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厚仁从青瓦镇小学的校长赵传智那儿,得一本《巴黎茶花女遗事》,正有滋有味地看着。
侉三急匆匆地从码头上跑来,说:
“大哥,沧州府的运粮船,准备结账起锚,赵管家不在,无人做主。”
柳厚仁眼没离书,顺口说出:“就由你做主了。”
侉三瞪着眼,用手指着自己的额头:“我?”
柳厚仁说:“从今天开始,码头上的大小事,都由你说了算。老三,事办得漂亮,账目清楚,不光码头,等开春柳家的管事就是你了。”
侉三说:“哥,码头上的雇工和外地客商,都只认赵结实,也不认我呀。赵管家在哪儿?我去叫他。”
柳厚仁丢下书,从躺椅上起来,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写出:“码头所有事务,今后都由侉三做主。柳厚仁。”
他交与侉三说:
“贴在码头的账房门前,去吧。”
侉三接过,兴冲冲地去了。
柳家管事的赵结实,这半年,不有事,就有病。柳厚仁知道,他这是在怠工,还想加工钱。
这有点蹬鼻子上脸,五十大几的人了,好像柳家离了他不行。这不大秋扫尾了吗,等地净场光,让他结账滚球。
侉三走后,柳厚仁又看两个段落。他放下书本,准备去码头转转。侉三虽然机灵,鬼点子多,但是,一个外乡人,能不能镇住几十条装卸的汉子,还是另一回事。自己要给他压压场子,顺便看看他的能力。赵结实确实不能再用了,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更换管家,年前就要搞定。
他刚要出门,前院传话过来:有两位湖东的客人造访,说是麻万腾麻老板派来的。
两个人一胖一瘦。
把客人让进后院客厅。
柳厚仁招呼客人:“两位请坐,万腾兄弟近来可好?”
胖子说:“托柳掌柜的福,俺家大哥很好,大哥让我们俩给柳掌柜问好。”
柳厚仁说:“谢谢万腾兄弟,也谢谢你们两位,谢谢。”
胖子说:“柳掌柜,俺俩受俺家大哥指派,特来请柳掌柜帮忙寻找两个人,这有俺大哥的亲笔信,请柳掌柜过目。”胖子说着,恭敬地,双手将信奉上。
柳厚仁打开信件:
厚仁兄:湖东大个子王乾坤,您也知道这个人,仰仗一身蛮力,又聚一帮草寇,与弟为敌。现已被弟剿灭。只是其老婆和一个小喽啰漏网,弟缉拿数月未果,疑似逃亡湖西。在兄界面,若见其踪迹,万望扣押,弟一定重谢。
小弟:麻万腾
柳厚仁看完信件,对两个送信人说:
“我和万腾弟,不仅是生意上的朋友,更是好兄弟。他在湖东,我在湖西,就隔着微山湖。现在,生意比以前大了,船上的活,都由兄弟们代劳,我们兄弟就不常见面了。从前,我们俩都自己跑船的时候,经常在湖上碰面,真的就像亲兄弟一样。你们俩告诉万腾兄弟,他的事,就是我柳厚仁的事,这个忙,哥哥一定帮。不过,这两个人,也有个什么特征吗?哥哥人手不少,但也不是官府,总不能见到湖东人就盘查吧。”
胖子说:
“王大个子的那个喽啰,没人见过,只知道他姓牟,我们那边北乡人,在家排行老三,听说人很机灵。王大个子的老婆,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俊”,长得好看。哪个男人见了她,嘿嘿,身上都突突地来劲。她是渔家女儿,风吹日头晒就是不皲不黑,还出奇的粉嫩。”
