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黄昏,天色暗得快。樊家村独有的小洋楼酒宴一直持续到申时。小溪被咖啡馆的事拖住,人家都酒过三巡了她才到场,姑父家刚满月的孙子为了她第三次被乳母抱着在众人前亮相。客人散去,小洋楼又恢复了宁静,偶尔有婴孩不满足的哭声。
“小溪姐!”
小溪正低头看院里的梅花,冷不丁被人一喊,她回头一看,是姑父家前面那家的烧火丫头,她手里捧着一个泥瓦色的小钵子,身上的棉袍有点短,还是灰色的,估计是她姑婆穿下的。
小溪在老绅士家和小丫头畅园碰过几次面,她晓得那不为丫鬟却等同丫鬟的丫头,拿着钵子来小洋楼,一准儿家里来客人了。老姑父跟小溪说起过,说前面居家的保定府前马弁自打从北方回来,不再是小吏,没了官俸,一家子缩衣节食,平日里要不是来客人,连块豆腐都不舍得买不舍得吃。老姑父家的老厨子在绅士家干了大半辈子,除了煮菜烧饭,他还自带一门技艺:做豆腐,每月总要做两回水豆腐,顺便做几个托盘的豆腐干,一双壮硕的手在作坊泡黄豆、烧石膏、磨豆滤浆、煮浆点浆……樊家村是个二十户都不到的自然村,大家买豆腐都上小洋楼。所以,这老姑父家理所当然成为和樊家村庄户人家交往的纽襻纽扣。自然,小小的樊家村谁家有喜事丧事丑事善事,老姑父家总是最先得知。
小溪一年来樊家村几趟,来了就在小洋楼住上两三天,她把姑父家当家,她形单影只确实也没有家,父母早把她赶出了门,书生父亲还多次扬言要登报脱离他和朱小溪的父女关系。自打法国回来,小溪也就回过两趟家,待她自说自话去准夫婿汪家退婚的事被父母知道,那朱家大宅她就回不去了。迭趟子朱小溪是为表哥儿子的满月酒而来的,席间她多喝了点绍兴黄酒,这会喝了醒酒的蜂蜜水,还有些醉意。小溪这人身上有一堆毛病,她自己也知道她这叛逆女性与当下社会格格不入;她还有个特点,借着酒气她跋扈,她的事谁休想问,更容不得别人在她跟前谈论朱家大宅;若问为什么,她双眉往上一挑,“自己琢磨去!”一句话能把人噎个半死。
“哟,是畅园啊!”小溪拍拍腿站起来,“这,这,这么晚了,家里还没吃饭吗?”
小溪晓得樊家村的老人一到冬天,晚饭吃得早,鸡呀鸭呀也睡得早,迭能样子嘛捂被窝也早了不是,省得烤火,费柴,费炭。
畅园将小钵子递给老厨子,手拽着长长头发乌黑的末梢笑吟吟地说道,“还没呢,这,这不来了客人嘛”。
“松江府来的吧?”
“咦,小溪姐你咋知道?”
“我猜的。”
“猜的真准,就是松江府的客人。”
“有三四个吧,老头说的是邻省方言吧。”
“呀,小溪姐你咋全晓得?!”
“我这不是来姑父家刚好路过你们家,远远地我听见那干巴小老头一遍遍地叫门…”小溪说着说着,像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哎,对了,畅园,你下午在忙啥,咋老不开门?”
“我姑婆,是她,她不让我开门。”
“那后来咋又开门纳客,还上这里买豆腐?”
“我姑婆一忽儿清醒,一忽儿糊涂,听佟太太说她男人是保定府的,就非让我来这里拿豆腐;但老爷子一说话,我姑婆就一脸恼怒。我老姑婆的脸变来变去,我也闹不清楚,究竟啥原因闹的。”
“畅园,你刚才说你姑婆家来了保定府客人,真的吗?”身着黑色棉衣裤的老绅士提着杖过来问道。
“假不了,老爷子一看就像拿官俸的人,跟您差不离。”
“小畅园不简单呢,拿官俸的人都能看出来!”小溪扭头说道,“姑父,您说呢?”
