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一定会来。
一大早,董圣礼刚刚洗漱完毕,柳厚仁就到了门前。董圣礼赶忙放下毛巾迎到门外:“叔,您起这么早。”
董圣礼和柳厚仁牵着手进屋,又谦让着坐下。
柳厚仁说:“圣侄儿,这一段时间,叔实在是忙,我那一摊子,你也知道,琐事多,抽不出身。不然,我应当早来看你。”
董圣礼说:“柳叔您家大业大,事情自然就多,这么忙,还能想到我,小侄真该感谢您。”
柳厚仁说:
“圣侄儿,你父亲去世,叔叔我难过了好多天。想俺哥俩同一条船,在运河里跑了十来年。我的码头建成之后,咱两家又是多年的生意伙伴。我和你父亲是莫逆之交,如今他去了,对于我就像琴少一弦,药少一味呀,孩子。”
柳厚仁的几句话,勾起董圣礼的心酸。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他拿起刚才擦脸的毛巾,重新擦拭一遍,却无法阻止汩汩流淌的泪水。
柳厚仁劝了董圣礼几句,继续说:
“十几年,你家进生皮、出熟皮,都走我的码头,我吩咐伙计,家昌皮行的货,永远排在第一位,就是官家也得让道。就这,我还得罪过徐州府粮行的金老板,我们两三年不来往。那一年,因为你家的货不要排号,惹恼了好几家客商,他们不在我这走货了。管家估算,一年下来,要少挣几千块。有人埋怨,有人嗤笑。我对他们说,钱财事小,兄弟情大。为了家昌哥,我柳厚仁就认一个字,值。”
“还有一回,你爹在码头上,打了我的管家两记耳光,你爹的手重,两巴掌就打掉他两棵门牙。他打的可是我的亲表弟。众人都等着看我和你爹干仗的笑话。俺哥俩不仅没有干仗,我还连那一趟的装卸费也免了。我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我和你爹是亲戚也比不了的兄弟。”
董圣礼说:
“柳叔,我虽少小离家,可是,在与父亲的书信往来中,他老人家,也常谈到俺家的生意,也曾谈到过您。我也知道柳叔您是怎样对俺董家的。俺爹的话,都记在我心里。今生还长,我知道该怎样做。”
柳厚仁说:
“圣侄子,你离开时,少不更事。如今回来,家昌哥又仙逝了。咱老家的规矩、人情世故,你可能很生疏。对于你,老家更像他乡。”董圣礼认同地点了点头。
柳厚仁结束渲染,开始进入正题,他接着说:
“今天我来,没有别的,一是来看看侄子你,咱爷俩聊聊家常,让你宽慰宽慰,赶紧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北平还有大事等着你。二是问问你,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吗?看在我和家昌哥几十年的交情份上,只要圣侄子说话,在咱镇上,还没有你叔我做不到的。”
董圣礼说:
“柳叔的关心,侄子我心里记下了,还真有事需要柳叔帮忙。俺爹过世已近百日,还有一段时间,我就该回去了。可是我卖宅子卖房的事,青瓦镇人都知道。可就是没人出头说买。这真邪乎了。”
柳厚仁说:
“圣侄子,我知道你是留过洋的人,不会窝在青瓦镇,子承父业继续开皮行,所以才让侉三捎话给你。今天,叔再重复一遍:你董家的任何东西,只要卖,我柳厚仁就买。哪怕是废品、垃圾,只要圣侄子你说卖,我也付给你白花花的银子。咱镇上有几个老友不理解,说你柳厚仁的院落比董家的大,房屋也不比董家的差。买了何用?我根本就不宵与给他们解释。侄子,现在我给你明说了吧,我就是让你赶紧了结这些烦心、缠手的琐事,不耽误你的行程。我帮你,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我多年的好友,情同手足的老哥哥,你的父亲。”
董圣礼听了柳厚仁的这一串话,似乎要为之动容。若不是有表叔直来直去地提醒,赵先生含含混混地影射,他真要感激涕零。
然而,表叔和赵先生的对与错,马上就见分晓。那就是柳厚仁给出的价格。
董圣礼说:
