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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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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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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都是水》连载

第四十一章 寒蝉抱枯柳一去不回头

一天的批斗会,高丰年吓得心惊肉跳。傍晚,回到家里,知道柳红一天睡床上哭着没起。

刘氏说:“红儿哭了一天,劝也没用。”

他阴沉着脸,没有看刘氏,只抬起右手,在刘氏面前向下按了几下,示意老婆别多说话。然后进屋。

老两口也没吃晚饭,就早早地关门歇下了。可是,他怎么能睡得着?

批斗会上,他看见侉三扒掉柳厚仁的上衣,把他按倒在地,让他跪在会台中央,又看见侉三挥舞着皮带和后来的拳脚,柳厚仁皮开肉绽的模样,那场面把他吓傻了。他活半辈子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他当场就胸闷呕吐,吃进的饭菜吐了一地,周围的人都看他。

中街卖渔网的宋家二小子说:“大爷爷,您的脸色煞白,快回家歇着吧。”

高丰年赶忙解释:“没事,是昨晚受凉了,受凉了。”

平静下来之后,他把脸藏在人群背后,不敢更是不忍再往台上看。除了害怕之外,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毕竟一起在青瓦镇长大,并且现在还是亲家。尽管柳厚仁曾经欺辱讹诈过他。

会前,老二高立特意过来嘱咐:“会场上,看不下去,就装病回家。不论出现任何情况,都不要流露害怕或者同情之心,侉三盯着咱们家,不然,有可能给全家招来麻烦。”

柳红也要去参加批斗她父母的会议,让高丰年拦住了。他让老伴在家陪着她,高丰年庆幸柳红没有看到这一幕。

他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

一天会议的过程,在他心里来回绕,特别是柳厚仁光着上身趴在地上,他皮肤皱褶,像将要风干的咸鱼。被侉三一顿暴打,高丰年猜想,这一回柳厚仁不能活了。

黑暗中,他又披上衣服,装一袋烟,卜踏卜踏地抽。他开始担心和同情柳红:苦命的孩子,见了他爹的摸样,她能不能撑得住?

他听见灶房有响声,就起来轻轻开门出去看个究竟。

柳红正在烧火做饭。他怕惊着儿媳,远远地咳了两声才过去。

柳红说:“爹,您还没歇着?”

高丰年:“嗯,我起来抽袋烟。你一天没吃饭,饿了?”

柳红说:“我给俺爹俺娘做点吃的送去。”

高丰年说:“你爹娘被关押着,有枪班的人看管,你恐怕送不进去。”

柳红说:“那我试试吧,他再该死,总得让吃饭吧。”

高丰年说:“我怕枪班的人,把你也扣下。”

柳红说:“扣下才好呢,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了。”

高丰年说:“红儿,不是我不让你去,你爹是地主反革命,咱家老二在镇当着副区长,你是他的亲嫂子,现在风头正紧,若让县工作队的同志看见,对老二、对咱家都可能带来灾难呀,孩子。”

柳红说:“爹,这样吧,天明您到区政府,给工作队和周忠义讲清楚,让老二和我撇清关系吧。若对咱家也有影响,那咱家也和我撇清关系吧。

“我本来就没有和您大儿子结婚。您大儿子回来,他也明确的对我说了,高家当年的聘书聘礼,都是封建社会的糟什么,我记不清了,都不算数。也就是说,我不是高家的人。可是,我是柳家的人呀,我是我爹娘的女儿,这是千刀割不断的。

“这几年我惹我父母生了不少气,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落难了,就是杀我,我都要去。您和老二、老三在区里找干部作证,尽可能地与我撇清关系好了。”

高丰年说:“红儿,别把咱高家人想歪了。我是胆小怕事,既然你非去不可,我陪你一起去。”

柳红说:“谢谢您,我自己去就行了。您放心,高家待我不薄,我不会把高家人往坏处想,我也是为了高家。爹,我说的话,是内心话。”

