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到七月出霉,佟太太在贝当路院里晾晒书信,应太太要求,老爷不得已而为之配合,解下腰间钥匙,从卧室扇状象骨镶嵌的柜门顶上拿下乳白色小皮箱。
与其说晾晒晾晒旧么滋(旧东西),不如说晾晒晾晒心情,佟太太对于老爷不是空穴来风的传说已经忍了很久了,‘那个人’每每在佟府门口投信的那一刻,太太不是在院里提剑晨练,就是午后赏花盘桓,门口信箱有‘雪花’落进的片刻她似乎回回都能听见。她对那个穿着小细高跟鞋的脚步声愈来愈熟识了,她甚至可以从人家不再矜持的脚步声里猜到她的模样:说话声细,走路轻盈,纤腰素娥,绝对不是浓妆妖娆的那种,那不是她男人喜欢的类型,佟先生人到中年毕竟不是浅薄的花花太岁。最初的一年多里,吴老师选择相信丈夫,她觉得无聊加荒唐的猜忌去求证立论,然后夫妻俩屡屡爆火炒豆般的争论,说不定正好是先生求之不得的,男人要的就是那种速战速决的结果,看似像两块熔冶的锰钢猛烈撞击,但严重灼烧的必是自己无疑。
别看佟家太太早早退出江湖,回家做无业无趣的檐下妇女,但凭她先中学后大同大学做女先生积累的人脉,凭她瓯县‘衙内’和上海毗邻嘉禾世家子弟的自然身份,她想通过人脉关系暗查老爷满心赏识的女子,应该不是太难的事。佟太太当然没有这样去付诸实践,虽说心里不是个滋味,但她晓得天坍塌前自己不能先眉戚戚抬头乌云望,眼忪忪满眼是伤悲。吴老师捋了捋自己这条线,意识到要想巩固婚姻,首先不能自乱阵脚,于是她用更大的精力操持家庭,遍寻名中医打听偏方,调养稚儿打小做下的哮喘病,还让大儿子一有空就带上弟弟在院里做户外运动,循序渐进,到沿着贝当路散步、慢跑,从南京放暑假回家的裘老板儿子见了也会在傍晚陪着佟家哥俩小跑一会。
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许是佟孝友将到生长快速期,人的免疫力和抵抗力日增,哮喘发作的频次不断减少,那小子的身体确实见天地好起来,终于摆脱喝了十年的药罐子,佟府里人人习惯的熬煎的草药味也就戛然而止了。陶妈将大小不一的药罐子全找出来,主张寻个黑漆漆的夜将药罐子全扔掉,去去晦气,那陶瓷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想找原路回家可没那么容易。
“暂且留着吧,总有些东西让我们对逝去的岁月格外珍惜。”太太说。
老爷的婚外情一晃眼两年多过去了,那小细高跟鞋的脚步声还是冷不防再现,太太的煎熬还在继续,有时候往事萦怀难排遣,真是百肠回转五内焦呀。有一回,隔壁的丹尼先生出门见又有年轻女子给佟府投信,老先生停住脚步,见投信者也没有推邮政局的自行车,更没穿信差的制衣,但见她投信的娴熟度还是把姑娘当作邮差,忍不住上前问面容姣好的姑娘:Have you got my letter(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那天,陶妈刚好在院里忙活,家里人都去孝友大舅家了,老爷大清早独自去外头了。太太给佟府的厨子放了半天假,所以院里院外只剩陶妈一个人了。虽然孝友大半年没有犯病,但陶妈还是小心谨慎,她不敢孝友在家时追着太阳晒被子晒地毯,也不敢当着孝友面给蚕丝被丝绵衣翻新,因为老中医吩咐过任何一种突起的浮尘都会诱发哮喘病孩童的痼疾。所以,趁着家中无人,陶妈把过冬要用的被子、毯子都搬到秋阳下晒晒,一个人拍拍打打忙忙碌碌,听见门口丹尼先生跟女子对话,就走过去打开院门瞧出去。那时候,那个被陶妈暗地里称作‘浆糊桶’的年轻女子正好离去,陶妈只看到她挺拔的身姿,披肩长发遮住了她的侧脸,屁股溜圆但看上去大了些。
“不过尔尔。”陶妈偏偏这时候想起佟家男主常说的那句话。她想,又不像戏词里唱的那样:有倾国倾城的美,让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是陶妈偏袒吴家小姐,年轻女子除了晚生几年,论娴静、优雅、英气,确实比不上佟太太。陶妈转身果真从信箱里摸到一封信,摆到前厅的电话机旁,随之鼻孔里喷出了一股早想喷而一直未喷的有声响的热气。那晚她想跟太太说她见到了那个‘浆糊桶’,又怕惹是生非,一晚上辗转反侧,白天干活累了晚上一挨眠床就呼呼睡去的陶妈,这回好好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失眠。
午后从大舅家回来,最早发现家里有信的是孝友,其实孝文腿长眼尖早就发现一封信静静躺在电话机旁,他装作没看见,直接奔自己的房间了,这大概也是孝文后来大学毕业选择留在天津的缘故,按照他自身条件,上海就有好几所大学向佟孝文伸出橄榄枝,但是大少爷还是不想夹在父母之间,他留在天津执教并在北方自立门户了。
孝友毕竟是小孩,走在哥哥身后,拿起爹爹的信仔细瞄了几眼,放下说:那个信封咱家也有。孝友没记错,大同大学的印制信封家里确实还有用剩余的,过去妈妈给瓯县发小写信用到过。
佟太太记不得了,她心里不愉快的陡增起于何日。佟先生顾家且给予家人温存的时间愈来愈少了,连孝友都明显感觉到父亲在家时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有一回他溜进父亲书房甚至掸了掸父亲平素看的最多的一本书上的灰尘说,咦,那灰尘咋就坐下不走了呢?孝友的话已然很明显了,那就是爸爸最近为什么冷落了那本书,以至于让灰尘赖着不走呢?才十来岁的二少爷不晓得,那书上的灰尘正一粒粒扬到母亲心上呢!
