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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婚’并非现代产物，自古就有闪婚闪离、为爱私奔的奇女子。公元前私奔最出名的当属汉朝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有过婚史又落单的卓文君在父亲主持的豪宴上偷窥仰慕已久的司马相如，隔着屏风一曲《凤求凰》挑明大才子司马相如（汉景帝武骑常侍）心思，遂两人倾心相恋，当夜即携手私奔；后来相爱的一对人为成全自己而不向世俗低头，为生活所迫时宁愿系上围裙，卓文君当垆卖酒，夫君相如打杂，不介意成为街头巷尾人们的谈资。而宋代才女李清照与赵明诚之间的挚爱，至今仍被世人艳羡。当李清照遇见博学的赵明诚一见钟情不说，还写下诗歌将爱和盘托出，甚少有那个封建时代年轻女子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做派。陈美娜十三四岁时就说，她今后的夫君要么像司马相如这样的‘带刀侍卫‘：一封檄文平夜郎，一副口才镇南夷；要么像赵三公子那样才华横溢却不豪横、风流倜傥却不声色犬马的上流子弟。
陪父亲从上海回宝山不到一个月，一天趁母亲外出美娜跟父亲说：“父亲，我画竹画了七八年了，想去扬州祭拜郑燮（故乡兴化隶扬州府），请您得空给卢秀才写封信……”
“说去扬州祭拜墨竹大师，说了有一年多了吧，这回真要去祭拜？“
父亲狐疑地看了女儿一眼，爹老子怀疑女儿是哄骗他，说是去扬州祭拜郑板桥，弄不好是去南浔私会汤九品，因为老爷子听闻女儿最近悄悄派侍女出门打听宝山去南浔的水路，而且在沪浙丝业公会的聚会中他佯装酒力不胜，早已将女儿眉目传情且对汤少爷隔桌示爱看在眼里，所以他心里嘀咕：女儿不会借去扬州祭拜墨竹大师之名，行奔爱之实吧？
“真去，再不去，再不去我都，我都快老了，走不动了嘛……“女儿转过脸去手摸摸发辫摇晃着脑袋，故作娇嗔样。
“不会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父亲盯着小女的眼睛，脸上堆满商人的狡黠，”这信我可不敢写，要是让你妈知道了，她一准跟我急嘛“。
“写嘛，写嘛，“女儿扯着父亲的衣袖，将头靠近父亲的肩膀说道，”我代您老人家去看看，去看看扬州嘛…“女儿小舌头一卷笑吟吟道，”再说，再说我住到卢秀才家不就是让你放一百个心嘛……“
“放心倒是放心，依卢秀才人品，我将小女托付请他代为照顾，为父绝对信得过他。“女儿说到“扬州”二字故意拖长音，其用意父亲自然知晓，这小伢儿鬼心眼多着呢，既要拿扬州说事又不直接把话说穿。爹爹脸上浮起略带惆怅的笑容，不过双眸都浮现星子。
“扬州还有她，她，她嘛……“美娜见爹爹绝口不提卢夫人，故意话说一半吞吞吐吐，她想呀爹爹你怀疑我出远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呀，也要挠挠你痒痒。“挠痒痒，谁不会啊!”美娜心里说，她呀，给汤九品的信早就发出了，心也早飞到南浔去了。
“对…对，还有卢夫人，你代父亲问候她。”
“父亲，你们当年扬州一别，近三十年了吧？“见父亲嘎奔脆，不像以往一说到卢夫人就遮遮掩掩，她也索性提起老爹的风流韵事，不再明示与暗示之间委琐地说话。
“三，三十年了吧，”父亲稍稍想了想纠正道，“嗯…不对，有三十一年了，恐怕在市镇或路上相遇都互不认识了……”
老爷子这是第一次不躲躲闪闪跟女儿聊他的往事。美娜知道父亲和卢夫人有爱不成是爹爹的痛，那么多年他护着那份痛也护着那份爱，倒和原本就结识的师出同门的学弟卢秀才在字里行间处成了好朋友，两个男人经常有书信往来，卢秀才到上海也必定租车马去宝山拜访陈老板。