“柳叔,我对老家的世态人情不懂,对人、对事、对物,看不出几斤几两,价值多少。既然咱爷俩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就想让柳叔您出个价,让青瓦镇的兄弟爷们,给参考参考。柳叔您和俺爹关系再好,不过,我已经是成年人,上过大学,还喝的洋墨水,决不能糊糊涂涂多要您的钱。我知道,您家不差钱,可是,您的钱再多,那是您的。我不能把俺爹和您的情谊,换成银子带走,柳叔您说是吗?只要青瓦镇的兄弟爷们,有人说我拿多了,我的东西不值,我一定把多拿的那些退给您。”
柳厚仁笑了:
“圣侄子,我真佩服你的志气,学问大了就是不一样。既然侄子那么仁义君子,叔我也不能小了气量。这样吧,我给你个价,只要咱青瓦镇上,有人愿意多给一块钱,我就出双倍。没有人多给,咱爷俩就成交。”
董圣礼:“我听您的。”
柳厚仁:“侄子,你家的其他东西不算,就宅子房屋,我出三百块。家里的东西咱另算。”
董圣礼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差一点惊掉下巴。和柳厚仁说话时,沸腾的情绪,像突然加进一块冰,立马平静了。
柳厚仁悠悠然很轻松:
“圣侄子,咱爷俩不急着成交,你年轻,吃不准价格,说不定还以为叔坑你了,你让亲戚朋友,比如你表叔高丰年,你亦师亦友的赵传智,给你估估价、把把关。然后,我再掏银子。保不准有人出高价,比我给得多,我还真要兑付诺言,翻倍出钱呢。真那样,你不就赚了吗。”
董圣礼惊讶柳厚仁的自负。
送走柳厚仁之后,董圣礼就到后街表叔家,正好赶上吃饭,表婶子刘氏又拿一副碗筷,董圣礼也不客气,坐下就吃。他把柳厚仁给的价格,及傲视全镇的语言,说给表叔高丰年,他想听听表叔怎么说。
高丰年说:
“圣儿,没有别的办法,要么不卖,赌口气,烂那里就烂那里。他还不至于强抢。要么就认了。三百给他。”
董圣礼说:
“叔,我还真不信邪,我宁愿一百、二百出手,就不卖给他柳厚仁。”
高丰年说:
“别说一百二百,我给你说过了,你就是白送,青瓦镇都没有人敢要。圣儿,比方说,因为咱是亲戚,你送给我了,我也不敢要。惹柳厚仁,我这一家子不想在青瓦镇混了?所以,孩子,别争了,没有人能帮你,认了吧。你也不要去找赵传智,他也没有办法。青瓦镇是柳家的青瓦镇。”
高丰年和董圣礼爷俩,都没有心情继续吃饭,喝几口汤就放下碗筷。刘氏开始收拾,董圣礼和表叔,无奈地坐在饭桌的两边沉默着。
一会儿,高丰年说:
“昨天,我和赵传智聊了一个下午,就是高恒与柳厚仁的女儿说亲的事。”
董圣礼说:“叔,就柳厚仁这人品,您愿意和柳家联姻?”
高丰年说:
“愿意,咋不愿意?我见过那女孩,长得好,赵传智说还识文断字。他柳厚仁恶霸,可我高丰年的儿子,要娶他柳厚仁的闺女。他赚全镇,我赚他。圣儿,他坑咱的钱财,咱娶他的闺女。”
董圣礼被表叔逗笑了:“叔,您先别说赚,人家还没说愿意和您做亲家。”
高丰年说:“他愿意,咱就赚,不愿意拉倒。”
腊月十三,赵传智吃过早饭,径直向前街柳家走去。学校放假了,这是他一年最清闲的时候。
高家和柳家做亲的事还撂那儿,作为媒人,赵传智还要两家来来回回地跑几趟。这个事,他认为年前应该有个说法。别看赵传智平时斯斯文文的,办起事来可是个急性子。
进了柳家大门,侉三正在给秋冬季的短工发工钱,见赵传智进来,侉三急忙打招呼,并让一个短工去后院告知东家,赵先生来了。
柳厚仁听闻,迎了出来,两人携手进屋,还没坐下,赵传智就问:“厚仁弟,闺女定亲的事,今天能给个准话不?”
柳厚仁坐那儿,只笑不语。
赵传智说:
“兄弟,高家的孩子,你也见到了,凭长相和脑瓜,将来肯定是个人才。至于家庭状况,高家的土地房屋都摆在那儿,湖田与里面的芦苇地,都与你柳家连边。前后街的邻居,高家几斤几两,你比我都清楚。青瓦镇谁能赶上你柳员外心里的那干秤?这亲成与不成,就等你一句话。你点头,我告知高丰年准备聘礼,你摇头,算哥哥我白跑这前街后街几个来回。兄弟,我等你的回话呢。”
柳厚仁说:
“先生哥,儿女的婚姻大事,不能太草率。你得容我再思量思量。”
赵传智说:
“有你的光照着,他高丰年还敢给闺女气受?再说,看高恒那孩子的面相和才学,也不是一辈子在青瓦镇种地、微山湖里捞鱼的人。这媒若成了,你和高丰年说不定都是当老太爷的命。”
柳厚仁仍然只笑,东扯葫芦西拉瓢,不作正面回答。
赵传智心急,但也不能吃热豆腐。
聊了一会,赵传智起身告辞。火急火燎地跑来,也没弄个啥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