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东麻黑子和王乾坤的那一场厮杀,已过去八个多月。侉三带着苏婉云东躲西藏了八个多月,在野草从中、芦苇荡里、在破庙、在乱坟岗、在湖中渔家的船舱里,成功躲过麻黑子的搜捕。
恐惧、饥饿、困乏、寒冷,几次都差一点被黑麻子的人抓住,从头年的寒露至次年的清明,大半年的煎熬,终于挺过来了。
在微山岛上,侉三把婉云藏匿在一户渔家的船舱里,然后,借一叶舟,一张网,以捕鱼的模样,披蓑带笠,向湖西青瓦镇方向驶来。
在望见湖西大堤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放松自己。爱唱戏文的他,不自觉地哼起柳琴戏:“大路上来了我陈士铎,赶集赶了三天多,想起来东庄唱的那台戏,有一个唱的真不错······”
靠岸了,他的脚刚踏上湖西的土地,忽然,身上像卸掉了枷锁一样轻松,甚至有一种到家的温暖。他感觉,湖西的大堤,堤上的杨柳,都含着笑意在迎接他。他也说不准,为啥有这种感觉。其实,来到青瓦镇等待他的是什么?还不知道。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大意、不能放松。
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让自己警醒,要谨慎、谨慎,慎之又慎!
这一下打疼了,他又在脸上,挨打的地方,轻轻地拍两下,算是对疼痛地缓解和对脸的安慰。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湖西,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看看自己,觉得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有些不妥。进入青瓦镇会引起别人注意,还怕进不去柳家大门。
看看天还早,周围也没有人,于是,他脱光身子,把衣服在湖水里洗了,晾在小树干上,然后,藏一蓬荒草里,等待衣服风干。
节到清明,春风很柔和,太阳暖洋洋的。但是,风只对穿着衣服的人慈眉善目,光着身子藐视风的存在,那感觉就是另一番滋味了。微风轻拂侉三就感到刺骨的冷冽。他蹲在草丛中,双手抱在胸前,尽量减小和风的接触。但是,他依然瑟瑟发抖。一会嘴唇乌紫,浑身汗毛直竖,皮肤像鸡皮一样粗糙。
实在坚持不住了,他突地站起,攥紧双拳,使劲长嚎一声,伸拳提腿,练几套搏击动作,直到浑身冒汗。然后,再蹲下抱紧蜷缩起来,就这样往复几次,衣服才大半干。他顾不得了,赶紧把衣服穿上。
把船泊在草丛掩映的地方,铁锚扔进水里,用手拽一拽锚链,感觉稳妥了才起身。在岸边折断一颗小树,作为锚船的标记。扛一只桨,提一张网,像从湖里打渔归来。沉甸甸的桨,若遇危险,也可以作为武器。
嘴里哼着小曲,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向青瓦镇走去。
青瓦镇很大,又正逢大集,街上拥拥挤挤很热闹。看见吃食,他觉得饿了,在一个小饭馆前停下,进去找个空位,要了四个烧饼,一碗小杂鱼炖血豆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案板上一碗炼好的辣猪油让他眼馋,他瞅瞅周围,没有人注意,用手挖一块辣猪油摁碗里。
秃头老板斜着眼蔑他。
侉三尴尬地微笑点头:“能吃辣、能吃辣。”
“能吃辣,也不能下手呀,别人嫌你脏,知道吗?”秃头有些生气。
侉三依然歉意地微笑,诺诺连声:“下回不敢了,下回不敢了。”
秃头不再理他。
吃完,浑身热汗淋漓。总算缓了过来。
侉三问:
“掌柜的大哥,向你打听个人。”
“只要是本镇的,尽管问。”秃头说。
“柳厚仁住哪儿?”
“外乡人吧?”秃头上下打量他,“连柳财主的家都不知道?”
“也不远,从湖东来,和柳厚仁有亲戚。”侉三说。
“这是中街,西边路口向南走,前街路东第一家高门楼就是。”
侉三说:“谢谢、谢谢。”
秃头:“走好。”
管家赵结实把侉三领进后院,柳厚仁正闭目养神。
赵结实说:“厚仁弟,来亲戚了,这个人说是你表弟。”
柳厚仁坐起来,抬眼看看侉三,又闭目躺下,长脸尖下巴,是一张吃煎饼的脸。他不认识眼前这个皱皱巴巴的家伙。
“你是谁,自报家门,从哪来的、有事吗?”柳厚仁闭着眼说。
侉三恭敬地前倾着身子,热切地说:“我从湖东来,牟全台是家父。哥,我是您的表弟呀。”
柳厚仁听了侉三的话,立刻坐起来,上下打量着侉三,沉默片刻说:
“有事直说,不要套近乎。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抖搂出来。牟全台是我姑父,十年前,我姑父姑母在湖上遇龙卷风,淹死在微山湖里。他们一生无儿无女,今天你冒充我的表弟,心里揣的什么小九九?”