柳红把稀饭倒进砂锅里,两个烙饼卷着煎鸡蛋,用布包好,揣进怀里。她走出家门,高丰年跟在她身后,柳红知道公公爹跟着,就转过身说:“我自己去就行了,您回去吧。”

高丰年说:“天黑,我陪你一起去。”

柳红说:“没事,我自己能行,不要您去。”

高丰年只得站住“红儿,早点回来。”

柳红说:“知道了。”

街上没有行人,黑暗中,柳红向着前街她的娘家走去。

柳家的高门大院依旧,却已是两重天地。她家已成为暂时关押地主和各类反革命的处所,区里组织的枪班住在这里看守。

柳红刚拐过西墙,向大门走过去,就有一道手电光射过来:“谁?”

柳红说:“我。”

侉三和区政府的伙夫袁石头在把守大门。

侉三问:“你干啥来?”

柳红答:“看我爹娘。”

侉三问:“手里提的什么?”

柳红答:“稀饭”

侉三说:“拿过来,让我看看。”

柳红递过去,侉三揭开盖子,用手电照一照,确认砂锅里是稀饭。他递过来,柳红伸手去接,他又收回去,说:

“你父亲一辈子让人伺候着,吃啥有啥,今儿饿他两天,也让他尝尝挨饿的滋味,这稀饭不能给他喝。”

袁石头用手电照着柳红,见柳红揣着东西,他说:“柳家大小姐,你不是没有男人吗,怎么还怀上了?和谁相好弄有的?揣的什么?拿出来!”

柳红隐约看到袁石头不怀好意的嘴脸:“我揣的砖头,是你石头的兄弟。和谁相好知道了吧?”

“谁在吵闹。”

侉三说:“周区长,是高副区长的嫂子,来看她的大地主父亲。”

周忠义从院子里走过来说:“你就是传说中的柳红?”

柳红说:“我叫柳红。”

周忠义说:“高副区长是你家老二,地委高副专员是你丈夫?”

柳红说:“高副区长的哥哥和我没有结婚,是我死皮赖脸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高家。”

周忠义说:“你的事我听说过,只是没见过你。高家的情况我也了解。进来吧,进来吧。你柳红可不简单,是个很特殊的女人。”

柳红说:“我知道您是周区长,您就别连刺带挖了。”

周忠义说:“不、不,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我是真的很佩服,你不仅觉悟很高,还有先见之明。十几年前,就逃出反动的家庭,奔向革命家庭的怀抱,你真的不简单。”

周区长是讽刺挖苦,还是真打心里佩服,柳红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她夺过侉三手里的砂锅,跟着周忠义走进院子里。

周忠义说:“在你父亲母亲没被送往县里之前,每天这个时间,都可以给他们送饭,但不要和工作人员吵闹。我提醒你,你父亲干了很多坏事,是剥削和压迫人民的地主反革命。对待你父亲,不要超越阶级感情。高家是革命家庭,你要注意影响。他们在西北角柴房里,你可以去看他们。天黑,注意脚底下,别摔倒了,去吧。”

周忠义的提醒是多余的,这是她的家,柳红出嫁前,从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柳家前后院落几十间房,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绊脚、碰着、走错门。

柴房是柳家堆放劈柴及农具的地方,空间很大,但比较低矮,是柳家大院里最矮、最次、最角落的房子。柳红走进门里,从口袋里拿出一根蜡,划一根火点着,她看见在角落里,放一块铺板和一床被褥,父母依偎着睡在那里。

柳红哭着喊:“爹、娘。”

柳厚仁没有回答,黄氏游丝一样细弱的答应:“红儿,里面东西乱,别绊倒你喽。”

柳红说:“娘,俺爹挨打了?”

