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董家昌下葬之后,董圣礼仍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来,睡在床上哭一阵,睡过去,醒来,又开始哭,反反复复。
董圣礼自幼丧母,父亲不容易养他。在舅父家读书,父亲要多付几倍的费用,跟随舅父去了国外,父亲依然辗转寄钱,直至他学成归来。
第一眼看到父亲,着实吓他一跳,一身武艺的父亲,苍老的差一点就认不出来。岁月无情,加上生活艰辛,将父亲的体魄和精神消磨殆尽,父子相拥痛哭一场。
在北平找到一份教职,尽快建立一个小家,接父亲颐养天年。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安顿下来,父亲就病了。作为儿子,还没有尽责,还没有享受伺候父亲的乐趣,父亲就走了。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现实,给他留下无法弥补的缺憾。在这人生的缺憾中,他痛苦得不能自拔。
每天表叔高丰年和表婶子刘氏,都过来劝他,并带些吃食。表婶子知道他这段时间,折腾的身子虚弱,天天给他变换着花样,做些松软可口的饭菜。可是,他不知吃上一口两口,转头还是哭他一辈子不容易的父亲。头七这样,二七还是这样,眼看着身子憔悴下去。
高丰年急了:
“圣儿呀,你哭死,你爹还能知道吗?你要是真哭死了,你爹就白养你了,他辛苦地挣钱,供你上学,供你去外国留洋,他的功夫都白费了。快起来,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弄完了,赶紧回北平。我和你婶子也不能天天陪着你。”
刘氏也在一旁说:
“起来吧,别哭了圣儿,有学问的人,身子骨都弱,你再哭,就把身子哭坏了,人死不能复生,再哭,你爹也不能还阳。他有病,到了那边,也就好了。在这边受罪,到那边他就享福了,阴曹地府有你娘陪他。”
高丰年和刘氏不停地劝解,董圣礼终于止住,并渐渐平息。
他缓了缓,到院里舀几瓢水,洗了头脸,换上干净的衣服。来到堂屋的待客室,和表叔、表婶子,聊他的打算。
董圣礼说:
“叔,俺爹得病时,我知道他的病缠手,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告的是长假,我对校长说,我母亲下世得早,我又没有兄弟姐妹,现在父亲突然中风,不知何时痊愈,我要回家尽人子之责。只能等父亲病好了,才能回来上课,所以没有确切的时日。校长说,可巧有一位从东洋归来的硕士前来应聘,并且说明只教两年,正好顶上你的这个空缺。问我两年行吗?我说那就先两年吧。到时再说。现在过去一年半,我还能在家半年。我想利用剩余的这半年,把俺家的东西都处理掉,安心地离开。”
刘氏说:“孩子,你不回来了?”
董圣礼说:
“婶子,我还会回来。有假期或闲暇的时候,我会回来看您二老。”
高丰年说:“圣儿,你爹留下的这些家产,准备怎么处理?”
董圣礼说:
“俺家的宅基、房屋、都卖掉,还有剩下的生皮熟皮上百张,有人要买就卖,没人买,就分给亲邻们做皮衣,做褥子。那些工具能卖的也卖,不能卖,就随便送人。叔、婶子,您看着什么适用,就拿去。”
高丰年说:
“你们家的宅基和房屋,在咱青瓦镇是最好的。青瓦镇三条街,连大户柳家住的前街,也不如你们中街通畅,更别说俺家住的后街了。中街是集市,生意、手艺、吃的、玩的,都在中街,而且,你家又靠街心十字路口。
“你家的房子的砖瓦,是当年县城修城墙的大方砖和琉璃瓦。木料是你爹用三十张貂皮,在徐州府的木料行换来的。你爹开皮行一辈子,先前攒俩钱,都给你娘看病了,后来挣钱不多,也都寄给你上学用了。如今就剩下这些家产,卖了真的很可惜。就是卖,也一定要卖个好价钱。”
董圣礼说:
“前几天,俺爹刚过一期,前街的厚仁叔,差人来对我说,我多年在外,不知老家的规矩,乡间买卖的水太深,怕我处理东西时,被人欺骗。看在他和俺爹多年的交情上,不论我卖什么,他都留下。”
高丰年听了表侄这番话怔住了,他知道,柳厚仁觊觎表哥的这份宅子好多年了。在柳厚仁眼里,董家的宅基就是块肥肉,只是无从下口。如今表哥尸骨未寒,他就露出獠牙。
高丰年叹了口气,对董圣礼说:
“圣儿,听人家说,家里老人,三年都不顺。你就别卖了。就在这放着,以后再说。”
董圣礼说:
“我这次回北平,少则三年五年,多了十年八年也不一定回来。日月长了,成断壁残垣,破败难看。还不如现在易主,我若回来,还能看到老宅生机,总比荒废了强。”
高丰年说:
“柳厚仁黑呀,他肯定压价。这是你爹一辈子辛劳积攒的家业。孩子,你不当米、不当豆就卖了,可惜呀。”
董圣礼说:
“叔,我把出售房产的事,在镇上传扬出去,咱这镇上想买的人家,不就他柳厚仁一家吧?”
高丰年说:
“镇上的殷实人家,能拿出几百块的,都想得到你家这块宅子。你把卖传扬出去,他柳厚仁会把买也传扬出去。你外出多年,有所不知,在青瓦镇,柳厚仁出头说买。你就是白送,都没人敢要。儿呀,叔也知道,你卖多少钱,都比烂在那儿好,只是叔觉得,他柳厚仁压价欺人,我心里憋屈。交叉路口,又是中街,没有千儿八百,绝不能卖。你爹活着,给一千,谁也休想。”
曾经留学西洋的董圣礼,坐在表叔对面,他也想不出对付柳厚仁的办法。沉默一会儿,他眼看着窗外,像自言自语:
“恶霸当道的世道,不久就会过去。穷人终究要铲除他们。”
高丰年说:
“咒也没有用,恶人咒不死。”
董圣礼说:“我喊一千的价,看他柳厚仁给价再说吧。”
高丰年无奈地一笑:“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