“那还用说,畅园这几年可没在马弁家白呆。”老绅士边说边在靠楼梯一侧的椅子上落座。
“畅园,豆腐给你秤好了,你自己去后头小作坊拿好了。”老厨子过来说话。
“照价? ”
“嗯。”
老厨子在畅园的钵子里多放了一块豆腐,这也是小溪她姑父的意思,听说马弁家来了客人,他让老厨子送了一块豆腐,外加两块豆腐干。老绅士听说马弁家的客人姓佟,又操一口难懂的方言,不用烧火丫头明说,也不用小溪姑娘提醒,他便猜出畅园家的来客百分百是小溪表姐表姐夫,那佟老知府年轻时他在妻子的娘家见过。老绅士没想到的是佟大爷怎么还是一口难懂的闽东腔调,看来这几十年他不善于改变自己,也就是说老头固执了一生。
畅园拿上豆腐捧着泥瓦色小钵子匆匆忙忙回去了。畅园一走,小溪又蹲在院里看梅花盆景,只是心里没有了适才的宁静。畅园一来,这么说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在马弁家门口看到的那几个人果真是佟镜如和他的爸妈。
“小溪,你不过去看看!”老绅士提着杖来回走了两步,对着小溪又像商量又像长辈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
“算了吧,他们匆匆而来,一定有急事,我还是不去打扰为好。”小溪提了提臀,改变了姿势,左腿的膝盖着地,右手放在未深蹲的右腿上。
“嘻嘻,咱小溪啥时变得斯文而得体?”
“姑父,看你说的,我朱小溪啥时不斯文不得体,有吗,有吗?”
“有,有,即刻就有。”
“那,那还不是被您老人家激的!”
“罪过,罪过,老朽都还没提那…那什么……”老绅士将“朱家大宅”四个字咽了回去。
“人家自己都没想着去,我算什么,牵线搭桥?”
“就算是,又有何不可?”
“何必呢?”
“别辩解了,去朱家大宅一趟,今晚我看你就去那儿。”老姑父话题一转,抛出小溪最不想闻听的地名,顺便叮嘱一句,“跟他们说什么,你自己定夺”。
“现在去?”
“你说呢?”
“去就去,我,我怕他们不成?”
小溪虽然嘴硬,但她的话语里还是让人听得出她内心有几分怯懦,透露出主观无法把握的几分不确定性。
“我让你哥陪着,去朱家大宅可不许跟你爷娘(爸妈)干架,快去快回!”
“得嘞,去朱家大宅喽。”小溪嗖地站起来喊了一声,像是为自己壮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像是准备同深宅大院宣战。
小溪带上表哥,一阵风似地赶去几里地外的朱家大宅。别看小溪爽快地答应姑父的话,心里却一路发毛:要是朱家大宅的人见了我不那么友好,自己应该咋说咋对付,我可不想在表哥面前出丑。表哥更是怕小溪一到朱家大宅情绪就失控,他可不想夹在小溪和舅舅舅妈中间为难,再说他家还有刚满月的婴儿要照顾,他想着快点回家,于是一路重复着一句话,“小溪,到了朱家大宅,你可要好好说话!”
“知道,知道,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不但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还要装作全盘接受他们的指责,你呀,你毕竟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嘛。”
“这是我的错吗?我何尝不想回家,是,是他们堵着门不让我进好伐……”
“当然是你错在先,你说哪家姑娘有你那么豪横,一个姑娘家家的,自己跑到订婚三四年的夫婿家三下五除二就将婚事给退了…够大胆的,小溪,不是我说你。”
“你逼我的,我一开始就不愿意嫁给那10岁还尿床的蔫黄瓜!”
“你看,你看,又成了我逼你的,我,我什么时候逼你了?”表哥手里的马鞭往马屁股上打了一下,马儿跑得欢实起来。
“就你逼的,还不承认,啥时逼人的,自个还不知道?”
小溪越说越轻,她一把夺过表哥手里的马鞭,轻轻提起来却重重打在马身上,马儿跑得更快了。
“你怎么这么蛮横?”表哥乜斜着瞟了小溪一眼。
小溪白了表哥一眼,月光下表哥没注意到。
“不是我替蔫黄瓜说话,我犯不着,你呀,尽让人操心!”
“瞎操心。”小溪那三字句说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你说16岁太小,不想嫁人,人家说可以等你长大。你18岁了,却跟着四姐去了法国,人家还愿意等,谁知道两三年等下来等来一个退婚的疯丫头!”表哥将掉落到皮大氅的枯树叶扔了,继续说道,“你晓得伐,那汪家少爷至今还打光棍呢,跟他父母犟着,什么人都看不上!”
我又没碍他好事!小溪那七字句没说出来。
“哎,哎,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啊?”
表哥失望地按住小溪的手,小溪当即甩掉那双软绵绵的手,就像甩了汪家蔫黄瓜那样果断。
“从耳朵里跑冒漏了,怎么,不可以啊?”
小溪的回应似乎令表哥没想到,他望着表妹月光下若明若暗的脸,想不出自己啥时将这姑奶奶给得罪了。
“我跟你说啊,到了朱家大宅,你可要好好说话!”
