敢去惹那些吃了共产党败仗的家伙,那些长官、败寇、伤兵人人心头窝着火,有虚火,有窝囊之火,有怪罪上峰的明火。梁画师和士蓝街上的南货店、碗店、印染店、棺材铺、蔑匠铺、酒肆茶社,都把开门营业时间缩短了,就怕招惹伤兵败将引火烧身,怕笼罩岛上的吃败仗(音:雀扒糨)情绪发泄到自己头上来。只有剃头阿三照样一早开门,晚上剃到七八点钟才打烊,城里的苦力是没有周日的,所以阿三晚上得开着门眷顾那些穷哥们。城里的官太太一天比一天少,大户人家都卷着金银细软去乡下的去乡下,去台湾的去台湾,但凡有钱有势的能弄到高价船票的都一船船去了台湾,来客明显少多了。但梁家画坊不得不开着门死撑着,门开着好歹有人家死了人来画像,也有当兵恋家的画了像寄故乡,给母亲、妻子留个念想,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台湾何时回大陆。

白天,梁画师就在一楼画像。画完了,人家拍拍屁股走人,会聊的多半隔着柜台跟梁老板天南地北七荤八素地聊开去,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弄堂新闻,无非是城里阔少缠上乡野淡香山花,或者像玫瑰花一样的小家碧玉跟了泼皮无赖之类的民间故事。梁老板听多了早就对小县城里趣闻、浪事了如指掌,认识的奇人怪胎也多得数不过来,汪警官就是其中一位。汪警察每回巡街总爱漏些衙门、官厅那些吃皇粮的人偷鸡摸狗的花絮,跟老板娘们扯些黄段子,跟街上看上去不太规矩的年轻女子打情骂俏。等老警官一走,‘活阎王’汪警察死乞白赖追女人和睡老婆嫂子的事,为了偷一个来舻山投亲的女人,鼻子被人家男人打歪,警徽映照下的老脸肿胀了半大拉月的事,都被舻山城里、被士蓝街上的人当饭后茶余的谈资和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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