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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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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连载

第九章 响铃

民国26年(1937年)冬天特冷,鹅毛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到处结着厚厚的冰,大马路上老是看见骑车的人被冰雪滑倒绊倒,噗通一声连车带人摔倒在雪地里,街上不时见到摔伤而痛得龇牙咧嘴的人。一到晚上,王铃家院里的几户人家早早都关门闭户,各自钻被窝取暖。响铃的师傅顶风冒雪一路询问着走进徒弟的新家。响铃的妈妈等着水开,还在灶披间封炉火,见院里一个裹得严严实实且喘着粗气的人打听王玲,把煤球夹子一丢迎了上去。

裁缝师傅见了来者微微一怔,她定定心请老邻居,也是女儿戏场的师傅上楼。“师傅,您坐,您坐!”响铃她妈虽然心里打鼓,师傅冒着大雪找上门来让她的不安瞬时挂在脸上,但还是客气地迎客待客。

响铃她妈正要喊响铃,被师傅一把拉住,“我不找门墩儿,我找侬,响铃姆妈”,师傅轻轻说,她慢吞吞摘下手套,用嘴哈了两下冻得冰冷的手,边解着长围巾边环视了一下门墩儿的新家。

响铃她妈愣了一下,以为师傅是上门来告状,正愁找不到合宜的说辞呢。母亲一急,连忙说:“师傅,你等等!”响铃她妈把老齐家的女儿都拉来,母女几个急切地问道:“师傅,天噶冷法子,还劳烦你走一趟,您来有啥事?”响铃她妈和她姐姐们在上海住了几年,沪语说的蛮不错了。

“没、没事,没事。”师傅的眼神飘忽着答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响铃姆妈给师傅倒了杯刚烧开的水,点着头连连说道。

响铃的继父跟着军队开拔到外省去打鬼子了,离沪前,川兵给家人另找了一处僻静的小院搬了过去,他生怕自己身份给家人带来杀身之祸,毕竟原来几户邻居都知道他是蒋先生的兵,而且不是杂牌军。眼下,齐团长不在,家里的大事小情,响铃她妈都跟读高中的大女儿商量,而且家中接济不上,“巧裁缝”又断断续续给左邻右舍缝衣制服贴补家用了。师傅手捧着茶杯取暖,默默坐了一会,裁缝看出来了,师傅上门来还是有事。于是,坐在被窝里看书的响铃被她二姐做主叫了过来,五个女人围坐一起。“我说,我说…门墩儿,你还是别,别在噶搭(这儿)唱戏了!”师傅突然别头别脑来了一句。

“师傅,最近我唱得不好吗?”响铃一把抓住师傅的手急切地问道。

“不是没唱好,是唱得太好了,我怕,我怕出事……”师傅这一说,让屋里的几个女人更听不懂了,母女几个疑惑的目光都落在响铃身上。

师傅把戏场上的日本浪人同响铃她妈一说,老裁缝急切地按住师傅的手说:“这,这,这咋弄弄,咋弄弄?妞她爸又不在家,真急死人了!”

师傅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跟那帮人也不能硬来,是得好好想想办法,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办法我来想……”师傅说了几个避免日本浪人的办法,看来师傅离家前已经替徒弟打算了一番。门墩儿和大姐一直把师傅送出几条马路,一直送到离老院子只有一条胡同,才踏着一路的冰碴子走回来,两姐妹硬是没舍得坐公交车。就这么来回七八里地,门墩儿想好了,她决定只身离家。响铃回家把自己的打算一说,她母亲一听坚决反对,裁缝师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想留住自己的女儿,但响铃好像铁了心,她顾不得哭哭啼啼的母亲,一个人在拉灭电灯的亭子间里默默地坐了许久,两个姐姐想喊响铃跟她们一起睡,可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去惊动可怜的小妹。

门墩儿放不下戏,又不愿连累戏班和家人,于是她听从师傅的安排,只身渡海来到师傅她爷爷的老家——舻山,在岛上依旧唱她钟爱的小戏文。刚到舻山的时候,响铃叫了辆黄包车,用两天时间把整个小城逛了个遍。夜里厢,响铃到广圣弄舻山电报局给家里打公用传呼电话,她对跑得气喘吁吁来接听电话的母亲说:“姆妈,舻山海鲜木佬佬好,就是地方小了点”。

“有多小?听说打个篮球都要掉海里去……”她姆妈电话里问。

“那倒没那么小,同时打百场篮球,球也不会掉海里去,哈哈!”