柳厚仁的审视,让侉三心理发毛:
“大哥,您还记得您姑父姑母出殡时,那个披麻戴孝,给二老摔盆送终的半大孩子吗?”
柳厚仁说:“记得。”
“那就是我。确实,我不是他们亲生。我的生父叫牟全有,和您姑父是堂兄弟,我从小就过继给我大伯,也就是您姑父,只是仍跟着生父母,没有跟您姑父姑母长大,所以咱们兄弟不相熟。”
柳厚仁有所缓和,面带微笑:“你这样说,我明白了,你确是我的表弟。兄弟,还不知道你的名讳,怎么称呼?”
侉三说:“我叫牟三元,在生父家,我兄弟三人,排行老三。因为小时候,学过几天唱戏,说话爱拿腔捏调,学着戏里的人物说话,别人都叫我侉三,日子久了,侉三成了我的名字。哥哥,您随便叫就行了,叫侉三、叫三元、叫老三都可以。哥,您叫我什么,我都答应。”
哈哈,柳厚仁笑着说:“名字还不少,哪个都不错,都好喊好听,往后我就喊你老三。我问你,今天来找我,不会没有事吧?”
侉三说:“哥,您知道湖东麻黑子和王乾坤吧?”
柳厚仁说:“湖东的名人,我当然都知道。早几年和麻黑子常打交道,那小子不厚道,守在运河的航道上雁过拔毛,几乎谁也不放过。湖西除了我和董家昌,我们俩的船可以随便往来,其他人都要交买路钱。湖西的生意人,都恨不得吃他的肉。”
“也和王大个子打过几回交道,那人见面很客气,不过没有深交,看起来挺直爽。和麻黑子争地盘、争女人,前年拉了个什么长枪队,要与麻黑子对着干。这个人个子大、力气大,有股子猛劲,但是,心眼短。我知道他早晚要栽麻黑子手里,这不,果然应验,去年不是让麻黑子给灭了吗。怎么?你这么有本领,和他俩都有关系?”
侉三说:“哥,我实不相瞒,兄弟我确实摊上事了。这几年,跟王乾坤混饭吃,与麻黑子结下了梁子。去年,和麻黑子在北大沟的那一战,我们的人,除了我一个,其余兄弟全部死在麻黑子手里。为了赶尽杀绝,麻黑子到处追杀我,现在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投奔您。兄弟想借您这棵大树,避一避杀身之祸。您的大恩大德,我用终生报答。”
柳厚仁沉吟片刻说:“兄弟,你找我算你找对了,麻黑子知道你藏我这儿,晾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在湖东他是条龙,来湖西他啥都不是。在湖西青瓦镇,这是哥哥的地盘,放心吧,他麻黑子来了,也尿不了一丈二。但是,兄弟,你是我姑父的嗣子,也算是我的亲表弟,看在我仙逝的姑父姑母的份上,我收留你。若不是你过继给我姑父姑母,咱有表兄弟这层关系,我也犯不着去招惹麻黑子。只是,我护你一时,不能护你一世。再说,我也没有闲饭养闲人。你得有长远的打算。”
侉三说:“哥,您家里使用那么多人,您就让我给您做个长工吧,脏活累活都让我干,我不求报酬,只要能平安过日子,就是您给我最大的奖赏,我再也不回湖东了。”
柳厚仁说:“我庇护你也没想着得到你的报答,只要你以后每年的清明,和我姑父姑母的祭日,在二老的坟上,添一捧黄土,烧一叠纸钱,记住你是他们的嗣子,尽到为人子的职责就够了。”
侉三说:“我这辈子投胎走得急,迷路了,走错了地方,下辈子一定做他们的亲儿子。”
柳厚仁看着侉三唯唯诺诺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他对外面喊一句:“结实哥,你过来。”
赵结实进来。
柳厚仁说:“这是湖东我姑父的嗣子,在咱这住下了。以后和家里的长工一样,听你的指派,有活就让他干。买郑家的那个小院,就让他住那儿吧。你带他过去安排一下。”
他又转过脸,对侉三说:“我买郑家的小院,还和人干了一仗,闲置着还没人住。这么巧,好像就是给你买的。院子挺好,在镇子前排西头,跟我这儿是正东正西一条线,很僻静,床铺家什都齐全。你跟结实哥过去吧。”
侉三说:“哥,我还要回去一趟。”
赵结实说:“还有事?”
柳厚仁说:
“麻黑子在微山湖布着逮你的网,你这条小鱼,好不容易漏网过来,真不想活了?”
侉三很难为情地笑一笑:
“我老婆还在微山岛上的渔家藏着。”
柳厚仁说:“小心点,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