“我的上帝呀,又来了,我跟你都保证三回了,到了朱家大宅我说话一定小心。”
“我怕你说管说,做管做,到时候又被舅舅舅妈一顿骂。”
“挨骂有什么可怕的,我在伦敦老城还跟一个遛狗不牵绳的贵妇人对骂呢,要不是四姐夫赶来,跟人家一通好话,说不定我在石头城墙下跟那高我一头的洋女人还打架呢。”
“抽疯啊,还跟人打架,不晓得自己站在人家地皮上,又不是在朱家大宅,大家都让你呢。”
“你能不能不跟我提朱家大宅,烦不烦?”话音刚落,“啪”,小溪又提鞭打了下马屁股。
“去都去了,还不让人提朱家大宅,说你什么好呢?”
“得了,得了,表哥,我看你别去了,我一个人去得啦!”
“吁…吁”,小溪将车马往路旁一靠,生拉硬拽硬是把她表哥推下了马车,她一个人赶着车去了还不到二里地的朱家大宅,“就在这里等着我,路旁有马厩,你去里面呆一会,别在风口站着!”小溪回过头大声喊道。
“还马厩,马厩,那是你们朱家大宅马厩啊?”
表哥缩着脖子拍拍呢帽上的枯叶,往路旁的马厩走去,嘴里嘀哩咕噜说着什么。他找到马厩里主人坐着切草料的一块长石条坐下来,想破脑子也想不起自己何时逼过小溪或者撺掇溪妹嫁给那城门外大户人家的蔫黄瓜。怪不得表哥想不起来,因为他从来没有逼小溪去嫁给什么人,何况还是10岁还尿床的蔫黄瓜。这时,西北风不断吹进马厩,穿着皮大氅的表哥还是觉得有点冷,他不断往手里哈着热气,在马厩来回走动,他有点后悔,没有将自己身上的皮大氅脱下给小溪披上。表哥还有点担心,担心小溪一个人同朱家大宅的人吵起来,闹翻了天,不但佟镜如去不了朱家大宅,而且小溪跟她父母的关系愈加恶化。表哥倒是一点不担心小溪赶车的技术,即便在这月光黯淡的夜里。
论赶马车,小溪不要太娴熟,在法国时她经常一个人赶着马车到处瞎转悠,四姐夫的巡回画展布展到哪,她就跟到那,有时候她代画家向观众介绍画作,有时候跟姐夫一起布展撤展。有次路过一个乡村教堂,小溪勒住缰绳越下,人刚往教堂前一站,就有人邀请她一起去参加村里医生儿子的婚礼。小溪的法语被她四姐说“一只鼎”,于是她就把马往路边的大树上一拴,跟着人流进了规模不小的教堂。
“你代表我们娘家人给新娘送花,怎么样?”
小溪刚在长椅上落座,就有一个男士捧着一束花过来跟她说话。小溪跟那先生聊了几句,得知那英气逼人的先生是新娘的兄长,于是她落落大方地答应了人家的请托,做了一回花仙子。当小溪从教堂出来时,她闻了闻自己的手,隐约觉得手里还留有花香味,她转头看了看挤满人群的教堂,不禁忘乎所以地吹起口哨。彼时,一个年轻的东方女子赶着马车走在落日的霞光里,小溪觉得她在追赶落日,落日也在马不停蹄地追赶着她。小溪想呀,要是能这样追着落日赶一辈子骏马没什么不好,有四姐疼着,有四姐夫关照着,每天看人画画,看人赏画,有时候自己在画里,有时候画在自己眼睛里身体里,总之那视觉文化给予未出阁的小溪太多的遐想。
小溪她自己不知道,她在跟四姐一家人这两年多处下来,她不知不觉间爱上了游走于东方艺术和西方文化之间的四十出头的四姐夫,确切地说,二十岁的小溪喜欢上了在法国画坛打拼的继任四姐夫。要不是父亲打电报让她回国完婚,她说不定真的,真的含情脉脉跟四姐夫好上了,也说不定被泼辣的四姐一棍子打出门,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法兰西乡村流浪呢。在克劳德·莫奈的故园,小溪她没有一个朋友,勉强地要说有,那个后来在教堂做弥撒时再次见到的乡村医生儿子Lucas算一个,因为Lucas跟小溪有说过,万一活不下去了可以找他Lucas。Lucas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律师,不过小溪一直到回国也没有去找过他,因为小溪并没有觉得自己活不下去。
“Little Stream!”在上海租界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喊她,着实让小溪吃惊。
想不到回国的那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小溪数次遇见头发整得一丝不乱、爱笑、爱穿尖头皮鞋但不喜欢打领结的Lucas。Lucas总是带一帮朋友,在小溪开的小菜馆、咖啡厅出现,他跟人介绍说Little Stream是他的女朋友。小溪听了心里道:不是我吹毛求疵,连个“小溪”的中文名都记不牢,你Lucas还想做我小溪的男朋友,哼!不过,小溪并没有将心里对Lucas的不屑写在脸上,她装作没听见,热情跟Lucas带来的一帮客人打着招呼,毕竟Lucas是带给她进账的人,所以Lucas每次往她的厨房咖啡壶旁一坐,小溪又是端杯又是嘘寒问暖,两个人聊得好不开心。
