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局长,早!
早啊,傅局长!
傅局长,早上好!
小傅,上班去了……
一早,楼里三个楼道的人上班的上班去,挽着竹篮子买菜的买菜去,见了傅凯歌,一个个都跟他熟络地打招呼,傅副局长照常热情和善地回应着,脸上荡漾着年轻人的笑容。他去楼下车棚推出飞鸽牌自行车,把轻薄的公文包往车把上一挂往外走,被院里公厕旁一侧墙脚跟拿着破篾扇扇炉子的郝阿姨叫住:“小傅,小傅,上班去了…我家老头子年后去上海看病的事,麻烦你再替我们问问,局里到底同不同意啊?”
傅凯歌停下脚步,往郝阿姨的墙脚跟推了推自行车,他扶着车子把手安慰郝阿姨道:“郝阿姨,局里还没通知是吧,年底,年底事确实挺多。唔…唔,这样吧,我今天再问问,怎么回事!郝阿姨,你放宽心,有我在,你叫老院长别发愁”。说完,傅凯歌把自行车往墙脚跟一靠,将公文包往左侧腋下一夹,拎起旺火的煤球炉子就往一楼的老院长家门口走去。
带着绒线帽,在蓝色对襟手工缝制的棉袄上套了一副袖套的微胖的郝阿姨,小碎步紧跟在小傅身后,一个劲地说:“小傅,你放下,我自己来,你放下!”
傅凯歌在老院长家门前的石头墩子上放下炉子,两手摊开靠近炉火烤了烤,同老护士长告别,“郝阿姨,我上班去了,你让老院长放心,噢!”
郝阿姨讲话向来高亢响亮,傅凯歌的咽壁力量也挺大,两个人的声音辨识度在这座楼里都挺高。老里八早(很早以前)的小傅医生跟老护士长郝阿姨院子里的对话,被楼上正出门准备下楼的一些医生和他们的家属听得一清二楚。
“老院长木佬佬日子没见了,身体奈能(如何)?”马医生站在三楼门口,敦促里面的小马动作快一点,上班时间不早了,见楼上蹬蹬下来的同事,连忙问道。
“他身上那颗子弹锈蚀得愈来愈厉害了,看样子非取出来不可。”住四楼的X光室医生回应道,他前阵子又替老院长拍了片。
“听说老院长要去上海检查,年过了就走。”这时候,楼里的上班族几乎簇拥着下楼,加入到三楼马医生他们谈论的话题里。
“这卫生局也真是的,给你们老局长批个诊疗申请,还这么磨磨蹭蹭扣扣索索,刚才郝阿姨同小傅医生讲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这个医生老婆也替老院长打抱不平,她这语速忒快,比马医生快了一倍还不止。
“郝阿姨急了嘛,这卫生局也真是,人家在火里,伊拉(他们)在水里嘛。搞啥搞,寒心呢!”这楼里,1960年前支援舻山的上海籍医生可不止马医生一人。
“是呀,是呀,这卫生局对老院长都这样,哎,咋回事体?”
“卫生局当家大和尚动作慢呗!”马医生儿子小马终于“哐当”一声关上门,一边扣着外套扣子,一边跳跃着从楼上冲下来,从叔叔阿姨中间侧身快速穿越时说了这句话,经过他老爹身旁时被他父亲伸手拍了一下,“小屁孩,谁让你插嘴!”小马没理会他爸,兀自蹬蹬蹬下楼,变成走在下楼人群里最前头一个。
麻醉医生老马其实心里挺赞同儿子嘎直白的大实话,不过马医生他即使说出分量蛮重的狠话,夹杂着沪语的腔调听起来还是软酥的味,马医生扫了大家一眼说:“你们不懂了吧?这叫我拖延,侬莫(音;嘛)急。有些人手里握着权力,他就喜欢拖延,不拖一拖,奈能(如何)显示出他权力的存在感?”