“那到底有多大?”她姆妈在电话里又问。

“大约,大约……啊哦,对了,约等于一只豆壳船!”响铃在电话里吃吃地笑着说。

她妈在电话那头一头雾水,一个人嗫嚅着:“一只豆壳船,那么小,那还不如一只篮球场唻……”老裁缝这回没弄明白,她不知道戏词里的‘豆壳船’如同她手里的针线,虽小却大,可以独霸一个世界。打那以后,响铃就在‘豆壳船’里唱小戏文,也在‘豆壳船’里认识了梁渊。

响铃之前,南货店林老板为梁渊介绍过自家外甥女,给梁家人看了外甥女的照片。那姑娘比响铃小两岁,留着男孩般的短发,穿着新潮的裙子,笑起来毫不掩饰。梁家人虽然没有当面端详过那姑娘,但姑娘回回到她舅舅林老板家来,隔街都能听见她爽朗、无羁的笑声。梁渊还听说林老板妹妹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养育的路径正好跟人家相反,儿子体弱多病被养成胆小怕事的人,女儿体健活泼就任凭其耍性,玩泥巴,打陀螺,大概郊野的树也爬过,结果该散养的呵护过度成就了圈养,该圈养的远离娇嫩成就了散养。据说,小时候为了保护行动迟钝又软绵绵的哥哥,林老板外甥女一个人赤手空拳准备跟欺负她哥的男生干一仗,结果顽劣的男孩一看女孩怒目厉齿比穷人家的男孩还野性,逃之夭夭不敢跟秀才的女儿干架。

姑娘那神乎其神的传说,让梁渊未见其人就回了其事,弄得当了几十年邻舍的林老板有点不开心,林老板还以为在上海教会学校念过书的外甥女会看不上梁渊,没想到恰恰相反。梁渊虽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他骨子里依然保守,他要娶的女子应该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不偏不倚,正好。而恰恰逗留在两极的女孩,或者以几何的速度增长,或者以物种消亡的速度逐渐减少,而两极间的既时尚又传统,既有文化又恪守旧德的女性,既贤淑又淑慧的女人,那更是百里千里挑一了。

梁渊跟王铃也是经人保媒牵线的,戏场的老板娘经常在碗店跟碗店老板娘平雅丽凑对子打麻将,有时候赢了一把心情好,就到阿三剃头店坐一会,跟剃头师傅拉拉家常。阿三师傅跟她熟了,就请老板娘在戏场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年轻女子。戏场老板娘回头跟自己老公一说,他们俩不约而同想起了外地投奔舻山的王铃。梁渊跟王铃在茶馆见了面,梁渊才知道女孩是唱小热昏、小戏文的。舻山城里人好像只晓得有个艺名叫响铃的唱小热昏,不知道响铃的大名是王铃,再说他本人一回小热昏也没到场听过。

之前,戏场老板娘只跟剃头师傅说王铃是唱戏的。梁渊他以为在江南唱戏嘛,要么唱越剧要么唱沪剧,所以在茶馆听说小姑娘是唱小热昏的,就直截了当地说:“唱什么不好,做啥唱小热昏?”

“看来你对小热昏有想法,梁先生不妨直说。”响铃说话时一条花手帕在手里缠绕着。

“不好意思,恕我直言,小热昏是过去卖梨膏糖的人招徕顾客唱的街头曲艺,算不上高雅艺术吧。”敢情梁渊他一直把小热昏当作下里巴人、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村野戏文,而非阳春白雪的艺术。

“是…是吗?”王铃的回应迟迟疑疑,听起来不想苟同,其实她以退为守有诘问的意思呢。

“难道不是吗?”梁渊这句话一出口,响铃就知道眼前那个长相还算俊美,条子也算可以的男人是个不会讨好女孩的人。响铃虽然不赞同梁渊轻蔑小热昏的话,但她喜欢梁画师的直爽,并很快把男友改造成除了越剧、沪剧外,同样喜欢小热昏、小戏文的戏场新主顾。

梁渊没有服从母亲的安排,去跟南货店林老板外甥女交往,而且还找了个家吧不在舻山的、且唱小戏文的女人,对此老父亲颇有微词;梁家姆妈反对归反对,但母亲她是个一生活得小心翼翼的人,对儿子找个唱戏的也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过门前,响铃知道准婆婆、公公对她和梁渊的事要不反对,要不泼冷水,就剃头担子先一头热起来,自己掏钱买票,请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听小热昏。梁渊母亲也不是小鸡肚肠之纯旧式妇女,人家请她看戏,好歹也是小戏文一角儿,她也不推脱,就拉上丈夫一同听小热昏,还有又叙又唱的滩簧。结果不出半年,药材商夫妻俩对小热昏生出几分欢喜,及至连带着喜欢响铃了。二叔二婶也是,由戏及人,一家人都抛开成见,接纳了唱小戏文小热昏的外地人响铃。

