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大雨,小警察把梁渊带到了悦来客栈门口,梁渊迟疑地停住了脚步,雨水哗哗地从伞上溅落到客栈台阶上。
“快走呀,梁老板,汪警官等你呢!”小警察抖抖雨披上的水,领着梁渊穿过悦来客栈,朝后面一间仓房走去。
“梁老板,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来来来,快帮我个忙,帮我画个像。”汪警官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拉着梁渊的手,后面跟着好几个年轻的警察。
“汪警官,你要画像到我店里去画好了,这地方黑咕隆咚的,画不好,再说,再说我也没带画笔来……”梁渊推辞着想返身回家,他拔脚要走但双脚沉重得像铁桶一样,整个身体好像被铁皮箍牢了。
“我汪警官是什么人,你梁老板既然被小赤佬骗出来了,你就给我好好画吧!”汪警官心里得意忘形地说,他一只手的一根手指轻轻动了下,两个小警察随即上前拽住了梁老板。
汪警官拉亮了电灯,梁渊注意到那间小屋里安了好几盏大灯炮,灯炮蔟蔟新,看来是新装的。“画笔我这儿有,给你备好了”,汪警官指着一堆画具。
几个警察慢慢拉开从屋顶垂挂下来的布幔,霎那间仿佛空气冷凝,梁渊先看到了那双小牛皮高跟鞋,接着苏绣旗袍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定神。汪警官从梁渊身后走到他面前不容置疑地说:“画吧,价钿好说,先画一张,坐,坐下来吧,让我们哥几个看看你的本事如何?汪警官不由分说硬生生地把梁渊摁在椅子上。
梁渊无奈也没办法,只好接过画笔,慢慢走近小牛皮高跟鞋,躬着腰画像。梁渊这是第一次给死人画像,他不能去看躺在一张门板上那女人的脸,一看就觉得胃里泛酸,但不看又怎么画呢?其实,梁画师完全可以把眼前的那个女孩默画出来,他对她的记忆实在深刻不过,但他不敢闭上眼完成画像,这样的话就等于自己说出见过那女孩,弄不好自己被不明不白地搅到这趟浑水里去。现在,警局找上他画像就是要到城里各处张贴,不用问也晓得警察局的用意,一是在茫茫人海里找出她和舻山的关系 ,二是找出她生活印迹以及她最后接触的人、事,从而打开迷茫的烟雾。梁渊想起前天夜里那女孩还好端端的,这当儿却躺在这老鼠乱窜的破屋子里,他想起那姑娘离开他时对他的莞尔一笑,像个清纯女子般的那么美好、真诚,可现在……梁渊的手有点发抖,他扔下画笔,冲到屋外,早上吃的粥冲上嗓子眼。几个警察过来扶他,又把他弄回到屋里。梁渊的手还是不怎么听使唤,汪警官按了一下梁渊的肩膀,用标准的国语说:“别怕,别怕,我们都在,那么多人,你害怕啥?!”
梁渊走近那女的,他看到她的高领旗袍的领子敞开着,大概是她服了毒药后难受把领子扯开了,梁画师看到她脖子上抓痕深一道浅一道的,光亮的肉被抓烂了,有好几处深的伤口已经浅度发黑……梁渊一下明白了,姑娘为什么要在还不寒冷的秋天穿件高领旗袍来画像。梁渊也终于对自己心里那么多“为什么”给出了答案:自己在给她画像中,她的目光游弋不定,她不是阴郁,她是悲悯;她不是冷漠,她是绝望;她万念俱灭,再也不留恋这个世界,所以她眼睛里空无一物,但她又曾经有过美好的生活,那些经历让她幽兰般的馥郁……梁画师一点点解开谜底:当她把那枚价格不菲的胸针也丢给梁渊时,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甚至她来画像前就已经为自己的死亡做好了铺垫。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女孩,就那么决绝,那么镇定地赴死,这让一向心软又慈怀的梁画师难受极了,他又想到自己原本是有希望拉她逃离悬崖绝境的。想到这,梁渊觉得自己呆在尸冢之间,他一向利索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恶心得跑出去将肚子里的米粒又哇哇吐了一地。
汪警官蹙着眉狐疑地过来问他:“梁老板,你,你见过她吧?!”