“刮骨疗伤的刀不在你们手里嘛,亮出来,治治那帮人,八路爷爷都敢怠慢!嘻嘻……”抢先跑到楼下的小马挤眉弄眼地向一群大人扔下这句话,风驰电挚般踏起脚踏车,转眼就跑出老远了。
“马医生啊,你家小子看上去不是盏省油的灯,读书没有他哥哥姐姐好,小时候到处给你惹祸,但小绢头(小鬼头)蛮有思想的呀!”X光室医生说。
“你们是没有看到他那熊样懒样,他吧,高中毕业考糊了,只考了个技校,我和他妈说说他,你们猜,他奈能个样子反驳我们?”
“他怎么说?”
“他说,要是他每天晚上玩命一样忙乎到半夜,考取的起码是浙大,搞不好清华也拼上了…看看,看看,那不是嘲笑他读农大、师大的哥哥姐姐嘛!”老马模仿小马的语气说话,逗笑了一路同行的医生。
“现在哪个高中生夜里厢温习、解题不是忙乎到半夜,比我们当年考大学时还要拼,都是拼命三郎呀!”
“他啊,拼命倒是拼命,高中时每天夜里厢十点不到就坐进床读闲书读半夜,到梁琪总工会去了好几趟呢。”马医生说。
“总工会图书馆据说藏书真不少。”插话的医生联想力不错,他早先并没有听说过小马高考前两个月还去总工会图书馆借书的事。
“后来,梁琪不带他上图书馆借书,他就像霸王硬上弓,赖着不走,不让他读大部头闲书,回家书包地上一丢,发呆。哎……”马医生叹了口气。
“怪不得那几年总听见马医生在家里发脾气。”
“后来,梁琪跟我说我和他妈不能硬上,要不然那臭小子说了,夜里厢不让他读大仲马小仲马,高考时弄一门课交交白卷,刺激刺激老马和老妈……”
“你那儿子,剑走偏锋,说不定会成才。”一个中年医生认真地说。
“还成才,就他呀,算啦,就是全天下人都成才了也轮不上他。那臭小子不要给我闯祸,不要活懒得干被工厂开除,我和他妈就烧高香了。”马医生的话完完全全发自内心,他没有诋毁儿子,那小子别说成才,就是每天早上让他按时起床都让马医生他们夫妻俩头痛,只好催命鬼似的天天催他跟上傅凯歌的早节奏,实在是怕他迟到、旷工太多,最后丢掉国企的那份工作,沦为社会小混混。
“老马,不管咋说,梁琪小傅这夫妻俩还真不错。”
“当然,那当然。”
几个医生一起骑车去医院的路上,大家不是说老马家的小马,就是对老院长的前下属小傅医生和他老婆梁琪赞不绝口。骑车离医院还有两百米时,几个人就卫生局对老院长治病的申请拖着不办表示出一致的反感。
郝阿姨老公退休前,因为担任市医院院长,他的人事档案一直归市卫生局管理,所以按照市政府有关规定,他离休后的医保归卫生局管理。老院长跨省去上海求医治病的申请报告上周一就交卫生局了,傅凯歌前两天打听过,那个分管副局长说还在走审批程序。按照卫生局规定,卫生局管理的干部跨省治病除递交市医院盖章出具的转院报告还得经局里审核批准。也就老院长顶真,靠坐在床上正儿八经地写了份申请报告,换作别的院长先斩后奏,先去上海、北京大医院治病,写什么写,那种规定谁都知道只是为了完善规章制度而订立的,针对的是普通干部。当过院长的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要么老革命,要么“文革”中被打倒再复出的老专家,有几个为了跨省治病认认真真写什么申请报告?就是卫生局退休老科长罹患疾病需转院治疗的都先去上海找医院,要是活着回来就面对面去跟卫生局说事,回头再补办手续。万一不幸发生呢,家属们也不在悲伤时刻,在处理丧事忙到脚后跟都没时间落地的时候,拿着一叠报销单跟卫生局走报销程序去。反正傅凯歌调到卫生局这些年,听是听见过为了某些诊治项目、用药的报销额度问题,有干部家属跟局里论理的,甚至有子女暴躁如雷发脾气的,但还真没听说过因为事先没有经过审批就擅自去外地看病而被拒绝报销的。