这回，等扬州卢秀才收到宝山陈兄的来信，陈美娜已经在南浔汤家住了两三天了。美娜把她母亲硬要跟着相随的两个丫头给安置在离汤府不远的客栈，给了她们一些钱让她们在南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嘎就去哪嘎。侍女还小，人生地不熟的小镇哪敢随处疯去，在客栈倒是每天有人前来送饭，梳洗打扮之余去客栈外不远处走走，然后便呆在客栈绣荷包的绣荷包，啃瓜子的啃瓜子，美娜笑那个绣荷包的侍女：你绣那么多荷包要嫁几个男人啊？
陈美娜当然是她那个时代的‘闪婚’人物，汤九品能轻而易举‘拿下’陈小姐，除了感谢自己三十年秉烛夜读诗辞曲赋，雅集不离身笔墨浸润中，成为南浔乃至嘉禾一带最具有文化底蕴的士商，最应该感谢的是美娜的父亲，因为是他，让生来倔强又觉性的女儿倒不用为爱私奔。若不是陈老板自己一份没有多少情爱的包办婚姻带给他大半生的痛苦，作为传统文化的承继者是决然不会将出众的女儿许配给老爷子看来门不当户不对的汤承绪的；就凭去汤府做一个姨太太这一条，当爹的就不愿多想，想多了闹心不闹心呀。
美娜的父亲年轻时喜欢来自扬州的卢姓塾师的女儿，塾师的小女也爱慕父亲的弟子，可无奈陈家早为儿子在宝山提亲，对方是宝山首富之女。作为在扬州不入俗流而丢了乌纱帽且清贫的一介寒士，塾师自然无法和陈美娜的富豪外公在不同等级较量水平上抗衡。就这样，三十一年前，“丝绸陈“送塾师返乡，在扬州跟学妹一别成为再也未见的永别。财富在宝山中不溜偏下的绸庄陈老板成婚后，有两年多未碰父母塞给的女人，丝绸买卖打点之余常常在小酒馆里一坐半天，以酒麻痹自己而度日。那家小酒倌的老板被人唤作‘吊眼皮‘，‘吊眼皮‘看上去长得并不友好但心善，总是让出楼上一张桌位给陈老板留着。久而久之，那个推窗就能放眼望见长江边堤岸的观景位置，成为陈某人的雅座，陈老板去不去把酒豪饮，‘吊眼皮‘都给留着。渐渐的，宝山城里脸皮厚而不怕被拒且钱串子荒凉的年轻人壮着胆量，一见陈老板又在酒馆闷闷不乐独酌，趁他痴痴地望着经吴淞码头可北上扬州府的水路，也趁他半醉半醒之际，凑上去拿过酒壶不请自斟。陈老板眯缝着眼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跟人舌头打滑地聊谈，然后半夜喝得烂醉如泥被家里的下人给抬回家去。
慢慢地，堪称上海“水路门户的”宝山，在一众的丝绸老板中，美娜父亲的人气最旺，口碑最好，虽不乏各种传说，陈家名气不输于上升的财气，连短居宝山的上海传教士都搭上了陈先生，奉送的名号“丝绸陈“老少皆知，几乎成为宝山丝绸最特异的名片。莫怪“丝绸陈“古灵精怪的女儿有八百个心眼，那多半是从他这个父亲地方学来的。父亲有时候并没喝醉就装作神志不清，给人抬回家去就可以避开母亲中意的儿媳妇，一个人呼呼睡去，不行夫妻之实。有时候真是喝高了，吐得卧房臭气熏天，嘴里还嘟哝着卢夫人的名字，他老婆半夜’出逃‘，独自到客房躺下。一来她父亲不好酒色，她自小闻不惯酒味；二来她爱干净，生怕枕头、睡衣被丈夫酒后吐出的污秽弄脏。
第二天，陈老板睡到太阳上三竿才起，老婆嗔怪他昨日夜里醉倒不省人事，说自己如何夜半出逃暗自神伤……见妻子有怨言且积怨颇深，男人袖子一挥，轻飘飘一句“It's impossible（不可能）”就将他以为矫情的太太给挡了回去。洋人地方学来的鸟语就这点好，既可以替自己解围，又可以镇住见识不多的家婆，把女人说得大眼瞪小眼，自愧弗如，只得一边抹泪去。
陈太太虽属降低身价嫁了个中下的男人，但见会说几句鸟语的“丝绸陈“在宝山妇孺皆知神鬼皆晓，自己即便是宝山豪富之女也不敢在家里颐指气使，丈夫和前女友的丈夫之间的往来，也只得顺遂了他们，从不恶语相向或横加阻拦。但是，老板娘的忍让和宽容并没有换来老板人生的幸福感，陈老板还是觉得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了无生趣，除了跟生意亏盈有关的丝绸、银子和蚕桑能跟妻子聊上几句，两个人几无共同话题。