渐渐的,Lucas真把自己当作了小溪的人,生意之余但凡一到咖啡馆,就领朋友落座,不用吩咐,自己闷头到厨房忙去了,又是磨咖啡豆,又是烧水,又是冲泡咖啡,还根据客人的个人口味偏好准备各色甜点,还不忘笑着迎来送往,成为了免费店小二。不常来小溪咖啡馆的洋人还真把Lucas当作老板,把小溪当作老板娘哩。溪丫头过意不去,闲暇时就帮Lucas打毛衣,她怕天冷下来Lucas就那1.9米+的身高在上海根本买不到合身的毛衣,弄得Lucas以为小溪喜欢他呢。
当Lucas穿上小溪一针针打就的毛衣,他觉得自己远涉重洋跑大半个地球来中国值了。Lucas后来回国了,他给小溪来过几封信,后来杳无音讯,小溪忙得没有时间想他,直到四姐来信时说起Lucas,说他在战场上战死了,小溪捏着信纸,手突然颤抖得厉害,那一刻小溪才意识到原来在内心深处她是一直把Lucas当成可以信赖的好朋友的。那天下午小溪早早地把还在喝咖啡谈生意的客人都赶了出去,她没收他们一分钱,她需要安静,需要相信Lucas的死是真实的,她需要宣泄。
“你急着投胎啊,哎…哎哎,我俩正谈的生意都被你搅黄了,你得赔,得赔!”一个洋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中文叫嚣着。
“那小妞怎么呢,今天连生意都不想做了,她是怎么啦?!”
被哄散的众客人望着眼睛微微发红的小溪,还以为是客人里某个心术不正的男人欺负了貌美如花的老板娘,才至于让小溪将他们统统赶了出来。
小溪没有心情吵架,也不想理会那帮自称公爵、侯爵之后的大白先生,她将“今天停业”的牌子给挂了出去。不料那会中文的高鼻子不依不饶地喊道,“嗨,跟你说话没听见啊?你,你得赔我损失,告诉你,我,我不是好惹的!”
“没工夫跟你磨牙,瞎掰扯什么啊…您呢,爱告去告,我就急着投胎,怎么啦,不可以啊?”
小溪撂下话,头也不回地关上门,一个人拿着四姐的来信看了好几遍,然后头趴在桌子上,轻轻地抽泣着,她确信Lucas真的死了。小溪的咖啡馆连关了三天,她记起来Lucas离开中国前将几本日记本寄存在她地方,说是服完兵役回中国继续记日记,继续到Little Stream的咖啡馆喝现磨的咖啡。
小溪第一次打开卢卡斯寄存的东西,她打开小皮箱,拿日记本的手轻轻一抖,一张照片掉了出来。“给自己的16岁…”照片背后是稚嫩的笔迹,小溪望着青春年少的卢卡斯,用颤抖的手摸着他的脸,眼睛里珠光闪闪。那一刻小溪意识到虽然卢卡斯战死了,但是他那句话还有效:万一活不下去了,可以去找他,律师卢卡斯。
22岁的小溪一边看着日记,一边捂着脸,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哭得稀里哗啦。原来日记里Lucas将他为了爱追到中国来而跟父母闹僵的经过写得一清二楚,后来数次被中国姑娘拒绝的求爱经过也写得详详细细。小溪陷入深深的自责中:要不是自己矜持,卢卡斯或许真成为Little Stream的男朋友,那样Lucas或许就不会决绝地回国去服兵役,Lucas或许正在咖啡馆给自己做下手呢;虽然卢卡斯丢了律师饭碗,但他起码是活着的,起码隔三差五能听见他喊着“Little Stream”,手拿着托盘喜眉笑眼地在店堂里穿梭。
“那么说,是我害死了卢卡斯,是我……”这样的念头拽住小溪不下三个月,直到遇见来店里喝咖啡的川沙人何老板,她才有所顾忌地放下,而且不再看Lucas的日记。当然,小溪心里立下宏愿,此生一定要找到卢卡斯的家人,把卢卡斯的日记亲手交到他们手中。
佟镜如第一次游学欧洲时曾在一本书里读到安徒生的一段话,他觉得用在小溪身上特别合适——有一些女人具有使人震惊的美丽,这几乎总是些性格孤僻的人。她们孤独地忍受着能使她们自己焚毁的热情;这种热情仿佛是在内部灼烧着他们的面颊。这种女子的命运往往是不平凡的,或者是很悲惨,或者是很幸福。
小溪恍惚了一阵子,梦里遇见了卢卡斯两次,法国律师含笑跟梦里的小溪对话,两个人就坐在咖啡馆厨房,一旁的咖啡壶冒着热气,小溪看卢卡斯的脸被气雾罩着,不那么清晰,有点迷离。
——你没谈过恋爱,你不知道什么可以爱,什么不可以。
——那你跟我说,你谈过几次恋爱?