黄氏说:“让你侉三叔打的。”

柳红说:“什么侉三叔,他就是个贼。”

黄氏更低的声音说:“你小点声,外面有人。”

柳红借助微弱的烛光,看到躺在铺板上的父亲和头发散乱的母亲,忍不住失声痛哭。女儿拥抱着母亲,母亲的双手搂着女儿,娘俩偎坐在柳厚仁身旁哭成一团。

许久许久,柳红像想起什么,她挣脱母亲的怀抱。

她说:“稀饭还没凉,烙饼和煎鸡蛋也还温热,娘,给您先吃,我把俺爹扶起来。”

黄氏说:“我的儿呀,我和你爹什么都不吃,你一会再带回去吧。”

柳红看着父亲说:“爹,吃一点吧,一天没喝一口水了。”

柳厚仁睡在那儿摇摇头,柳红只得把饭食放下。

柳厚仁因为伤口疼痛而难受,似乎很费力地说:“红儿你今天去会场了吗?”

柳红说:“没有,公公婆婆不让我去,他们说看到您和俺娘受罪,怕我心里难过。”

柳厚仁说:“儿啊,你没去,我就放心了。你公婆是对的。以后有事就听他们的。”

柳红说:“爹,我听他们的,我以后更要听您的话,再不惹您生气了。”

柳厚仁断断续续地说:“我的儿,不要哭,爹承受得住。今天是小事,算不了什么,爹一生,得罪不少青瓦镇的兄弟爷们,爹处的世道就是这样。爹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得到的,全得到了;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爹风光一辈子,排场一辈子。孩子,爹没有遗憾,死也值了。”

柳红说:“过去这个坎,我回咱家,我养您二老。”

柳厚仁说:“傻孩子,土改之后,咱什么也没有了,咱家的东西全部充公平分。我跪在那儿也听清楚了政策,共产党不许饿死人,估计咱也能分得一份属于咱的土地。不过,我和你娘不打算种地了。”

柳红说:“不要爹娘亲自下地干活,地里我一个人就行。”

黄氏说:“红儿,我和你爹,不想遭这个罪了,我们不想活了。”

柳红说:“娘,您和俺爹可别有歪的想法,您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办呀。”

柳厚仁说:“傻闺女呀,爹有一些话,要对你说,还有一些事,你要记住,按我交代你的去做。”

柳红说:“我以前不懂事,常惹您生气,以后再也不会了。您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柳厚仁说:“我这一辈子心硬手狠,干了不少没有良心的事。我心劲盛,想得到,就要得到。其实,我也是被逼的,我不吃掉他,他就吃掉我。你比爹心好,我的闺女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的心黑。以后在共产党的天下过日子,高家的儿子,又都是共产党的人,闺女呀,你一定要保持一颗善心。共产党不容歹人,扶弱济贫是他们的初心。”

柳红说:“爹,我记住了。”

柳厚仁向女儿跟前靠了靠,压低声音说:“红儿,还有一件事,你记住,按爹说的做,才能给爹报仇。

“就在一月前,我和侉三把咱家剩余的银洋都埋在地下了。总共十五坛,咱这院子里埋了五坛,东墙根桂花树下有两坛,院子中间的花坛里有三坛,剩下的全部埋在大门外栓马的马场子里。南边靠那两棵柳树的东边,五步远的地方埋了四坛,中间饮马的石槽那儿也埋了四坛,东边石柱子跟前埋了两坛。

“侉三他跟着我也干了不少坏事,青瓦镇有他不少的仇人,他在共产党那儿,也没有多少功劳,他就是给周忠义租赁了房子,周忠义的人在那联络活动,没人敢惹,因为侉三常光顾。咱家荫蔽着侉三,他又荫蔽着周忠义。他光顾周忠义的算卦摊,是为了向周忠义要钱或吃请。当时,周忠义招招摇摇地请他,那是给人看的。周忠义狐假虎威,在青瓦镇就没有人敢惹。其实,他不是周忠义的人,周忠义是防着他的。

“很快,侉三在青瓦镇就待不住,他要走,又不想空手走,他想吞下咱家的十五坛子银洋,现在没有向共产党汇报就是证明。他要弄死我和你娘,俺俩死了,就没有人知道这些银洋的事了,他偷偷弄走,神不知鬼不觉,这就是他的目的。我太了解他了,我知道他想干什么。”