陈美娜成熟早，十三四岁从古人、先贤诗辞曲赋里读了许多风花雪月，她从街邻和发小地方也听说了父亲在她哥哥未出世前的一个人一壶浊酒把北风捂在心里的故事。所以，小姑娘还没到婚配年龄就想好了，她以后的婚姻要自己说了算，绝不能像父母那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是为了赚更多钱，是为了生儿育女。她到南浔就是实地考察，如果少奶奶奶凶奶凶的，汤老爷又是那种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的霸道家长，而九品官又是在家里被他父亲压着没有话语权的，她就住上三天回家；反之她就多看看多听听，多了解了解汤家上下……
在南浔汤家住了半拉月，她心满意足回到宝山，没过两天就跟母亲说她要嫁到南浔去。
美娜，你离家半个月，不会去了南浔吧？“母亲觉得好奇怪，女儿明明从扬州来，怎说起了南浔汤家，不瞪女儿回答，母亲扭头问父亲，”美娜是不是去了南浔？“
“我送她去了吴淞码头，还给扬州卢秀才写了信，这，这…“父亲明知故问道，”美娜，你最终去了哪里？“
“我去了哪里都不要紧，我现在想说的就是我的夫君只能是南浔的汤承绪。“
“美娜，你会搞错吧，南浔是有个汤承绪，风度翩翩，可，可他有老婆还有女儿……“
母亲听说女儿非汤不嫁，急得截断女儿的话，几乎喊起来，老太太是一万个不同意女儿做人家的小妾的，那样的话以后生下的孩子是‘庶出‘。母亲她自己就是‘庶出‘，跟她同岁的一个姐姐嫁给了嘉定县令的儿子，还有一个姐姐嫁到了上海，只有她嫁给了比自己家地位低下的陈家，而丈夫当年死活看不上自己也不能排除她是‘庶出‘的可能，所以老夫人她极不愿意让自己女儿成为人家的小妾，女儿的孩子将来跟她这外婆如出一辙：成为在家中谦卑的‘庶出‘。
“姆妈，我要感谢外公娶了外婆，若外婆不是我外婆，这世界就没有我陈美娜。所以，我不在乎做什么小妾，而且我一定能搞定汤少爷。“
“你听听，你听听，你女儿自说自话要嫁给姓汤的，没有经”三媒六聘“已经够疯狂了，还说什么搞定汤少爷，这，这，乱了，全乱套了……”母亲真是打死她也想不到女儿就这样自己给自己做媒，要嫁给一个当官的却是九品的、开绸庄的但也算不上大户的有妻室的男人。一想到自己正正经经也非‘庶出‘的女儿，要被人家正牌太太欺负着，女儿的儿女要被正房的儿女欺负着，就像自己小时候被两个姐姐欺负着，美娜的母亲真是心如刀绞。
“美娜，你是长得丑，还是哪里有毛病，你干嘛要自己委屈自己，嫁一个干干净净、没有拖泥带水的男人不好吗？”母亲掏出手绢擦起了眼泪，不料眼泪越擦越多，母亲索性趴在红木桌子上哭起来。
“我是要嫁人，姆妈，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
“你，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你做啥这么任性，呜呜……”母亲见女儿一时不语，她猛地抬起头罕见地凶巴巴地责问丈夫，“美娜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是跟你一样，现在才知道嘛！”父亲故意装出很委屈的样子，他很矛盾，作为父亲他既不想女儿像他那样放弃追求幸福的权力，又不想美娜贸然下嫁，他认为女儿给他这个父亲出了道难题。美娜没去扬州，他父亲当然知道，因为卢秀才回信说陈小姐没有去扬州。老爷将扬州来信藏了起来，也没有告诉美娜母亲，他怕妻子闹起来，自己的女儿斗不过她的母亲。父亲想让女儿有心理缓冲期，万一女儿哪天幡然醒悟，不是还完全来得及嘛。
美娜见母亲慢慢停止抽泣，她独自上街散心去了，丫头要跟着去被她谢绝了。美娜只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一个人静静，走着走着，她来到了父亲年轻时经常来喝酒的那家小酒馆。
“哎，你陪老爷去上海，他们那个老板什么公会聚会，你见到汤老板了吗？”家里的厨工问一个长得清秀的小伙计。
“见到汤老板了。”
“他一定油头粉面油腔滑调吧，要不然我们小姐不会要死要活想嫁给他，我说的对吗？”