陶妈几次欲进书房掸掸灰,都被太太摆手制止了,因为在佟府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先生不在家,陶妈就不去打理书房;女主人不在,陶妈就不去清扫主人卧室。佟先生几乎天天早出晚归,与女子的幽会让他的魂拴在了外头,即使晚上没有约会他也呆在自己办公室很晚才回家,他怕太太盘缠他,也怕太太那双清澄的眼睛注视他,他不想抛开这个家,又怕家人揣摩他的心思。这样一来二去,佟府冷凝的氛围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冷凝的氛围,尤其是孩子不在家时夫妻两个人少言寡语地默默面对几乎让佟太太窒息。
两年多了,佟太太从选择相信丈夫,到怀疑自己太敏感,更年期没到猜忌心先到了。当然,佟太太不是那种作七作八的小女人,虽然凭她的出身、地位和学识,她蛮可以在男人面前作七作八的。佟太太也没有骂山门的习惯,听说男人在外头轧姘头,当院一站,手插在旗袍的腰眼里,好一顿数落,说自己当初是如何下嫁到佟家,后来为了支持丈夫婚后去欧洲游学,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女性而放下职业生涯,回家赡养公婆、养育二子,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试图以‘苦情戏’打动变心的男人。太太和先生两个人本来琴瑟和谐,挤进一个有姿色有文化又有年龄优势的女子,这婚姻就变得不那么存粹,不说摇摇欲坠,恐怕也会风雨如晦。
佟家门里的女人不是一般女人,吴老师就不说了,连老娘姨陶妈都不是,在这个家里她也有说话的份。当年瓯县老县丞嫁女儿入佟府的时候就连带着这样说过,我们吴家从来没有当陶妈是随便呼来唤去的女佣,言外之意就是陶妈到了佟镜如家,佟家也不能亏待了陶妈。老吴家的小姐几次欲跟陶妈倒倒心中之苦,终究还是忍住了,她怕陶妈见了孝友外婆就如此一番将吴家小姐这两年的煎熬和盘托出,让老太太跟着陡增烦恼。佟太太也没想过将就着过日子,她想继续装聋作哑又于心不甘,她本打算北上念大学的大儿子在学校稳固后,她便带着小儿子回嘉禾她的外婆家常住,那儿宽门敞院,孝友的几位舅老爷名下的许多房屋都空着,随便找一处就可以栖身,她出去再找一份中学教员的事做,她相信自己能将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养活,再也不回那个令她伤心的大上海。但是想到上海毕竟是孝友生长之地,这里有他的幼稚园、小学同学,有贝当路邻居,有裘先生和裘太太,有教小儿子外语的丹尼先生……若是把孩子带到嘉禾,他存在的意义得从头开始找,孝友在上海的许多关系链很可能就此割裂了。而且上海毕竟有更好的教育资源,有更多的就业机会,作为母亲她不得不为读书一般般的小儿子着想,万一孩子初中还是不开窍,将来提着篮头在戏园子给看戏的送咸花生的机会也比嘉禾要多得多。佟太太想来想去不能因为自己的‘眼不见心安’而掐灭了小儿出息的可能,她想跟儿子一起成长,看着他们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
佟府的男人嘛,当然也不是一般的男人,譬如在淌水的溪流中遇见了另外一块更出色的溪石,他是不会火急火燎地要撤走踩了一路的那块斑斑驳驳的旧石头,那点涵养他是具备的。佟先生他是不需要女人说教的,他其实一直享用着不给他豁领子的女人,他曾经借着酒气跟裘老板坦诚说他要是娶了温婉不足、爽直有余的裘太太,恐怕三天日子都过不下去。裘老板当即沉下脸说,我太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两人推盏拂袖而去,从此友谊锐减,好在裘老板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太太,他和太太对孝友的关爱一如既往,就连裘先生的儿子后来都帮助过佟孝友,将工匠托他转交的两批西药和医药器具通过海上缉私船和道上朋友,投送到浙闽交界处一家指定的诊所,而那家诊所是党内联络站,医药很快被转送至粟裕在浙西南领导的红军部队。
佟先生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出了那么一档子事,毕竟他是被动的,被一种少女的激情挟持着朝前走,有时候他觉得身不由己,有时候觉得踩在云层里太过虚空,浪漫倒是重温了一番,但脚下的浮土陡增了。要是贪婪年轻女性,倒不如放下大儒架子,开诚布公跟太太明说,自己要娶二房太太,然后将套着淡粉色绣袍(正房才能穿正红的嫁衣)的小家碧玉娶进门,别的成功男士都是心安理得那么干的,坊间也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倒是私底下既要与人勾脚,又摆出一副国民政府一夫一妻制度忠诚捍卫者的假象欺瞒社会,一旦私通的事被同僚、学界知道,反倒砸了名师大牌之誉,给靠炒作名人戏子、高官士禄者绯闻生存的小报、杂志提供扩大发行量的机会。所以,佟先生非常小心地兼顾着两头,家庭和家庭外的那份失之不舍、附之谨慎的感情他都想抓着,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这两年多过去了,家里还是风平浪静,要不然恐怕连陶妈都会忍不住在老爷面前说几句暗语,为她老主顾家的千金小姐攒个劲。
