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舻山警察局局长正要召集一帮负责悦来客栈案子的警察开会,见汪警官顶着剃得簇新的尖脑袋,笃笃定定四平八稳从外头跑进来,忙把他拉进办公室。局长把刑侦科一大早递呈的报告在老汪鼻子底下晃了晃,他这是对汪警官无声地责问:你这老家伙笃笃悠悠地咋还有空闲去打理骷髅头?
化验报告出来了,悦来客栈的女人是被一种毒鼠药毒死的,客栈205号房床边倒翻的药片与死者口鼻污物的毒性相同;死者没有怀孕,她的房间里除了侍应生指纹,还有几枚模糊不清的旧指纹;死者烟灰缸里的烟蒂为一个牌子——老刀牌雪茄烟。老汪底下的那帮警察,这回出手倒挺快的,让他在局长面前没有掉链子,汪警官暗自得意地笑了一下。
汪警官赶忙把自己在剃头店套来的线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汪警官心里最清楚,上司哪有心思破案,老婆孩子都去了台湾,局长大人巴不得底下人凑合凑合,弄几条不易穿帮又说得过去的线索,逮个替死鬼,先把他关起来,向上峰有个交代就算数了。至于抓错抓对,局长大人他就不管那么多了。“共产党把大半个中国都打下了,眼下都已经打到舻山海对面了,委员长的江山坐不牢了,他自己都逃到台湾去了,我他娘的管那么多干吗?!”局长有次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时,就这么掏心掏肺地同汪警官说过。所以,老警察领衔做客栈案子的负责人,他乐得顺遂局长的心意,他心里想:局长高兴,大家都高兴,我这黄土埋半截的人费劲扒拉地去破什么案,赶上梁渊就梁渊吧!谁让他见了老子不那么客气,画个画还诈老子钱袋子,让老子难堪,好啦,就是他了!都说梁渊他家里有钱,他父亲还从台湾寄钱来,这回我要好好拿捏他一下……当然,老警察再清楚不过了,人家局长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即使不抓梁渊,局长也会下令胡乱抓个什么人交差结案,听说他那个年龄比他儿子还要小的小情人也被他送去了台湾,局长巴巴地想去台湾呢。
话说老警官从顾家剃头店出来,顾师傅望着他得意洋洋的背影,剃头师傅觉得那人谦恭有礼的态度下暗流涌动,要不是关乎人命的事,三哥真想立刻丢掉剃刀,把老警察散布的关于梁渊偷女人的话一字不漏地去传给梁兄,然后两个人像过去那样面对面围坐着雕有桃苞的八仙桌,就着一小盘油滷花生、一盘刚出锅的香干丝炒香乌笋(莴苣),边喝小酒边谈笑风生。梁渊每到这时抖出与生俱来的幽默且金句不断,让一旁的响铃掩着嘴止不住地笑着……
“你别笑你,当心岔气,别大笑,我不是逗你玩啊,当心我的女儿提抗议啊……”梁渊指着老婆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就那么确定响铃怀的是女儿,啊?”顾师傅想必也会笑着问道。
“当然,确定、肯定、必定。”梁老板端起酒杯轻轻碰一下顾三的杯沿,笑眯眯地说,“那投胎的人知道我梁渊喜欢女孩,所以他转世我断定他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她不来我们梁家能去哪地方?”