“恰恰相反，汤老板他头上不敷发蜡，也不油腔滑调，很多时候他很安静，除非你跟他诵诗吟诗……“
“咦呀，这就奇怪了，一个不爱说话的男人，我们陈小姐会看上他？“
“天底下就那么奇怪，大户人家的女儿看上贫困潦倒的女佣儿子，这样的故事也多来西……“
“你是不是也白日做梦，想娶个老板的千金小姐……“厨工嘲讽小伙计。
“我嘛，就算啦，没这个福分。不过，不过将来我要有儿子，得让他读好书，努力努力，或许有可能。”正在磨刀准备杀鸡的小伙计说罢转头问老伙计，“等会小姐回家了，太太要是又哭起来，我们是不是得去劝劝？”
“那，那就算了，那种事越劝越乱。小姐是什么人，她从小厉害，刚刚他大哥还没说妹妹一句，美娜就说哥哥不要管她的私事……”
“看来，看来太太得给她女儿做嫁衣了……”小伙计猜得早点了，不过还挺准。
“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古人早说了嘛，随她去吧…”父亲还细声细语地劝着美娜的母亲，他挥挥衣袖，轻描淡写地说道，“反正她总得找一个男人嫁了，要是她想嫁的我们不让她嫁，一通嚎啕三天绝食十天不更衣，弄得陈家里外鸡犬不宁，倒不如爽爽气气放行，乐得做一回顺手人情嘛”。
“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是你们父女合伙说好了，也就我被蒙在鼓里，真是，真不像话！”
“算了，母亲，妹妹他想嫁汤老板就让他嫁好了，“美娜的二哥从外面回家，听母亲讲妹妹的事也做起了和事佬，”人家好歹是个官员，据说十四岁不到就考取了秀才，聪慧能干，也算说得过去……”
老太太狠狠瞪了一眼较大儿子老实的小儿子，里外里地想了一遍，敢情陈府里就他一个人反对女儿嫁给汤承绪，他们见过汤承绪的都说汤少爷还不赖……
陈美娜在沪上绸商和富豪中间周旋时，对看上去清雅、倜傥又与众不同的汤承绪一眼相中，沪浙丝业公会老板们、头面人物济济一堂还没歇会，美娜已将汤承绪个人和家庭信息摸得一清二楚。她倒没在意汤九品家族在业界的名望和家里财富不及她家，也不在意离开上海去南浔小镇给人家做小妾；美娜小姐她欣赏南浔汤君有商人里少见的儒雅，有文化人里少见的迂腐，让她这不落俗套的女子对丝绸汤怦然心动。
“丝绸汤“这是南浔汤老板的第二个昵称，只是那个颇有西方韵味的昵称属陈美娜独有的。陈美娜的父亲跟宝山一个传教士挺熟，洋人一见丝绸业名气不小的陈老板就一口一个”丝绸陈“叫着，以避免与开钱庄的、开船行的、开饭馆的陈姓老板叫混淆。开绸庄的陈老板觉得”丝绸陈“那名头土洋结合叫得响，也没什么不妥，就大大方方答应着，一来让蓝眼睛高兴，二来让业内老板知道他和外国佬有交情。所以陈美娜大胆示爱汤九品时，便模仿大鼻头旁若无人地叫了汤君一声“丝绸汤“，心想反正在场的那些身穿绫罗绸缎的男人即使听见也听不懂，而且她觉得“丝绸汤“相比他父亲被传教士叫了许多年的“丝绸陈“听上去还要雅致，抑或还有点俏皮味和诗意。
听见一个之前从不认识的女孩半作真半开玩笑似地用洋文喊他，南浔汤君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听明白了，也很快领悟到人家女伢儿对他另眼相待了，毕竟漂亮的女孩儿没有对其他人这么用心而雅兴地叫着。不由地，小人物“丝绸汤“心里起了涟漪，他忽然莫名地喜欢上那个带有幽默感的称呼，而且连带着喜欢一般女子想不到也喊不好的给他汤少爷一个半中半西称呼的女子。向着汤九品翩翩而来的女孩儿，两颊略施淡粉，有点娇羞又有点大胆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丝绸汤“不由自主侧脸看了看庭院里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的阔佬和富商，还好，还好，大家趁着酒兴高谈阔论，谁也没注意假山后陈美娜与被她‘偶遇’的汤承绪两个人王八对绿豆——看对眼了。