——至少三次。
——还真不少。那,那为什么都没成?
——有的是被我父母搅黄了,他们认为对方的身份太低,和我这律师不匹配;有的是姑娘突然被她父亲带到别的城市去生活了……
——原因倒不牵强。不像我,喜欢表哥,不成,我妈和我姑不对付,我表哥恐怕也不敢娶我;和表姐家长我几岁的镜如自小就玩在一起,两个人心思登对,因为辈分,无法牵手。
——被我说中了吧,你怎么那么不,不靠谱!看来卢卡斯一时词穷,他一下想不出用什么词汇来评价小溪的‘错爱’。
——不靠谱?
——不对,不对,是不幸运,怎么竟在不可以爱的人里偷偷爱着呢?!
——所以嘛,所以你卢卡斯以后带了朋友来咖啡馆,不要再说我是你的女朋友了嘛。要不然,要不然,我这前半辈子‘错爱’的人岂不又多了一个!
卢卡斯痴痴地望着有点脸红的小溪,他怜爱地伸出手,摸了摸小溪的头。小溪正犹豫着拉不拉卢卡斯的手,西装革履但不戴领结的卢卡斯兀自向云雾走去。他转头向小溪笑了笑说,“万一活不下去,找我,准没错……”
很快,朱小溪要去的地方到了。远远的,小溪看见朱家大宅的门口还亮着灯,她知道这意味着家里还有外出的人未归,当然那人一定是父亲。小溪有点窃喜,她来了,父亲不在家,这是个好兆头,骂战的火药味会淡不少嘛。一年多了,朱家大宅没什么变化,六小姐环顾四周,闻到淡淡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看来药罐子又在娘家。”
小溪嘟哝了一句,她站在外面迟疑了一会,她还真没想过见了父母怎么说,是先道不该道的道歉,请爷娘饶恕自己,还是先说表姐表姐夫突然出现在樊家村的事。其实,她也怕自己小脾气上来,跟爹爹姆妈杠劲,惹他们光火。就那几分钟,小溪想起刚回国那会儿,她和三姐跟着母亲在院里的棚子下打开一副药辨识中药材的事。三姐回娘家回得过于勤,她一到朱家大宅,母亲总是弄些中药跟四姐夫送来的鸡炖在一起,让总不见怀上的三姑娘玉溪服用,朱太太觉得长期服用肯定管用。
“黄菁、杜仲、厚朴、百合、鱼腥草、玉米须、黄精炖鸡,哎哟,还有鬼针草、过路黄……”玉溪一口气认下了十几味中药,“噱头,不得了,该不会是一千多年前张仲景的药方吧? ”
“什么该不会是张仲景的药方吧,就是。呶,你看看,那小药里还有麦冬、鸡矢藤、车前草、蒲公英……”母亲说道。
“玉溪,去厨房拿个大碗来。”母亲吩咐道。
“哎哟,活蹦乱跳神气活现的人,吃什么药啊,每天不好好在夫家待着,就知道躲在娘家,她好意思伐?”小溪故意找茬。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三姐再不济,她不像你像浮萍,飘来飘去,明明没有人靠着,却装出不得了样子,在嘎大的租界跟那些洋花痴眉来眼去,阿拉爷娘要不是面皮厚厚,白天那街上都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去的,尽管去好了,我六小姐不偷不抢,犯着哪家的风水了?奇怪,这世界明明浑水泛滥,却老要看人笑话,反着来…不过我不介意别人如何评判我,我又不是为某个人现世!”
“哎,被你说着了呀,你四姐夫要么不到这里来,他一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说你老六的事…你是没看到你四姐夫的腔调,他,他说你……”
“反正没什么好话,不说也罢,听了脏耳朵,晦气!”
“不许这么说你四姐夫,他是为你好……”
“这深宅大院还有人为我好?”