“看你说的,万一孩子听见了转头投奔别人去了,你不怕,我还怕呢!”孕妇响铃笑声溢出了梁家,两个男人愈不让唱戏的笑,她愈笑得暴脆,一点也不害怕肚子里的小生命因此躁动。
顾三跟梁渊虽然非亲非故,但两人因画而结交,因棋而结交,十多年了,早成为好朋友了,再说他们的父辈们做了两个世纪的街坊邻居呢。一上午,顾师傅话愈来愈少,他一会琢磨老警官说梁渊坏话的用意,一会深信梁兄坦坦荡荡做人吉人吉相,一会又将老警官来剃头跟悦来客栈的案子联系在一起;过一歇歇,又认为自己的联想是多余而可笑的,认为自己的以为只是神经质的错觉。一上午,顾师傅就沉浸在那种没头没脑的恐惧和对恐惧的怀疑中,一联想到前晚下棋时说到苏绣旗袍女人时梁老板急头白脸失魂落魄的神态,阿三不是估摸梁兄可能摊上事,而是真摊上大事了。老警官这趟到剃头店明着说来理发,暗地里诡秘的打探显然冲着梁渊而来,那活阎王剃头时说的话和语气表明他不是要拉梁老板一把,而是要阴森森地踩梁渊一脚,这令三哥不再疑心自己的联想莫名其妙,而是十有八九料定梁老板灾难将至。想起汪警官大功告成似地吹着口哨离开剃头店的情景,剃头师傅心弦愈发绷紧,心中翻江倒海,使他一早上短短半天功夫里五脊六兽的不大好过。机警的顾三首先想到的是:不管梁老板有没有摊上事,要劝他把大肚娘送走,免得大人小孩到时都落难。
阿三哥午饭没有吃好,心神不宁地扒拉了几口,他找了个借口溜达到梁老板家。梁老板和响铃刚端上饭碗,见阿三师傅这会串门觉得有点意外,两口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三哥,你咋来了,饭吃了吗?”
“吃了,吃了,我过来看看,响铃显怀了噢,事情少做点……”阿三哥没话找话说,一上午他心里一直动荡不安,想好了午间上梁兄家,却没有想过如何说出开头的话,一向能说会道的顾师傅也有难以启口的时候,因为在这之前顾三从来没有诓骗过任何人。可这回,他不仅要编谎话诓骗梁老板,还要在他们夫妻俩面前演戏,况且还要把戏演得逼真,所以顾师傅这趟到梁兄家说难听点真的有点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梁兄没有往深处想,也没细瞧老朋友的脸面,见顾师傅关心朋友妻,他乐意接受并且跟往常一样地说道:“是呀,是呀,我让她少干点活,她说手脚动动生得快……”梁老板说着放下碗筷,起身给阿三师傅端了个凳子,“三哥,要不再吃点?今天响铃煮了红烧猪蹄,好久都没有熏肉的香味了……”为了驱驱梁兄身上莫名其妙附着的‘魔鬼’,响铃一大早买了猪蹄,还有秋季应时新鲜蔬果,做了一桌菜供菩萨,祈求菩萨保佑梁家。
“噢,不了不了,饱着呢。我今天一早听毛尖山山脚下进城卖柴爿的农民讲,爬到那舻山顶高的山头去,这些天都能看到白晃晃的照明弹一阵一阵地升空,观世音菩萨都被惊扰了。这,这眼瞅着咱舻山的仗也要打起来了。仗一打,共产党冲进来,国民党打起来,那城里肯定要乱,子弹不长眼睛,我看响铃还是到乡下去躲躲。”
“到乡下去躲躲?”梁渊瞪大眼睛问道,他的筷子悬停在半空。
“是呀。梁老板,这舻山快打起来了,城里会乱得很,你乡下亲戚蛮多,叫他们帮忙照顾照顾弟妹,孩子生下来事情就好办了……”见梁渊没有把他的话太当真,顾师傅稍顿又劝开了:“你说你二叔、你父亲都去了台湾,万一解放军一进城有人告密,这孩子恐怕要在牢里出生了。再说,再说孕妇跑不动走不快,兵匪来了最容易遭殃,这不乡下三亲六眷躲的地方多,眷顾她的人也多……”
“不会吧,三哥,你说会那么玄乎?我二叔、我父亲是都去了台湾,但他们都是商人,和政治不搭界呀!”梁老板说着说着放下筷子,看来顾三的谎话戳到了梁渊的软肋。
“我们有所准备总比到时手忙脚乱的好。不管咋说,台湾毕竟是蒋介石的山头,你说呢?还有,还有,这仗一打起来,你想走也走不成呀,要车没车,三轮车夫人家还会不要性命地在乎挣那几个小钱!你说,你说我说得对不对?”顾三朝梁渊翘起下巴颏,显得十分真诚,让梁渊心里顿时波浪四溅。
梁渊沉思一会,默默点着头,觉得剃头三哥说得在理,毕竟他二叔、他父亲都去了蒋介石的山头,等解放军一上舻山,自己和老婆恐怕真的要被共产党军队逮起来拷问。就这样,三哥连哄带骗的一通话,被梁老板认同,梁画师虽犹疑了半碗饭的功夫,最终还是接受了剃头师傅提出的送响铃去乡下躲躲的意见。
好说歹说,见好朋友终于被自己说动并接纳了自己想了一上午的一套说辞,三哥苦乐参半,愁云密布的脸卸去了些乌云,怏怏中带着些许愁郁、些许欣慰回家去了。
梁老板小夫妻俩并没有觉得三哥的话经不起琢磨,反倒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乡下比起城里总要安全一点,乡下山多沟多渠多房也多,表哥家柴门一开漫山遍野的蔓草别说闪进个女人,就是一排兵士隐藏其间也是绰绰有余。