“丝绸汤“意识到这是自己婚后第一次对一个年轻女子‘动了凡心‘。以前无论在上海还是在苏杭或在南浔，年轻貌美的女孩都有遇见，可汤君始终保持君子的距离，对女子的娇媚、靓丽也感叹也回眸一笑，但仅仅限于感叹限于回眸一笑，不知怎么的，他都以为那些看上去欣妍但并不令人心妍的女子总觉得她们缺少些什么，私心里认为她们将华丽堆在脸上，也将不久的凋零蛰伏于脸上，所以汤九品在官厅在业界都堪称君子而传为美谈。但是，当汤先生看见陈美娜抚琴时十指纤纤、衣裙翩跹、目光溪细，他分明觉得那是婉约的李清照附体；而当他看见陈美娜举杯替不胜杯杓的父亲进酒而穿梭于披金戴银体态发福的老板们中间时，不卑不亢不献媚不喧宾夺主而神情自若的女中豪杰样子，有那么十几秒钟他当是哪个翘楚府上长得文秀的男孩穿起女装，当上海丝绸业大佬家假山真水的院子为戏台子过起了戏瘾。
亏得美娜她父母自知拗不过宠溺的女儿，哥嫂又巴不得出挑且强势的妹妹早点出嫁。古时，包办婚姻要经三媒六聘：“三媒“从字面上好理解，即是男方家庭、女方家庭的媒人和双方搭桥牵线的媒人。信息发达、社交便捷的当今社会，依然有媒人，婚介所就是专干媒人的事，民间业余媒人一抓一大把；有些地区有些民族承继了古代做法，一桩婚姻有“三媒“合力促成也不是没有。陈美娜从第一次遇见“丝绸汤“到嫁入汤家，前后没有半年，她在婚姻中省略了男方家庭和女方家庭的媒人，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不可替代的成功的媒人，她父亲出于需要拿银子找沪浙丝业公会的次席阔佬做了双方牵线搭桥的媒人。至于结婚前的”六聘“，即说媒提亲、合八字、过大礼、请期（选择黄道吉日完婚）等程序，”丝绸陈“在女儿跟汤少爷合八字前在宝山连发私信两封，也没召回以游西湖之名去嘉禾和南浔的女儿，知道美娜是非汤九品不嫁了，合八字只是走过场的形式了，合不合估计美娜都要嫁了。而且老人家太知道女儿的脾性，要是阻拦她不让她做汤老板的妾，一向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的女儿会来个私奔什么的，不如风风光光将独女嫁出去，省得到时候十里八乡的传得沸沸扬扬，说”丝绸陈“府内有那么个邪性且敢于违背礼教的女子，以后怕是更难嫁出去。
”丝绸汤“在酒宴上捡了个妩媚有个性的女子做小妾，汤陈联姻对于汤家自然好处甚多。陈美娜将自己说给汤老板，心甘情愿地做一个低层官员的妾，而且婚姻中三媒六聘能跳过的都跳了过去，能省略的都省略了，这不仅少支出许多光洋，还节约了许多时间，而且老泰山嫁女儿足够意思，彩礼压弯了一根根扁担不说，引得南浔全镇人感慨良多，路边观望的人“哇哇”声此起彼伏，都说汤少爷该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陈美娜嫁入汤家，”丝绸汤“和小妾在书房也耳鬓厮磨，汤老板的绸庄业务也更有了底气。不过美娜初到汤家恪守规矩，两个人亲热时尽量避开大少奶奶。陈美娜甘愿下嫁，即便用21世纪高分辨率的镜头对准她，也是一个守规矩讲礼仪有修为的女孩。结婚虽然仓促，但婚后她把自己整整关了一个多月才出门，街上的男男女女惊讶地发现，汤家大姨太居然这么快显怀了。路边的女人一边跟镇上的新媳妇热情地打招呼，一边凑在一起小声交谈着，几双眼睛还时不时地瞟几眼从她们跟前仪态万千走过去的新娘子。那几个说闲话的女人有嫁到南浔二十来年的，也有才五六年的，几个人说着偷偷议论着，还时不时互相捅捅手臂碰碰手腕什么的，好像在说着镇上公认的一桩见不得人的丑事。不过，陈美娜自己被汤九品领进门，在汤府不明不白一蹲就是半拉月，然后出了汤家又很快从宝山嫁过来，这在当时确实能算是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难怪汤家的老妈子悄悄跟少奶奶说，二少奶奶不会来汤府前就让她母亲为她备嫁衣了吧？
“二少奶奶”这称呼是大少奶奶给定下的，老爷子没说赞同也没说不妥，就对儿媳妇说了一句话，“家里的事，你看着办吧！”