那个跟傅凯歌说还在走审批程序的分管副局长,傅医生在医院工作时他担任科长一职已多年,局里各个科室他去过一大半,是“文革”前的中专生,也是市政府办的第一批干部大专班出来的人,还不到四十岁,他比傅凯歌早两年任副局长,是与傅副局长竞争卫生局局长一职的有力竞争者。市里第一批干部大专班出来的那批人,都陆陆续续被市委市政府委以重任,而且他们那个同学圈的能耐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到的,圈子里除了几个市县两级领导秘书,那些市级机构中层以上干部几乎涵盖市里各部委办。两年的脱产学习让他们同学结成的关系网可以说是扛扛的,公事也罢私事也罢,有事情圈子里总能找到得力帮手,或者通过同学找到延伸的、靠硬的关系,所以那帮干部大专班同学在舻山的人气愈来愈旺。
傅凯歌办公室对面的那个副局长对于局长一职也是志在必得,他坐在办公室那脑袋瓜真是天马行空,尽想着升职的事,尽管马上要过年了,他还在为自己提升的事忙碌呢,恨不得削尖脑袋往各种关系网里钻。他每天一上班没多会就关上门,办公室有事打他的电话总是忙音,文书送他的批阅文件也看得慢多了。老院长让傅凯歌带来递交的申请报告,其实那个分管副局长就可以批,傅凯歌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批,非要等局长亲自批。不过后来午间一张桌上吃饭的时候,那个副局长给出的理由听上去蛮感人:局长马上要退了,我们还是多尊重尊重他,以后他就没有机会做局里的“一支笔”了。一开始快要退的老局长偶有小恙在家休息了几天,老院长的申请报告没法批;后来局长上班了,那副局长私自将那报告压了下来,跟傅凯歌却谎称还在走审批程序。傅凯歌信了,他想走流程是得走几天,别看事不大,但机关的流程像生产作业线那样顺畅无阻的还真不多,一会儿人事科长不在,一会儿具体经办人员有公事外出了,一会儿办公室保存公章的女干部请事假给孩子看病去了。所以,七拖八拖,老院长手书的申请报告,还躺在那个副局长的抽屉里。
傅凯歌是这样想的,他能理解机关的审批程序有时候急也没用,虽不能说老牛拖破车,但慢吞吞的办事效率有时候确实不太快,拖延症也不是一次两次发作,他不知道那副局长原来是公报私仇。前几年,那个资格蛮老的科长在提升副局长前,卫生局按照惯例到市医院领导层征求意见,老院长和书记、副院长都分别被找去谈话,结果只有一个分管行政、后勤的副院长说了模棱两可的话,老院长他们几个都明确表示反对,因为他们对那科长手伸到医院,几次三番把人安插到医院有意见,所以大家都没有投他赞同票。那科长嘛,后来还是当上了副局长,凭着他的干部大专班的人脉,他事后知道了市医院几个老家伙、老专家在他提升道路上的‘故意为难’,心里就一直存有气。这不,老院长想去上海取身上弹片的申请落在他手里,他就使出刁难的法子难为难为老院长,“谁让你当年难为我!”副局长所谓的老院长求医报告正走程序,原来如此!