“…没,没有……”梁渊含糊的颤音连他自己都听得出。
“那你有没有在街上看到过他,或者在阿三的店里,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你们生意人见多识广,认识的人也多,回头帮我问问。”汪警官直愣愣地盯着画师,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道。梁渊还是摇摇头,他怕自己卷进这个案子,再说,他确实不认识那姑娘。终于画完了,梁渊如释重负地走出了那间可怕的小仓房,外面下水道里偷吃秽物的两只小老鼠见了他“吱”一声溜了过去。
雨下得更大了,梁渊的裤腿一会儿就打湿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悦来客栈出来又怎样穿过城中走回士蓝街家的,他的脑袋好像闭路了一般,一些细节记不起来了。他在门口丢下雨伞,浑身疲软地进了家门,发现响铃趴在画桌上看画,见老公来了她兴奋地说:“老公,你看,快点呀,你看她那件旗袍多漂亮,那扣子盘的花瓣活灵活现,太好看了!”响铃只顾自己高兴地说着,她没有注意到梁渊那扭曲、可怕的脸。“刚刚平雅丽家伙计到我家借大秤,他也说那个女的人好看,衣裳也好看,还有林老板女…女儿……”
响铃抬起头看到了梁渊那张素来儒雅和蔼的脸变得凶巴巴的,两颗眼珠子都凸了出来。梁渊用微颤的手不由分说收起桌上的画,又恼又怒低声吼道:“以后别乱动我的画!”说完,弓着背上楼,外穿的湿漉漉的雨鞋都没换,一边“蹬蹬蹬”上楼一边还泄愤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女人家的裹什么乱!”
梁渊到了楼上甩掉鞋子,赤着脚走进自己修画的画室,门“梆”响了声在他身后关上了。过了一会,他似乎是提着又似乎是踮着脚,轻轻走进二叔的卧室后关上门,费尽地缩起长腿钻到床底下,撬开三块长地板把那幅画藏到地板槽里。那个夹缝当年造房时是在梁老爷子——那个跑上海、台湾码头的药材商建议下安设的,日本人在舻山的那几年,二叔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金银玉器都塞在那里面。二叔去台湾后,那几块地板还是第一次被梁渊撬动,他觉得将自己挣米饭的一幅普通画作当作名画似地藏起来的举动委实好笑,但又笑不出来,他紫灰色的脸上蹭了些灰尘,这时一只黑色的蜘蛛气急败坏地从他胳膊上溜走。接下来的事梁公子想静观不动或者与自己撇清干系,却已经不是随心所欲的了。
响铃被丈夫气急败坏的样子有点惊到了,手足无措面色通红呆立了一会才缓过神来,仰起脖子朝着楼上没好气地说:“啊呀呀,我当啥宁(人),原来梁大公子……”梁渊刚才把楼板踏得山响,还重重地甩房门,家里的佃农地租交不上都没见他这么凶过。“哎吆吆吆,我以为哪朝哪代圣上驾到,蓬荜生辉!原来奴才眼拙,梁大人…本家老爷,啧啧啧,多会不见,长能耐了,啊!领教了啊!做啥?啥宁(人)稀得看那破画,矫情也不看看对啥宁,感情那么欢喜,就抱着那美人去过日子,巴适得板嘛!”小热昏第一次对丈夫说了吵相模(吵架)的话,也是头遭这么尖酸刻薄。响铃这回真生气了,因为她愤怒时就自然而然地唤起心底沉淀的上海话,她八岁后跟四川籍继父的两个姐姐打架,操的都是新鲜出炉的沪语,一愠一怒间既解了气又不太粗野,软乎乎的文绉绉的,战斗力够可以,杀伤力足矣,一个女人哪怕骂娘也显得斯文。不过,她今天还把继父常挂在嘴边的川话“巴适”都抖了出来,感觉木佬佬解气。
说完,响铃拿起太师椅上搁着的一件织了一半的婴儿小毛衣,气得三下两下抽出竹针,丢在椅上然后一屁股坐下。像木鸡一样呆呆坐了一会,梁太自顾自哼哼呵呵唱起京剧:“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小热昏戏犹未尽,索性学宫廷戏里的对白喊了起来:“圣上传旨: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朝散……起驾还宫!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个囵登锵……”响铃脚尖朝上、两腿夹住,学京剧行当走膝步,在屋里‘自娱自乐’,慢慢地气消了不少,倒是肚子咕咕叫起来。