佟先生他根本没料到太太早就晓得了他和那个秦淮河畔女子感情的一来二去,而且用数理的模式对先生的心理活动进行了渐进式推理,她看出来了那个比她风骚、年轻的女子并不想当名不正言不顺的妾,更不想自己和佟学士之间有佟太太横着。先生以为妻子一旦‘破获’了丈夫的情事密码,也会跟其他女人一样发作一番,毕竟那是感情的范畴,而不是其它什么可以忽略不记的事,他相信任何一个女子在知晓丈夫跟其他女子过于密接的事都不会长期地无动于衷,除非被蒙在鼓里,或者女人也有了丈夫以外的意中情人,各自风流快活,不管对方那些破事,那样出格又有‘操守’的家庭,大家处得倒也相安无事,在旁人眼里弄不好还是模范夫妻、登对佳偶。
佟先生早就想好了,只要家里的女人对他的事眼开眼闭,即便手插在旗袍的腰眼里隔三岔五地把男人的事拿到阳光下不指名道姓地抖搂一次,不把男人的‘好事’晓得多少就宣扬多少,佟先生也是准备继续将道德楷模的形象保持下去,他自信地认为他不用太太提醒,他的事他有分寸,他不会让家人太难堪的,因为家里有跟娘一条心的两个儿子,他不想他这个当爹的让儿子糟心。所以,太太不当着孩儿和下人的面睚眦必报勃然大怒,他也就能捂一天是一天,毕竟腿伸出去了要缩回来不那么容易,何况他还是上海滩报刊津津乐道的新三好男人,是政府弘扬的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和新文化运动结合融洽的典范。
佟先生将秦淮河女子给他这风雅名士的来信,跟他们夫妻间当年热恋时互诉衷肠的信札放在一起。听说太太要将旧信放在阳光下晾晒,心里不免有点慌乱,他非情愿但一时也找不到恰当的理由阻止这场太太贸然策划的‘阳谋’,只好违心地配合,从衣柜上方拿下在欧洲游学时跟着他游历四方的半米宽的乳白色小皮箱。先生的风流快活,太太一次也没有责备过先生,也不想当面戳先生的‘马蜂窝’,她知道即使戳穿戳烂了马蜂窝,马蜂的踪影消灭不了,该在还会在,还会加持地蛰伤她,况且那两年来她已经被伤害到,丈夫白天跟她的语言交流、夜晚跟她的肌体交流都愈来愈程式化地应付,她陷入到浅睡、失眠、胃纳差和食欲不振里。她想起她跟佟先生相爱时,他们的情事被先生称为天作之合,他们在家里时一个援笔展纸不是写就是画,一个将养育两个儿子的事情都记录在日记上,两个人共同为孝友小时候体弱多病而发愁,相拥流泪,没想到小儿子十岁不到,先生就怀抱他人,只顾新人笑,不顾旧人愁,一周连个礼拜天都不给她这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妻子留个背影,在外面乐不思蜀,早把父亲、丈夫的职责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每每想到这,曾经大同大学人必称吴老师的佟太太心头一阵作痛,晚风吹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啊……
佟先生他不想做民国第一对登报离婚的夫妻,也没有想过掼塌一家子人,他将家庭这条线和婚外那条线机巧地平恒着,他沉迷在爱情里,他享受那种消隐了十几年的别三日复见时的怦然心动;他也知道自己绅士般地遮掩着婚外恋,不如把话挑明了,或者干脆宣布纳妾,让他在经史哲与国文领域的社会受众里被泛泛质疑的可能性更小。他自认为他跟研习国文的女研究生是彼此吸收光芒,他可能会说他无意伤害哪个,尽管他已经伤害到了妻子这个知性的现代女性,但他的‘遮羞布’一直抓在手心里,他依然在人前扮演着毋庸置疑的传统文化的正人君子。当然,佟先生不晓得他的那个知心爱人是决绝不会做佟府的妾或者什么二房太太,她要做就是正房,填房那是打死她也不肯就范的,或许佟先生压根就没想过要把外面那个能热聊又带劲的女子弄回家。
佟太太想过继续睁只眼闭只眼,但她思来想去认为大哥说得对,有些人事不能等乱成一团糟才去正视,于是想借着晾霉给丈夫某些提示,她这嘉禾县老吴家的末笃囡(小女儿)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太太也知道,她若是搬救兵,动用族亲力量,也是拽得动男人,拽不回其心。
偏偏晾晒书信的那天,十一二岁的小儿子孝友中午回家,在院子里飞进飞出,望着满院的中文、洋文书籍,兴奋得问这问那,母亲却告诉他,做人比读书重要。“做人比读书重要……”儿子复述着母亲的话,他高兴地在院子里跳跃着,“妈妈,妈妈,我长大了一定争取做个好人”。