婚后,逢年过节或遇梁渊父亲、小叔生日,梁家人还在戏场包桌听戏,响铃在台上唱小热昏,小锣一敲,三块竹板“笃笃”响起来,响铃说唱的是烟火舻山,一会儿讲笑话,一会儿插段奇闻逸事,最后唱长篇。梁家门里一家子老老少少坐在底下围桌喝茶嗑瓜子看戏听戏。这样的日子持续不到一年,日军全面占领了舻山。一天,梁渊母亲上街时对穿和服、拖木屐、走着碎步的矮小的日本女人多看了几眼,被城里持枪巡逻的鬼子兵不由分说一把扯住,举着东洋造王八盒子抵住梁母额角,叽里呱啦乱吼了一顿,还被当街踢倒在地。平素待人和气、连杀条鱼都会被垂死挣扎的鱼弄得一脸惊恐的母亲被吓到了,回家后一场大病不起,扔下一大家子人走了。响铃比梁渊还哭得厉害,公公为了手头生意经常不在家,婆婆是她这儿媳妇跟精明能干的婶子之间的润滑剂,有婆婆在,虽然老太从来不当家,但有她老人家在,小婶子不敢拿响铃怎么样。两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时间一长,就是牙齿跟舌头也会打架哩。

一转眼,响铃跟梁渊结婚好几个年头了,响铃母亲和姐姐们依然住在上海,继父齐团长因抗战丢了一条腿,退出现役后回川西老家乡下躲避,抗战胜利后才回上海谋生,跟家人团聚。响铃在舻山岛除了丈夫一家,无亲无眷。响铃戏唱得好,人长得周正,农耕时代近三十的女人也算一把年纪了。不过,响铃婚后不育,梁渊又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小叔一家在的时候,家里家外都是婶母拿主意操持,小艺人没吃过啥苦头,所以看上去着实不像靠三十的人。

那年,撤逃台湾的蒋委员长派大儿子蒋经国到舻山岛上给守岛的兵士打气,企望守住舻山岛,挽狂澜于既倒,县厅的掌门人组织了一帮唱戏的给蒋公子接风,安排第一个出场的便是响铃的小热昏,唱小戏文的给戏场老板撑足了脸面,蒋公子自然喜欢听地道的小热昏。梁渊老婆不仅会唱小热昏,还会唱滩簧,每回在茶馆里唱戏,唱到一半谈天说地时用川话、沪语和舻山方言插科打诨笑话迭出。舻山城里的老板、阔太、小姐、公子哥几乎没人不捧她的,那些穷酸的文人再没有钱把过冬的棉袍到当店当了,也要冲着响铃那些笑话去听回小热昏。闲来无事的时候,梁画师也会放下手里的笔,在自家小院操一把京胡为模唱国剧的响铃伴奏;或敲敲小铜锣,让老婆在家里过过唱小热昏的瘾头。所以,夫妻俩虽然没有子嗣,倒也活得滋润,再说小叔育有两男孩,孩子们店里店外窜进窜出,个个如花果山机巧调皮的小猕猴,家里也足够热闹。

自打小叔携家眷去了台湾,梁家一下冷清、安静了,没有了婶母对猴孩的絮叨、数落,没有了孩子们的嬉戏、闹腾,梁渊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原来适度的噪音也是生活的温暖。眼下,大陆都被人民解放军占领,舻山岛成了孤岛,风雨飘摇前途未卜。来岛上跑买卖的、走亲戚的外来客压根找不出,操外地口音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不过乌泱泱的都是各路败退到岛上的国民党军队和省政府公职人员。梁画师和街上的老板们都不敢去惹那些吃了共产党败仗的家伙,那些长官、败寇、伤兵人人心头窝着火,有虚火,有窝囊之火,有怪罪上峰的明火。梁画师和士蓝街上的南货店、碗店、印染店、棺材铺、蔑匠铺、酒肆茶社,都把开门营业时间缩短了,就怕招惹伤兵败将引火烧身,怕笼罩岛上的吃败仗(音:雀扒糨)情绪发泄到自己头上来。只有剃头阿三照样一早开门,晚上剃到七八点钟才打烊,城里的苦力是没有周日的,所以阿三晚上得开着门眷顾那些穷哥们。城里的官太太一天比一天少,大户人家都卷着金银细软去乡下的去乡下,去台湾的去台湾,但凡有钱有势的能弄到高价船票的都一船船去了台湾,来客明显少多了。但梁家画坊不得不开着门死撑着,门开着好歹有人家死了人来画像,也有当兵恋家的画了像寄故乡,给母亲、妻子留个念想,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台湾何时回大陆。

白天,梁画师就在一楼画像。画完了,人家拍拍屁股走人,会聊的多半隔着柜台跟梁老板天南地北七荤八素地聊开去,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弄堂新闻,无非是城里阔少缠上乡野淡香山花,或者像玫瑰花一样的小家碧玉跟了泼皮无赖之类的民间故事。梁老板听多了早就对小县城里趣闻、浪事了如指掌,认识的奇人怪胎也多得数不过来,汪警官就是其中一位。汪警察每回巡街总爱漏些衙门、官厅那些吃皇粮的人偷鸡摸狗的花絮,跟老板娘们扯些黄段子,跟街上看上去不太规矩的年轻女子打情骂俏。等老警官一走,‘活阎王’汪警察死乞白赖追女人和睡老婆嫂子的事,为了偷一个来舻山投亲的女人,鼻子被人家男人打歪,警徽映照下的老脸肿胀了半大拉月的事,都被舻山城里、被士蓝街上的人当饭后茶余的谈资和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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