瘦子在一旁有些不耐烦,说:“哥,提到那女人,咋就来神了?说正事。”
胖子继续说:“本来,俺家大哥出八十大洋,想收了做小,我去保的媒,她爹也答应了这门亲事,没想到王大个子先行一步。他年轻,又有一副好皮囊,那女人见了他,宁死也不嫁俺大哥。没几天,竟被王大个子拐跑了。就这事,让俺大哥和王大个子结下了梁子。
“如果王大个子不声不响,俺大哥也就忍了,毕竟那女人不情愿。没想到王大个子还来劲了,锣鼓喧天大宴宾客不算,还通知俺大哥去他那儿喝喜酒。这不是找死吗?王大个子娶亲当天,就被俺们灭了。可惜漏网了一个小卒,和那个漂亮小娘们。”
柳厚仁听完胖子的话,笑着说:“这两年湖东变化不小呀。”
又寒暄了一阵之后,柳厚仁站起来说:“你们俩稍等,我安排厨房准备酒饭。 ”
胖瘦两位也很知趣,看出主人这是要送客,急忙站起说:
“哪敢麻烦柳掌柜,我们告辞。”
柳厚仁说:“湖东麻家的兄弟,来到湖西,哥哥理当款待,你们若走,万腾弟肯定会怪罪哥哥怠慢。”
胖子说:
“柳掌柜的盛情,我们心领了,柳掌柜忙,我们也有事,就不打扰了。”
二人客套着,向前院大门走去。柳厚仁跟走几步停下,挥挥手说:“慢走。给万腾兄弟问好。”
两位回身,向柳厚仁挥手告别而去。
湖东的两人走后,柳厚仁暗笑,侉三把老大的媳妇,说成是自己的老婆。究竟有多美,能惹出这么些祸端?
还没见过这个女人,何不亲眼看一看?
他出了门,向着侉三的住处走去。
原来的房主郑家,远走他乡投奔亲戚,屋舍田产就卖给了柳厚仁。屋院不错,在青瓦镇前街最西头的窄巷子里。三间堂屋,东西两边各有两间偏房,墙高院小,四周住的邻居,多是青瓦镇街面上的生意人,早出晚归,白天这里十分幽静。
柳厚仁轻轻敲门,没有动静。他又敲,仍没有动静。他只得自报家门:“喂,把门打开,我姓柳,老三的表哥。”
迟疑了一会,“谁呀?”一个女人的柔声。
柳厚仁重复刚说过的话。
门打开了。
开门的女人,似乎惊魂未定。她没想到除了侉三,还会有别人来这儿,自从在这儿住下,还从来没有生人来过。常听老三说起他的表哥柳厚仁,她不得不开门。
柳厚仁也被眼前这个女人的美惊着了:
婉云高挑的个头,墨绿色的上衣点缀些粉色的花朵。一头秀发没有规整的绾盘,只在脑后打了个结,突显初为人妇的稚嫩。一双大眼迷惘却摄人魂魄,一绺刘海总想遮掩净洁的额头和那双大眼,给人丝云影月的感觉。一张俊俏的脸有些憔悴,但光洁细腻,像孩童的皮肤一样粉嫩。走路的身姿似乎有点飘逸,像大病初愈的样子,柔美得不能自持。整个人,如一汪清水一样纯净。
柳厚仁心想,勿怪黑脸麻万腾冲冠一怒,杀王大个子四十多人。
女人见了生人,好像被他吓得缓不过神来,柳厚仁马上笑笑说:
“老三就在我家干活,你叫我大哥就行了。你看,我过来把你吓着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完柳厚仁的话,婉云才慢慢回过神来:
“俺叫苏婉云。这里没来过生人,看见您,俺不认识,确实吓一跳。老三回来常念叨大哥,只是俺没见过。”她一边说话,一边拉过一把椅子,让柳厚仁坐下。
柳厚仁说:“呵呵,老三念叨我,都是说我什么?”