可不,眼瞅着快过年了,局里若是还拖着不批,老院长女儿一家除夕夜从上海回岛上与父母欢聚,节后上班带老父亲一同去上海寻医问药的打算就要落空了,难怪一向笃定的郝阿姨拦住傅凯歌,让傅副局长再帮忙问问。老院长家里没装电话,原来单身宿舍活动室倒是有一部电话机,是宿舍楼旁边一家印刷厂的人工电话小总机里接出来的,是老院长当年向工厂争取来的。老院长任职期间,院办几次要为院长家安个电话,但院长看见院里行政经费紧张,党委书记家和几个副局长家都没有电话,所以他就谢绝了。那时好在院子里有部电话,医院有事体都能打进来找到院长。但院长退休的那年夏天,人家工厂迁移到郊区去了,这院子里就没有一部电话了,要打电话得到街上的邮电局去。郝阿姨每天要照顾老院长,所以她只能让小傅医生再替他们在卫生局问问。
郝阿姨没想到老头子退休后,办个跨省治病的申请都这么难,要是有先见之明,何苦上班时几十年忍着弹片折磨的痛苦,在院长任职期间老早好去上海或者北京找大医院动手术了。就算离退休还有一年的时候也行,市里一个老领导跟老院长是山东老乡,去上海住院治病前,还打电话到医院问过老院长一道去上海如何,“我们这把老骨头去交给上海医生,争取再活几年!”卸任的副市长说。老院长说自己快要卸任了,院里事情太多,索性退休后再说吧。这个1939年15岁入伍成为八路军卫生员的老革命,在战火里滚过,在岛礁上闯过,勤勤恳恳工作了一辈子,奉献了一辈子,老院长和郝阿姨夫妻俩愣是没想到刚退休没几天却人走茶凉,“人情凉薄呢”,郝阿姨在家里感慨,不过老护士长一想到小傅医生心里便有一股暖流升上来……
傅凯歌当副局长好几年了,几个楼里的老医生和郝阿姨见了他依然称呼他小傅,副局长从来不会因此而心里不快。他是这么想的:大家住在一起,人家管我副局长叫小傅,说明没有对我见外,说明自己还年轻嘛;年轻多好,少年不知愁滋味!傅副局长去医院检查分管工作这一块,由医院副院长陪着走访科室时,不少原先跟他对班过的医生、护士还管他叫傅医生呢。不管叫他傅(副)局长,还是小傅或者傅医生,傅凯歌他自如地跟那些原来的同事握手,他微微浅笑着,跟人聊几句,全是大白话;医院过道上就是老保洁员迎面激动地叫他一声“傅医生”,他也客气地说一句“上班呢”,仿佛他离开多年,依然是医院救死扶伤轨道里闪耀的星辰。
傅凯歌的稳重自然亲近感,既不是过于热情、亢奋而反倒显出虚伪、假模假样的那种;又不是目光无处安放似的乱闪,刻意说一通高调的话,摆出一副居高临下姿态的那种;更不是明明是外行却装作门清,冒充内行的官场老油子的那种;当然也不是老前辈梁实秋先生说的“成堆的肉(因为松懈)挂在脸上,挂在腰边,挂在踝际”,还把自己装扮成三十来岁年轻干部的中年油腻大叔的那种。傅凯歌医生到卫生局后一路凯歌奏响,没有换脸没有摆谱也没有自以为是,这是装不出来的,他的笑容不是挤出来的,他在外的确少有被人诟病的毛病。
傅凯歌确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不像有些人一旦高升就恨不得将自己原来技校、中专的学历洗白,将自己当初的职业洗白,恨不得同事、邻居天天叫着他/她的职务,什么科长、局长、主任、书记的,而不喜欢人家依旧叫他“X老师”、“X师傅”、“X大姐”什么的。傅凯歌脑子里想的跟局里一帮非专业人士不一样,他认为自己正因为有医生头衔,才常常让他觉得坐在卫生局副局长位置上,底气十足,自己科班出身,又是老高中生,专业化年轻化知识化这样的修饰名词佩戴在头上不为过,绝非硬生生的外行啊!所以,人家称他傅副局长为傅医生,他真的高高兴兴接受这个崇高职业一员的称呼。这样一来,傅凯歌在卫生系统的口碑甚好,他的仕途一片光明,他的 “四化干部”冠名的拥有在(20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丁点没有凑合的意思。傅凯歌的大学老师也蛮有眼光,在医学院念书时任课老师都看好他。