第二天,梁渊叫了辆黄包车去长途车站,亲自把大肚娘送到乡下,俩人约定等孩子出生前接响铃住到城里的医院。从乡下回来时,空空荡荡的梁家楼上楼下只剩梁渊一个人了。
又过了两天,果真如阿三所料,汪警官底下的小警察以谈话为由把梁老板从画坊‘请’走了。去梁渊家搜查的警察报告,在梁渊画室的抽屉角落里搜到老刀牌雪茄烟,虽然揉碎了,但烟丝的味道与悦来客栈205室房间剩余的一模一样。老警察手里握住的线索都指向梁渊,那上海女人回悦来客栈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也是梁老板。在局子里关了一天,汪警察亲自提审梁渊,上来就问:“最近去过上海吗?”
“三四月份去过”,梁渊照直说。
“带了啥人来?”又问。
“带人?”梁渊感到奇怪,反问句脱口而出,摇摇头说道:“没带,带啥人?”
“真没带?”
“就我一人,真没带,咋啦?”梁渊还是猜不透汪警官那葫芦里卖的啥药。
“想想,想好了再说,你当这是在你家啊,翘着二郎腿,好惬意呀!”见梁渊对警察的提问不当一回事,汪警官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下,正正衣冠说道:“别回答得这么快,有没有过过脑子啊?”老警察对梁老板开始疾言厉色起来。
“真没有什么人带来过,就我一人回舻山,一塌刮子一个人。”梁渊说着把双臂交叉放在前胸,他依然没有意识到天上掉下了乱子,他不晓得‘乱子’是可以被得到被强加的,他绝对想不到这蒋先生把持的垂垂将死的深渊里还有人想暗中捞一把。
“谁来证明你是一个人回舻山的?”汪警官提起桌上的警棍,略有所思,又放下。
“十六铺码头上船,舻山民间码头下的船,先去关帝庙拜了拜,经同德堂药店,到士蓝街家。这一路碰到木佬佬人,好多都记不起了,汪警官,你想什么人做我的证人?”梁老板如实说更不肯乱说,这时候他还天真地以为等会汪警官问完话,他梁渊就可以顶着秋阳回家了,晚上他还想到剃头店去跟顾师傅一决高下,把前几天因为被臭棋篓子打了平局而丢掉的脸面给找补回来呢。
“这女人见过吗?”老警察突然拿出梁老板画的画像问他。
“见过,见过……”梁渊机械地复述着。
“我是说她活着时,你有没有见过她?”老警察说,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凸出来盯着梁渊。
梁老板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他那天被叫到悦来客栈画像时,为怕自己不明不白地被卷进去就装作不认识这女人,现在说“见过”不行,那证明自己那天画像时对警察说了谎;死咬住自己说“没见过”也不行,那么大个活人进过梁家,在店里停留了这么长时间,街邻总有人看到过,再说响铃把画像给这个看给那个看,说不定汪明鉴早已经听说了……梁老板低下头紧抿着嘴,想起那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老话,为自己那天在客栈说谎而深感后悔,要是那天在客栈实话实说,也许就没事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摊上事了,可能摊上大事,麻烦大了。
梁渊被投进了看守所。看守所里的虱子很多,专欺初来乍到的新犯人,梁渊夜里浑身瘙痒睏不好,又吃不惯生硬的牢饭,度日如年似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半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好在汪警官同看守打了招呼,梁渊在看守所没有遭受那些几进几出的小偷、无赖、泼皮们的欺负。汪警官还让顾三给梁渊送了换洗衣服,二十多天不见,梁渊头发老长,脸青灰色,见了三哥,眼泪流了一嘴;三哥也抹着泪,两个街坊见了十分钟就被看守隔开了。
汪警官对梁渊的盘问还在继续,那天梁渊饿着肚子被弄到审讯室,照样还是老问题,盘来盘去,梁渊出现了幻觉,恍恍惚惚中看到自己从客栈西墙的电灯柱上攀爬进客栈二楼,在205号房间诱骗苏绣旗袍服了毒药。这样的想法刚冒头,梁渊的额头很快渗出串串汗珠子,他连忙合上嘴,对汪警官的审问装作听不见。这样把汪警官惹毛了,他跳起来冲着梁渊咆哮起来:“你给我说,她那毒鼠药是你给她弄来的吧!”梁渊默不作声,咬着牙望着汪明鉴。
汪警官用警棍猛力敲了几下桌子,像县衙的老县丞坐在公堂上,对乡党板着脸呵斥道:“说吧,统统坦白出来,怎么认识那女人,你什么时候给了她毒鼠药,她为什么在你家跟你见面后就当晚死去?”