“不是争取做个好人,是一定要做个好人。”母亲说这话时,她淡雅的脸看上去比往日有了点生气。
母亲的话给二少爷打了气,他在院子里高兴得像只小鸟,想飞起来,想飞得高高的。小学阶段,孝友因为调皮,不好好听课,也因为体弱经常请病假而缺课太多,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处中下水平。不过,每次考试结束,母亲从不对儿子的成绩不理想而斥责,母亲相信儿子不会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小少爷对家里的事参与感特别强,每次家里种花草、修阳台、安装新换的自来水龙头,乃至拆装铜眠床、为卫生间墙面涂防水漆,他都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动手能力强于他哥。那个北洋政府执政期间还在做县太爷的外公偶尔到佟府小住,老喜欢跟他女儿说,孝友这小子估计投胎投错了,也许是出生时助产士抱错了,我猜想小外孙上世要么捏泥刀,要么抡锤子,咋看也不像读书人脱胎转世来投读书人屋里厢的。
孝友小时候总是被外婆罩着护着,老太太蛮奇怪,宠外孙胜于孙子,她自己蛮可以瞧不上大儿子的媳妇——码头工人的女儿,但哪个亲眷谁要是话里有话地说吴家小外孙读书不行,是做粗活的料,或者隐晦地说孝友将来恐怕难以出人头地,只要孝友在近旁,县长太太就左一口右一口亲着小外孙,一边歪着头说:小伢儿动手能力强咋啦,总比死读书好,将来长大了能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好呢?嘿嘿……老太太那话常常弄得那些瞧不起底层劳工、轻视做粗活的清高的亲眷尴尬来西,那时候出生嘉禾茶商家庭的老外婆倒不在乎劳工阶层的卑微,也从来不对里外里说他小外孙不是读书料的亲眷心存芥蒂。凭着老太太的为人,她在世居地——嘉禾生活时,家里常常高朋满座,在沪上行商的孝友的两个舅爷年轻时也喜欢带着儿子(后来其中一个成为童舫昱她爹),逢年过节时到他们嘉禾大姐家走亲戚。
七月那天,在家里和母亲、陶妈一起晾晒书信,孝友拿着父亲一个镶嵌细工的木盒端详了好一会,他想象着雕刻那个静雅格致的木盒的人会长得怎么样,他赞叹、欣赏的同时,也许那读书人家出来的小子捏刻刀的梦想开始萌芽。帮母亲晾晒好书信,孝友他吃了厨子用木炭在小灶烧的香喷喷的饭菜,拿上彩笔欢天喜地去学校了,路上一个人还默念着母亲的话:做人比读书重要,这句话无疑给了读书不怎么好的儿子一种向上的力量。其实,孝友人生中第一个理想是演活报剧,五六岁时他就被剧社的星探发现,去演过报童、捡煤渣的小男孩,还有在街上跟人抢食的小乞丐,后来又被徽班相中,扮了几回小书童。因为他父亲竭力反对他抛头露面登台演戏,他只好断了当明星当艺人的念想。
有了这样的童年记忆,所以后来孝友长大后想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意识就觉醒了。也难怪他高中毕业后选择出洋留学,省得那四年忍受父亲对他的不满,也用不着夹在父母之间,跟着母亲一起为那个多余的‘浆糊桶’的挤入而黯然神伤。如果不是国内党组织骨干力量缺乏,孝友十有八九就留在千叶县了,一边秘密地做党组织和日本支部之间的联系人,扩大中国共产党在海外的影响,一边做父亲老友的专职秘书,兼管公司法务。佟孝友心里有个奇奇怪怪的想法,他感谢那个介入父亲感情生活的女人,要不是她多年的存在,让父亲的肋骨塌软不少,他对两个儿子自己把握自己命运的抉择有意见又不敢明着坚决反对。孝文明明可以回上海找一所大学任教,可他跟父亲都没商量,就擅自留在天津还娶了北方女子。孝友倒是听了双亲的建议,选择去日本留学,但一毕业就打道回府了,本想着他能留在东洋,那小子却回上海拿起刻刀,干起了与法政不相干的手艺活,光宗耀祖的心愿算是彻底落空了。孝友晓得,父亲要没有那档子事,他这留洋学法政的小儿子想做个手艺人的打算还不被父亲一票否决;就算一票否决不了,当爹的既不提供资助,也不让使用院里临街的营业门厅,买卖的活也照样被他搅黄不是?所以,孝友在心里真的有点感激那个横插父母之间的在大学研习国文的女老师。因为有了她,父亲的话语权分量自觉轻了嘛,他对儿子在前程问题上的自行裁量权只好违心地默认了嘛,当爹的就怕儿子们不讲情面指着父亲说,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们,你先做好你自己吧!
拿着刻刀的孝友有时候会想起自己帮父母晒书信的儿时,想起母亲那句话:一定要做个好人,有时候也会想起母亲当年为这个家庭所做的努力。
那年晒完书信,没过几天,太太去静安寺拜佛的路上,经过电话公司营业窗口,她进去要通了大儿子天津在读大学的长途电话。两天后,十八九岁的大儿子从天津赶至上海家中,老爷见了一脸懵,赶忙问道:“孝文,这离放假半个号头(半月)都不到(北方大学暑假较南方放得晚),你怎么急吼吼地回家来了?”