柳红说:“我回去就告诉高立,让他汇报周忠义。这些钱交给政府,您立功赎罪,说不定给您宽大处理,让那个贼什么也得不到。”

柳厚仁说:“孩子,按共产党的政策,衡量我过往做过的事,我死十次八次,也填不满我掘的坑。我只有拉着侉三一起填坑,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在人世,他是我的狗,到阎王那儿,我还让他做我的狗。”

黄氏说:“你瞎说啥呀?侉三就在外面,还有好几个看守。”

柳厚仁停顿了一会,继续对女儿说:“我们家的东西和土地很快就要分给众人,一旦分开,众人认领了地皮,他侉三就没法取走那些银洋了,所以,等不太久,他就要动手。你告诉高立,你们偷偷地在暗处守着,总有一天会抓住他,加上他的罪恶,他也活不成。”

柳红说:“放心吧,爹,我回去就给高立说。”

黄氏说:“红儿,你往前一点,让你爹好好看看你。”

柳红跪着向前,挪到父亲跟前,柳厚仁伸出手,柳红俯下身,柳厚仁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脸庞,他的牙在打颤,舌头被咬破,顺着嘴角流血。他努力睁开肿成灯笼的双眼,尽力控制着眼泪,烛光昏暗,泪眼朦胧会看不清女儿。

夜已深,仲春天气,夜里还有冷意,黄氏怕女儿冻着,把被角扯过来,盖在柳红身上,自己露出半边身子。柳红向母亲身边靠近些,一家人抱团取暖。

那只蜡烛即将耗尽,烛泪一滴接着一滴。

黄氏说:“红儿,回去吧。”

柳红说:“我不走了,等天亮了再回去。”

柳厚仁说:“儿啊,走吧,你不走,侉三可能要起疑心。我们就落空了。”

柳红说:“周区长说在您没送县城之前,让我天天来送饭,我明天还过来。”

柳厚仁说:“来吧,明天一早你就过来。”

柳红:“我明天早起做饭,把饭一起带过来。”

柳厚仁说:“儿呀,不要带饭,我和你娘不吃饭了。”

“今天您都没有吃,明天还不吃饭咋行?明天您再不吃,我就不走。”柳红说。

“回吧,孩子。”黄氏说。

柳红站起来:“爹、娘,我走了。”

“回吧,我的儿,天黑小心点。”

“嗯,知道了。我天一亮就过来。”

女儿走后,柳厚仁挣扎着坐起来,他被血浸透的衣服,有些地方已经结痂粘在身上,动一动就钻心的疼痛。

他对黄氏说:“去吧,就按我说的那样做。”

黄氏说:“他爹,咱非要走这条路吗?”

柳厚仁说:“这样的罪,遭一回还不够吗,咱还受第二回?”

黄氏说:“我挂心孩子呀。”

柳厚仁说:“红儿就这个命,骏驰在没开战前,就没有了音讯。他表叔捎信说骏驰从学校走的,可能去了南洋,或许去了海岛。他也说不准。咱俩挂心死,有用吗?你别糊涂了,走吧。”

黄氏倒在柳厚仁的跟前痛哭:“老头子呀,我跟你一辈子,没想到临老,要走这条路。你忙乎一辈子,算计一辈子,到头来,咱落个啥呀?”

柳厚仁一只手把黄氏散开的头发拢到脑后,一只手扯着自己的衣角擦拭黄氏的泪眼,催促道:“马上天亮了,快点吧。”

黄氏起来,慢慢地搀扶柳厚仁也站起来,走到梁下,柳厚仁站住,黑天里,黄氏拿过来几块短木板,垫在脚下。

自己家里,柴房里劈柴杂物都堆放在哪里,她很清楚。她显得很熟练。

柳厚仁手扶着黄氏的肩膀,站到木板上,把撕掉的长条床单从梁上搭过来,向上系个死结,固定在梁上,两头分别绾一个能够收紧的活扣,正好能伸进头。

“没想到咱家最矮的房子帮上咱俩的忙了,上来吧,你那边长一点,正好;我这边短一点,也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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