婉云说:“他念叨大哥的好,是俺俩的恩人,这一生都要鞍前马后地伺候您,他说,就是有来生,也报答不完大哥的恩德。”
柳厚仁笑着说:“你真会说话,恐怕三弟没有这么说,是你有意当面奉承我吧。”
婉云说:“真的,大哥。老三就是这么对我说。我哪敢给大哥乱说。”她争辩的眼神,认真而纯澈。充满着诚实和天真。
柳厚仁心想,这是一个让男人限百般宠爱,和无包容的女人。他哄孩子一样的口气说:“好好,我信了,我信了。”
看着这个妩媚,而又未脱童真的小女人,他想给她开个玩笑,吓吓她,看她什么反应。
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
“就在刚才,河东麻黑子派人送信过来,让我帮助寻找一对男女,看你和三弟的相貌和年龄,正像他们要找的人。不过,你和老三是夫妻,他们要找的人却不是。依我看,你和老三也不像夫妻。”
婉云听了柳厚仁的话,几乎灵魂出窍。她吓懵了:脸色煞白,嘴唇打颤,还有些腿软,说不出话来,也不敢抬头看柳厚仁。一会儿,她才轻声细语地说:
“大哥,什么黑麻子白麻子,我听不明白。我们俩就是两口子。这个还能有假?”
柳厚仁说:
“我说的不是黑麻子白麻子,是黑脸麻万腾,外号麻黑子。”
婉云战战兢兢地说:
“俺不知道您说的什么。俺一个妇道人家谁也不认识。”
柳厚仁看着婉云的窘迫样,心里暗笑,这女人真不经吓。于是,笑着说:
“我相信、我相信,麻黑子派来的人,已让我打发走了。在湖西地面上,别说是黑脸麻万腾,就是官府来青瓦镇拿人,也得我先点头。”
婉云说:“大哥,您在俺和老三心里就是菩萨。”
柳厚仁呵呵大笑,想岔开话茬,他不想说破婉云和侉三的关系。再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婉云可能就要晕厥。现在她已经手脚打颤思维短路,根本不能正常交流。
这么美的女人,逗一逗适可而止,稍微狠一点,就可能伤着她。
初次见面,柳厚仁似有怜香惜玉之心。他看婉云,就像他书桌上,那件精美而又价值不菲的玉雕,观赏可以,若要把玩,就必须轻轻地,不小心,可能会跌落尘埃骨碎一地。
柳厚仁说:“老三是我表弟,又愿意在我家做长工,不想再回湖东。不知你什么打算,也不回去了吗?”
婉云说:
“逃荒要饭的人,有个安身的窝,就是家。大哥您给住处,还给活干,俺俩上哪找您这样的救星?我跟着自家男人,他愿意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柳厚仁说:
“青瓦镇隔五天一个大集,吃的、用的都有,你也出去转转,散散心。妹子,就放心在这住下吧。只要你们愿意,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往后,有人问你的根底,你就说是我柳厚仁的表弟媳妇,再没人敢对你怎么样。在青瓦镇,只要提我一准好使。”
婉云是害怕还是感动得有点腿软,似乎要下跪:“谢谢大哥。”
柳厚仁伸手扶住婉云的胳膊,让她坐在板凳上,他的手有意无意的,在婉云的腰间触摸一下。婉云一惊,下意识的向远离柳厚仁的地方挪了挪,垂下眼帘不在说话。
柳厚仁说:
“老三对我说,他出门不在家,你在家里闷,想让你也有点活干,给钱不给钱不计较,只求你能心情敞亮。”好像侉三真地对他说了这话一样。
“我也不能不给老三面子,等你心情好了,愿意出来干活,就来我家,你嫂子一个人,有时忙不过来,你帮她拾掇一些零碎活计,工钱我和老三商量个数。保证不亏待你。”
婉云低着头说:“给您添麻烦了,大哥。”
柳厚仁说:“这也没什么,你们干活,我付工钱是应该的。”
婉云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眉垂眼,心收得很紧。柳厚仁也好像没有好的话茬。干做一会儿,起身告辞。
柳厚仁走出门,婉云在后面“咣当”一声把门闩上。柳厚仁转脸笑一笑离去。
出门后,他径直向码头方向走去,心里却忘了要给侉三压场子的事。他脚步不快,如同漫无目的地散步。街上的行人,谦恭的向他打招呼,他只心不在焉地颔首微笑。
他的心在思考:
刚才他对婉云说的那些话,他觉得有点多,感觉有点无端的客气和热情。在平常,青瓦镇一般人家的男男女女,能和他柳厚仁说上几句话,那是不容易的,更别提得到他的笑脸。他猜测婉云也许会怀疑他不怀好意,然而,他的内心,确有一见婉云,就感觉似曾相识的亲切。
他细细品味,也不是见色起意,也没有立即就要吞噬的渴望。好像他是从怜悯开始,继而延展出,一种类乎想亲进、想呵护的感觉。友情?不,亲情?不,爱?不,欲?不。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丝如烟的在心里缭绕,都有、又都不切实,应当都有点吧。
虽然暂时还理不清对婉云是一种什么心念,但是,这个女人已闯入他的心境。他产生了要经常看到这个女人的渴望。
他想他和婉云,也许就是前世靠得很近的两棵树,或两株庄稼,因砍伐或收割太早,前缘未了,今生再续。他坚信他和婉云一定是有缘的。有缘就会有故事。或许情节还会很精彩。
他曾经和赵传智在一起议论过女人,赵传智说:“美丽的女人,往往会让男人产生不着边际、生拉硬扯地联系,而且,对这样地联系还深信不疑。”自己也许没有发现,教书匠可能也是个老色鬼,不然他哪来这样的结论。
柳厚仁走着,忽然地笑了,没有开怀,也没有漏齿,只是情不自禁地表情愉悦。路上的行人不少,好像有人好奇,柳财主走着、走着,咋莫名其妙地笑了?
他对路人几乎视而不见。也不在意行人看他的目光。悠闲地走着,脸上堆着浅浅的灿烂。
走至半路,已能看见码头忙碌的人群,不知何故他转身折回,不想去了。
走到街心,想向西走,再南拐,去那个小院,迟疑了一会儿,像迷失方向似的,最后还是折回,向家里走去。
他也懒得和别人说话,回到屋里,躺在睡椅上假寐。
和婉云见面的过程,在他心里反反复复,回忆了好几遍。特别是他的手,还触摸到了婉云的腰。当时,他就像碰着一块滚烫的热铁,马上就缩了回来,就一瞬间。但是,整个过程在他心里却异常清晰。
他本不是有意识的,这似乎有些突兀,他有些后悔。那是不应该伸出的手。无论以后有无故事,这只手都伸错了,伸早了。还好,自己收的很快,刚刚触及便缩了回来。也许婉云根本就没有察觉。
婉云是惊魂未定的女人,警惕地审视着任何风吹草动,身心处处设防。初次见面,些许的轻薄,都这会给她留下恶的印象。他不想让婉云对他有恶感。即使得到,他也要用自己的儒雅,及儒雅背后,不可违逆的威严俘获她。而不是像麻黑子那样没有情趣,笨拙且粗俗的如同一只蟾蜍。
柳厚仁掩门而去,婉云提到嗓子眼的心,轻轻地落下。
侉三经常叮嘱:哪一天若见到柳家财主,一定要小心翼翼。有钱有势的人,更喜欢乘人之危。咱俩的小命就捏在他的手里。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对这个有文化的“麻黑子”恭恭敬敬。只有在他的庇护下,才能保住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侉三的话,她记住了。她没想到柳厚仁那么平和。她小心地感受,细致地观察,也没发现柳厚仁有不良企图。
他的手是触碰到了自己的腰,轻的几乎不易觉察,且他像犯错一样,极快地收回。她认为那是无意的,他的话很温和,笑也纯正。像大哥,更像一位长者,她见过太多陌生男人的目光,多数都是不怀好意的,甚至是下流的,连王乾坤的好多兄弟都是。她只能装作不知道,或厌倦地避开。可是,柳厚仁没有。他的身份,第一次见面,竟称呼自己“妹子”。似乎是他失口,婉云有点吃惊,可听着倒也顺溜,论辈分他也没有叫错。没感觉像老三叮咛的那么可怕。
柳厚仁这几天似乎有点魂不守舍,答应王参议的几幅字,还有万福楼孙掌柜的匾额,都还放着,不想动笔。宣纸铺展,饱润大毫,却不能凝神聚气,只好放下,干脆什么也不做,半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身体放松,能入梦更好。可是,心乱了,收不住。辗转反侧身体像在烙饼,婉云在心里萦绕,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