傅凯歌一出生被全家人呵护着,家人尽所其能,为他倾尽所有。他长大后,尽管生活不尽人意,但他几乎没有埋怨过父母,说他们无能,怪他们怎么一点门路都没有。他白天干农活,晚上在昏暗的灯下读书,他在等待机会高飞,他想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所以他不敢荒废中学功课,这也是他到医学院读大学,各门功课名列前茅的原因,而且他年年被班上同学推选为班长,他到大学第二个学期就入了党,还是学生支部连任的党支部书记。大学时,他的同学预估傅凯歌将来必成大器,有些比他小几岁的男生爱和他称兄道弟,也总爱跟他起哄,“老班长,将来你出人头地,爬得高高的,莫忘记兄弟,关键时刻拉兄弟一把啊!”连兄弟班的同学有时候也跟傅班长逗闷子寻开心,“傅凯歌,你将来混成省长、部长,也成不了正的,到时别装作不认识我们!”有的同学拍拍傅凯歌瘦削的肩膀,客气地说:“兄弟,你万一成器了,眷顾眷顾我们哥几个,说好了,啊……”
那年,跟傅凯歌一道毕业的还有三个学医的去了县医院,只有他一人被郝阿姨的丈夫——老院长指定留在市医院,因为老院长观察了他们几个半年,这半年多实习期让老院长对医学院不同专业的四个实习生的专业掌握程度、职业态度等情况的了解了如指掌。所以,傅凯歌人生道路上遇到了第三位贵人,如果说奶奶是他第一位贵人、公社林森洋副书记是他第二位贵人的话。刚在医院入职时,傅凯歌已经认识了各科室一半以上的医生,这得益于他在实习期的半年多时间里,服从院里安排在几个科室轮流一遍;也得益于加了不少班,做了许多份外的事,譬如会诊疑难病症时,他总是自告奋勇去其他科室递交会诊单,向别的科室主任当面陈述或者传达他所在科室主任的诊治意见;趁手术空隙时间去药房帮护士领大宗的药,节假日帮所在科室去行政部门领取医院工会慰问品,尽管他自己还不是正式有编制的医生,没有慰问品可以领;医生大办公室的几只暖水瓶只要傅凯歌没去乡下,医生们用不着为喝水这样既小又十分需要的问题分心;若是遇到危重病人抢救时,他下班自觉推迟,连帮小护士推氧气瓶、到血站去紧急调血、把术后病人推到病房的事他都帮着做。傅凯歌成为医院正式编制后,他把实习期一些勤劳的行为依然有所保持,不到半年他就被科室推荐为院里团委副书记,实际履行书记之责,因为那年团委书记到市里开办的两年制经济管理大专班脱产学习去了。据说当年傅凯歌一到任医院团委副书记,就亲自动手把一间团委办公室好好修饰了一番,共青团历史上墙,蔡和森、邓中夏、张太雷、俞秀松等一批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共青团前身)创建人的英烈事迹上墙,在团委办了个业余党校,他自己备课上课,也邀请宣传部与市团委干部、党校老师来上课、演讲,弄得全院上上下下都晓得傅凯歌,都说小傅医生墙上的一手字,无论钢笔毛笔真是没话说,好得一塌糊涂。
就在老院长想把那农家小子傅凯歌调到院办时,市卫生局人事组织部门派来了两个干部,到医院遴选一个专业过硬、思想好作风好的年轻医生到局里直任科长,结果从办公室主任、人事科长、后勤处长,到各科室分头找来谈话的医护人员和科室主任,大家像事先说好似的,十有八九推荐了傅凯歌。傅医生不是没想过,不过他觉得自己被选中的概率微乎其微,自己没有背景不说,妻子梁琪家也是平头百姓,琪儿也不是那种为了男人前途而在男人领导面前逮住机会就抖搂自己年轻貌美的那种风骚女人,所以去市卫生局直接担任科长这样的好事,他想怎么会轮到他这老农民的儿子呢?