“大舅给我打了电话,说外婆身体不太好,所以我赶来了。”孝文说。
这是对孝文,如果换成孝友,父亲的话肯定不是那么友好,很可能是这样:乱弹琴,怎么回事,眼看就要放暑假了,你怎么说来就来了,小赤佬,怎么回事?母亲在一边暗自想着。
“妈,侬最近去看外婆了吗?”孝文问母亲。
“去看了,外婆蹲(住)大舅家有些时日了,我现在去看她方便了,不用乘火车去嘉兴了。” 母亲说。
“孝文外婆蹲到上海来了,我居然不晓得,太太侬奈能不跟我讲呢?”孝文的父亲埋怨道。
“来上海半年多了,侬一直忙,既要对付工作,还要对付相干不相干的人,我看侬嘎忙,礼拜天都着急往外跑,就没有告诉侬,反正侬去了也帮不上啥忙……”
“岳父走了,岳母蹲到上海来了,我再忙,也得去看看她,这是做人的起码道理,要不然大舅哥会生气的,说我这个吴家女婿一点责任感都没有,不孝敬老人,这要是传出去多难听呀。”
“爸,舅舅倒没有生气,我看是外婆生气了,舅舅在电话里模仿外婆的口气说,女婿吧,对他再好,呒用,隔层肚皮,他到头来也不会跟你一条心。侬听听,老外婆是不是生气了,爸,侬明朝赶紧去大舅家看看外婆吧。”佟孝文这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事先想过了,就算他父亲打电话问大舅有没有给大外甥打电话,就算大舅否认给外孙打过长途电话,老爸他也不可能去给在嘉兴的其他几个舅舅求证老太太有没有说过此番话,他们有没有给在天津的大外甥打过电话。
“依我看啊,都用不着生气,有没有仁义之德,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别人用不着说什么,佟先生侬讲呢?”佟太太像是按中了先生的命门,这话说得多好,既不伤害谁,又有相当的杀伤力。太太转头对大儿子说,“妈妈本来想搬到侬舅舅家去蹲一段辰光,大舅调到广州的任命书下来了,他过几天就走,我怕外婆由侬舅妈照顾不太方便,妈妈毕竟是外婆的女儿,照顾起来方便多了,也贴心嘛。我是这样想的”。
“妈妈,妈妈”,大儿子大声唤着母亲说:“妈,阿拉把外婆从大舅家接过来蹲一道,不就得了,爸爸侬讲呢?”这样的话由大少爷说出来最合宜,佟家大孙子一句话就把妈妈、大舅想通过老太太牵制女婿的想法给搭上了桥。
“咦,孝文回来了?”陶妈过来问道,她刚才去帮老爷邮寄了两封信,才从外面回家。
“回来了,陶妈,我这一来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看你说的,这是你的家,孝友要是知道你回家了,指不定有多高兴哩。”
“他呀,又要赖在我背上了,肯定的……”
“不一定,你弟弟跟半年前相比,好像懂事许多了,考试成绩每次都有进步,老师也很少来告状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乌亮的眼珠子里有星沫子一样的东西飞出。
“是嘛,孝友长大了,以前爷爷在世的时候老说,算命的人说孝友长大后的出息不是一般的,他肯为生民立命咦……”孝文这句话的语气其实也表达了对算命先生口出妄语的质疑,在他眼里小他好几年的弟弟就是个无忧无虑无心机的贪玩小屁孩。
自从孝文母亲吞吞吐吐跟大哥通了一次电话,他大哥很快找到妹妹,也不扎心地追问妹妹出了啥事,而是循循善诱地同妹妹说:生活中有些事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有些人我们不能总是宽容,你对那种自私得极度任性的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精神和心灵的折磨。那天去大哥家商量把老外婆接贝当路的事体,从大哥家出来的时候,大嫂一直陪她走出那条长巷子。分别的时候,嫂子把一块丝巾塞在妹子手里说,“侬阿哥前两日去杭州出差,根据侬气质买了丝巾,伊晓得侬喜欢扎杭绢的丝巾”。嫂子站在路口同她说,“小妹,咱说好了啊,姆妈在你家顶多蹲两个号头,重阳节前到时候我来你家接她老人家回家”。
离开嫂子走了三五分钟了,佟太太回头发现嫂子还站在巷子口目送她远去,她突然眼窝一热,想起自己读大一时听说大哥找了个上海码头工人的女儿,跟母亲一起表示反对,说父亲是瓯县县长,大舅是光绪晚期舻山县衙门掌管户籍、巡捕事务的老县丞,几个舅舅和叔伯家的亲戚要是联在一起,那可是上海半个经政圈呀,大哥怎么可以跟一个初中都没读完的码头搬运工的女孩在一起,以后怎么相守一生呢?一想到这,佟太太羞愧地低下头,她的泪光清浅却很有分量。
佟太太内心回眸的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跟大儿子说,“把外婆接过来,我不是没有想过,我怕外婆像在侬舅舅家那样,动辄跟舅妈说,媳妇大人,倷(你)费心了啊,服侍吾…不过倷知足吧,吾一个县长太太,倷为吾做点事,应该感到荣幸。我怕外婆跟侬爸也这么说,他肯定受不了,受不了就会闹矛盾,咱家要是三天两头吵闹我也害怕”。
“不会,不会,老太太跟我吵,我不跟她吵不就得了,那样她说多了就不会再说了,她也会节制她的控制欲。”佟先生赶忙表示自己的态度。
作为一家之主的佟先生其实是老大不愿意老太太住到佟府来的,他有他的算盘——老太太一来,他每天得早请示晚汇报,对老太太这个县长太太的发飙还得忍气吞声不能发作;他周末和平素晚上去找小妞的自由权恐怕也被钳制了,老太太可不像他太太有雅量好糊弄,老岳母她蜘蛛般的人脉关系网,她依附的庞大而优越的家族绝不可轻视,一旦老太太发动三姑六婆七亲八眷来声讨他,上海的、嘉兴老家的、瓯县的、舻山舅老爷家的,天呢,自己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从容对付。再说大舅子要去广州任职,看来前途无量,他手底下的人不也是手一摇人如潮,自己得三思而后行啊。还有,大舅子家的两个人高马大的侄子,不是在淞沪警备司令部佩枪的就是业余练拳术的,他们还都不是向着孃孃(姑妈),他们唯一的姑妈还能被一个南京来的小孃(小姑娘)挤掉在佟府的位置?太太过去有什么事都会跟他商量,可是这回显然都在先斩后奏,天津上大学的大儿子突然赶到家里,自己居然孝文到了跟前才知道,这明摆着是太太‘觉醒’了嘛。当然,太太的觉醒对他佟先生是弊大于利的事,看来自己不同意老太太到佟府长住不行了,因为这样两个儿子也会跟他过不去,太太更不用说了,几个舅佬也会翻脸,这样他佟先生众叛亲离,更莫说取悦还在上升期的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吴氏家族,余下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先生脑袋疾速地盘算着,他知道自己接下去或许只能丢卒保车了,没办法,自己和自家的势力跟太太家的没法比,也扳不过手腕,只好乖乖认输了。
于是,佟先生接上大儿子的话说,“对,对,把外婆接过来,我去接,孝文,侬跟爸爸一道去!”