老爷子在汤家不像那种吆五喝六的大老爷，他是主子又不像主子，他更愿意街邻喊他“武教头”而不是汤老板，因为丝绸、茶叶生意在他手里不知砸了多少次，每次东山再起，不久又落魄跌倒，亏得只剩一条裤衩，得亏儿子早早谋个职级不算高的官员，汤家才不至于饭桌上顿顿白菜豆腐，孙女也才没有像贫家子弟一样读上不起学堂。汤老爷他觉得自己不是经商的料，他不配被冠以“老板”的美称，汤家能有风风光光的今日与他有关也与他无关，所以在汤家武教头是个自甘寂寞的人；但是寂寞归寂寞，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孤单和落寞，人家无官一身轻，老爷子无钱一身闲，乐得活成超然世外而与别人截然不同。自然而然地，汤家许多大事都是汤九品一人说了算，而且少奶奶也甚少过问。
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对新过门的小妾一个叫法，虽然就一个叫法，也可看出大少奶奶与人为善的品性。汤家只有汤公子一个男丁，如果汤承绪有弟弟，即使弟弟暂且没有娶妻，“二少奶奶”这称呼也是断然安不到美娜头上去的。否则家里家外都会叫乱套的。幸好九品官是独生子，“二少奶奶”这称呼就有幸落在了陈美娜身上。
话说在汤九品迎娶陈美娜的一礼拜前，后院少奶奶的弟弟弟媳领着两个儿子来到厨房、前院为姐夫纳妾的事帮忙。汤九品的妻舅担水劈柴、泡糯米打年糕，他老婆扎红灯笼、贴大红的窗纸，准备果盘、花篮，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几个孩子在院里打打闹闹，少奶奶两个侄子在汤老爷带领下，少见地在前院推拳，一个教得一丝不苟，一个练得有板有眼，尤其是少奶奶的大侄子，拳上有风，脚上有功，连武教头都忍不住对他喝彩。小侄子练了一会坐在廊下休息，他身边围了姑妈的两个女儿，他们一起看舅舅从西街荒野里捉来的蛐蛐。
老爷子对儿子纳妾既不反对也不鼎立支持，反正他也没什么钱，打金链掏银子出聘礼的事他一概不过问，也不参合到娘子军队伍里，连出个好点子他都把自己排除在外。按说，儿媳妇连生了两个孙女，现在不用求太太拜奶奶就把宝山富户陈家千金给娶进门，无论从提升汤家地位、财富还是指望儿子小妾怀一个男丁来说，老先生都应该暗自庆幸才对头。可是，跑了大半辈子江湖的汤老爷子却不是那么看，他当然希望儿子生下儿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汤家烟火才不会断在汤承绪手里。所以，汤家院里的人，不论主仆，单是从老爷子惯常的面容里很难看出他老人家到底是心花怒放，还是无动于衷，还是为了顾及孝顺的儿媳妇而表面装作若无其事，但其实内心每天都在窃笑，就像南浔乡邻认为的那样：凭汤九品的身价，能娶到陈美娜这样背景、财富、智慧都不缺的女孩，汤家真应该是祖上坟上烧高香了。
那天，前院客厅，老妈子、厨工都在，大少奶奶从自己屋里拿来两套衣服，说道“你们俩先别忙，把少爷为你们新置的衣裳拿去试试，看看合身不？”
“这衣裳是给我们的？”厨工掸了掸手里的灰，他刚把镇上油漆匠几天前完工的镶象牙眠床给弄平整，喜滋滋地问道，他知道新衣裳是少奶奶托镇东头的阿香裁缝给定制的，而不是少爷为他们新置的。
“我也有吗？”老妈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放下剪窗花纸的剪刀，指了指新衣裳问道，“大少奶奶，我当真可以去试穿吗？”
“当真。“汤九品老婆指着老佣人十分陈旧的衣裳说，“你们平素穿成这样我管不着，但那天家里办大事还穿得破破烂烂，怎么都不行…陈美娜不高兴不说，镇上的人也会对汤家说三道四的”。
一说到陈美娜，拿起新衣服又放下的老妈子，她这几天原本就想问少奶奶，陈美娜进门我们底下人怎么叫她，于是她趁少东家不在，就悄悄问少奶奶，“过几天，陈小姐大婚了，我们怎么喊她好？”
“怎么喊陈美娜？咦呀，这个我倒真没想过，依然，依然叫她陈小姐?”
