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微山湖东岸。
麻黑子的黑煞营,到三岔河的时候,长枪队的暗哨就禀报过来,可是,大个子王乾坤刚刚进入洞房。
大哥的喜酒,长枪队的兄弟们,谁不铆足了劲吃喝?酒足饭饱之后,有的在赌,有的醉卧床头。
队副老扁头海量,兄弟们酩酊大醉,他仅仅有点微醺,倦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听闻暗哨禀报,他的屁股像突然被蝎子蛰了一下,整个身子“腾”地弹了起来。嘶哑的、带着浓重鼻音地大喝一声:“兄弟们,抄家伙集合。”
这一声怒吼,就把兄弟们的醉意吼去大半,四十多人瞬间集结完毕。
但是,却没有人敢敲大哥的洞房门,连平常在大哥面前没大没小的侉三也不敢。
老扁头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来到窗前,轻轻地说:“大哥,黑煞营已到三岔河。”
“知道了!”大哥的声音很闷,显然是很不耐烦。也许他还没有进入,因为新嫂子是个十八九岁的雏。
老扁头轻轻退回来。
三岔河是最好的阻击地,黑煞营的人在船上,兄弟们在岸边的草丛里。既隐蔽又居高临下。四十人的长枪队胜二百人的黑煞营,也是有把握的。黑煞营一旦上岸,就没有胜算了。
不一会,新嫂子开始叫床,高一声,低一声,很有节奏感,又似乎太夸张。像一首惊悚而又急切的旋律。她十八岁的年龄,好像承受不住大哥的凶猛冲撞。
兄弟们早已口干舌燥,几乎把持不住。这让夜色增添了几分咸腥味。
两个黄口小弟窃窃私语,担心身高马大的大哥,连压带弄,会不会把嫩若水葱的大嫂弄死。
兄弟们油煎火燎的在那干耗着,直至东方泛白。
刚才还隐约传来有零星枪声,这会儿沉寂了。
几个暗哨和老扁头派去增援的兄弟,借着夜色与敌人周旋了一夜,天一亮就被黑煞营给收拾了。
没有大哥的命令,老扁头只有调派五个兄弟的权力。一夜,他的心像架在火上烤,几瓢凉水下肚,愣是没尿一泡。
“咣当”一声,王大个子打开房门,肩上扛着八个月前麻黑子送给他的那挺歪把子,胳膊一挥:“走!”
老扁头说:“大哥,黑煞营有备而来,现在已经在三岔河上岸,我们应当避其锋芒,撤到微山湖里,在芦苇荡中和他周旋,不能硬碰硬。”
“放屁!老二,我告诉你,我王乾坤就是为干麻黑子而生的。今天,他找上门来,我能干过,还是干不过,都要和他干一仗。往湖里撤,那不是明摆着,我认怂了?麻黑子肯定会骂我孬种。要当孬种,老二你当,我和兄弟们不当。”
“跟着大哥,不当孬种!跟着大哥,不当孬种!”兄弟们齐呼。
老扁头的脸尴尬地挂那儿,他擦一擦额头和鼻梁上的汗珠:“哥,既然你要和麻黑子来一个鱼死网破,怂不怂,孬种不孬种,咱一会就见分晓。兄弟们,跟着大哥,出发!”
新媳妇苏婉云紧跟其后。
眼前的土地庙破败不堪,王乾坤把媳妇藏在即将坍塌的破庙里,双手捧着她的脸:“在这儿不要出去,等我回来!”
她不愿意:“我不!我害怕,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死也要和你在一起。”她惊恐地在抖。
王乾坤急了:“这次不同以往,麻黑子来者不善,可能要和他肉搏,你跟着,会让我和兄弟们分神。不要怕,在这等着我。”
但是,她仍搂抱着丈夫不放。
他说:“如若两个时辰我们不回,就先去刺槐营老三的家里暂避,你爹你娘也在那儿。过后我去找你。”
大战在即,老扁头在破庙外急得团团转,他预测,黑煞营很快就到北大沟,不赶在敌人之前,兄弟们等于去送死。
其他弟兄们都似乎有点木讷,毫无表情地站在破庙门外静候着,等待大哥放下小嫂子。危机时刻,不容他们过多地缠绵,临行,他的舌和嘴唇,几乎让媳妇吸进肚里。他掰开她的手,带领兄弟们朝北大沟进发。
苏婉云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已经倾倒的土地爷,依然慈眉善目,笑眯眯地看着她。婉云闭上眼睛,土地爷的眼睛在她的心里还是睁着,并和她对视。她用一条纱巾,把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
北大沟的仗正打得炽烈,枪声和炸弹声紧揪着她的心。她侧身依在墙角,蹲在那里,双手抱头颤抖不停。一个时辰像没有尽头一样漫长,她的心里如针刺一样难以承受。
不行,她一会儿也不能再等下去,死也要和丈夫,和兄弟们死在一起。她忘了王乾坤的叮咛,横下一条心,追他们而去。
长满荒草的河滩里,她竟能步履轻捷。
北大沟里,兄弟们已倒下过半,有的已经死去,有的仍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惨相狰狞可怖。
王乾坤看见她,眼球像两颗带血的子弹射向她,几乎用尽胸腔里所有气力向她怒吼:
“臭娘们,快回去!去刺槐营,快走!”