“好的,妈,我楼上的房间腾让出来给外婆蹲吧,反正我这个暑假要去北平同学家,这两天我就跟弟弟挤一挤吧。”
“你要去北平,暑假不回上海了吗?”母亲问大儿子。
“再说吧。”
“同学说我以后大学毕业万一不留在天津回上海工作,紫禁城的风景就难得一见,所以趁这次暑假我就跟他到北平、山西、承德都去走走。妈别的没啥,侬和爸得为我支撑一下,我想买一只照相机。”
“照相机前几年要7块大洋,现在恐怕不够了吧?”父亲问道。
“涨是肯定涨了点,但孝文想要就买一个吧。”母亲想也没想就表示了对大儿子的支持。
“哎呀,对了,我不跟你们说了,我得准备准备明天上大舅家接外婆去。” 孝文想自己去把自个的房间腾让出来给外婆住,省得麻烦陶妈。
“我也去准备准备……”佟先生说,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老太太来了严厉追问他跟女娃娃的事,他就索性全坦白得了,跪下来负荆请罪也罢,不过他跪拜的样子可不能让陶妈看见。要不然她晓得了,贝当路那个二儿子管他叫大爹的裘老板就晓得了,然后弄不好整条贝当路的大小老板和老板娘全都晓得了。老爷又不能擅自将陶妈给辞退,她可是吴家的老佣工,十一岁就在老县丞家干活自己养活自己了,后来嫁了人没生一男半女,男人死了,县长家的又接纳她为娘姨,从此她成为陶妈,即使跟着县长千金到佟府,她依然被府内上上下下的人尊称为陶妈。
“你们都不用去接了,下午市政部门派车就将外婆送来了,我大哥不来,我嫂子一起来。”太太不紧不慢地说道。
老爷的脸色瞬间很难看,他也许猜出这是他老婆跟大儿子在演双簧,始作俑者或许是大舅哥。佟先生显得很狼狈,因为老太太这么一来,使得他佟镜如失去了弥补过错的机会,太太他们合起伙来不给他佟先生一个机会,很明显就是想让他不孝敬老人的内疚扩散,老长时光里弥漫不已。毕竟外婆来上海半年多了,他作为唯一的女婿居然一次都没有去大舅哥家看望老人家,这真的太不像话,对于他这样一个满口仁义道德且还多次在公众面前传授传统道德理论的人尤其不能饶恕,但是这能怪谁呢?自己这两年多的心确实没用在家里,尤其这大半年太太频繁地外出他也没有注意到,难怪太太不愿意告诉他老外婆移居上海的事。而且老爷猜想,太太可能早就晓得了那个假冒大同大学生的存在,她在等着丈夫回心转意,不到忍无可忍,太太可能一直装不知情,并且不提及不批判不发作,她不哭不闹也不点破丈夫和“那个人”的关系,这使得先生自己逃离围城的决心反倒不能痛下,他无法像某些知名人士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极分化的事:在公众面前装作无可挑剔的正人君子,而回家拿着刀片威胁太太说:你跟我离不离?或者像贝当路他一个十分熟识的名人那样,夫妻两人打冷战有些年头了,起初是40来岁的女人提出好合好散,男人死活不离,他算了算离岳父母答应他的他们婚姻存在20年就给予一笔巨额奖励金的日子不远了,所以一有什么重要场合还非带妻子去露脸,和外头的女人嘛照样打得热火朝天;后来冷若冰霜的婚姻熬得时间长了,已经是更年期的太太不愿意离婚,人模狗样的男人居然用剃须刀、美工刀将家里的皮箱都割得七零八落,凡是去看过现场的人都说,以为大学者家里进了杀气腾腾的强盗;披着学者外衣的先生居然恬不知耻地说,不想跟我离婚就别管我外头有几个女人,我的事我自己说了算,下回再干涉你男人的好事,我刀子砍的就不是什么皮箱了。给我记着点,否则有你好看的,哼……
想到这,佟先生打了个寒噤,他想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蛮狠绝情、如此扭曲霸道的负心汉?他呢,做不到。佟先生没有想到的是,大舅子居然又升官了,而且要去广州任职,老太太还要来家里住,这个时候他这个妹夫要是横生枝节,被她老人家发现女婿的‘好事’,大舅子跟上海市政管理部门一帮前同事一说,等于在官场放了枚毒气弹,“我被学者、官员、学生、邻居统统视为圣贤之人,他们一旦晓得我背叛太太,跟一个小女生不清不白,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他们怪异的目光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啊,我以后怎么还能去大学慷慨陈词讲道德讲操守,声名狼藉的我就算厚颜无耻上台还不被人嘲笑,说不定还没讲一半就被学生轰下台,我佟参议的脸面搁哪儿?”想到这里,博学的佟先生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女生的占有欲胜于爱情,因为在许多无形有形的东西面前,爱情却远远地被他往后挪了,往边上靠了,他觉得自己过于虚伪,离那个寒雨夜把女人拥在怀里却坐怀不乱的古代君子柳下惠、离大家认可他的堂堂仁人君子的良好口碑,真的差十万八千里。
那天中午,佟先生心虚得胸口发紧,没有吃几口饭就离开饭桌。按理,大儿子几个月没见了,他这个做爹的好好陪陪儿子说说话才是正事。
“我跟父亲才几个月没见,他怎么变得郁郁不得志似的,吃饭都没有年初的胃口好,父亲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大儿子孝文在饭桌上明知故问地问母亲。对于大少爷的话,老爷又思量上了,孝文这是心里有疑问还是怎么着,是有意戳他父亲脊梁骨呢,还是真心想替爹爹分忧解难呢?