“你以为我们都难为你?”玉溪拿着绘有一条蓝色大鱼的碗,她知道这是母亲想支开她,跟六妹说些贴己的话,但她晓得小溪的脾气,她去了洋人世界,见识多了,回朱家看谁都是老古董,如同朱家大宅一大家子一样谁看小溪都不爽,除了死去的五妹、被画家‘拐’到法国去的四妹竹溪。
“就是,不知好歹的东西!”母亲接住玉溪的话茬气鼓鼓地说道。
小溪不是狐仙,能钻到父母肚子里,但她看得出自从父母低价盘下三姐夫家的老宅,对玉溪的宠爱愈来愈明显,有时候还要装作打压‘假小子’小溪而偏向中规中矩的三女儿。
“我,我不知好歹,这总行了吧!”
小溪犟嘴起身想走,被母亲摁住,“你还没听四姐夫是怎么说你的?”
“他爱怎么说就说,我听他干嘛?”小溪用脚踏了踏地砖缝隙隆起的土屑,撅着小嘴说道,“姆妈,你不要忘了,以后说起他,请在川沙‘四姐夫’前边加上个‘前’字”。
“不用你提醒,我心里清楚谁是朱家四女婿。”
“妈,我说你厉害,你一边花着现任四姐夫法国汇来的法郎,一边吃着前任女婿捎来的鸡呀鸭呀,您,您老有口福!”
“小绢头!”母亲气得要打小溪,六姑娘一闪,母亲差点往前扑倒,幸好一旁的玉溪一把拉住母亲。
“哎呀,这小绢头,咱朱家门里咋出了你这么个浑不吝!”母亲这回真有点生气了,她夺过玉溪手里的碗,黑着脸说道“去,玉溪,代姆妈去汪家一趟,就说下个月择个黄道吉日朱家的小溪出嫁!”
一看这架势,小溪知道她去汪家退婚的事瞒不住了,她慌乱的眼睛不敢看向母亲,也不敢看向三姐,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不,不用去了,我已经跟他们明说了……”
“什么时候?”
“昨天。”
“你说你要结婚?”四姐狐疑地望着小妹。
“我,我,我是退婚来着。”
“什么,退婚?”玉溪情绪有点失控,突然尖叫起来。四姐这一喊不要紧,害得她母亲手里的大碗应声落地。
“倷么好了,你说啥,小绢头?”母亲青白的脸死死盯着小女儿。
“反正,反正我,我退婚了嘛。”
“什么,你退婚了,你再给我说一遍!”父亲突然出现在娘仨身后,对着小溪差点吼起来。
小溪想逃走,被快速出手的三姐摁住。小溪没办法,只得低着头,被父母一顿斥骂。父亲操起院子里一把铁锹,要不是母亲拦着,小溪一锹被老爹拍死了。原来所谓的读书人撒起野来不比人差劲,小溪昂着头挺着胸跟父亲无声地对峙着。
“姆妈,小溪怎么可以这样!本来我婚后几年不孕,在夫家已经吃不开,现在小妹来这么一出,我婆婆这媒婆肯定老不开心了,公公跟汪家的生意也不好做了,真是的,真是的!”
玉溪说的话没错,是实情,小溪去汪家退婚前不是没想过,她知道自己像霸王硬上弓,多年不孕的三姐在卢家肯定失去话语权,但这节骨眼上她觉得三姐那拱火拱得太不是时候,阿六头突然觉得自己跟温润的三姐有了看不见的万丈距离。
“是啊,他家大业大的,娶了我们观澜书院朱先生的三女儿,本来底气凑合,我们也不算高攀。倷么竹溪离婚,跟什么大画家去了巴黎,被人当笑话传,被人瞧不起;倷么小溪跟着竹溪去了两三年法国,回来不肯嫁汪公子,还自说自话退了婚,我们朱家岂不被卢家取笑,书香门第一文不值!玉溪,玉溪算是被小溪害了,我和你们父亲也等着被人瞧不起!”母亲气得讲话的声音都因为颤抖而走调了。
“从洋枪国回来这些时日侬自己讲讲,有消停过伐,小祖宗?你能不能别像你四姐那么自私,丢下一双儿女,跟着野男人跑了,你们做事情前想想一大家子人好不好?你们自己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父亲说道,眼睛里喷着火。
“我?我怎么了,我不就开小饭馆,赔本了;后来法式菜馆,也栽跟头了;再后来嘛开咖啡馆,还是进口事项,混口饭而已…我怎么啦,不像三姐,天天待在娘家,还好意思说我!”