“继续叫陈小姐，那肯定不合宜。“爷爷进客厅让佣人倒了一杯水，呷了几口说，“先前叫她陈美娜陈小姐，这是因为我们把她当作来南浔游玩而暂住的喝过洋学堂墨水的大家闺秀；后来她去杭州路过又住三天，我们还叫他陈小姐，也是可以的；但现在她进入汤家，身份变了嘛……”爷爷说这番话时脸上平静得让少奶奶看不出儿子的小妾进门，公爹是喜是忧还是无所谓的态度。
“按照传统，陈小姐应该被称作大姨太太。“来娘家为哥哥贺喜的汤九品的妹妹，坐在老爷子专座里悠闲地捏花生壳吃花生米，看嫂子和众人忙进忙出而不插手帮忙，小姑子冷不丁插了一句。
“陈小姐是从洋学堂出来的，跟着宝山的一个外国牧师还学了法语，依我看，她肯定不喜欢大家喊她大姨太太……“少奶奶望了望众人说道。
“那我们倒是可以喊她二姐，二姐这称呼该不成问题吧，姐，你说呢？“少奶奶的弟媳妇扭头问她男人的姐姐。
“就依着她舅妈的叫法吧，你们回去跟家里的短工，还有绸庄的伙计都说好了，就叫陈美娜为‘二少奶奶’吧。”少奶奶跟老佣人交代了一番，下人们频频点头。
“嫂子，你这样说明摆着我得管陈美娜叫二嫂啦？”小姑子对此好像颇有不满，因为美娜好像对她这个小姑子并不怎么友好。
“小妹，你嘛，你愿意怎么喊就怎么喊，我想陈小姐估计都不会挑你的理。”
“嫂子，但愿你的估计不出错。”小姑子说完颠着丰满的臀去厨房看她侄女的舅舅打年糕了。小姑子自从后院见了侄女的舅舅后就特别喜欢回娘家，还好像常常找借口跟后院的劳力者没话找话说。
婚后，陈美娜乐意被唤作“二少奶奶“，她对自己的一意孤行没有什么后悔，她偶尔弹弹琴，偶尔写写字，偶尔画画竹，日子过得好快。美娜把自己‘困居‘在汤府，新媳妇第一次迈出门，就成为街上男男女女尤其女人的话题。
“哎哎，怪不得这么着急嫁到汤家，我说呢……”南浔街上一个年轻女人扬起下巴跟身边的女人说。
“是啊，是啊，前脚从汤家出去，后脚扭头嫁进了汤府，难怪呢，哈哈……”
“依我说呀，汤家捡漏了不是，那么好的事哪里找去呀？”
“听说去宝山挑嫁妆的几个年轻人，见到陈家里里外外摆满的嫁妆，把那些穷小子给看呆了，哈喇子流得到处都是。幸好人家老夫人想到了这点，给每个后生事先预备了一沓素绢。“
说这话的人一定在宝山有商业间谍，要么是陈美娜的宝山亲戚，可惜她什么都不是，她那套有鼻子有眼的话语真不懂是出自谁口，也就是说原创作者是谁。街上，说者、听闻者大概都不清楚，在场的几个女人谁也没有想过，也没有人会计较这番话的真实性。
“我们家老爷子说他在上海丝业公会酒会上见过新媳妇。她说陪酒就干下白酒，她说调节气氛就拉琴，弄得男人们坐不住了，纷纷上前跟她说若有可能就去宝山邀她游玩。只有汤九品隔桌远远望着出众的女子，一句话都不说，反倒吸引了才女的目光……”
“我怎么听说是陈美娜她老爹看上了汤九品，劝他女儿嫁到南浔来的……“
“有可能，听说汤九品给上海那些阔佬敬酒时，人家要他在每个富豪前说一句能与那个富商或与丝绸、蚕桑对应的诗句，他连敬了九个，连喝了九杯酒……“
“汤九品发酒疯啊，以前怎么没听说他酒量海涵呀？“
“有美女在场，有阔佬起哄，九品芝麻官哪敢做缩头乌龟呀！“
“是啊是啊，我听说他在宝山陈老板前说了一句诗，陈美娜的父亲当即就觉得汤少爷的才华不允小觑。“女人问一旁的女人，“哎，你们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不清楚，你知道你说说！“