接着他抓住侉三的衣领:
“老三,带你嫂子走,刺槐营也不能久留,去湖西青瓦镇,投奔你表哥柳厚仁。昨晚,我给你嫂子下了四锅种,她肯定怀上了,别回来,把我的儿子养大,二十年后,过来灭了麻黑子,给兄弟们报仇。”
侉三使出吃奶的力气回答:“是”
“走!”王大个子对着侉三和婉云咆哮,侉三丢掉手里的家伙一跃而起,架住婉云的胳膊,猫着腰向后跑去。
婉云被侉三连拉带拖跌跌撞撞。回头间,她看见麻黑子的士兵蜂拥而至,兄弟们和黑煞营的士兵扭打在一起。
大刀和军刺都舔血狞笑,互相蔑视对方,老子宁死也不当孬种!
子弹打完了,王乾坤好像还舍不得那挺歪把子,他倒转枪托横扫过去,麻黑子的两三个兄弟应声倒地,然后,他又鹞子翻身,把枪托砸向身后,让背后偷袭的敌人脑浆迸裂。
王乾坤身材魁梧,而且身手敏捷。然而,黑煞营的人围着他,似乎风雨不透,越杀越多。
麻黑子在远处高叫:“兄弟们,活捉王大个子,谁捉住这个杂种,谁就是头功,他的新媳妇就是谁的。”
经过几番激战,王乾坤身负重伤,兄弟们也所剩无几。好兄弟老扁头就死在不远处。
麻黑子的兄弟也死伤惨重,退后整合的间隙,王乾坤托起兄弟的头颅,伸出手掌,从老扁头的额上,向下轻轻抚过去,老扁头瞪着的双眼随之闭合。
老扁头作为他的队副,曾经良言相劝:“哥,咱们才刚刚起步,咱不招惹麻黑子,更不能和他硬扛。”
特别是婉云到手之后,老扁头又说:“哥,小嫂子是麻黑子先看上的。依我的意思,先把小嫂子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您要是不能等,就先圆房,暂缓大摆筵席,等麻黑子气消了,再把喜酒补上,咱不要刺激麻黑子。”
王乾坤哪里能够听进去。他认为老扁头就是个软蛋、孬种。那时,他甚至想揍老扁头,想赶他走,这么甘愿认怂的兄弟不要也罢。
麻黑子和他称兄道弟,还送他一挺机枪,分明是怕他。他认为,他王大个子生来就是麻黑子的克星。我就在麻黑子这个太岁头上动土,看他能咋的?
出发前,听兄弟一句劝,也不至于是这个结果。
一切都晚了,现在只有一拼。
他和仅剩的几个兄弟有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死。他没想到他的手下也藏着孬种,看到众多兄弟惨死,又被麻黑子包围,有几兄弟就扔掉手里的家伙,跪地举起双手。
最后只剩他一人。
黑煞营的人围拢过来。他已无法脱身:“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麻黑子,你给老子等着!”他拉响捆在身上的四颗手榴弹。
一团黑烟包裹着暗红色的火球腾空而起,远处的婉云听见爆炸声,回头看见,丈夫就是那火核,众多肢体放射状飞起,如惊起的一群鸟······
她猛地甩开侉三的手,大喊一声:“王乾坤!”
女人凄厉颤抖的长音,让所有枪弹哑火。她疯了一样地转头跑回去,向充满浓烟和黄尘的炸坑跑过去。
巨响处的那团火,烙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和丈夫一样,做火团的核,让麻黑子的兵丁尸身横飞。
侉三飞驰几步,一个鱼跃将她按倒。一串子弹长眼似的从他们背上飞过。
“嫂子,你要保住身体,为大哥留条根啊!”
她努力想爬起来,侉三巨石一样,让她动弹不得。突然,侉三双手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在地上几个翻滚,身后就是通往微山湖的沙河。
他们消失在芦苇和蒲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