老爷坐在院子里,思绪纷繁,双眼无光,心跳杂乱,他觉得自己明明前怕虎后怕狼,却还要不计后果地去跟他不期而遇的狮虎示爱来着。就在老爷子满腹心事坐在院子荫蔽处的那个时候,大少爷和母亲有说有笑,而他这个最该跟儿子亲密无间的父亲却独自呆坐着,大师认为忐忑不安那个成语此刻安在自己头上再贴切不过了。
午后老岳母驾到,从一辆市政公务车下来的时候,满面红光的老人家将手伸给女婿,而不是女儿,对孝文他爹无半点厌恶之情的流露。照老太太性格,她要是对女婿有意见早就对女婿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不在第一时间戳女婿几句就不是老县长的家主婆好伐。
“镜如,吾有几年没来倷屋里头了?”老太太问将她搀扶进屋的女婿。
“嗯,长远辰光了。”
“吾老婆子没记错的话,上趟子来佟府,孝文还在读初二……”外婆说着把脸转向给她往太师椅上放靠垫的大外孙,问孝文,“外婆说得对吗?”
“那弟弟呢,外婆侬记不记得,上趟子侬来伊几岁了?”大外孙想考考外婆。
“孝友那时候才刚刚上学呢,六七岁,那时候啊学堂里同学都嘲笑他,喊伊病秧子,女同学都不情愿跟他坐同桌,因为他不生病去上课,没有一节课坐得牢,嘴巴里还开火车呜呜…咔隆咔隆,班里厢没有几个学生坐过火车,外公带孝友坐过沪杭线呢……”外婆呷了口水继续,“倷妈妈是又盼孝友不生病又盼他生病,生病就省得去送他上学,生病就不会有家长去盘缠老师,说佟孝友能不能不跟伢小囡坐同桌啊?”
“外婆,这些事体侬还记得嘎清爽?”大外孙蹲在地上,轻揉着外婆的膝盖。
“上趟子外婆在贝当路蹲了一个号头,孝友他呀一个号头(一个月)都没出过贝当路,天天陪着我。我奈能忘记呢?”老外婆也是上海话、嘉兴话夹杂着讲。
“外婆,侬不会还记得上趟子来的那天,隔壁丹尼先生的太太正好回家,她拉着侬的手说了一句话……”
“嘎记不得了,外婆洋文说不来,但国文意思多少还记得一点,侬爸爸讲洋人太太说吴太太养了个好女儿,洋太太让吾有空上伊屋里厢坐坐。对伐,外婆没记错吧?”
“哎呀,姆妈,侬太了不起了,嘎许多年了,侬还记得清清爽爽……”女婿由衷地夸赞道。
“阿拉人么是老了,但是人嘛心里厢还不糊涂,桩桩件件,迭个几年(这几年)发生的事体全盘在脑子里……倷拉看看自己,镜如,侬白头发往外拱了,快要盖不住了,嘎许多年屋里厢事体侬不操一点心,白发也还是长出来了。人啊,四十一过,黄土往上埋得快起来了……”老太太拍了拍大外孙的背,“哎呀,一转眼,孝文,侬都成为大学生了,外婆奈能不老呢?”