“他说呀，终日丝绸终日愁，忽忽村居又一年。“
“汤九品确实厉害，我们这些开绸庄的可不是终日丝绸终日愁，南浔比起上海可不是像个村庄嘛。”
“可不是嘛，沪浙丝绸业一下子出了个这么个仙气又上过洋学堂的女人，还不把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给看懵……“
“你晓得我家小叔子听说陈美娜后咋说的？“
“咋说的？“
“晓得有今天，小时候练琴就是把手指头练断都不怕，要不和陈美娜琴瑟和鸣，该多好！“
“拉倒吧，就你家小叔子，怎么轮陈美娜也轮不到他！“那个说美娜母亲为挑嫁妆的一帮穷小子准备素绢的女人往地上噗噗吐了几口瓜子壳，突然提高声调驳斥道。
“轻点，轻点，要不那…那新娘子该听见了。“说话的女人从一旁阴阳怪气的女人手中抓了一小撮南瓜子啃了起来，也往地上噗噗地吐着瓜子壳。
“依我说，你家小叔子小时候是也够呛，哪回看完戏不是手掰着戏台不肯回家，老爹爹让他学琴他却又死活不从，哭得泪人似的……”
“你是没看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小年纪的他犯下什么谋财害命的死罪，官厅要把他推出去京城菜市口问斩呢！“
“可气的是他不练琴就不练琴，那混小子趁琴师不注意，竟然将琴弓掰断和琴谱一起扔进火炉，要不是底下人拦着，你公爹气得要挥杖暴打……“
“难怪我家小叔子说小辰光那么任性，现在想想那不是找死嘛……“
“依我说，就你家小叔子那德性，陈美娜就是成老姑娘也轮不到他头上……”
“嗳吆妈呀，肠子悔青了啊，来不及了，好事早落人家汤家头上了……”
“可不是嘛，人家早暗结珠胎了，我们这些看戏的就剩下看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皮啰。”
“汤九品前几年看上去低着头，家也不是大富大贵，他老爷子生意做砸了，还上我家‘化缘’呢。”
“嘎能干的女人进汤家，汤家门里恐怕要二次翻身了。你们说呢？“
“哎哎，你们还别说，老武头自己没什么能耐，做啥败啥，生个儿子汤九品看上去也一般般…但是，汤家迎娶的儿媳妇都有能耐呀，大少奶奶话不多有旺夫命，她进门五六年后家里状况一年比一年好，开绸庄不说，还大兴土木；现在二少奶奶又来报上世恩情了，敢情汤家不靠天不靠地，富起来靠女人唻……“
“我忖忖也是，我们这些开绸庄的以后说不定要对那个外乡女子俯首称臣了……“
“你要对陈美娜俯首称臣你去好了，我们可不干！”女人说完，扭着美臀径直走了，临走前将手里的半把瓜子都赌气地抛在了地上。
“是啊，是啊，你要对汤家二少奶奶甘拜下风你一个人拜去好了，别把我们几个扯在里面……”这个女人也昂首挺胸走了。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怎么说着说着，就内讧了呢？”
“到底没念过书，走，别理睬她们，小鸡肚肠，只会妒忌，成不了大事就是她们那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