“哎,哎,怎么说话呢!都像你往租界一躲,死人不管,父母跟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是三姐说你,自己来么不来,千年来般来一趟,还凶哟,我看你呀这辈子嫁不出去!”三姐可不是好惹的。
“我一个人活也是活,干吗跟某个陌生人绑在一道,他喝西北风我跟着喝西北风;他富了发达了,外面女人交交关(很多的意思),我明明气得不行还得装出与己无关的大度样子,迭能样子阿拉屋里厢不是没有嘛……”小溪怼了回去。
“还好意思说别人,就你这狠劲,哪个男人见了不跑,哼!”三姐将地上散落的蓝色釉片往一旁狠狠踢去。
“好嘞,别站在外头,进去说,要不然那后进的三婶听一耳朵,大喇叭啪啪一响,明天街上又都是幺儿的传闻,我这耳朵、这眼睛,怕是都不够用,搞七捻三(胡闹),糟心嘞……”母亲也起身离开院子,走到客堂前的廊檐下又回过头在棚子底下坐下,她大概是怕老古董一样的朱老先生抡起铁锹拍死自己给自己做主的幺儿。
“侬姆妈不说我也知道,街面上的人不就阴阳怪气夸张地说,朱家那六小姐浪是浪过了头,洋不洋中不中的,朱家咋出了这么个疯丫头!”
“有本事明天领个有身份说得过去的男人到家来,别在这里跟你姆妈抬杠,走了,阿拉爷娘不想见你!”
父亲手没有撒开铁锹,在他看来,朱小溪自己去跟汪家退婚,比那些出入烟花柳巷、青楼妓馆的男人还要不像话,还要遭人耻笑。老爷子觉得朱家的面子、自己的面子高于一切,他认为跟汪家联姻是门当户对,至于女儿许配给10岁还尿床的病殃殃的蔫黄瓜有何幸福,老人家他没想过。
阿六头就这么被父母骂出了朱家大宅,整整一年多她迈进大宅一步就被堵住,要不是姑父让她来,要说的事情跟镜如有关联,她是决绝不会摸着黑上朱家大门的。在大宅外想着心事徘徊了一会,小溪发现院门虚掩,她轻轻推开门穿过院子,站在廊檐下喊道。
“你们谁出来,小溪有话要说!”
母亲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三姐玉溪,她们瞪大眼睛望着小溪,想不到这么晚了,疯丫头还会出现。不过这回,母亲、三姐都没有将小溪堵在门外。
“我是来告诉你们,佟镜如和他爷娘住在樊家村,为什么,我不知道。”
“谁让你带话的?”
母亲问道,她明知故问,她晓得今儿是侄孙子满月,小溪是少不了到场祝贺的。母亲心想,小溪一定见到了镜如,还有她表姐,还有那老知府。
“没人让我带话。”
“好了,晓得了,你可以走啦。”三姐冷冷地说道。
“阿六头,姆妈难得有炖鸡,托你三姐福,你四姐夫叫下人一下拿来了五只大黄鸡,你爷(爸)的小跟班老姚杀了一只,我温吞火炖了一个多钟头嘞,你喝了鸡汤再走。”
母亲的话着实让小溪吃惊,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脚一滑,差点从廊檐下跌下来。
“徐大公子真阔绰,一下拿来了五只大黄鸡,开鸡场算了,家里家外鸡鸭成群,也算对得起徐公子的人品……”
“瞧你,你四姐夫又不欠你啥,做啥侬嘎促狭!阿六头,侬当年没有嫁汪公子,被汪家退了婚,你三姐要担责,她在汪家老爷面前说了你坏话,但这难道不是侬自己盼望的?”
“你,你说啥?”小溪奇怪地望着母亲,却见三姐偷偷向她眨眼。
“他们汪家提出来退婚在你前面,你不正中下怀,无非就是面子上有点过不去,我看面孔难堪不是你,而是我跟你父亲。”母亲煞有介事地埋怨道。
“姆妈,三姐为啥独独跟我过不去,她这样做图啥?”
“死脑筋!你三姐好说也是个体面人,你在她出嫁那天,跟他来迎亲的小叔子有说有笑,说三姐读书时回回考试垫底,在私塾上课还漏尿过…你将三姐那些丑事一说,三姐夫卢家么打心眼里瞧不上你姐,只是明媒正娶没法子,卢公子只好跟你三姐混日子,所以嘛,你三姐只好经常躲到娘家来。”
“哎呀,天地良心,三姐上轿子那天,我在家里只待了一歇歇辰光,我人又不在,三姐那些传说怎么可能出自我的嘴巴?”
“你不在家,你去了哪?”