“外婆,外公在我小辰光跟我讲,人老了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一个无趣的人。再说,外婆,侬看上去顶多五十多岁,真的一点也不显老。”
“好嘞,好嘞,让外婆歇口气……”佟太太来干预了,她示意大儿子站起来,说道:“对了,孝文,侬出去转弯迎迎陶妈,我让伊去百货公司买枕头啥的……”佟太太跟大儿子说。
“嘎费周折做啥,屋里厢东西用用么好了,吾又不是外人,还叫陶妈去给吾买新枕头!”外婆笑眯眯地说,听起来像数落女儿,其实心里厢木佬佬开心了。
外婆记性还好着呢,不糊涂啊,咱家的事一五一十记着呢。佟先生佟镜如悄悄想到:自己今后得小心为妙,不能让老太太发现挤在他和瓯县老县长千金之间的那个人的存在。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佟先生确信老人家对于她女婿出轨之事毫不知情,老爷七上八下忐忑的心平复了不少。佟老爷也挺感激太太的,可见孝文、孝友的母亲没有将他行桃花运的事去跟娘家人说穿。老外婆住到佟府后,佟先生确实也有一个多月没出去跟小情人开赛诗会、聊朗赛罗、论蔡文姬。
家里多了老太太,热闹多了,陶妈的活也多了,话也多了,不过陶妈好像不怕辛苦,屋里屋外一天忙到晚也没有半句怨言。
听说孝友外婆住进了佟府,裘老板跟太太一起来探望老人。“外婆,迭趟子侬打算蹲多久啊?”吴家外婆蹲到佟府,裘先生和太太总是贝当路第一对来探望外婆的夫妻。
“蹲一阵么回去了,儿媳妇在家操持,没有一个男人帮伊,吾总归不太放心……”
“外婆,侬儿媳妇对侬孝敬伐?”裘太太笑吟吟问道。
“老好嘞,儿媳妇老懂事嘞,从来没有让我生气过,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儿媳妇一个人在忙活,伊从来也不抱怨,一句重点的话都不讲……”老外婆这点非常让人称奇,她虽然一直认为儿媳妇配大儿子门槛低了些,但她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说她大儿媳妇的半点不是,而且处处维护儿子儿媳妇在族亲中的地位。
“孝友外婆,下趟子我开车带侬去佘山白相相,阿拉把孝友也带上。”裘先生说完,望了望院里院外,问道,“咦,孝友呢,今朝咋没看见伊?”
“大爹,我来了,我来了!”
“说到曹操,曹操便到。”裘太太眉开眼笑地说。
“你看你,面孔上的妆还没卸干净,就跑来了,也不怕裘先生笑话侬迭个戏痴!”孝友她爹见小儿子又粉墨登场,心里老大地不开心,当着外婆的面他晓得心里窝火不宜发作,因为他已经数次跟小儿子讲了,坚决反对他跟戏子同一个屋檐下痴人说梦。
“孝友,跟外婆说说,今朝都演了啥?”外婆向小外孙招手,孝友也是一下子没缓过神来,怎么外婆突然到贝当路来了,自己怎么没听母亲说起过,过去外婆要来孝友他早早就晓得了,可是迭趟子哪能回事?
“霸王别姬,我们学校剧社排演的折子戏。”孝友说。
“霸王别姬,好哇,好戏,项羽怒斩汉军数百人后自尽,虽败犹荣啊!”一旁的裘先生与其称赞戏好,不如说孝友在历史大戏中能够风风光光出场好。明知佟先生对他小儿子演戏的事非常感冒,但裘大老板有时候却故意站在孝友一边,他觉得小朋友没错,做他喜欢做的事,阿拉做大人的也不能仗着大人的势力硬来。
“大爹,我只是客串一个小马弁,戏份不多,老多辰光在侧目看项羽和刘邦演对手戏。”
“孝友,别站在伊搭(那里),来,来,坐到外婆搿搭(这里)来。”
外婆拥着小外孙,拍拍小外孙脑瓜子,捏捏他的腮帮子,满心的满足感写在开花的脸上,有外婆做孝友的保护神,佟先生也不敢指责儿子又自作主张上台演戏了。
“孝友,来,陶妈把侬个花面孔擦一擦。”陶妈端着温水,醮着毛巾,细细地擦拭着孝友未汰清爽的面孔。
过了几日,隔壁丹尼先生也来看望孝友外婆,说他幸亏遇见了老太太的女儿,要不是有佟太太关心和帮助,这几年他儿子回了德国,太太病故,他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丹尼先生来佟府的那天,佟太太留老外一起吃他顶顶喜欢的云吞、饺子,丹尼先生席间谈笑风生,回家前将一把铜钥匙交给佟太太,说她跟老太太啥时想去他家就拿钥匙开两家之间锁上的甬道门。
佟府和丹尼家连着一个长长的甬道,靠丹尼家那头安着一扇铁门,丹尼给上了锁,铁门外靠佟府这边青碧的爬山虎层层叠叠遮住了门,几乎见不到铁门的存在。以前那么多年佟太太去看望丹尼教授和他夫人,都是绕到街上去敲丹尼家临街大门的铜环。有了这把钥匙,佟太太带上母亲和孝友啥时想去看望老外,就将手伸到铁门的隔栏里摸到挂锁打开便是。不过,这把钥匙一直躺在孝友的房间抽屉里,佟太太去隔壁看望丹尼博士,依然是到临街的门上敲铜铃,后来丹尼请了个亚非混血的女佣每天上门做小时工,佟太太去丹尼家探望的次数就没有原先频繁了。那把钥匙一直等到十多年后,才被孝友的徒弟亚明派上用场,那是后话。
重阳节前,孝友的大舅妈真的到佟府接走了老太太,同来的还有大舅妈家的大表哥,他那天穿着军装,眉眼像极了孝友的大舅,话不多,背起阿奶就上了借来的一辆军用汽车。
“镜如,给侬添麻烦了噢,我在贝当路又蹲了嘎长辰光,让倷拉都费心了,啊……”
“姑姑,姑父,那,那我就带阿奶回家了啊……”孝友的大表哥在佟府门口告别。
“小妹,侬留步,不要送了,姆妈回屋里厢侬尽管放心好了,有时间就带上孝友上你哥家看看老外婆。”孝友的大舅妈手里抱着她婆婆的一件外套,她出门前从家里带来的,她怕路上万一起风了会有点凉意,好让老太太披披。
老太太一走,佟府恢复了宁静,连那个电唱机的铜喇叭每天发声时间也短了不少,毕竟戏曲发烧友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