“听说我们院里有人开始活动了,市里都有人打电话过来,要我们院长推荐那个领导指定的人。”有天晚上,傅凯歌跟梁琪说。
“是吗?那也太颐指气使了,你们院长那老八路作风,肯定不会吃官场以权谋私那一套。”
“本来大家没有特别觉得去卫生局当科长是个什么好差使,被那个领导手这么一伸,这么一弄,许多年轻人心思活泛了,一上班就谈论这件事。”
“是吗?千万可不要工作时分心,把人家病人的药给用错了,药方开错了,那问题大了,麻烦大了。”琪儿顿了顿,突然问道:“傅凯歌,那你有没有想过去那儿?”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压根不可能的问题。院里年轻知识分子多了,高考恢复后的大中专生分配了不少,“文革前”老大学生也还年轻,四十左右,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我嘛,靠边站,靠边站……”
说完这番话的第四天,傅凯歌的科室主任一早被院办一只电话叫去,不多会,主任回到科室,叫住正忙碌的傅凯歌,让他马上去院办。主任的话,其他医生都听见了,但大家各忙各的,没有把目光对准傅凯歌,也没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去猜测傅凯歌这会去院办有什么要紧的事,因为院办经常找傅凯歌,自从他兼任院里团委领导后。
三天后,科室主任利用下班前的交接班时间,大家能到的比较齐,于是召集开会。医生、护士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轻松起来,等主任说:“我们今天欢送傅凯歌去市卫生局任职,大家鼓掌,鼓掌!”有几位医生、护士还呆坐在椅子上,一时有点发懵,他们真的都没有想到小傅医生,傅凯歌会走马上任,要离开他们去卫生局了。
“小傅啊,你这保密工作奈能做得嘎好!祝贺,祝贺,啊!”跟傅凯歌关系不错的几个医生闻讯过来向他表示祝贺,麻醉科的马医生走在那群人的前头。
一晃眼,傅凯歌在卫生局工作了好几年。再说郝阿姨一早拦住傅凯歌的那天晚上,傅凯歌从一个饭局半道撤回,他一来是想把局里同意老院长跨省住院的申请书给批了的消息早点告诉老人,二来是眼瞅着那个跟他一起提名局长人选的副局长,酒桌上在主管科教文卫副市长面前那种阿谀奉承拍马溜须的样子,他气不打一处来,所以没有等散席,他提早跟老局长打声招呼,夹着公文包就退席了。那时候,副市长已经被旁边雅座里的市计经委一帮干部请去了。
傅凯歌从酒馆出来没有骑车,他走在并不冷清的街上,思绪不时地被街两旁窜往半空的炮仗的声音给搅了。放眼望去,他发现百货、土产、外贸、饮服几家公司,还有邮电、银行、财税大楼和影剧院,都挂起耀眼的红灯笼,他还对街上行人道上孩子们蹦蹦跳跳追逐着的快活的身影多看了几眼。是啊,春节的气息随处可闻。这不,傅凯歌想起来局里前两天发年货,他作为兼职工会主席忙碌了一番,但自己那份忙得还没有拿走,他想第二天让局里的驾驶员赶紧替他跑一趟,将那些东西拉到他乡下父母家里去。傅凯歌跟梁琪婚后这几年过年,都是一个模式,男人单位发放的年货归夫家,女人单位发放的年货归娘家。过年嘛,两家大人一年一轮,反正他们小夫妻过年自己很少生火做饭,要是遇上琪儿父母轮值,琪儿和她老公从除夕夜开始吃现成饭一直能吃到元宵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