“我一开始是跟一早一个人跑来接亲的卢家小叔子在一起闲聊,后来三婶过来跟我说,说我属相跟三姐属相犯冲,三姐结婚我不好在场。”
“于是你……”
“于是我在三婶家玩,一直到卢家迎亲队将三姐接走了,我才从三婶的后院出来,连我三姐夫长得咋样,都不知道,后来也没见上一面。”
“你敢保证你没撒谎?”三姐说道。
“哎呀哦,今天要是姆妈不讲,我这冤枉官司真是不晓得要吃到啥时候啦!”小溪说道。
“汪家小叔子也真是的,明明是他自己喜欢嫂子,却偏偏借嫂子家姨妹的嘴,编排他心里厢喜欢的人,这样做是不是他以为嫂子被他哥看不起,心里闷闷不乐,他这小叔子就有机会去安慰嫂子,就有机会让嫂子看上他…那个瘸子真够奸猾的,哼,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小溪气愤地说道。
“嗨,嗨,说着说着又豁边了啊,什么嫂子、小叔子、心里厢喜欢的,本来啥事都没有,被你这么煞有其事地一说,我,我跳黄河算了,恐怕跳黄河也洗不清了……”三姐撇撇嘴说道。
“干嘛跳黄河啊,咱家不远的护城河桥上跳下去准保OVER,嘻嘻……”小溪说道。
“姆妈,你看,阿六头又不说人话!”
“别理她,让她回那咖啡馆去,你父亲也快回来了,她待在这院子里不合适,等下你父亲看见阿六头犯脾气,倒霉的又是我……”母亲此刻又变得脑子不糊涂,不说胡话了。
“好了,镜如外甥在樊家村,我们晓得了,你可以走啦。”三姐又下了逐客令,她挽住母亲的臂膀对六妹说道,“在外头安生一点,别犯傻!”
“我三花两花就被人花走了,你三姐是不是老这么想我的?”
“是怕你被人骗了,怕你在不愿意的前提下就范了,好伐?”
“哼,我又不是小孩,我这么容易被人骗啊?”
“你有时候还不如小孩,人家稍微对你好点,说话跟你对路,你就掏心掏肺,自己有多蠢自己还不晓得……”三姐这话倒没有讥讽六妹的意思。
“晓得有用吗?人,坦率,没心眼,性子又直,这是与生具有的,呒办法的…我,不想改,这样愚蠢地活着,一个人过一辈子,没什么不好。”
“姆妈她不想你成为我,一个人单打独斗对付卢家那绍兴老倌一大家子;也不想你成为四姐,自作主张抛弃优裕的生活,为了所谓的情,连川沙的家、连孩子、父母都不要啦。就算你要活出你自己,不要总是在费劲扒拉的路上折腾自己,这样总可以了吧?”三姐说道。
“我觉得四姐活得挺好,活出自己,要不是现在的四姐夫让我去了巴黎,我还不是一个乡下小妞,愚蠢得啥都不晓得,不晓得原来这世界这么大,不晓得莎士比亚,不晓得法式大菜,不晓得科西嘉岛…不晓得,不晓得东西多着嘞……”
“我们不晓得法式大菜,不晓得四姐的巴黎西区,不是照样活得不比你差…人呐,懂得越多,知道事体越多,就越痛苦越不知足,好伐?”
“所以,你明知道某些人一路花簇簇,你就装作不晓得,演戏拨(给)姆妈看…你一来朱家,某些人就后头跟着,拎几只鸡几只鸭子,背半袋花生,全是爹妈喜欢吃的东西,他要做啥?”
“跟你四姐一路货色,好像我们讨爹妈喜欢是一桩错事,照你说,回娘家两手空空是好事,什么逻辑?”
“逻辑不逻辑我不懂,但是我晓得你篡改了我的话题,我是说,你,你跟某些人不要在父母面前秀恩爱,别别扭扭的爱,还要装出一副…算了,给你留点面子!”
“你这么说你三姐夫,他是被你这阿六头堵在女人家里,还是被你摁在野女人床上?”
“都没有,我这么犯贱啊,他老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充什么三榔头?”
“那么好了耶,你胡说啥呀,你这番话要是传到卢家去,我,我还能做人?”
“也就你自欺欺人地活着,那绍兴老倌自己都说过,他儿子是个花花公子。”小溪从廊檐下越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那卢大公子”。
“幺儿,你别走,后天小溪就结婚了,你留下来刚好喝喜酒。”母亲又犯糊涂了,小溪没跟母亲和三姐道别,离开了朱家大宅。她打开院门的那个瞬间,差点跟进门的人撞上了。一看是父亲,小溪连哼都没哼一声离开了深宅大院,她走出长长的巷子,感觉父亲复杂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脊背上。
尽管一脸的不开心全写在脸上,小溪从朱家大宅出来,赶着马车很快到了表哥等她的那个马厩。她跳下车,跑进马厩,见里面空无一人,她想喊又不敢,她脑神经突然跳了几下:不好,穿皮大氅的表哥一准是被盗贼给劫持了!顿时,胆大的小溪也立马紧张起来,想喊怕也招来贼寇。小溪登上马车,挥动起鞭子,朝着樊家村的方向没命似地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