梁渊上楼有一会了也不见下楼来,响铃知道老公这回真气恼了,对她这孕妇都没动恻隐之心,这要搁在过去,梁画师听老婆又唱又念的,早就过来说:“好了,好了,有完没完,还没老呢,罗嗦起来没个完!”说着说着,还脸臊皮不臊地露出两排大白牙对着老婆笑。有回,两人斗嘴,响铃也是这样呓语般地又说又唱又喊:“圣上传旨:有本早奏,无本朝散!”梁少爷真的就单腿跪地喊:“皇上,我有本要奏!”然后,小夫妻俩笑得泪花都出来了,腻在一起乐个没完。
梁渊听说画中的女人死了,他特意把画藏在楼上,他害怕别人知道他见过那女人,他害怕自己卷进去趟浑水,他连响铃都没敢告诉,不知道响铃是怎么发现那幅画的。现在倒好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外头人都看到那幅画了,刚刚我还跟汪警官说没见过那女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不是作茧自缚又是什么!梁老板在床上缩成一团,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不一会又仰天望着天花板,眼珠子一动不动,心里责怪自己原先是自个把自个挟持到深山峡谷,现在恐怕真的要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抛到波峰浪谷了!梁渊睁大着眼睛不敢合上,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癔症了,一闭上眼,那个苏绣旗袍那颗美人痣就上扬着朝他笑,那袅袅婷婷的烟就停留在他的木棉枕头上,他甚至希望在自己头顶上开个气孔,放出晦气来。那晚,梁渊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底失眠了,响铃见夫君在床上翻腾也懒得去理他,两个人背靠背各想着稠稠的心事。
晨起,雨终于停歇了,天像被一块巨大的灰白布蒙住了似的,这舻山岛浮云蔽日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才能云散日昭。士蓝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在街边挽着买菜的竹篮子交头接耳都在说悦来客栈发生的事,那高领旗袍女孩的自杀事件轰动一时,成了舻山岛老百姓绕不开的话题。不少家中富庶、闲得发慌且平时喜欢私底下琢磨刑侦技术的年轻人,凑在一起讨论旗袍女孩案子,各自甩出王牌,描画一个罪犯,有怀疑国军当兵做的孽,有推测富家公子干的好事,推理的结论都说得头头是道不容置疑。也有人认为根本不存在杀人者但有负心者,认为女孩为情而死的一拨人常常跟认为有心怀叵测罪犯存在的另一拨人说着说着,两拨人就隔着茶桌、赌具互相指责吵得不可开交,有不服的有野蛮的甚至纵身一越跳上桌子,手叉在腰里把跟他不同见解的民间‘刑侦高手’骂得狗血喷头。
梁渊比老婆起得早,起床后仍掉进旗袍女孩的烟雾中,思绪还在梦中出现过的‘乱石岗’里徘徊。响铃扶着楼梯扶手急急地下楼,“哎呀,粥巴了锅都没闻出来,梁渊你想啥呀?”梁渊赶紧跑进厨房,他刚才托着脑袋想心事,把炉子上正熬的粥给生生忘了。响铃越来越觉得这梁家屋子里的晦气加秽气不是一般的了,要是二婶在家得找人在佛寺里好好做个佛事,驱赶驱赶孽障,省得梁大公子老是魂魄丢了找不到似的,让人好生疑。