“我不认识她,她来画像不是别人介绍过来的,她一个人来的,画完就走了……”梁老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顿了顿,画师又说:“她怎么死我怎么知道,她是好手好脚出我家店的!”
“她让你画像,付钱了吗?”老警察又扔给梁渊一个问题。
梁渊不知道这是个陷阱,“付了”,他照实说。
“既然付钱了,为什么她的胸针会在你店里头?”汪警官眯着眼得意地问道。
“这…这……”梁渊这下真说不明白了,本来他是想等那女人取画时将胸针一并还给她,现在看来那帮警察把自己家搜过了,那后面刻着字的胸针和梁渊完成的画像上的一处留白,是同个女孩的名字,现在都成为自己被他们拘留的证据了。如果刚才梁渊说那女人没带钱来,她说取画时付钱,并押了胸针,那局面对他就改观了,甚至让他有惊无险。现在,梁老板掉进老警察为山里笨熊设计好的草洞里,恐怕深陷其中大难临头了。
汪警官乘胜追击,接着问梁渊是怎么弄到毒药,为什么要把姑娘逼死等问题,梁渊咬住后槽牙什么都不敢说,他觉得自己越说漏洞越多,就像一个女人在外偷了男人想抵赖越描越黑一样。“带下去!”汪警官令手底下警察给梁渊带上手铐,押回看守所。
梁渊好像看到明晃晃的铡刀就悬在自己头上,他一想到自己送走响铃时的约定,就绝望地想一头撞向墙壁,一了百了死了算了,见不到响铃和孩子,爽这么大个约,我还飙着劲活啥?梁渊时常感觉胸闷,稍稍活动心里就堵得慌,仿佛周遭长满蒺藜围困他,他不能动弹又无法突围,任由剑锋一样的蒺藜包抄他。他又觉得自己被绑架者绑架了,左脚踩着右脚,在浊水里在破网里挣扎,污泥般的劫数快要吞噬淹没他了。在看守所,梁渊绝望过,流泪过,甚至绝食过。
像这样的提审又进行了几次,梁渊的口供还是原来的话:“不认识那女的,胸针是她扔在柜台的,至于毒鼠药是用来药老鼠的,林家南货店的老鼠老是窜到家里来;药嘛,陪父亲去上海时买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我老婆,问邻居们”。梁老板每回被汪警官一顿叱骂逼问,回看守所就趴在床板上不想动,更不想吃那很难下咽的牢饭。
这天,梁渊在枕边见到一指宽的纸,上面写着很小的字,但看得出那字遒劲有力:没干过的事千万别承认,起来,往肚子里塞点东西,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走出牢门!梁渊觉得这话该是那个手上脚上带着镣铐的大哥写的,因为那间牢舍里只有那个人看上去像个正经人,更像是明白人。梁渊知道有人关注自己,慢慢地也开始关注别人,他从狱友口中得知,那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三十四五岁摸样的人,叫魏公明,是共产党嫌疑犯,所以手上脚上都带了镣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