“梁太太,我们老板娘让我带信给你,她病了,今天祖印寺烧香去不了了!”碗店的伙计提着一杆大秤,一大早来梁家还秤。这几天借秤的邻居已经好几个了,梁渊晓得城里人有点钱的都开始囤积粮食了,共军将舻山围得铁桶似的,国军的船只忙于运输军队给养,老百姓食用的粗细粮上岛愈来愈难了,所以士蓝街但凡有点银子、光洋的小业主都将家里大缸小瓮的存上了粮食,生怕到时断粮断炊的不好办,肚子的接济可不是一个能忍忍就能忍过去的问题。本来碗店老板娘雅丽,还有南货店林老板老婆,还有剃头师傅的老婆姝芬,她们几个每隔三四个月到祖印寺去烧一回香,还有就是菩萨生日她们雷打不动要去祭拜,跪求菩萨保佑一家平平安安、生意兴隆。士蓝街女人拜菩萨,就像她们每隔几个月去戏场子看一回小热昏一样固定不变。可今天,祖印寺不去了,最信仰菩萨的碗店老板娘雅丽带头跳出了她们几个多年养成的交际圈。
碗店伙计出了梁家,梁渊就联想到昨天自己在客栈时那伙计来借秤,响铃把画给他看过,现在街上人人都听说了悦来客栈的事,那碗店老板和老板娘显然是跟他梁渊在有意拉开距离,生怕沾上腥味,有嘴说不清。要好的邻居提前跟梁家避嫌了,梁家老板娘响铃这几天没出门也没有窜门子,悦来客栈的死人事件她还没听说,所以她还没有意识到雷霆般的炸响快要落地开花了,但梁老板已经感觉到脊背上爬满了冰冷的霜。梁渊猜对了,能说会道的碗店老板娘平雅丽确实没生病,早饭还在喉咙口她就跟街上要好的几个小姊妹在碗店楼上搓麻将了,只是今天的麻将推得小心翼翼,大家都心照不宣,不能让进碗店的买家听见楼上唧唧喳喳兴奋或沮丧的声音。既然说病了,老板娘就得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也是不愿意话传到响铃那边去,让响铃日后说她不想去拜佛就不想去,干嘛装病撒那么蹩脚的谎言?
只有碗店老板知道,平雅丽一大早就独自去了祖印寺,她出门的时候连她公婆都不知道。扫地僧打开寺门,平雅丽从石头门槛上站起来双手合一,一声“阿弥陀佛”,小和尚没想到大清早门外就有人等着上香,他赶紧丢下扫把,双手合一“阿弥陀佛”。
平雅丽没有像过去那样自带香火,她问做早课的和尚买了三支烟,一个人跪在佛像前默不出声,心里却念念有词:大福大贵的佛啊,保佑保佑我们,保佑士蓝街,保佑响铃,保佑我们这些吃素念经的女人……但是,聪慧的平雅丽脑袋转得太快,她又装出跟响铃断交的假象,背地里却为梁家人焦虑,担心有身孕的响铃出什么岔子。碗店老板娘真是良苦用心,这乱世她一个弱女子只能用这样决绝的办法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佑朋友和街邻。她虽然装作风轻云淡地搓麻将,但眼里却藏不住奔袭而来又道不明的愁郁。
不过,平雅丽那种突袭的愁郁只有他男人看得出看得明白,其他搓麻将的三个老板娘以为平雅丽今天倒狗运,手气不好,所以总是输,所以总是眉眼不展。那几个女人也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在她们搓麻将的那会儿,她们明明看见温和的碗店老板一反常态地几次上楼,轻声问道:“雅丽,楼下有点忙,要不你下去帮帮忙?”实诚的碗店老板想把老婆从麻将牌上拖出来,他觉得平雅丽不跟徽州老乡一同去上香是敏感过度,还有就是怎么说呢,老婆你既然托病不想去寺庙,那就该好好一个人呆着,不应该叫上人来家里做贼似的玩麻将牌。男人没想到这会儿平雅丽已经心猿意马了,她如若一个人呆着她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只有跟大家玩玩那心里的担忧和不爽快劲才能驱赶驱赶。
“帮啥么子啊,城里都快戒严了,有啥宁?来,来来来,侬不晓得雅丽今朝不舒服,阿拉陪陪她散散心!”
“好了,好了,侬忙侬去,雅丽今朝交给我们几个了,保你满意保你满意!”其中一个比雅丽年长的老板娘将碗店老板又哄又推弄到楼下去了,那些士蓝街和旗鼓巷小业主家的女人,只盯着手边的麻将牌和运气甚佳的牌局,压根不会想到一场风暴正向国民老街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